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三十年代,思想界有過一次關于“現代化”的大討論。參加這次爭論的有胡適、孟森、蔣廷黻、吳景超、錢端升、常燕生、丁文江、陶孟和、張奚若、陶希圣、張忠紱、陳之邁等人。因為他們都是“知識界巨子、言論界領袖”(陶孟和語),所以這次討論在當時影響很大;又因為他們對“現代化”的理解偏重于政治方面,所以對當今社會也很有啟發。然而由于歷史的原因,這次爭論基本上被人遺忘。
背景和緣起
1928年南京政府成立時,國民黨根據孫中山的理論,在確立一黨專制的同時,開始對人民實施“訓政”。所謂“訓政”,是說中國老百姓文化程度太低,不具備民主自治的能力,只有在國民黨的訓導下,才能成為公民,才好實行憲政。就在這種說法受到胡適等“新月派”自由知識分子質疑的時候,一場史無前例的經濟危機席卷西方社會,再加上蘇聯的存在,法西斯的崛起,以及日本的虎視眈眈和步步緊逼,使許多中國人對民主制度產生懷疑并對獨裁專制抱有希望。于是,自從鴉片戰爭以來一直困擾中國的如何迅速實現“現代化”的問題,又重新引起人們的思考和關注。1933年7月,《申報月刊》集中發表20多篇文章討論了這個問題。有人說中國現在最急需的是“整個地實行社會主義的統制經濟和集體生產”,有人說“欲使中國現代化,以采用私人資本主義為宜”,還有人說中國需要的是“介于兩者之中間的復式社會”。與此同時,也有人對“現代化”本身提出質疑。他們說只有弄清什么是“現代”,才有資格談“化”的問題。其中,著名的歷史學家孟森先生就是質疑者之一。
孟森(1868-1938)字心史,江蘇武進人。他早年留學日本,入東京法政大學。辛亥革命前后他曾參與政治活動,后來專心治學,在明清史研究方面頗有成就。他當時是北京大學教授,已經50多歲。由于不滿意那些一開口就大談“主義”的文章,他拜訪了胡適,并撰寫《現代化與先務急》一文,發表于《獨立評論》第77號。孟森認為,大家不要再亂談什么現代化了,如今最需要的是平心靜氣地商量一下我們的當務之急究竟是什么。孟森的觀點與胡適“少談些主義,多研究些問題”的主張基本一致。因此胡適在編輯該稿時,又以《建國問題引論》為題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同一期《獨立評論》上。文章說:早在戊戌變法時代,中國雖然也有實行君主立憲還是實行民主共和的爭論,但是當時的知識界對于獨立、自由、民主、自治、尚武、愛國等西洋文明是沒有什么懷疑的。在大家心目中,所謂“現代化”只能包括“精神是愛自由的個人主義,生產方法是私人資本主義,政治組織是英國遺風的代議政治”。但是,就在梁啟超等人熱衷于宣傳維新思想、中國人剛剛找到一條正確道路的時候,西方社會卻出現了懷疑現代文明、否定資本主義、重估一切價值的思潮,再加上馬克思主義的傳播,蘇聯革命的勝利,這就使“個人主義的光芒遠不如社會主義的光耀動人了;個人財產的神圣的理論遠不如共產及計劃經濟時髦了;世界企羨的英國議會政治也被詆毀為資本主義的副產制度了。凡是維多利亞時代最夸耀的西歐文明,在這種新估計里,都變成了犯罪的,帶血腥的污玷了。”胡適說,這種思潮從根本上動搖了中國人學習西方文明的決心,而所謂“現代化”之爭,也就在所難免了。
在這一分析基礎上,胡適痛心地指出:“中國的多數青年,本來就不曾領會得十九世紀西洋文明有什么永久的價值;現在聽見西方有人出頭攻擊西歐文明,而且攻擊的論調又恰恰投合中國向來重農抑商的傳統思想,不知不覺之中,最容易囫圇吞下去;所以不上十五年,中國青年人的議論就幾乎全傾向于抹煞一九一七年以前的西洋文明了。有些人自然是真心信仰蘇聯的偉大的、艱苦卓絕的大試驗的。有些人卻不免有吠聲之犬的嫌疑,因為他們絕不曾夢想到西歐文明與美國文明是什么樣子。”這樣一來,中國就出現了否定一切,“靜候中國的列寧與斯塔林”出現的思潮。胡適認為,正是由于人們對“現代化”的認識出現了嚴重的偏差,才造成如今這種“相互仇殺、相屠相滅”的可怕局面。
