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賈寶玉 男性偶像 缺席 性格影響
摘 要:賈寶玉視男人為“渣滓濁沫”,覺得其“濁臭逼人”,這與其生長的賈府環(huán)境有關(guān),與其沒有一個可供模仿的男性偶像有關(guān)。男性偶像的缺席影響了賈寶玉的性格形成,也反映了小說作者深深的內(nèi)心悲哀。
前 言
《紅樓夢》第一回曹雪芹便以“作者自云”的名義說:“……當(dāng)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绔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fù)師友規(guī)訓(xùn)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1}言語間似乎以背父兄的教育之恩為憾,但讀來總讓人心生言不由衷之感。書中整日在大觀園廝混的男主人公賈寶玉異常憎惡男人,甚至認(rèn)為女人們的可惡也是受了男人們的“熏染”所致。他的父兄們都是些“渣滓濁沫”,“教育之恩”無從談起,更無法成為他的正面偶像,而偶像的缺失也必定會對寶玉的性格與成長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
一、“渣滓濁沫”的男人們
先說寧國府的賈敬,他是第二代寧國公賈代化的次子,寧國公的嫡孫。賈敬“一味好道,只愛煉丹練汞……只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們胡羼”(第2回)。其獨子賈珍襲了官,位居賈府玉字輩之首并居族長之職。他與其父愛好不同,“只一味的高樂不了,把那寧國府竟翻過來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的人”(第2回)”。書中他的兩場重頭戲就是為秦可卿發(fā)喪和勾引二尤,是個“皮膚淫濫之蠢物”的模版型人物。兒媳秦可卿突然夭亡,作為公公的賈珍哭得像淚人兒似的,引起了眾人疑惑,也隱約坐實了“爬灰”之名。
再說榮國府第三代嫡孫賈赦,襲著官,卻“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左一個右一個的放在屋里”。還算計著討賈母的大丫環(huán)鴛鴦做妾,以圖人財兩得。用平兒的話說“這個大老爺,真真太下作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能放手了”(第46回)。
賈赦之子賈璉,繼承了其父的風(fēng)流本性。一日不可離“色”。女兒出痘疹被隔離幾天,就忍耐不得,“只得暫將小廝內(nèi)清俊的選來出火”。接著便和“妖調(diào)異常,輕狂無比”(第21回)的多姑娘一拍即合,難舍難分。賈璉房中此時已有正妻王熙鳳,通房丫頭平兒,還滿足不了他的色欲、淫欲。后來其父賈赦又把身前的秋桐“賜”給了他,還不夠,又背著鳳姐將尤二姐娶到手。
賈政是賈赦的弟弟,算是個難得的“正經(jīng)”男人,“謙恭厚道”(第3回),“訓(xùn)子有方,治家有法”(第4回),但也是個無能、無奈、無作為的平庸之輩。他當(dāng)官是靠乃父賈代善臨終“一本”而得的賞賜,后來的屢被欽點,一大半原因又是靠女兒元春的“蔭庇”。
曾追隨先祖,立下汗馬功勞的焦大,如今眼見賈家子孫的墮落醉罵道:“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第7回)一針見血地揭穿了賈家男人真實面目。
二、無人承擔(dān)的教育職責(zé)
賈寶玉的父兄們沒有一個男人能真正承擔(dān)起正面教育職責(zé),一個個自身不檢、道德敗壞、人格低下。曹雪芹自云的“父兄教育之恩”用在賈寶玉的父兄身上真是笑話了。
第一代如何教子小說中沒有明言,但從第二代的女性家長賈母的態(tài)度中可約略推斷賈府的第一、二代是如何教育孩子的。賈母在賈赦強要鴛鴦時說:“他要什么人,我這里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去就是。”(第47回)賈母縱容賈璉淫亂時說:“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哪里保得住呢?從小兒人人都打這么過。”(第44回)看來賈赦、賈政、賈敬,賈璉、賈蓉們不過是步前人后塵而已。
賈敬、賈赦、賈政三人是賈府中的第三代當(dāng)家男人,但在教育子女上都嚴(yán)重失職。賈敬的教子之道是全然放棄,一味好道,直接結(jié)果是自己急于求成,燒漲而死,間接后果是造成其子賈珍、其孫賈蓉的徹底墮落。第5回《好事終》曲中有“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句,即暗示寧國府之?dāng)∮少Z敬而始。賈赦好色無度,又貪得無厭,為五千兩銀子可以將女兒“準(zhǔn)折賣給”“中山狼”孫紹祖;看上了窮書生石呆子的二十把古扇,就唆使賈雨村制造冤案來奪得古扇;強搶鴛鴦不得,還遷怒兒子賈璉,將賈璉“混打一頓”,此等父親,能教育出什么樣的好兒子呢?
