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生死場》 母愛失落 女性苦難
摘 要:《生死場》以其鮮明的女性意識和女性身體體驗為批評家所關注,它所描繪的女性生命場景以其苦痛和磨難讓人觸目驚心。本文僅以其中的母子關系為切入口,在文本塑造的整體環境中找尋母子關系異常的原因,具體包括嚴酷的生存環境、女性生命過程中愛的缺失、鄉村女性被動的性經歷等幾個方面。
《生死場》里寫出了鄉間農人生生死死的生活場,麥場、菜圃、牲畜、女人、孩子,人在自然里默默地生,默默地死,命運被他們無意識的一種力量所支配,在這不自主的命運中,男人占據著絕對的主宰地位,控制著女人和孩子。女性作為生命個體被無情踐踏的同時,又進行著殘忍的“同類相殘”,她們和孩子同是男性社會中的弱者,可她們又可以憑借年長的優勢作為壓迫者出現,將自身經歷過的暴力和苦痛轉嫁到同樣的弱小者——年輕女性和孩子身上。在嚴酷的生活場中,對一群盲目活著的人來說,愛是個陌生的字眼,他們在生物本能的驅使下極力地去填飽肚子、繁衍后代,在欲望無法滿足的時候變得窮兇極惡,毆打、謾罵是這里親人關系的常態,愛在這塊荒涼的土地上是被隔絕的,正像無法奢望鹽堿地長出綠色一樣,很自然。很自然,在這里產生的母愛與傳統生活中理想女性的界定大相徑庭。母親是孕育生命的崇高個體,是偉大、慈愛、寬容的代名詞,她應該最懂得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可是,《生死場》里,母親們卻把生命視為草芥,叫我們看到一種荒涼的母愛。“冬天對于村中的孩子們,和對于花果同樣暴虐。他們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脹破起來,手或腳都裂開條口,鄉村的母親們對于孩子們永遠和對敵人一般。當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著戴起跑出去的時候,媽媽追在后面打罵著奪回來,媽媽們摧殘孩子永久瘋狂著。”{1}這種例子集中在作品的前半部分,分散在各個角落里,雖零散卻使人看到了生死場里女性與孩子的關系,他們在媽媽眼里遠遠不及菜棵、麥粒、鞋帽重要。她們的生活環境總體來說是物質極端匱乏,從維持生命所具有的價值來言,這些必不可少的“外物”是可以飽腹可以取暖的有用之物,而孩子卻是多余無價值的無謂消耗物,不但不能維持生命,而且會分享這些必需品,在這樣的價值天平上,理所當然地母愛會讓位于生存。
這種變態的母愛是《生死場》的土壤孕育出來的,在文本塑造的生活環境中,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探究。
一、嚴酷的生存環境
《生死場》里講述的是鄉村農民的生存環境,他們靠天吃飯,以土地為全部的經濟來源,糧食、牲畜是其一生最為貴重的資產,也是生存的全部依靠。勞作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沒有間歇的,但報酬卻微薄得可憐,他們把用辛勞換來的糧食作為地租交給剝削者,卻依舊擺不脫不斷加租的厄運。王婆賣牛回來,“家中地主的使人早等在門前,地主們就連一塊銅板也從不舍棄在貧農們的身上,那個使人取了錢走去。王婆半日的痛苦沒有代價了!”這些農人一輩子的勞作都是這樣沒有代價的。另外,瘟疫、疾病、戰爭也是不可避免的劫數,生命的存活在他們身上變得尤為艱難。這些因素像大網一樣罩在每個生活在其中的人們頭上,生命的每一天都需要膽戰心驚地度過,物質和精神上都承受著極大的壓力,在這種生存狀態下,養活孩子確實是一種額外的沉重負擔,在這負擔之下的母愛扭曲變形,變得冷漠、兇惡。
可以說這兇惡緣于貧困,物質的匱乏使得人心似鐵,感情淡漠,在這里,“農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貧困使她們漠視生命,使得母愛和親情成了一種不合時宜的奢侈品;這兇惡緣于她們自己與愛隔絕、與物相伴的生存狀態,她們處于“永久體驗不到靈魂,只有物質來充實”的生活中,生命與物相等同,“靈魂與肉身在此世相互找尋使生命變得沉重,如果它們不再相互找尋,生命就變輕。”{2}當生命變輕時,它的價值自然也會隨之貶值。因此,在人類生命的尊嚴與價值喪失殆盡時,孩子作為生命在她們眼里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二、女性生命過程中愛的缺席
《生死場》中提到的女性很多,卻無一不生活得悲慘。除了外在生存條件的惡劣,她們一生中幾乎從來沒有享受過父母或丈夫的珍愛。從出生起,很多女嬰因父母的原因而喪命,王婆的小鐘便是一個,“早晨,我把她坐在草堆上……等我想起孩子來,我跑去抱她,我看見草堆上沒有孩子;我看見草堆下有鐵犁的時候,我知道,這是噩兆,偏偏孩子爹在鐵犁一起,我以為她還活著呀!等我抱起來的時候……啊呀……我把它丟到草堆上,血盡是向草堆上流呀!”