胡適還說,所謂“現代化”,就是讓中國能夠在這個世界上立住腳,讓老百姓過上安居樂業、衣食無憂的好日子。因此他在文章結束時提議:“大家應該用全副心思才力來想想我們當前的根本問題,就是怎樣建立起一個可以生存于世間的國家的問題。”這就是他把文章定名為“建國問題引論”的原因。
胡、蔣之爭
胡適的文章剛剛發表,就爆發了轟動一時的福建事變。福建事變由十九路軍發動,并成立了“中華共和國人民革命政府”。這支部隊因為在淞滬抗戰中表現英勇深受國人愛戴和擁護,但由于其領導人蔡鋌鍇、陳銘樞以及李濟深等人反對蔣介石,而下層官兵又受到國民黨敵對勢力的煽動,因此才發動了這次政變。
事變爆發后,清華大學教授蔣廷黻在《革命與專制》(發表于《獨立評論》第80號)一文中沉痛指出:無論革命的動機如何純潔,結果往往是連累了國家,連累了百姓。他認為這不是真正的革命,而是貨真價實的內亂。蔣廷黻(1895-1965)字綬章,湖南邵陽人。他在辛亥革命后赴美國留學,專攻歷史學,1923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回國后曾在南開大學和清華大學任教,1935年開始從政,歷任行政院政務處長、駐蘇大使、善后救濟總署署長、中華民國常駐聯合國代表等職,退休后在紐約病逝。在這篇文章中,蔣廷黻還問道:為什么中國只有內亂沒有革命呢?隨后他根據英國、法國和俄國的歷史得出如下結論:這是因為中國沒有經過一個專制的時代,還沒有建立一個民族國家,所以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首先要補上“專制”這一課,然后才能用統一的民族國家為人民謀幸福。
對于蔣廷黻的這一說法,胡適無法接受。于是他連續寫了兩篇文章進行駁斥。胡適在第一篇文章《建國與專制》(《獨立評論》第81號)中指出:建國并不一定非要依靠專制,比如蔣廷黻所說的英國都鐸王朝,就不是一個專制的社會,而是一個議會政治、商業文明和文化藝術都很發達的時代。另外,中國自兩漢以來就已經形成一個民族國家了,因此蔣廷黻的立論并不可靠。胡適在第二篇文章《再論建國與專制》(《獨立評論》第82號)中說,他既不相信中國哪一個人、哪一個黨、哪一個階級能夠實行蔣廷黻所說的“專制”,也不相信這么大一個中國能被哪一個獨裁者所蒙蔽。
在這篇文章中,胡適還對他所謂“民主政治是一種幼稚園的政治制度”作了解釋。他說,民主政治是一種常識的政治,只要老百姓把自己的常識湊在一起,就可以成為國家的主人。因此西方議會中的政治家大多是平庸之輩,他們的優秀人才往往聚集在學界、商界,而不是聚集在政界。因此西方社會能夠涌現出許多科學家、發明家和企業家。他強調:“民主政治的好處正在于不需要出類拔萃的人才;在于可以逐漸推廣政權,有伸縮的余地;在于集思廣益,‘三個臭皮匠,湊成諸葛亮’;在于可以訓練多數平凡的人參加政治。”因此在人類歷史上,“有些幼稚民族,很早就有一種民主政治”。相比之下,現代獨裁即開明專制卻“把政府造成一個完全技術的機關,把政治變成一種最復雜紛繁的專門技術事業,用計日程功的方法來經營國家人民的福利。這種政治……不但需要一個高等的‘智囊團’來做神經中樞,還需要整百萬的專門人才來做手足耳目;這種局面不是在短時期中可以趕造得成的。”正因為如此,胡適說民主政治只需要幼稚園的基礎,獨裁統治卻需要研究院的水平。
