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月林,1906年出生,浙江寧波人。1934年,她和毛澤東、項英、張國燾、朱德、張聞天、博古、周恩來、瞿秋白、劉少奇、陳云、林柏渠等17人組成中央政府主席團,是主席團中惟一的女性。她的丈夫梁柏臺,是中央政府的人民司法委員(即司法部長)、留學蘇聯的“紅色法律專家”,為紅色中國起草了《憲法》草案。
1934年10月,第五次反“圍剿”失敗,中共中央和主力紅軍被迫撤離中央蘇區,開始戰略大轉移。周月林、梁柏臺夫婦接到隨軍西征的通知后,流著淚,將一歲多的兒子小沙洲送給了當地一位沒有孩子的鄉下婦女。
周月林等待開拔的時候,情況卻急轉直下。中共中央決定,在中共蘇區中央機關和主力紅軍撤走后,成立中央分局和中央政府辦事處,項英任蘇區中央分局書記,陳毅任辦事處主任,負責領導中央蘇區軍民堅持對敵斗爭。因陳毅負傷,行動不便,項英向中央點名要求,將梁柏臺留下,具體負責政府工作。周月林服從中央決定,同丈夫梁柏臺一同留下,悲劇從此開始。
一、周月林領命,轉移三位老弱病孕
中央紅軍主力剛剛撤離中央蘇區,國民黨即以10萬大軍對留守紅軍實行血腥的“全面清剿”,瑞金及整個中央蘇區轉眼淪陷。國民黨軍象潮水一般涌進根據地,蘇區中央分局立即著手精減并撤銷一些機構,疏散非戰斗人員,采取化整為零的辦法上山、入林打游擊。
因周月林曾長期在上海生活并從事地下工作,對上海社會情況比較熟悉,中央分局遂決定由她負責將三位老弱病孕者帶出蘇區,由地下黨組織配合,經香港轉往上海。
這三位老弱病孕者是:受王明排擠的主席團成員瞿秋白和中央政府執行委員、臨時法庭主席何叔衡,身懷六甲的項英妻子張亮。瞿秋白患肺病吐血15年,身體非常虛弱,何叔衡60周歲。曾任閩西蘇維埃政府主席、時任中央政府財政部部長兼國民經濟部部長的鄧子恢一同出發,周月林負責將以上人員帶到福建的龍巖、永定一帶。
二、略一遲緩帶來的災難
1935年2月11日,周月林、瞿秋白一行5人由一個排的紅軍護送,出發上路,一周后,抵達中共福建省委所在地湯屋村。
2月20日,他們化裝成香港商客和眷屬、傭人,又登上路程。為了保障中央一行人的安全,中共福建省委從地方紅軍中專門選調200余人組成武裝護送隊,晝伏夜行,開始向白區進發。
2月21日半夜時分,隊伍進入上杭縣境內。這里再向北有汀江橫亙,此處惟一的一座木橋已為敵人控制,周月林、瞿秋白一行只得利用夜色,在向導帶領下,從下游敵人防守薄弱的一處偷渡過江。
2月的閩西山區,春寒料峭,夜里行軍,隊伍磕磕絆絆,相當艱難。瞿秋白眼睛深度近視又散光,在黑夜中如同盲者,在崎嶇山路上緊跟慢趕,一路咳喘不斷。何叔衡60周歲,在當時算是年紀很大了,老知識分子,平時喜靜不喜動,不注意鍛煉身體,漸漸地感到體力不支,行動很緩慢。但他是個溫文爾雅、謙恭隨和的長者,在護送戰士的幫助下,還能跟上行軍隊伍。行動最困難的要數張亮。一路上,盡管周月林對她悉心照料,無奈她懷有重孕,時有很大的妊娠反應。她在幼兒時被纏過足,后來雖然放了足,但她的腳小而窄,腳底板早已打起血泡,一沾地便是鉆心地疼痛,加上尿頻,情緒很低落,眼淚汪汪的。前邊又一個勁地傳來口令,催促“快走!快走!”這就使她情緒變壞,火氣很大。