賈政在管理家政上也無計可施。他對賈敬、賈赦所作所為只能視而不見;賈珍是一族之長,他也約束不著,甚至連“勸解”也不被采納一句;侄子賈璉和侄媳婦掌管榮府事務(wù),他也無從插手。在教子問題上,他也是個徹底失敗者:前期絕望,后期妥協(xié)。賈政對寶玉的絕望情緒從寶玉的“抓周”而始,因?qū)氂裰蛔ァ爸垴铆h(huán)”,賈政極度失望,斷言“將來不過酒色之徒”,便“不喜歡”(第2回)。因此對賈寶玉一直持疏淡、呵斥、嘲諷、謾罵之態(tài),即使偶生憐愛之情,也總不忘“斷喝一聲”:“作孽的畜牲!”“叉出去!”使得寶玉一見賈政,便如“避貓鼠兒一般”,聽到賈政叫喚,心中就“不覺打了個焦雷”,父子親情蕩然無存。實在不行,賈政還有一招——笞撻,在33回、34回里賈政借著寶玉“流蕩優(yōu)伶”、“逼淫母婢”的由頭,大打出手。可笑的是,打得“動彈不得”、“小衣下皆是血漬”,不得不用春凳抬回怡紅院去的寶玉竟未有一絲一毫的悔意,還說:“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nèi)绱耍簧聵I(yè)縱然盡付東流,也是無足嘆息了。”賈政的教育徹底宣告失敗。
賈敬、賈赦、賈政的教育失責(zé)直接導(dǎo)致了第四、五代賈府男人賈珍、賈璉、賈環(huán)、賈蓉、賈薔等人“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63回賈蓉在其祖父賈敬治喪期間的不堪表現(xiàn)就是明證,他的不堪連丫頭們都看不過了,說“熱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覺,他兩個雖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沒有奶奶了。回來告訴爺,你吃不了兜著走”,賈蓉還自有一番大道理:“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fēng)流事?別叫我說出來。連那邊大老爺這么厲害,璉二叔還和那小姨娘不干凈呢。鳳嬸子那樣剛強,瑞大叔還想他的帳:那一件瞞得了我?”賈蓉的話徹底抖出了賈府男人們的底子。
三、偶像缺失后的寶玉
男人在成長中是需要偶像的,需要父兄輩的言傳身教作為行動指南。賈府里沒有一個男人可以成為寶玉成長中的正面偶像,可以對寶玉施加正面的、有效的教育,其父賈政的簡單、粗暴的教育促使寶玉更加逆反,寶玉也在賈府的男人泥沼中沾染上了一些惡習(xí)。
第8回中,寶玉因為一碗楓露茶遷怒茜雪,不僅摔杯子,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還將她攆走。在第30回里,寶玉似乎是無心踢了襲人,但他確實是“滿心里要把開門的踢幾腳,方開了門……便一腳踢在肋上……”寶玉身上公子哥的傲慢驕橫由此可見一斑。
第9回中“鬧學(xué)”的就有寶玉,“……秦鐘靦腆溫柔,未語先紅,怯怯羞羞,有女兒之風(fēng);寶玉又是天生成慣能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性情體貼,話語纏綿。因他兩人又這般親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嫌疑之念,背地里你言我語,詬誶謠諑,布滿書房內(nèi)外。”從那場“鬧學(xué)堂”眾頑童與茗煙穢言污語的對罵中,明眼人都可看出這其中的曖昧“情愛”,這正是公子哥寶玉的另一種紈绔陋習(xí)。
金釧兒之死是因?qū)氂穸穑男砸馕兜难哉Z挑逗最終使金釧兒跳井自殺。但金釧兒被打時他卻悄悄溜走,被逐后他未置一喙,自殺后也未見他有何動作,只在王夫人旁垂淚而已。晴雯、四兒以及芳官被逐時他未立即解救,“……雖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第77回)否則晴雯或許可免一死。司棋被逐時當(dāng)面求寶玉,寶玉卻只是含淚道:“……如今你又要去了,這卻怎么著好!”(第77回)賈寶玉性格中的陰暗層面使得他的形象更為立體真實,也是近墨者黑的結(jié)果。
說賈寶玉是封建社會的叛逆,有點評價過高了。他的一些行為,如逃學(xué)、厭惡讀經(jīng)、不思功名進取、寄生享樂的生活方式等,實際上反映了整個賈府子弟甚至是當(dāng)時整個貴族子弟的消極頹廢的精神面貌,寶玉在這一點上和賈府的其他男人們并沒有很大的區(qū)別。
