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在上海福州路與西藏中路路口,一幢51層的商業大廈“來福士廣場”開業運營,大廈下面,推倒的是老上海的“會樂里”——20世紀初繁華一時的“妓女弄”。人們恐怕很難想到,恰恰是這香艷的“紅燈區”,與福州路上諸多近代報人、出版家共同構建了別具一格的海派風韻,回首往昔,我們分明從這里捕捉到了老上海那奪目的驚鴻艷影……
滬上的才“妓”
老上海人習慣這樣稱呼這幾條著名的馬路:南京路叫大馬路,九江路叫二馬路,漢口路叫三馬路,福州路就是四馬路。百年前,這條四馬路呈現出相當奇特的風景:一條東西向的馬路,東段是報刊、書籍的出版中心,而西段與這些在當時最為先進的文化產業相毗鄰的,卻是妓女云集、鶯歌艷影的風月場所的聚集地,上海最繁華的“紅燈區”。巧得很了,這些與報館做鄰居的青樓女子,也很有“才”——這“才氣”從何而來?
四馬路的許多妓女都是色藝絕佳的“書寓先生”、“女校書”,或者由她們降格而成的“長三倌人”。所謂“書寓先生”、“女校書”,是舊中國最高檔妓女的稱謂,一般只賣藝不賣身。興于清乾、嘉年間的老上海青樓業,最初主要集中在老北門沉香閣一帶的季家弄、薛弄等粉黛小巷,巷內便多散布著這樣的書寓。書寓內陳設別致,笙歌琴音,營造出特有的青樓風情。身價甚高的“書寓先生”、“女校書”,大多出自蘇州、常州、南京一帶教坊女苑,吹拉彈唱、琴棋書畫無一不能,學養頗高的青樓女子,每遇文人雅士便能即席和詩作畫,從容應對。她們承襲了唐、宋勾欄女伎之雅韻,直追唐代名妓薛濤、晚明清初的李香君、柳如是、顧眉、董小宛之風范。其中,甚至不乏出身書香門第者。如晚清時上海棋盤街“雙貴堂”的名妓李萍香“家世簪纓,父亦姑蘇知名人士,母尤績學”。她在“女紅之余,兼攻詞翰”,“工吟詠、擅書畫”。因商人潘某所誘,墮入風塵。色藝俱佳的她有“詩妓”之稱,很得一班文士賞識。當時以學問大、脾氣怪著稱的國學大師黃侃竟為其書寓“天韻閣”題寫匾額,名噪上海。一時間,“上至軒冕,下至布衣,皆欲一識其面以為榮有”。1903年,李萍香在著名書畫家王震、紳士廉泉等人支持下,創辦“天韻閣畫室”。誰能想到,開中國女子主持畫室之先河者,竟是滬上一名妓女。
上海開埠之后,華洋雜處中的上海人生活質量得到了空前的提升。耳濡目染了西洋式的新潮生活方式,老城里的青樓業對租界的繁華投來深情的一瞥。加之晚清時太平軍攻打上海及“小刀會”起義,令老城人生活秩序大亂,青樓業每況愈下。于是,滬上青樓紛紛開始向租界進行戰略轉移。19世紀60年代以后,隨著城市化的加速、海派“石庫門”建筑的問世和推廣,以及文化、娛樂中心的轉移,上海的青樓漸向新興的四馬路遷移過來。如薈芳里、萃秀里、尚仁里、清和里、同慶里、久安里等巷弄都駐進了青樓別院。
寸土寸金的四馬路房價高昂,有能力聚集于此地的正是那些不憚租金的高級妓女。不過最初四馬路上的青樓仍多為單門獨院的松散體。直到1904年,浙江南潯的富商劉景德收購了位于福州路、云南路交界處的“會金里”的地產,將這里改名“會樂里”(即“老會樂里”),隨后,又出資重建石庫門建筑的福州路726弄,名為“新會樂里”。于是,四周的高級青樓逐漸遷來此弄,這里漸成青樓麇集之地。縱橫有序的一條會樂里,28幢石庫門樓房除了一家在底樓開設的“乾元藥行”外,所有的樓門都是妓家娼寮,舊上海也就有了名副其實的高檔“紅燈區”。