2月24日拂曉,冒雨在泥濘的山路中走了一夜的隊伍到達長汀縣濯田區水口鎮附近的小逕村時,一個個疲憊饑餓得直打冷顫。大家坐下來休息,燒火做飯,烘烤濕透了的衣服。誰知這一遲緩,釀成了嚴重后果。
三、遭“圍剿”何叔衡飲彈自盡,瞿秋白、張亮體弱難突圍
水口鎮一帶,駐扎著國民黨福建省保安第十四團的一個營,營長名叫李玉。這天早晨,李玉得到反革命地主武裝“鏟共義勇隊”的報告——小逕村附近發現小股紅軍,立即火速率部對小逕村實施圍剿。
中共福建省委所派的護送隊隊長姓丁,綽號叫“丁頭牌”,是個牛皮大王。鄧子恢在行軍途中常和他接觸,發現此人大話連篇,擔心靠不住。果不其然,槍聲一響,“丁頭牌”發現已被敵人重兵包圍,便扔下部隊,帶著他的警衛員腳底板抹油,轉眼就逃得無影無蹤。
隊長臨陣脫逃,隊伍霎時大亂。危急中,鄧子恢拔出手槍大吼一聲:“同志們,聽我指揮!”親自組織對敵反擊。剛開始時,保安隊的進攻還并不很兇,很快就被鄧子恢指揮護送隊頂住了。但令鄧子恢十分著急的是,缺乏戰斗經驗又不熟悉當地地形的周月林、瞿秋白等四人竟不知朝哪個方向突圍,待在子彈橫飛的戰火中干等著有人來領他們突圍,失去了突圍的最佳時機。
激戰一個時辰,護送隊員越來越少,敵人卻越來越多。鄧子恢只得強令護送隊員頂住敵人進攻,他帶著幾名戰士跑過去掩護周月林、瞿秋白他們突圍。他們爬上一座山頭,四下一瞧,到處是敵人。何叔衡——這位毛澤東當年湖南第一師范志同道合的同學,曾跟毛澤東一起創立新民學會、又一道出席中共一大,后又一同搞農民運動的忠誠的布爾什維克,明白自己年老力衰,難以突圍,不愿連累同志,更不甘落在敵人手里當俘虜,便掏出手槍對準了自己的頭部,對鄧子恢說:“子恢同志,我革命到底了!”鄧子恢一見急了,趕緊撲上去奪他的手槍,但已經遲了。“砰”地一聲槍響,何叔衡從懸崖上倒栽蔥滾落到山下。
鄧子恢又趕緊去架瞿秋白突圍。瞿秋白躺在山坡上,正在發燒,臉咳得通紅,痛苦不堪,一點動彈的力氣都沒有了。鄧子恢即命令一個大個子護送隊員背起瞿秋白尋路突圍,自己又去指揮已為數不多的護送隊員阻擊敵人。
周月林冒著嗖嗖的子彈爬上后山頂,卻找不到下山的路,她便就地往山下滾去。滾到山下,沒有看見鄧子恢,卻見前面有護送隊員,便拼命跑步追上了隊伍。周月林發現這十幾個人的隊伍里還有一挺機關槍,知道這支小分隊還有戰斗力,而且這些同志常在這一帶打游擊,熟悉路途和地形,只要緊隨著他們不掉隊就可以脫險。經過一陣狂奔,總算闖出了包圍圈。周月林四下一瞧,不見瞿秋白和張亮,便又返回包圍圈去尋找。
在半山坡,周月林見瞿秋白一人席地而坐,臉色蒼白,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絕望中的瞿秋白,一見周月林,十分高興,在周月林的攙扶下慢慢地往山下走去。不一會兒,又看到躺在路旁草溝里的張亮。張亮已臨近分娩期,肚子痛得厲害,每走一步臉都變形,實在受不了了,連說:“累死了累死了,就是死也走不動了!”