寶玉既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小廢物”,也是個家族中的“局外人”。正如第3回《西江月》評寶玉:
無故尋仇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nèi)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庶務(wù),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fù)好時光,于國于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在眾人眼里,寶玉空有“好皮囊”,腹內(nèi)卻只有“草莽”。“富貴閑人”(37回)是他的生活狀態(tài),“無事忙”(薛寶釵語)是他的日常追求。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物質(zhì)生活和受寵的處境造就了賈寶玉的俊秀、聰明和閑暇,造就了他的“富貴閑人”的生活狀態(tài),造就了他“無事忙”的外在表現(xiàn)。他可以率性而為,可以自由地表達(dá)對異性的愛慕和關(guān)心,可以優(yōu)哉游哉地游離于這個家庭之外,一切的優(yōu)越的物質(zhì)生活與呵護都是與生俱來,理應(yīng)如此的,甚至是厭煩的。第7回賈寶玉見到秦鐘后立即想到“可恨我為什么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富貴’兩字,真真把人荼毒了”。第62回中,連“孤標(biāo)傲世”的林黛玉都在為家族的命運擔(dān)憂,說:“我雖不管事,心里每常閑了,替他們一算,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后手不接。”寶玉卻笑道:“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不短了咱們兩個人的。”局外人的心態(tài)顯露無遺。
但賈寶玉和那些賈府的爺們兒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他對女兒們的“意淫”是真情體貼,不同于“皮膚淫濫之蠢物”的父兄們。他的“與眾不同”不是來自于父兄們的言傳身教,而是來自于自身的靈性與女性的熏染,小說作者給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首先,賈寶玉前世是神瑛侍者。“只因這個石頭,媧皇未用……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第1回)賈寶玉是神瑛轉(zhuǎn)世之俗身,神瑛的“瑛”乃似玉之美石。這一切已說明了是有著玉的光澤與美麗之“表”,有著石的秉性與愚頑之“質(zhì)”的“假寶玉”的性格基調(diào)。
其次,寶玉的生長環(huán)境與賈府眾男子不同。因為寶玉“銜玉而誕”,面貌又酷似賈母的亡夫,所以寶玉自小得到賈府最高掌權(quán)者賈母的庇護、溺愛,致使賈政無法全力對寶玉進行教育。而王夫人雖知道寶玉是“孽障”,“混世魔王”,但寶玉是她唯一的命根子,她不得不拼命保護寶玉。元春的省親,更為寶玉提供了“在內(nèi)幃廝混”的機會,使寶玉以唯一例外的男性身份生活在大觀園的女兒國里。這樣,寶玉既可以不必循規(guī)蹈矩地領(lǐng)受賈政的教誨,更可以避開惡劣的賈府男性的種種勾引,盡可能多地保持了先天的“童心”與純情,他甚至聽不懂“爬灰”和“養(yǎng)小叔子”等污言穢語,成了賈府男人中的另類人。
他整日看的是鐘靈毓秀、天真爛漫的女兒們,一見了女兒便覺得“清爽”,甚至心里也愿意別人將他比作女兒。如書中15回寫寧府為秦可卿出殯,寫道:“鳳姐因惦記著寶玉……惟恐有閃失,因此命小廝來喚他……鳳姐笑道:‘好兄弟,你是個尊貴人,和女孩兒似的人品,別學(xué)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兒兩個坐車好不好?’寶玉聽說,便下了馬,爬上鳳姐車內(nèi),兩人說笑前進。”可見,寶玉挺受用“和女孩兒似的人品”的評價,正如脂評說:“非此一句寶玉必不依,阿鳳好才情。”這對寶玉心理的分析,可謂準(zhǔn)確。