該文寫完后,胡適在當天日記中說:“寫《再論建國與專制》,到晨三點半始完。其末段論民主政治為幼稚的政治,最適宜于我們這種幼稚阿斗,此意似未經人道過。”(《胡適日記》第六冊,第254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隨后,胡適在另一篇文章中還說:“民主憲政只是一種幼稚的政治,最適宜于訓練一個缺乏政治經驗的民族。許多太崇尚民主政治的人,只因為把民主憲政看作太高不可攀的‘理想的政治’了,所以不承認我們能試行民治,所以主張必須有一個過渡的時期,或是訓政,或是開明專制,或是獨裁,這真是王荊公的詩說的‘擾擾墮輪回,只緣疑這個’了!”(《胡適全集》第22卷第250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看到上述觀點之后,蔣廷黻對胡適說:“你那一段議論簡直是笑話,不值得討論。”(同上,第557頁)因此他以《論專制并答胡適之先生》為題,在《獨立評論》第83號回應胡適批評的時候,只談了兩個問題:第一,民族主義是近代世界的一大潮流,世界各國都要“賴此主義提高中央的權力”;第二,“近代國家每有革命,其結果之一總是統一愈加鞏固及中央政府權力的提高”。相比之下,為什么我們的革命卻導致“二十余年的割據內亂”?因此他認為當前政治的最低要求,是通過“個人專制”來建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用武力實現國家統一,盡快結束這種“二等軍閥”割據的混亂局面。
吳、錢“挺”蔣
胡、蔣之爭引起學界的廣泛關注,清華大學教授吳景超首先在《獨立評論》第84號發表《建國與專制》一文,力挺蔣廷黻的“武力統一論”。吳景超(1901-1968)字北海,安徽歙縣人。他早年進入清華學校,畢業后留學美國芝加哥大學,獲社會學博士學位。回國后歷任金陵大學、中央大學、清華大學教授。1949年以后繼續在大學執教,并擔任全國政協委員和民盟中央常委等職務。在這篇文章中,吳先生從歷史的角度分析了內亂的過程和規律,認為內亂是由于主張的不同和私欲的膨脹,而消除內亂的途徑,“除卻武力統一的方式外,我們看不出還有什么別的方式”。與此同時,他認為只有在國家統一之后,才可以研究“現代化”等問題。
由此可見,希望一個強有力的獨裁者,通過武力來完成國家統一,再通過專制來搞現代化建設,并非蔣廷黻所唱的獨角戲,而是當時知識界比較普遍的一種思想狀態。至于這個獨裁者究竟是誰,蔣廷黻表示:“中國今日有無其人,我也不知道。”吳景超則說:“這種領袖遲早要出現。”看來他們都有自己的判斷,卻又不愿意明說。
對于蔣廷黻和吳景超的觀點,胡適先后寫了《武力統一論》(《獨立評論》第85號)和《政治統一的途徑》(《獨立評論》第86號)進行反駁。在前一篇文章中,胡適說他們所說的“武力統一”,其實是“馬上得天下”的事業,還談不上得了天下以后應該實行民主還是應該實行專制。在后一篇文章中,胡適對國民黨奉行的“以黨治國、黨大于國”的現象有一段精彩議論。他說:“十八世紀的英國政治家貝爾克(Burke)曾說,‘若要人愛國,國家須要可愛。’……現在最奇怪的現狀是把黨放在國家上面。這樣如何能養成‘公忠’?國會是代表全國的議會,是一個有形的國家象征,人民參加國會的選舉,就是直接對那個高于一切的國家盡義務。現在全國沒有一個可以代表整個國家的機關,也沒有一個國家可以使人民有參加干預的機會,人民又從何處去報效他的‘公忠’呢?”這段議論從根本上否定了“武力統一”與獨裁專制的合法性。
不久,著名政治學家錢端升也參與討論,并明確表示中國需要一個獨裁制度。錢端升(1900-1990),上海市人。他1919年從清華學校畢業后留學美國,1923年獲哈佛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回國后歷任清華大學、中央大學、北京大學教授。1949年以后任北京政法學院院長,文革結束后擔任全國人大常委兼法律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政治學會名譽會長等職務。錢文發表于《東方雜志》1934年第1期,標題是《民主政治乎?極權國家乎?》。文章說,由于無產階級的反抗和經濟發展的需要,現代社會是一個民主制度日趨衰微、獨裁制度紛紛誕生的時代,其中蘇聯、德國、意大利、土耳其等獨裁政權,就是典型的范例。這些國家之所以引起世人注意,是因為它們用極權的方法,解決了本國的經濟問題。因此中國也需要一個有能力、有理想的獨裁制度,以便在最短的時間里成為一個具有相當經濟實力的國家。在這篇文章中,錢端升還奉勸人們對獨裁不必一味地害怕。若以大多數人民的福利而論,獨裁制度不見得不如民主政治。