再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周月林看了看一病一孕的兩個同志,萬般無奈之際,只好說:“你們在山溝里休息一下,我去找一個能藏身的地方,躲起來,夜里再走。”
周月林四下巡視,發現草叢中有一口小水塘,雜草很深,以為人隱藏在里面不易被敵人發現,便攙扶著瞿、張兩人到水塘里隱蔽起來。
四、落入敵手,所幸沒有暴露身份
白軍的包圍圈子越來越小,搜索也越來越近。白軍排長曾起確認何叔衡已死后,便又率范金標、賴忠順等幾名士兵朝那口小水塘附近搜索,周月林他們3人如落湯雞一般,被押上岸來。
士兵們爭先恐后沖上來發財,三個人的水淋淋的衣服、褲子兜、鞋子、襪子全部被翻了幾遍,曾起搶去了瞿秋白隨身攜帶的手提皮箱,搜出了港幣、國幣、黃金等貴重物品。
原來,金條和錢鈔是由周月林負責保管、攜帶的,在被敵人發現之際,為了掩護瞿秋白的身份,周月林偷偷地將錢包塞給瞿秋白。瞿秋白只知道有5根金條,錢鈔究竟有多少、什么式樣他全不知道。
下午4點,瞿秋白、周月林、張亮三人被押到水口鎮白軍李玉營部,被分開審訊。
還在離開福建省委之前,他們4個人已作了最壞的準備,設計了萬一被俘或被捕時各人所應對的口供。對一些細節,大家反復推敲,可以說,到了無懈可擊、滴水不漏的地步。
周月林,初供名陳秀英,繼供叫黃秀英,承認自己是紅軍醫院護士,紅軍大部隊走了,醫院解散了,她是回閩西老家的。好在她在瑞金擔任國家醫院院長時學會了打針、換藥和接生。
張亮供名周蓮玉,哭哭啼啼地說她系香港客商的老婆,是被紅軍“綁票”勒索的“受害者”,因他丈夫要錢不要命,不肯出那一大筆贖金,跟紅軍討價還價,今天紅軍派人將她轉移到一個她不知道的地方,發狠說,再不送錢來就撕票。途中碰到開火,押她的人跑了,她也走不動了,遇到那個好心的女人,現在還不知她姓甚名誰呢。
瞿秋白供名林琪祥,36歲,江蘇人,肄業于北京大學中國文學系,先在上海經營舊書店及古董生意,后又入醫校學醫一年。1932年去福建漳州投親未遇,適逢朱毛紅軍打進漳州,不問青紅皂白便將其抓住送往瑞金,先后在紅軍總衛生部當醫助、醫生、文書及文化教員。紅軍主力長征后,他被留在福建省蘇維埃政府,任衛生所長。春節期間攜款逃跑,準備去上海,不意遇到貴軍軍事行動,嚇得到處亂鉆,隨那兩個女人蹲在一口水塘里,被貴軍發現押解到貴營部。所拐帶的5根金條并錢鈔全被貴軍弟兄們搜去了。
白軍營長李玉一聽說金條、錢鈔被曾起搶去了,一拍桌子大發雷霆,即令一個軍官立即去查繳。
李玉一眼相中周月林,心里不停地在打她的主意。他親自帶兵將周月林3人押至上杭團部,向白軍團長鐘紹葵要求道:“我妻子即將生產,找不到接生婆,想讓被俘護士陳秀英到家中接生和侍候月子。”
鐘紹葵知道,李玉這次“剿匪”得了頭功,按慣例,也該他得些好處,便同意了。周月林便被李玉送到家里,侍候他老婆。
上杭縣城一個50來歲的富商,名叫林鴻昌,老婆不生養。他聽說鐘團長的團部關押了一個大肚子的外鄉女人,就買通負責看守的張排長去看。一看張亮細皮白嫩,很俊也很富態,就打定主意,欲將她買回去做小老婆。于是這個林老板就給鐘紹葵的副官送了筆禮,請他幫忙疏通。待副官向鐘紹葵一說,鐘認為關押這個女人要給她飯吃,生孩子還要花錢找人照料她幾日,既然林老板愿出大價錢買去做小老婆,何樂而不為呢?在林老板交錢之后,就讓他將張亮“保釋”出去,講好,待孩子生出后做他小老婆。