清末民初的《清稗類鈔》記錄了當時四馬路眾妓館林立的景象:一條路縱橫數里,大多數弄堂的石庫門樓門前豎立門牌,均題姓名或別號于上。門牌以木制之,髹以漆,精者為銅為玻璃,且有書姓名于燈者,尋花問柳之人極易辨認。晚清著名報人王韜也曾描述四馬路的風景:“杰閣層樓,連甍接棟,莫不春藏楊柳之家……每至夕照將沉,晚妝甫罷,車流水,馬游龍……于中綺羅結隊,粉黛成云,莫不盡態極妍,逞嬌斗艷。皆以為姿堪絕世,笑可傾城……”
四馬路的“茶花女”
四馬路上“姿堪絕世,笑可傾城”的“書寓先生”和“長三倌人”們顯示出了一般風塵女子所不具有的魅力,這種蘊含著豐富才情的魅力最先吸引的就是她們的鄰居——那些報館的文人。于是,最為彰顯近代自由思想的文化制造業,與最是放開胸懷尋求人性快樂的消費娛樂業交合到了一起。
若論進入四馬路的時間,報館比青樓更早。1843年,基督教英國倫敦會傳教士麥都斯在四馬路與廣東路中間的山東中路開辦“墨海書館”,此為上海第一家現代出版社,翻譯出版了許多介紹西方政治、科學、宗教的書籍,培養了一批通曉西學的學者。此后,這條總長不過1453米的四馬路及附近的望平街上,飽飽地浸染了“墨海書館”的近代文化氣息,興起了無數報館、書館、印刷所。上海四大報紙——《申報》、《新聞報》、《時報》、《神州日報》,都從這里印發;中國三大書局——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世界書局,也在此地出書;還有《游戲報》、《晶報》、《金剛報》、《福爾摩斯》、《羅賓漢》等一百多家私營的書報館,紛紛矗立在書香與粉香相互縈繞的四馬路上。
近代報業吸取了西方言論自由、出版自由的思想,那些追求自由的文人從全國各地跑到上海四馬路來,嘻笑怒罵、針砭時弊,努力掙脫著數千年來王權道統加之于身的諸多束縛和羈絆。這種新派風氣無疑會影響上海人,也影響著毗鄰的青樓。戊戌變法期間,上海名妓“文韻閣”女校書李詠,借全國興新學之機,在上海娼妓界辦起了“青樓女學校”,專為青樓女子提供現代文明教育,一時成為滬上談資。風塵女子的這份張揚與傲世顯示的更是她們對獨立精神的追求。
在四馬路上盛傳著一段愛情故事,報人王韜便是故事的男主人公。王韜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家宣揚資產階級改良主義思想的報紙、中國人自辦成功的最早的中文日報《循環日報》的創辦者,是中國第一家華商出版社中華印務總局的創建人。當然,這都是后話。1848年,20歲的王韜來到四馬路上的“墨海書館”做編輯,一日晚飯時,遇見了尚仁里“蘭馨書寓”的妓女陸小芬,對“驚為天人”的陸小芬一見傾心。正當二人相愛愈深、如膠似漆之時,王韜卻因曾給太平軍獻計遭朝廷張榜捉拿。王韜聞訊后連夜逃亡,卻連累陸小芬被官府抓走了。
獄中的陸小芬受盡折磨卻始終不屈,幾年后才被釋放。可惜一代絕色佳藝的美女從此身價掃地,再不能做高級妓女,淪落到去做野雞。22年過去,流亡香港、逃難英國的王韜經李鴻章批準回到了上海,費盡波折找到陸小芬,然而生活在社會最底層、苦不堪言的陸小芬卻不愿相認,消失了蹤影。從此,四馬路上就留下了這篇上海灘“茶花女”的故事。
其實,中國歷史上這種風流才子與風塵女子的愛情故事不斷在上演,上海四馬路戲劇性地將這二者聚在一起。當然,四馬路上的文人已經遠不是歷史上的風流才子可比;上海灘的“茶花女”們也已經有機會接觸現代文明,她們表現出的精神追求和人格獨立如此不同尋常,吸引著滬上的文人才子們寧愿赤裸裸地“身陷”青樓。像王韜與陸小芬的情遇,在四馬路上又有多少!
