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紀20年代,中醫與西醫之間再一次展開了論戰,西醫方面希望從學理的角度探討中醫的弊端,并下定決心消滅中醫。有意思的是,中醫界人士卻跳出了學理范圍,將中西醫之爭變為政治問題。1928年,陸淵雷在《醫學春秋》上發表一篇文章,對西醫發起攻擊,這篇文章的標題是《西醫界之奴隸派》。在陸淵雷看來,那些要廢除中醫的人,是“奴隸派的西醫”。他說:“西醫界中別有肺腸的只那幾個奴隸派罷了。”
陸淵雷的做法很具有策略性,他并沒有全然否定西醫,只是認為那些要廢除中醫的人,是居心叵測,屬于“奴隸派的西醫”,這些人與中醫群體里面那些固守成規、濫竽充數、“死守五行運氣”的人一樣,都應該被淘汰。
在1929年的中醫存廢之爭中,中醫界善于利用形勢,把一個學理問題政治化,最終緩解了自己的危機。
衛生部“廢除中醫”的提議
和陸淵雷針鋒相對的是余云岫,他是廢止中醫派的代表人物,曾經留學日本,學習西醫。在余云岫看來,中醫就是一種巫術,他有一個很鮮明的論斷:“中醫是殺人的禍首。”所以,他一直主張要廢止中醫,讓中醫不再害人。
余云岫列舉過中醫應該廢除的幾個理由:“中醫理論皆屬荒唐怪誕”,所以不可信,從根本上把中醫看做是迷信;“中醫脈法出于緯候之學,自欺欺人”;“中醫無能預防疫疬”;“中醫病原學說阻遏科學化”。
余云岫的目標是在五十年內消滅中醫。在1929年初,余云岫也確實看到了曙光。
1929年2月,國民政府召開第一屆中央衛生委員會議,在這一會議上,通過了余云岫等人提出的“廢止舊醫(中醫)以掃除醫藥衛生之障礙案”,除此之外,余云岫等人還向教育部提出了“請明令廢止舊醫學校案”的建議。
在會上,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衛生建設委員會主席褚民誼這樣說:“中國衛生行政的最大障礙,就是中醫中藥,要是行政上了軌道,而不把中醫中藥取消,就不能算國民革命成功,所以要由衛生會議負起責任,通過全國專家所擬訂的提案,交由政府執行,才能算是完成了革命的大業。”
在褚民誼眼里,消滅中醫是影響革命大業的事情,所以格外重要。而且,褚民誼并不是勢單力孤,這次會議的參加者大多有西方留學經歷,不少人還是西醫出身。更重要的是,他們還有汪精衛的支持。
汪精衛是褚民誼的“連襟”,他同樣推崇西醫。在公開場合,汪精衛曾經說,日本明治維新的“第一件值得稱道的事,就是割除漢醫(中醫)”。
在這樣的背景下,廢除中醫的決定也就出爐了。
保存中醫的請愿活動
3月初,當中醫界人士了解到廢止中醫的議案后,非常震驚,不過,當時的中醫界“惟有各自大發牢騷,痛罵國民政府處置不當,此外,只是聽其自然,靜觀其變而已”。
當時,中醫界甚至有人認為,中醫恐怕要走向末路。根本沒想到他們能夠掀起一場震驚全國的風潮。
當老一代中醫主張靜觀其變的時候,陳存仁、張贊臣等年輕一代的中醫決定抗爭。后來,陳存仁回憶說:“我認為老一代的中醫,由于習慣關系,都是安分守己以不問他事為主旨,所以要他們出面領導反抗,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老中醫對各方面的社會關系很大,一定要借重他們的聲望與地位,作為號召;做實際工作,是要我們年輕一代來做的。”
按照這一思路,陳存仁等人邀請上海中醫界前輩丁仲英、謝利恒等人出面,組織中醫界的抗爭行動。
3月17日,上海900家中藥店宣布停業停診半天,表示對廢止舊醫案的抗議,各店的門口都貼著“反對取締中醫提案”“取締中醫藥,就是致病民于死地”“罷工半日,表示我們的力量”“擁護中醫藥,就是保持我國之粹”等標語。
在會場,參加會議的代表們有的捶胸頓足,有的破口大罵,最終還決定到南京發起請愿活動。
在南京,請愿團得到了當時行政院長譚延闿等人的接待。譚延闿表示:“政府行政,斷不可違背民眾之需要,中央衛生會議之決議案,斷無實行可能。”
譚延闿還引用自己老家湖南的情況說“從湖南而論,除大城市略有西醫足跡外,各縣非但西醫絕跡,即中醫亦極缺乏。此決議案如果實行,病者將坐以待斃,藥材農工商全體失業,影響國計民生,不堪設想!”
監察院副院長陳果夫也表示:“余于中醫藥絕對信仰,確有保存提倡之必要。”
國民黨元老張靜江也附和請愿團的要求,說:“中央衛生會議之決議案,違背我中國國情,余全力支持中醫藥界之正義呼聲。”
在這樣的情況下,廢止中醫的行動已經是不可能成功了。褚民誼只能在《申報》上撰文呼吁:“假便令舊醫得勢,科學無事乎研究,病菌一任其蔓延,由此而死亡日眾,人口日減,任其自然,則若千年后,無需外人之侵略,吾人自滅。”
褚民誼的呼吁,在大形勢面前只能是無濟于事。
不久,行政院命令衛生部將中央衛生會議的提案撤銷,并宣布3月17日為“國醫節”。
被“政治化”的論爭
褚民誼認為“舊醫者自詡國粹,不過為維持其個人衣食生計,不得不出全力以爭。”
余云岫也認為擁護中醫的人是為了生計:“飯碗問題,則只有個人之利害,無是非可言,無誠偽可說,無真理可喻,無學問可講。其眼孔所注,心思所縈,利害而已。”
不過,如果僅僅是中醫要維持自身利益的話,恐怕廢除西醫一方也不會如此慘敗,事實上,廢止中醫胎死腹中,主要原因還是政治的因素。
后來,學者們在回顧這一爭論的時候發現,中醫界最終能夠取得勝利,不全然是他們在論爭、或者民意中占了絕對上風,而是他們讓這場爭論“政治化”,通過政治上的力量扭轉乾坤。
在國民黨內部,贊同中醫的人很多。譚延闿、于右任、林森、陳果夫這些國民黨“大佬”們,對于中醫還是很有感情的,比如譚延闿在湖南老家的時候,雖然曾經得到過西醫的救助,但還是對中醫有一定的認同。
更重要的是,國民黨的幾位元老不但對中醫有情感,對汪精衛等人也有些不滿,即使是馮玉祥這樣的贊同西醫的地方實力派,在幾位元老的眼里,同樣是讓他們反感的人物。
中醫的擁護者在反抗衛生部的決定時,就采取了求助國民黨元老的做法,一場論爭最后真正演變為“政治斗爭”。
早在求助元老之前,中西醫之間的論爭就有了政治色彩。
在和余云岫論爭的時候,中醫界聲稱中醫符合三民主義的要義,是“極端之極端的民生主義”,是“極端之民族主義”,有利于保存中華民族的延續,因此,“我中醫之功在民族民生,無背于先總理三民主義”。
對于政治化的論爭,后來有學者評論:“如果說這次中醫存廢之爭開了醫藥界‘依傍’政治勢力互相攻擊之先河的話,那么此后中西醫之間的爭斗,都具有較為濃厚的政治化色彩,暗含著政治派別互相爭斗的內涵。如此一來,中西醫間之論爭,更難為冷靜客觀之純粹學理討論。”
(選自《都市#8226;翻閱日歷》201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