因為瞿秋白、周月林、張亮3人均是在戰場上被搜捕到的,鐘紹葵當然不會輕信他們的口供,但卻小看了周月林和張亮,以為充其量不過是共黨中一般的服務人員,賣錢、送人情,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過去也賣過幾個抓獲的女人,上司也沒有見怪。但對那個自稱是林琪祥的醫生倒要十分注意,此人鎮定自若,不像一般的主兒。于是便將瞿秋白投入監獄,待查明其身份后再向上司報告。
其實,周月林、張亮在被關押之初,就暗自商定,在敵人未弄清她倆身份之前,不要輕易跟敵人展開斗爭,要想方設法迷惑敵人,待風頭過后再瞅準機會逃跑。
周月林在李家做事很勤快,服侍李妻很周到,李妻非常滿意。這一個月以來,她跟常送東西到李家的李玉的小勤務兵也混熟了,得知保安團近來“剿匪”大獲全勝,抓了不少共黨分子。周月林知道外面形勢仍十分嚴峻,暫時還不能輕舉妄動。
五、被叛徒出賣,周月林、張亮被囚,瞿秋白就義
4月10日,在長汀、武平和會昌三縣交界的歸龍山下,中共福建省委機關被敵軍包圍。激戰中,省委書記萬永誠不幸犧牲,萬的妻子被俘。同時被俘的有意志不堅定者,供出萬永誠的老婆。敵人如獲至寶,經過一番嚴刑拷打、威逼利誘,萬妻叛變,招了供:中共前總書記瞿秋白、重要干部周月林、何叔衡,副主席項英的妻子張亮,一個月前曾路過省委,聽萬永誠說,他們一行在濯田一帶已被國軍俘獲。
這一情報非同小可,國民黨軍隊立即對這一時期所俘獲的共方人員進行緊急清查。與此同時,長汀縣蘇維埃政府主席在被俘后也交待:瞿秋白一行先已在水口鎮被俘,另有一些被俘、被捕的游擊隊干部、蘇維埃政府的工作人員也交待,確有中央一行幾個人從江西進入福建。
根據以上兩個叛徒及其他被俘、被捕人員供詞,敵人基本上推定:林琪祥、陳秀英、周蓮玉3人,即為瞿秋白、周月林、張亮,而死掉的那個老頭即為何叔衡。鐘紹葵立即下令逮捕周月林、張亮,并對她倆進行審訊。鐘紹葵讓兩個紅軍的叛徒楊岳彬、朱森當堂指認。
楊岳彬,湖南華容縣人,1925年入黨,曾參加秋收起義和井岡山斗爭,先后擔任過紅一方面軍政治部主任和粵贛軍區司令員等重要職務,因犯錯誤被降任為福建省一個軍分區的司令員。他對這一處理一直耿耿于懷,不久前跟朱森一道被俘,即叛變歸順了敵人。在瑞金中央機關工作期間,楊岳彬和朱森對周月林和張亮都很熟。
經過叛徒的認證,周月林、張亮的身份也就徹底暴露了。敵人雖然對她倆軟硬兼施,但都無法從她們口中得到黨的機密。
周月林、張亮被解送龍巖關押。審訊繼續進行。敵人企圖讓周月林供出中央蘇區和香港、上海交通聯絡的接頭地點、暗號,可是任憑敵人采取各種殘酷手段,周月林始終守口如瓶,張亮也不為所動。敵人無奈,于1935年9月20日,以“共匪堅定分子”的罪名,分別判處周月林、張亮有期徒刑各10年。
再說瞿秋白,為了掩護自己、也為了掩護同志,盡管遭敵鞭笞刑逼,他都堅不改口,始終如一地申述著合乎邏輯的“出身”、經歷。敵人雖已懷疑林琪祥就是瞿秋白,但因周月林、張亮拒不承認認識瞿秋白,而又無確鑿證據證明他即為瞿秋白,所以瞿秋白的身份一時還難以確定。在關押期間,他本人也偷偷寫信托人轉寄給魯迅、楊之華,要他們設法營救。
鐘紹葵不但官癮重,而且財迷心竅。自周月林、張亮的身份確定,他一直處于興奮中,只要再進一步確定瞿秋白身份,不但能發一筆橫財,而且還能官升兩級。他到處尋找共產黨叛徒,尤其留意從瑞金共黨中央機關“反正”過來的人。
“蒼天不負有心人”,時間不長,便“請”來了一個在中央蘇區瞿秋白領導下的教育人民委員會工作過的福建長汀人、名叫鄭大鵬的叛徒。在提審瞿秋白時,鐘紹葵喚來鄭大鵬,讓他當堂指認。在知根知底的叛徒鄭大鵬指認下,瞿秋白自知無法掩飾,便將生死置之度外,哈哈一笑:“我不再‘冒混’了,我就是瞿秋白!我以前的筆供,算是作了一篇成功的小說!”