《新聞報》的總經理汪漢溪一直對寓居四馬路大興里的青樓“四大金剛”之一林黛玉傾心不已。即便林黛玉到了珠黃之年,汪總經理依舊是她忠實的擁躉。為了她歡場復出,汪漢溪破例不收分文,為經濟拮據的林黛玉在其副刊封面上登了一條“瀟湘館主老林黛玉重行出山弦歌應證”16個字的廣告,此舉在當時傳媒界實為罕見。《游戲報》的創辦人李寶嘉更是一生與青樓不離不棄。他的寓所就在四馬路,與“紅燈區”為鄰,此公便在門上貼出對聯:“老驥伏櫪,流鶯比鄰”,公然打出他對比鄰而居的青樓女子青眼相看的旗號。但李寶嘉并非輕浮之人。他的《游戲報》雖然談風月,說勾欄,但也嘲罵腐朽的官僚買辦,暴露種種社會黑暗,他一面辦報,一面創作小說,1903年起,他的一部諷刺官場丑態的小說在他另辦的《世界繁華報》開始連載,這就是被譽為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之一的《官場現形記》。他還有一部《海天鴻雪記》,是以妓院生活為題材的吳語小說,極為真切傳神地描繪了滬上繁華世界中一個特殊的生活側面,這當然拜其引以自豪的“流鶯比鄰”所賜。
評選最美的妓女
1897年初夏的一天,上海小報的龍頭老大《游戲報》刊登了一則消息,宣稱將在全市舉辦海選美女的活動,即評選“上海花榜”,敬請各界人士鼎力襄助,推薦色藝雙全的美女參加競選。
這則消息在當時滬上引起多大轟動,我們已無法猜想。當時,維新派吸收西方男女平等思想,以禁纏足和辦女學來推動中國女性的解放,但恐怕近代知識分子們還很難有此思想——以推崇女性之美來高歌女性的獨立和榮耀。然而,在遠離京師政治、文化中心的上海,卻最先響起了這樣的聲音。
斯時,上海的工商財貿、金融、科技文化,已領先于各地,上海人的社會生活內容極大地豐富,但凡是新、奇、美的事物,上海人都欲嘗鼎一臠,而且社會文化心理極具包容性,女性展示美的自由得到最大程度的寬容。《游戲報》正是抓住了公眾需求這一熱點,從商業利益出發,適時地推出了具有“眼球效應”的“上海花榜”評選。
此次“上海花榜”有三大特點:其一,設立“艷榜”與“藝榜”,在參賽選手的“美色”之外,突出“才藝”;其二,“花榜”由公推的文化界人士、實業界名士主持評議,顯示了選美的高雅文化品味;最具特色的是,因為一般良家女子還不敢貿然參賽,所以花榜只在書寓、長三等高級青樓女子中評選。這一破天荒之舉,給那些精于琴棋書畫的青樓女子提供了展露藝術才華的平臺,對于消除外界對于青樓的一些偏見,大有裨益,為青樓女子從竹幕后走向社會,提供了絕好的機會。就像李寶嘉在《游戲報#8226;告白》所坦言的辦報主旨:“上自列邦政治,下逮風土人情……無義不包,有體皆包。”對社會文化各個層面的包容,讓大上海的文化多元又多彩。
花榜一開,上海的文人名流技癢難忍,他們紛紛從熟傍的書寓、長三女子中推薦絕色佳麗,配上美輪美奐的評介詞章,令小小《游戲報》艷香四溢,浮麗申江。1897年七月初七,《游戲報》首次“花榜”海選的結果出臺:選出一甲3人,二甲30人,三甲107人,共140人。我們不妨隨意挑選一則上榜美女的評語,感受一下當時文人眼中滬上佳麗的風采:
