宦官就是閹人,俗稱太監,又叫老公。依據典籍的記載,自從秦漢時期有了腐刑,宮廷中就由閹人擔任雜役啦。《說文》說:“宮中奄,昏閉門者。”按宦官謂之奄,主宮中閉門之役,所以叫閹人。由唐宋到明朝,一直叫宦官,永樂初年,民間因為敬畏宦官才尊稱為太監。嗣后出了王振、劉瑾、魏忠賢一班權宦,不但竊柄弄權,而且左右朝政,太監的權勢,在明朝算是到了登峰造極了。
至于清朝的安德海、崔玉貴、李蓮英、小德張、梳頭劉等人,因為去古未遠,大家對于這些閹割畸形人,對他們心理上、生理上覺得必定有不可思議的奇妙變化,可是正史上又都約而不詳。于是稗官野史,私人札記,捕風捉影,诪張為幻,把清朝一些太監也形容成權侵朝野,不可一世的巨奸。其實清朝那些有頭有臉的太監,仗著上人見喜狐假虎一威,弄點錢花,那是一點兒也不假,談到干預國家大政,甭說他們不敢,就是打算從中弄鬼,以慈禧的辨析芒毫,也不容那群太監插手其間呀。
太監去勢,俗稱凈身,他們自己叫出家。出家有兩種情形:一種是自幼出家,一種是半路出家;一般說來自幼出家的多,半路出家的少。
在清朝河北省武清河間一帶都是太監的產地。自幼出家的,年齡一般都在十歲左右,頂多不超過二十歲,而且一律要出于自愿。貧苦人家,生活困難,無路可走,于是就希望自己子弟凈身進宮。如果能幸地邀圣眷,受到榮寵,這孤注一擲,就可以換來畢生的安富尊榮。所謂一人得道,九祖升天啦。
半路出家的,大概都是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的無賴,殺人越貨被官廳逼得走投無路時,就設法找鄉親中在宮里當差,有點權勢的老太監拜門投師,甘愿閉割,進宮當差以了殘生。有性情暴躁,案子逼得太緊,來不及按部就班羅拜投師,咬緊牙根引刀一割,先做了斷的。好在武清河間告老還鄉的老太監不少,一聽說有人自宮(他們稱自宮為大喜),家里有的是從大內帶回的宮廷秘方良藥,救人要緊,立刻給自宮人上藥止血,安上藥捻子,只要不招風,尿道不幽閉,就可以保住小命啦。
半年之后,體氣康復,然后再由介紹人攜帶進京正式投師,經過三勘一驗手續,就能充任學習太監了。所謂三勘是由內務府一勘,南三所二勘,敬事房三勘,最后一關還得由刀兒匠驗明無訛,具結呈報,到此算是全部通過,才有資格進宮當差。
刀兒匠就是主持閉割的師傅,雖然歸內務府管轄,可是宮里大小太監對他們都特別恭維客氣,管他們尊稱古拉。刀兒匠是口傳心授的師徒制,要經過三年的隨習。等到心領神會,師傅才肯授刀,正式操作。到了學滿五年才算出師。滿師后給師傅效力五年,就可以承襲古拉職位。老古拉有了傳人,就可以告退出宮廷,安享晚年啦。打算自動出家的,最小只有七八歲,那時候天真未鑿,多半是家里人貪圖富貴,慫恿他當太監的。最大的也不過十七八歲,沒有超過二十歲的。這些半大小子想當太監,百分之百都是出于自愿,很少是聽了別人攛掇,去當太監的。
打算自動出家的,不管七八歲或是十來歲,都是由家人親友介紹攜帶來北京。首先要投奔有頭有臉的太監,經他認可之后,結為親家,叫作認親。隨即把人帶進大內南三所住下仔細察看,同時就有勸善太監來說教了。
首先闡說,當了太監之后,盡管可以衣食無憂,邀天子之幸,能夠大紅大紫安富尊榮。可是凈身的剎那,生死間不容發,等于孤注一擲不說,此后永遠斷絕男女之私,這種犧牲未免太大。到了后來雖發達,可是,此恨綿綿,成了終身憾事,沒法兒補救啦。這類話用不同語氣,不同方式,掰開揉碎地反復勸說,真有經過三四個月勸解,心一活動知難而退的,太監們好像有一筆公款,從這筆款項提出若干銀子遣送回籍。這種錢還有個名堂叫助善費,不過這類人究系少數。