鐘紹葵狂喜不已,迫不及待地越過福建省政府、省保安司令部,直接向南京發邀功請賞電報:
南京中央黨部、國民政府行政院長汪、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鈞鑒:
職團于上月有日派隊游擊長汀屬之水口尚潭,俘獲赤匪偽中央副主席項英之妻名張亮、偽中央執委兼婦女部長周月林(即偽中委梁柏臺之妻)、偽中委總書記兼教育人民委員會主席瞿秋白等要匪三名。……嗣經俘獲匪員指認,確系張亮、周月林、瞿秋白后,該匪始無詞狡辯,供認不諱。共供同行之偽中央委員何叔衡一名,亦于是役被我軍擊中要害斃命等供在案。查該匪等前經鈞部明令懸緝有案,除瞿秋白一名奉駐汀三十六師宋師長希濂電令解長汀開訊,其張亮、周月林二名奉駐閩第二綏靖區李司令默庵電令解龍巖研訊外,理合將俘獲匪首情形電報鈞部察核備案,并查案給賞,借資鼓勵。
福建省保安第十四團團長鐘紹葵寒叩。
此時,對于國民黨南京政府,是頻頻“勝利”的季節,當局者們洋洋得意。軍政部長何應欽查核后,晉升鐘紹葵為旅長,給鐘部撥發獎金10萬銀元。
蔣介石電令宋希濂,“著將瞿秋白就地處決具報”。1935年6月18日,瞿秋白在福建長汀中山公園英勇就義。
在龍巖監獄,周月林為張亮接生,生下一個男孩。在受非人虐待的牢獄里,周月林與張亮共同哺育這個孩子,相依為命,在鐵窗內熬過了兩個春秋。
六、被疑叛徒,張亮尋夫被槍殺、周月林無奈嫁船工
“七七”事變后,國共兩黨第二次合作形成,抗日高潮來臨,舉國共赴國難。蔣介石也發表談話,承認共產黨的合法地位。
1938年5月的一天,典獄長讓看守通知周月林,說有人保釋她和張亮出獄,讓她倆去辦手續出獄。
原來,周月林的丈夫梁柏臺有一個極要好的小學同學陳士明,此人在國民黨統治的福建龍巖地區任要職。一次酒宴上,他無意中得知龍巖監獄里關押著兩個“女共黨”,其中一個就是梁柏臺的妻子。陳士明便幫助疏通關系,在這樣的政治氣候下,周月林、張亮二人被提前釋放。
周月林從龍巖出獄后,第一個念頭便是尋找黨組織,爭取盡早回到革命隊伍中去。然而時過幾年,無論是蘇區黨組織還是上海的地下黨組織,關系皆已中斷,走投無路之時,她又想到了自己的丈夫梁柏臺。周月林與張亮結伴,千里迢迢,從福建龍巖趕往浙江新昌縣,見到了年邁的婆母和梁柏臺那個終身未嫁的大姐。周月林為了替張亮掩護身份,也為了贏得首次見面的婆婆對自己的信任,將張亮的孩子說成是她和梁柏臺的兒子,將張亮說成是幫她帶孩子的一個親戚。婆婆見到兒媳帶著孫子回來了,果然十分高興,但令周月林失望的是,婆婆和大姐也不知道梁柏臺的下落。她們哪里知道,當年周月林與梁柏臺在江西于都分手后,梁柏臺跟項英、陳毅等人從贛粵邊界突圍時,不幸在戰斗中負傷被俘,在信豐小汾英勇就義。
周月林在梁家處于十分尷尬的境地。原來,梁柏臺在赴蘇聯之前,已與兒時訂婚的家鄉姑娘陳蓮芝完婚了。發妻陳蓮芝一直在梁家苦苦守望,從一而終,直到1977年去世。
周月林心情抑郁,便和張亮離開新昌,前往江西南昌新四軍辦事處尋找張亮的丈夫項英。但在那兵荒馬亂的歲月,兩個患難與共、情同姐妹的戰友竟在途中走散。后來,張亮只身輾轉到皖南新四軍軍部,找到了自己的丈夫項英。