第一甲榜眼金小寶,十九歲,姑蘇人,住四馬路大興里。入選評語:“色練練而欲奪,光焰焰而若神,非氣象之可譬,焉影響而能陳。容光煥發,流露自然。豐肌秀骨,嫵媚中饒卓落氣。”諸如此類的艷詞麗語,可謂余香四溢,動人心旌。
海選“花榜”的美女,尤其是前三甲的豆蔻美女,絕大多數出自四馬路的青樓,此間女子的才藝色相,可見一斑。當時,登榜的青樓女子隔日便流光溢彩地乘坐四輪鍍銀馬車從外灘黃浦灘路(今中山東一路)出發,經大馬路到大新街(今湖北路),拐進四馬路,至五馬路(今廣東路)及泥城浜(今西藏中路),巡回游行。引得看客如潮,萬頭攢動,盛況空前。就連旅居上海的歐美人士也駐足引頸相望,嘖嘖稱羨。
“海選美女”這一源自于歐美的創舉,經文人報耆李寶嘉的倡導,給上海的青樓業涂上了一抹亮色。為了標新立異,這些青樓女子奇招迭出。她們依托四馬路上的西洋文化,在傳統服飾上加入了歐美女服的時尚元素,制作出領時尚之先的海派特色服飾,并配以剛剛流行的鋼絲馬車出行,風頭頗健。她們的大膽作為,加之文人們借助現代媒體大張旗鼓的追捧,使得青樓花榜的新潮越發成為社會關注的熱點。
當時,上海時尚女子皆以花榜艷女為鏡,效仿她們的美貌、衣飾、發型和做派,在上海灘掀起了一個“照相熱”、“衣飾熱”、“美發熱”,從而拉動了照相館、服裝店、理發店的興盛。一時間,前往“公泰”、“蘇三新”、“宜昌”、“麗珠”等早期開設的照相館去拍“時裝小照”的女士,爭先恐后,人滿為患;就連三馬路上那家由法商路易士開設的良濟藥房,因兼營法國“羅密牌”照相材料,也是顧客盈門;四馬路一些弄堂口的裁縫店前,脅下夾著綢布爭做時裝的時尚女士,更是排起了長龍。試問,由妓女來引領時尚之風,這在別的城市怎敢想像?
這還未了。經過“花榜”大賽的歷練,一些文筆頗佳的青樓女子就此開始,可以對世事新聞、人間冷暖,提筆為文,投諸報章,發出自己的聲音,形成了別具一格的海派青樓女性文學。此外,李寶嘉對于老上海青樓文化的成功開發,使各類小報如雨后春筍般地應運而生,繁榮了老上海的報業文化。而《游戲報》這家上海最早的小報也實至名歸地被譽為“小報鼻祖”。
李寶嘉的海選“花榜”盛事,非但在當時名噪一時,成為滬上一大時尚之景,也為日后老上海游藝場、企業與報社合流主辦“花榜”提供了樣板。1917年新世界游戲場舉辦“花國選舉”,1919年英商企妹牛奶糖公司舉行“香國大總統”選舉,李寶嘉海選“花榜”之創舉,真是開了中國“美女經濟”之先河。順便說一句,當今一度熱鬧得沸沸揚揚的“超女”、“超男”、“舞林大會”及“選美”等林林總總的海選,探其底蘊,大可窺見百多年前上海灘海選“花榜”之艷光魅影。
有了文墨才情做底蘊,有了現代報業作傳媒,會樂里、尚仁里等處的風塵女子風光可鑒。青樓業日益發展,租界當局開始對其實行西化管理,妓女領取“執照”合法經營,當局建立診所設立體檢制,上海青樓業在規范經營上,已與歐美同步。英國學者甘博爾1919年曾將北京、上海和倫敦、柏林、巴黎、芝加哥、東京等幾大城市的公娼人數與城市總人口的比率進行比較,得出結論:上海為最,每132人中就有1名公娼!一個由相對保守而轉向公然開放的海派青樓業,借著開埠的“大好”時機,就這樣影響了老上海。
(選自《中華遺產》201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