凡是意志堅決,屢勸無效的人,最后還要請古拉再徹底勸一次。如果真是一心想出家堅定不移,這時候刀兒匠會同乾清門侍衛人等,護送他出宮,到刀兒匠住所調息,如果沒有侍衛護送此人,是重大刑案追緝的要犯,一出宮禁廳捕快可能就要動人拿人啦。準備出家凈身,除了每天增加飲食的營養外,還要吃些益中補氣藥品,讓體氣充沛耐勞,施行手術時可以減少痛苦,手術后早日康復。等身體日趨健壯,開始逐步管制流質的飲食。最后甚至于湯類茶水完全禁絕,只能吃點干糧,因為手術之后,最怕小便頻仍,延緩了愈合的時間。
接受手術是在一間密不通風的暗室,閉割之前,人躺在床上,手腳都要緊緊地綁在床柱上。然后在生殖器周圍涂上麻藥,用絲繩兜全縛好,絲繩繞到房梁一個轆轤上,由經驗老練的古拉,用犀利的圭刀(藥鋪專用的一種小刀)閃電似地齊根一割,手法好的既干凈又利落,所有外在器官,立刻脫體。旁邊助手也要快速配合,把離體殘具用轆轤吊開,以乳香末藥一類防腐劑摻拌,立刻擱在預先準備的小瓷壇里,外面套上一只楠木匣,匣子上寫明出家人的姓名、籍貫、年齡、凈身時日、哪位古拉操刀、引禮太監是誰,然后把這木匣送往所謂“懷安堂”列冊編號存放。
至于受閹割的人,雖然事先上過麻藥,可是當年的麻藥,效力太差,一刀之下,自然是痛徹心脾,立刻昏厥。等人蘇醒,已經局部止血消毒,通上藥捻,敷上止痛生肌的藥面兒,初步手續算是完成。
受閹割的人移往溫室,要住滿一百天,即可復元。在最初的幾天,傷口痛又不準進飲食,當然痛苦不堪。大約過五六天,古拉就來啟捻子了,他把插入傷口的藥捻子起出,如果立即放小便,那才算功德圓滿撿回一條小命,否則尿道幽閉,十之八九,難以活命。據說閹割太監,每年只舉行一次,從七月初一開始,每天不過三至五人,到了七月三十晚上一燒地藏王菩薩夜香,就要截止;再有人想當太監的話,只有明年再說啦。
清朝自入關定鼎,最初一些太監也想沿襲前明司禮太監秉筆太監的歪風舊例,事無大小,準許太監上折言事。當順治登基大典,第一次頒詔,賜筵廷臣,就有內監,隨班叩拜。那時有位給事中郝杰參奏了一本。隨即有了上諭:“自古刑余宦寺,僅供灑掃使令,嗣后嚴禁具奏言事,朝賀大典,內監更不得入班行禮。”所以有清一代的太監,無論上邊如何寵信,也沒敢專折奏事的。
可是有一例外,就是太監臨終,準其具折申請復禮歸葬。這類折子向例皇上批,一律送請皇后裁示,究竟是何時何人立下的規矩,因為年代久遠,也就無從究詰了。復體獲準,就由死者家屬憑批向懷安堂領回,連同木匣,一齊附葬。北平故老傳說,如果死去的太監,沒能以殘具附葬,來生必定是一個乾綱不振的雌男子,不會生男育女的。這種鬼話也只好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了。
在故宮中左門箭亭南邊,有一座極不起眼兒的三間小屋,圍在一個小小院落里,太監們稱之為懷安堂,既無匾額,又沒標志,那就是太監們收藏殘體的所在。堂屋正中設著兩座牌位,后大前小,后座供的是大勢至尊王菩薩,前座供的是史晨大師。究竟史晨大師是何方神圣,管香火的老太監,只說是祖師爺,也問不出所以然來。四周墻壁,都嵌有木雕長方小格,整齊劃一,有如臺灣各寺院供養的長生祿位牌的格局,一燈如豆,光線晦暗陰森難耐,誰也不愿在屋里多事瀏覽。