胡適認為,這篇文章是討論開始以來“最有條理又最懇摯動人的文章。可惜此文發表以來,還不曾得著國中政治學者的批評與討論。”于是他在這一年年底為《東方雜志》所寫的元旦征文《一年來關于民治與獨裁的討論》中批評了錢氏的觀點。遺憾的是,讀罷該文我覺得胡適的批評未必中肯,因為他的文章沒有涉及到“絕對權力必然導致絕對腐敗”。之所以如此,不知是否與常燕生已經做過精采的分析有關。
常燕生助胡
1934年2月4日,《獨立評論》第88號發表常燕生從山西太原寄來的文章《建國問題平議》。文章開門見山說:“中國怎樣才能建設一個現代的國家。這是胡適之先生所提出來的一個問題,也是全國有心國民所共同迫切要研究的問題!”可見這場現代化的爭論,已經在更大范圍內引起世人的關注。
常燕生(1898-1947)名乃惪(燕生是其字),山西榆次人。他早年畢業于北京高等師范,五四時期就開始辦報,并參與胡適與李大釗的“問題與主義之爭”。1924年,他曾在燕京大學教授歷史,第二年參加中國青年黨第一次代表大會,被選為中央執行委員兼宣傳部長。30年代初,他有回到山西短暫工作的經歷,這篇文章就是那時候寫的。抗日戰爭時期,常燕生客居成都,擔任四川大學、華西大學、齊魯大學教授,并代表青年黨出任國會國民參政會參政員。抗戰勝利后,他擔任國府委員等重要職務,并于1947年在成都病逝。
在這篇文章中,常燕生針對蔣廷黻、吳景超等人的“武力統一”論,首先從歷史的角度分析了武力統一不可能,然后說:“還有與武力統一政策相伴而來的困難,就是財政問題和民意問題。凡使用武力統一政策的人,勢必盡力擴充軍備,向外挑戰,這樣政策的結果,財政必陷于困難,財政困難之后,必須向人民身上盡量搜刮,結果民意對于這個實力派必發生怨憤,民意雖然無力,然實際向背可以影響到軍心,這是歷次內戰我們所熟知的。又因欲武力統一之故,對于謀臣猛將不得不加意聯絡,予以金錢美人及其他種種權利,結果政治上的種種罪惡就因此發生。如果既想使用武力,又要標榜廉潔,則謀臣猛將必因失意而為敵所誘,自身也難免失敗。因此武力統一與政治罪惡又有因果的關系,而政治上的罪惡越多,民心也越去,統一的真正成功也就越遼遠。歷史上固然有逆取順守的,然絕對違背民心而能統一者確乎很少。”
在批駁了“武力統一”論之后,常燕生還談到建設問題。文章說:“中國今日已經民窮財盡,人民所唯一需要的是休息,不但武力統一或其他性質的內戰外戰完全與人民的希望相反,即所謂生產建設也是現時人民力量所負擔不起的。在幾千年官僚政治訓練之下的中國,妄想以國家的力量來興作一切,結果每辦一事即為官僚造一搜刮人民的機會。中國的官僚政治是和中國的家庭制度,中國的倫理觀念有不可分解的關系,一時急切不能打破,要打破官僚政治只有取省事主義,裁官減政,無為而治,使官僚無法施其搜刮手段,自然消滅。”常燕生的這些觀點與胡適主張的“無為政治”完全一致。
接下來,常燕生提出了比較具體的主張。他說:“我認為中國今日欲談建設,必須先經過兩個預備時期。第一個是休養的時期,這時期的工作是裁兵,裁官,減政,澄清吏治,鏟除盜匪,使人民的負擔逐漸減輕,能夠自由吐口氣,在思想上也不妨取同樣的政策,言論,出版,集會,結社一切自由,大家自由說說談談,把不平之氣放出一點,社會上自然減少許多亂子。這個時期經過之后,人民的能力逐漸恢復了,然后再可進入于第二個小規模培植的時期,這時期的工作是興教育,修路政,扶助人民自動建設小規模的實業,將大建設的人才和條件都預備好了,然后才能進入于第三個大規模建設的時期。如果不察民力的能否負擔,不察政治的能否澄清,以都市少數政治領袖的環境來視一般窮苦無告的人民,以為連這一點點小小負擔,何至都負擔不起,這正如勸饑民食肉糜一樣,終是一種笑話。”