項英是個原則性、斗爭性極強的人,三年游擊戰中嘗夠了叛徒給予的種種苦頭,屢屢從叛徒的出賣中死里逃生,特別痛恨叛徒。此時身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共中央東南分局書記、新四軍副軍長(對內是新四軍政治委員)、中共中央軍委會新四軍分會書記的項英,見到風塵仆仆來找他的妻子,始則愕然,繼則勃然大怒:“你這個無恥的叛徒,還有臉來找我呢?”早已輕信了妻子和周月林叛變并出賣了瞿秋白的項英,怒不可遏,不容張亮申辯,抓起桌上的手槍,當場將張亮擊斃了。
關于項英殺妻之事,項英與張亮于1931年在上海所生的女兒項蘇云在《我在延安的那段日子》(《名人傳記》2008年第10期)中,認為是誤傳,沒有事實根據。她說,她母親,“把弟弟送往延安,在返回皖南途中,不幸失蹤”。她曾向父親問起母親,“但父親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沉默不語”。筆者以為,“沉默不語”四字已足夠說明問題,項英不可能把殺妻之事告訴才7歲的女兒。
槍斃了張亮,項英仍不解心頭之恨,還在辦公室里大聲吼道:“還有一個叛徒——周月林在哪里?”
此時的周月林好不容易到了武漢,摸到了八路軍辦事處。辦事處的工作人員聽到她的名字之后,不但極為冷淡,而且個個面帶怒容。她要求見周恩來、董必武這些當年的老領導、老同志,工作人員不但不予通報,還大聲呵斥、叫她趕快走開。
在武漢,周月林聽說張亮被當作叛徒、已被項英槍斃,傷心地痛哭了一夜。是啊,當初她們3人在被俘之前就設計了萬一落入敵手的統一口供,敵人是怎么知道“林琪祥”就是瞿秋白?人們懷疑她和張亮,不能說沒有道理,現在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
周月林在武漢盤桓了數日,找到了“組織”,可“組織”已不認她了。周月林滿腹委屈地回到自己的出生地上海,哪知父母早已去世,上海已淪為孤島。為了生計,經人撮合,周月林和一個窮苦的船工結為伴侶。那一年,她才31歲。
七、瞿秋白夫人要求緝拿出賣瞿秋白的元兇,周月林被捕
斗轉星移,革命終于勝利了!當年的老戰友陳毅當了上海市市長,周月林激動不已,她真想去找陳毅、曾山、潘漢年這些當年的老同志、老戰友,向他們傾訴這么多年來的委屈和苦難。可轉念一想,又悲從心來,依自己現在這個身份,還怎么配去見他們呢?便悲觀地搖搖頭,忍痛地認了眼前的現實。她雖然僅是一個普通市民,人早已不在“組織”了,但多年來對黨的忠誠始終沒有變。她畢竟有著很強的工作能力,于是積極參加街道的各種工作和活動,被群眾推選為街道居委會干部。
在解放后的那些日子里,周月林不免常常想起自己的骨肉。周月林、梁柏臺在蘇聯生了兩個孩子,回國時留在了莫斯科國際兒童院,他們走時,女兒三虛歲,名叫伊斯卡林,“火星”的意思;兒子兩虛歲,取名叫弗列(偉烈),是從列寧的名字中取出兩個音,拼成的名字。在莫斯科國際兒童院學習的中國孩子,一個個長大成人,都陸續回來參加新中國的建設,而她那一雙兒女卻杳無音信。在中央蘇區生的兒子小沙洲,在準備長征時送給瑞金鄉下一位大嫂。在白色恐怖中,這位大嫂背著小沙洲四處轉移,最后還是被還鄉團抓到,以“通共”罪將大嫂投入監獄,孩子因受折磨而夭折。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周月林常常對天長嘆:“為什么,為什么,這到底是為什么?”