民國二十三年春天,筆者陪著幾位南方朋友去逛故宮,出了中左門居然無意中摸到了所謂懷安堂,院里樹影蕭蕭,驚鴉磔磔,令人不禁有蕭瑟之感,同時也想到幾千年的刑余閹宦,算是隨著君主皇權也一同埋葬了。自從來臺之后,在屏東偶然間發現兩個有異常人的老人,雖然身軀偉岸,可是唇口不榮,毫無胡須,滿臉皺紋,跟老太婆一樣,聲音笑貌,完全女性化。當時斷定他們可能是兩個太監,后來經由榮家主人岳峙兄證實,他們果然是以榮民身份,在榮家就養的。
在民國十一二年上海猶太富商哈同跟他夫人羅迪陵花甲雙慶,到北平避壽,忽發奇想,在北平征集了十幾名內廷或各王府的太監,帶回上海愛儷園擔任飲宴、灑掃、芮花、養魚的工作,這兩個太監就是愛儷國易主,輾轉隨軍來臺僅存的兩個古董人物了。
關于太監的傳說非常之多,俗有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的傳說,據說是恐怕手術不佳,沒能除根,所以每隔三年必須察驗一次,看看是否有凸肉長出,長則再割。《靈樞五音#8226;五味篇》記載著:“宦者去其宗筋,傷其沖脈。”宗筋既去,豈有再生肉芽之理。至于太監娶妻,不但明朝黃瑜著的《雙槐歲鈔》“椓人妻”一條記載“宣德中賜太監陳蕪兩夫人”,太監有夫人,不但是正大光明,出諸皇帝賞賜,而且一賞就是兩位。
以筆者所知太監娶婦,倒是確有其事,當年在北平合下緊鄰小門趙家(后改華興公寓),就是一位頗有名氣的告老太監,不但娶有太監大奶奶,還有若干誼子、誼女、丫環、廚子一大群。太監大奶奶有時站在門口跟舍下女仆閑聊天。據說自幼凈身,是尚未發育的兒童,一掃而光,自然性欲全無,到老富而多金,總覺空虛寂寞,成家立業無非享點家庭溫暖,娶個家室,也無非操持家務漿洗、縫綴而已。至于傳說太監近女,每每平掐口嚙,汗出方止,變態發泄。半路出家的,或許有此可能,實際就不清楚了。
另外查慎行的《人海記》記載,《周后田妃》文里有一段曰:
帝每日召田貴妃,妃例御鳳輿,由小太監異之而來,是日異者改為宮婢。上問故,曰:“小太監多恣肆無狀。”叩其實,曰:“坤寧宮(周后所居)太監狎宮婢,故遠之耳。”上色動而搜其處,獲得狎具,蓋宮婢各有太監為膩侶,所謂“對兒”又名“對食”。上驟怒,立遣諸小太監,中宮因懟恨成疾,嘔血。有老宮人曰:“田妃宮中,獨無對兒乎,亦可搜之。”已而果然,上疑始釋……
由以上這段記載來看,當年后宮太監跟宮女的風流韻事是層出不窮的。不過依據晚清幾位歷任內務府大臣奎俊、世續、耆齡他們,都認為晚清的后宮,比前朝干凈多了。太監跟宮女的對食,因為及齡宮婢隨時遣嫁出宮辦法,加上關防嚴密,不時搜查,雖然不敢說弊絕風清,可是這種傳說,到了清朝可就少而又少啦。
又有人說,北平城里另外有一種太監專用的澡堂子開設,可能那是揣測之詞,這件事筆者曾經跟故都父老打聽過,誰也不知道太監澡堂子開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可見那是想當然耳,其實未必有之吧。倒是民國初年時常看見袍子馬褂,足登假靴穿戴整齊的人,匆匆走進官廁先找墻角,從靴筒子里掏出一雙竹筒,撩衣就墻角小解的,這就是太監了。太監入廁尚且是入男廁,要是太監有專澡堂子,他們又豈肯裸露下體,給擦背修腳的看?
去年有一件來自新加坡的電訊說,新加坡正在考慮立例,對屢次做出強奸行為的犯罪分子,處以宮刑,作為懲處。不過依據古代羅馬人閹割方法去做,還是照當年埃及僧侶閹割奴隸所用的閹割術執行,兩者何種為是,尚在猶疑不決。將來如果此案真能通過立法程序,豈不是又有摩登太監在亞洲出現了嗎?
(選自《天下味》/唐魯孫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