對于國家領導人,常燕生的想法很簡單。他說:盡管我們需要這樣一個領袖,但他不是好大喜功、神武英明的君主,而是心平氣和、開誠布公、使大家不至于畏忌的普通人。這個人不能有消滅異己、獨自稱霸的野心,應該有消除軍閥割據、推動地方自治的能力。文章最后說,真正的國家統一,只能在民權伸張的基礎上實現。武力統一的專制的結果,只會使人民敢怒而不敢言,并給地方實力派“挾持民意”對抗中央的口實。
對于常燕生這篇文章,胡適評價很高。他在《一年來關于民法與獨裁的討論》中說:“常燕生先生的見解,我很贊同。他勸中央實力派學古人‘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秘訣,把人民當天子,善用民心民意來做統一的工具,這話好像是迂腐,其實是很近情理的議論。我說的國會制度也就是實行這個意思的一個方法。”
隨后,《獨立評論》第103號發表閔仁的《建國與建設》,第104號又發表張弘的《專制問題平議》。兩篇文章都認為現代化的當務之急是經濟建設。這有點像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所奉行的“現代化”思路。
爭論再起
1934年11月27日,蔣介石和汪精衛因國民黨四屆五中全會即將召開,聯名發表通電,并在答復外國記者提問時表示:中國與意大利、德意志、蘇俄等國的國情不同,所以沒有實行獨裁的必要。對于這樣一個來自權力中樞的政治信號,胡適很感興趣,他連續寫了兩篇文章表示歡迎。在第一篇《中國無獨裁的必要與可能》(《獨立評論》第130號)中,他除了重申自己的主張外,著重指出:在不少政客和學者都鼓吹獨裁政治的時候,“他們心目中比較最有獨裁資格的領袖卻公然向全國宣言:‘中國今日之環境與時代實無產生意俄政制之必要與可能。’只此一端已可證中國今日實無獨裁的可能了。”在第二篇《汪蔣通電里提起的自由》(《大公報》1934年12月9日,《獨立評論》第131號)中,他對通電中提到的人民應該享有言論自由做了具體的補充。
胡適的文章首先招來他最要好的朋友丁文江的批評。丁文江(1887-1936)字在君,江蘇泰興人。他早年留學日本、英國,回國后創辦地質調查所,并擔任第一任所長,是中國地質學的主要創始人。他還擔任過北京大學教授、中央研究院總干事。北伐革命前夕,曾棄學從政,出任淞滬商埠總辦。后來又重返學界,1936年赴湖南考察途中,因煤氣中毒而去世。
丁文江文章的標題是《民主政治與獨裁政治》,刊登在1934年12月18日的《大公報》,后來被《獨立評論》第133號轉載。文章提出一個至今困擾人們的問題,那就是中國是一個文盲大國,80%的老百姓不識字,而且根本不關心政治。這些不識字、不關心政治的老百姓怎么能正常地行使他們的民主權力呢?文章說,即便是西方社會,大多數人對政治也不感興趣,人們識字的目的,不過是為了看體育新聞和讀偵探小說。何況那些“靠政治吃飯的人又發明了一種騙人的利器——宣傳。宣傳是要組織的,組織是要錢的,于是就是在西歐選舉權普遍的國家,實際的政權“也會落入那些有錢人手里。”緊接著,文章對胡適的“民主憲政是一種幼稚園的政治制度”、“好處在于不甚需要出類拔萃人才”等觀點作了批評,并得出“在今日的中國,獨裁政治與民主政治都是不可能的,但是民主政治不可能的程度比獨裁政治更大”的結論。總之,丁文江認為獨裁政治在中國是不可避免的。他強調這是一種與舊式專制不同的“新式”獨裁制度,并提出獨裁者必需符合他所提出的四個條件。