新中國成立后,周月林過了幾年好日子,但1955年,又禍從天降。這一年的6月18日,是瞿秋白遇難20周年紀念日,中共中央決定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隆重舉行瞿秋白骨灰安放儀式,瞿秋白夫人楊之華強烈要求緝拿出賣瞿秋白的元兇。
元兇是誰?當年瞿秋白是和周月林、張亮同時被俘的,瞿秋白犧牲了,而她們倆還活著,當時就有周月林、張亮出賣瞿秋白的說法,否則項英怎么會槍殺自己的妻子呢?而且項英在槍殺張亮后還怒吼,“周月林在哪里?”現在周月林還“逍遙法外”。當時肅反運動正在高潮,8月24日,上海市公安局將周月林逮捕,并于同月28日將她押到北京,關進了德勝門外的功德林監獄,一關就是10年。
八、12年徒刑、25載監禁,周月林死也不服
1965年12月,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才以“出賣黨的領導人瞿秋白”的罪名,判處周月林12年徒刑。如此一來,周月林出賣瞿秋白的“罪名”似乎成了鐵的事實。于是,許多有關瞿秋白犧牲的著述和文學作品,都將周月林和張亮說成是“出賣瞿秋白的兩個女人。”
周月林感到天大的冤枉,對強加的罪名死也不服。她自己就是被叛徒出賣而被國民黨法院以“共匪堅定分子”的罪名判了10年徒刑,既然是“共匪堅定分子”,怎么會出賣同志呢?她上訴,被駁回;駁回再上訴。周月林知道自己無力回天,但她發誓,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掙扎、喊冤。
周月林先在秦城監獄服刑,后來轉到山西榆次勞改工廠。12年刑期滿了,但在“文革”歲月里,像周月林這樣的“政治危險分子”是不能回歸社會的,她便被一直監禁在榆次勞改工廠內。
九、欲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終于給周月林帶來了春天。1979年11月5日,經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復審,終于為周月林昭雪:撤銷原判,宣告無罪。
原來,在這一年的春天,周月林再一次向黨申訴。這一次,北京市高院和公安部在接到周月林的申訴書后,非常重視,立即組織復查。根據周月林提供的線索,終于很快查清了全部事實真相:原來出賣瞿秋白的真正叛徒是鄭大鵬(當面指認)和中共福建省委書記萬永誠的老婆(提供線索)。當時,國民黨特務機關為了保護和利用叛徒,便對外宣稱是周月林、張亮供出瞿秋白的。敵人這一手是毒辣的。將臟水潑到“共匪堅定分子”身上,是敵人對堅貞不屈的同志的一種報復和陷害,是欲借共產黨之手,來懲治堅決革命的共產黨人。當時一些報紙也大肆報道,還刊登出捏造的周月林、張亮《悔過反共書》。對敵人的卑鄙伎倆,身限囹圄的周月林、張亮怎么會知曉呢?
周月林平反時已年逾古稀了,她在冤獄中整整度過了25年。出獄后,中共山西省委組織部給她落實政策,予以享受離休紅軍干部待遇。按1925年參加革命,給她定行政14級干部工資。可是她自己卻認為,這幾十年一直蹲在監獄里,沒有為人民作出什么新的貢獻,現在老了,只求生活過得去就滿足了,最后只同意享受17級干部工資待遇。
中共浙江省新昌縣黨史研究會會長、縣黨史辦公室主任陳剛先生在一個偶然的場合得知,梁柏臺夫人周月林還活著,還被平了反,現在孑然一生,在山西榆次居住。陳剛先生趕緊去山西榆次看望老人。中共新昌縣委、縣政府得知此事后,專門召開會議討論,正式作出決定,把含冤數十載,受盡折磨的革命老人周月林接回她丈夫梁柏臺的家鄉、實際上也是她的家鄉——新昌縣定居,讓她過一個幸福的晚年。
1997年12月28日,歷盡劫難的紅軍女干部周月林老人,走完了她人生91個春秋,在浙江新昌縣縣城平靜地離開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