第三,寶玉自身有著超乎常人的、與生俱來的感性與悟性。寶玉是“特別”的。“置之于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千萬人之下。”(第2回)第58回里寶玉的特定性格化心理的描寫就夠得上“乖僻邪謬”四字。他見到“一株大杏樹……上面已結(jié)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便“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就想到:“再幾年,岫煙也不免烏發(fā)如銀,紅顏似槁……”正傷心著,忽見一個雀兒飛來,“寶玉又發(fā)了呆性,心下想到:‘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葉,故也亂啼……但不知明年再發(fā)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里來與杏花一會不能?’”寶玉舍不得散,又知不得不散。第19回他有一段著名的表白:“只求你們看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的。——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fēng)一吹便就散了的時候兒……憑你們愛那里去那里去就完了。”到了第36回,寶玉還進一步說:“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著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fēng)化了,自此再不托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如此年輕的寶玉卻有如此徹骨悲涼、絕望的心態(tài),實在驚人。可能是物質(zhì)上的饜足使他可以超然于物質(zhì)之外,將更多的精力放在精神追求之上。但更根本的應(yīng)是他的悟性使他對聚散福禍榮辱浮沉特別敏感脆弱,在一片繁華中提前感受到了繁華落盡的無限孤獨與悲哀。最后,不合于世,不合于時也無力“補天”的賈寶玉,終在經(jīng)歷了“紅塵”的洗禮后,憤然“懸崖撒手”。
四、結(jié) 語
在整個賈府中,作為家庭和國家的支柱的男人的形象是整體不堪的,被作者整體否定。賈府另類賈寶玉的癡情個性終也“于國于家無望”。賈家敗落是多種因素的綜合作用。經(jīng)濟是基礎(chǔ),經(jīng)濟基礎(chǔ)動搖了,大廈必然不穩(wěn)。而這一代又一代的男性家長們自身墮落,教育意識淡漠,教育理念偏失更是下代墮落的直接原因,唯一有點教育意識的賈政又是個外強中干的無奈人兒。賈府男人中沒有一個為這大廈添磚加瓦,加固根基,最終導(dǎo)致大廈忽啦啦頃刻坍塌。小說作者在塑造這些賈府的爺們兒時,應(yīng)有很深刻的心理體驗,甚至有更廣闊的橫向思考。一個家的末世之路又何嘗不是一個國家的末世之路?每個時代,都會有著大多數(shù)的麻木遲鈍的后知后覺者——享樂著,蒙昧著;也會有極少數(shù)敏感的先知先覺者——困惑著,掙扎著,吶喊著。他們的敏感使他們可以感知到所處時代的危機,也可在讀同類人的文字時映照出自己的心境。正如時代先知魯迅先生,讀紅樓就讀出了:“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獨寶玉而已!”{2}的感慨。平庸如我輩者,不能和先知們比肩,但如能做到正己同時管好自己的子女,也許就是于國于家大有利的事了吧。
作者簡介:周曉波,文學(xué)碩士,貴州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
{1} 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4.本文中原文皆引自于此,不再另注.
{2}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