同年12月30日,《大公報》又發表吳景超的文章——《中國的政制問題》,其中提出三個問題:第一,中國現在是什么政制,這是一個事實問題;第二,我們希望有一種什么政制,這是一個價值問題;第三,怎樣可以實現我們的希望,這是一個技術問題。作者認為:從事實上判斷,中國現在是一黨專制的獨裁政治;在價值判斷上,中國知識界多偏向于民主政治,國民黨在理論上也贊成民主政治;從技術上考慮,實行民主政治的條件還不完備,但可以通過教育的方式來完成。
胡適對吳景超的說法未置可否,對丁文江的觀點卻非常失望,因此在《獨立評論》第133號以《答丁在君先生論民主與獨裁》為題作了回應。他首先承認西方國家那些“看體育新聞,讀偵探小說”的人對政治是不感興趣,也往往會上當受騙,但是他們第一次上當了,第二次、第三次就可能不會上當。因此民主政治的好處就是需要那些平時不關心政治的人到選舉的時候來“畫個諾,投張票,做個臨時諸葛亮,就行了。這正是幼稚園的政治,這種‘政治經驗’是不難學得的。”相比之下,現代獨裁政治就大不一樣了。獨裁者為了“不讓那絕大多數阿斗來畫諾投票”,除了需要一大批專家外,還要收買一部分阿斗充當自己的工具。這些人被組織起來以后,“自以為是專政的主人,……天天以干部自居,天天血脈賁張地擁護獨裁”。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獨裁者還要“充分利用他們的劣根性,給他們糖吃,給他們血喝,才能令他們死心塌地的替你喊萬歲,替你刬除反動,替你擁護獨裁。”文章最后針對丁文江和錢端升所謂新式獨裁的說法,還強調指出:“中國今日若真是走上獨裁的政治,所得的決不會是新式的獨裁,而一定是那殘民以逞的舊式專制。”文章寫好后,胡適還在一封短信中對丁文江說:“你們這班教猱升木的學者們,將來總有一天要回想我的話。那里我也許早已被‘少壯干部’干掉了,可是國家必定也已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里你們要懺悔自己誤國,也來不及了!”(《胡適日記》第六冊,第427頁)在同一期《獨立評論》上,陶孟和以明生為筆名發表《雙周閑談——穆勒論獨裁》參與討論。陶孟和(1887-1960)名履恭,天津人,孟和是其字,以字行。他早年留學日本、英國,回國后先后任北京大學教授,中華文化教育基金委員會北京社會調查所所長,中央研究院社會學所長。1949年以后曾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是中國社會學主要奠基人之一。
在這篇文章中,陶孟和主要是介紹了約翰#8226;穆勒關于民主與獨裁的精彩論述。穆勒說,獨裁體制的前提是它必須有一個全知全能的君主和一批誠實、可靠、能干、無須監督的管理者,但這是不可能的。退一步說,假如獨裁制度得以實現,老百姓就只能把一切事情交給政府,就好像把自己的命運交給神明一樣。于是他們的思想已經變得多余,他們的道德會受到摧殘,他們的情操也會迅速萎縮,他們的宗教信仰則會變成最自私最狹隘的自我主義,而他們與國家的關系,也就無所謂了。這樣一來,全體人民就會“把智慧與情操都放在個人生活的物質的趣味上,等到物質的需要滿足時,就放在個人生活的娛樂與裝飾上。”因此他認為在獨裁制度下,只有一個愛國的人,這個人就是獨裁者自己。如果有人不愿意服從獨裁統治,那就會構成犯罪。
對于胡適和陶孟和的意見,丁文江以《再論民治與獨裁》為題,在1935年1月20日的《大公報》作了回應(《獨立評論》第137號予以轉載)。丁在這篇文章中一方面重申自己的觀點,一方面表示這也是國難當頭的無奈選擇。丁文江說:“在今日的中國,新式的獨裁如果能夠發生,也許我們還可以保存我們的獨立。要不然只好自殺或是做日本帝國的順民了。我寧可在獨裁政治之下做一個技師,不愿意自殺,或是做日本的順民!”
此外,還有張奚若、陳之邁、陶希圣、張忠紱、憂患生等知名不知名的作者參與討論。張忠紱說:“我根本不討論這個問題;……我以為在現時的中國,我們所應當注意的,不是政治理論,而是行政效率。”(《獨立評論》第135號)憂患生認為:“民主政治根本上就是一個騙人的公式,一個迷人的幻夢。”(同上)因篇幅關系,恕不一一介紹。
尾聲:紙上得來終覺淺
1937年2月,國民黨五屆三中全會在南京舉行,會議決定于11月12日召開國民大會,制定憲法。4月底,國民黨中常會通過并公布《國民大會組織法》和《國民大會代表選舉法》。這一切意味著一再拖延的民主憲政即將開始,但是突然爆發的抗日戰爭卻中斷了這一進程。
對于即將實現民主憲政這樣一件大事,中國知識界議論紛紛,《獨立評論》也發表陳之邁、蕭公權、宋士英、張佛泉等人的評論,其中又以張佛泉的文章比較引人注目。張佛泉是《獨立評論》的撰稿人之一。由于他后來去了臺灣,因此我手頭的幾本人辭書都沒有他的名字。上網搜索后,看到臺灣東吳大學“張佛泉人權中心”的介紹比較詳細:“張佛泉,學名葆桓,民國前四年生於河北寶坻縣,是中國當代傑出的政治學者。張教授曾參與創辦五○年代臺灣最重要的異議刊物《自由中國》月刊,也是東吳大學在臺復校的首位政治學系主任(1954-1958)。他的《不可出讓的權利》以及《自由與人權》,可以說是中文世界中,寫作最早,也最有系統地探討人權思想及觀念的書籍,堪稱是人權思想與觀念研究的巨擘。尤其《自由與人權》早已成為國內研究人權思想的重要參考書籍,對國內的人權思想與觀念的傳播具有相當大的貢獻。本中心以張教授名諱命名,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另外,臺灣《中國時報》副主筆楊渡于2006年3月9日在《南方周末》發表《我與禁書的故事》,其中談到他曾以地下方式出過張佛泉被禁的書。可見這是一位不可忽視的人物。
張佛泉文章的標題是《我們究竟要甚么樣的憲法》,發表于第236號《獨立評論》。文章說:自清末以來,中國在憲政道路上屢屢受挫的原因,與國人對憲政的誤解有關。也就是說,包括啟蒙思想家梁啟超、民主革命家孫中山以及著名活動家梁漱溟在內,都把憲政看成是一個高不可攀的理想,是一個與人民生活沒有關系的空洞目標。正因為如此,他們都認為要實行憲政,“須用幾十年的功夫去準備”;他們甚至主張只有“先過幾天黑暗的政治生活”,才能實現這一理想。孫中山的“訓政”思想,就是這些觀念的集中體現。基于這一原因,張佛泉提出憲政隨時隨地都可以開始,只要有一分可能,就應該實行一分民主政治。此外他提還出兩點意見:第一,基于幾十年來教育成就,中國人已經基本上具備了必要的“政治能力”;第二,由于城市的教育程度高于農村,因此地方自治應該從城市開始。這對于當今推行的村民自治也是很好的提示。
張佛泉的文章激起胡適的很大興趣,他在編輯該文時寫了《再談談憲政》,發表在同一期《獨立評論》上。在這篇文章中,胡適一方面表示“現在我很高興,政治學者張佛泉先生居然也發表一篇和我的‘僻見’很接近的論文”,一方面又回憶起自己留學的經歷。他說,我在政治學方面雖然是個外行,但也學過政治理論。不過,我的這些知識不是單純從書本上得來,而是“在美國七年細心觀察民主憲政實地實施的結論”。緊接著他解釋道,我的政治學先生教我們時,正值美國大選,他要求我們每人每天看三大政黨的報紙,每周做報告,并且必須參加各政黨的競選演說。此外,同學們還必須搜集各州的“選舉舞弊法”,并做出分析比較。胡適強調:“我受了他的兩年訓練,至今看不起那些從教科書里學政治的人們。我對于民主憲政的始終信仰擁護,完全是因為我曾實地觀察這種政治的施行,從實地觀察上覺悟到這種政治并不是高不可及的理想制度,不過是一種有伸縮余地,可以逐漸改進,逐漸推廣政權的常識政治。”胡適的這一經歷,在他的留學日記中有比較翔實的紀錄。
回顧這場關于“現代代”的大討論,不僅可以看到當年思想界對于如何實現國家統一,如何趕上世紀潮流的種種意見,還可以看到民主政治絕不是一種高不可攀的理想制度,它不需要經過很長時間的準備就可以實行。這不是一個學理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只有把思想付諸行動,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來判斷,中國才會在民主政治和現代化建設方面走上健康正確的道路。
(選自《民主還是獨裁》/智效民 編著/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