出嫁后的少女脫離了父母親,卻陷入了家庭暴力、動物式性行為、生育難產的劫難中,男人們在她們看來是炎涼的人類。她們恐懼著男人,像只小鼠一樣生活在貓的威脅下。月英的遭遇最讓人驚心動魄,她本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女人,文中只用一句話就寫出了她的美麗:“生就的一對多情的眼睛,每個人接觸她的眼光,好比落到棉絨中那樣愉快和溫暖。”可是在她久病之后,卻陷入了令人倍感恐懼的境遇中,“晚間他從城里賣完青菜回來,燒飯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邊那個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喚到天明。宛如一個人和一個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關聯。”這是那個憎厭、虐待她、使她陷入生不如死絕境的丈夫所為,在這個時候,夫妻的感情分毫也不存在,家庭對于這個女人成了真正的地獄。
女性一生中不斷地被女兒、妻子、母親等從屬身份命名,卻一成不變地處于弱者的地位,被父母或丈夫打罵、欺凌,在無愛的環境里受盡苦痛折磨,她們不懂愛,也沒有愛的能力,自然無法給自己的孩子母愛,只能用曾體會到的慣常的冷漠和打罵去撫養一個生物——孩子,這是生活給她們做出的選擇。這里形成的是一個無愛的惡性循環,可憐的女性做了一代又一代的接力者。
三、鄉村女性被動的性經歷
波伏娃說過:“人類是雄性的,男人并不是從女人本身,而是從同她的關系上來確定女人的。她并沒有被當作一個獨立的存在……除了男人賦予她的定義外,她一無所有。因此人們叫她‘性動物’,因為她對男人來說本質上只是一個帶有性別的存在:對于他來說,她是個性動物,因此她毫無疑問就是性動物。”{3}在鄉村世界,女性只作為一個性動物存在,是男人的性奴隸,男人在本能的驅使下強橫地要求,不顧及她們的任何感情。金枝因少女朦朧的愛情失身于成業,一度沉醉在美麗的幻覺中,而成業“五分鐘過后,姑娘仍和小雞一般,被野獸壓在那里。男人著了瘋了!他的大手敵意一般地捉緊另一塊肉體,想要吞食那塊肉體,想要破壞那塊熱的肉。盡量的充漲了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條白的死尸上面跳動,女人赤白的圓形的腿子,不能盤結住他。”這里作者特意用了冷漠的客觀化敘事筆法給我們呈現了沒有一絲美感的性,像野獸一樣,一切都是本能。馬克思說過,人與人之間最直接、最自然、最必需的關系是男人和女人的關系。而“我們看到在婦女的性經歷中,她感到——并且常常憎恨——男性的支配”{4},女人在
這種性經歷中體會出的不是雙方感情的融洽,不是性愛的快樂與滿足,而只是作為工具的恥辱與悲哀,那種被動的屈服使她們處在奴隸一般的位置。在表面順從的掩蓋下,深藏著她們對男人的怨憤與憎恨,這種激烈的感情在并無意識的情況下潛伏在心底,像暗涌一般待機噴發。
性生活自然導致女性的生產,而生產對她們來說又是一種嚴酷的刑罰,文中整整一節集中描寫了村子里女人們生產的場面,包括李二嬸、五姑姑的姐姐、麻面婆、金枝。在這刑罰的時節她們經受苦痛、煎熬甚至死亡的威脅,活像十八層地獄里的層層煉獄,這是女人苦難生命中無法擺脫的一種劫難,而災難的制造者——男人——卻可以毫不動情地置身事外,甚至因女人生產時疼痛的叫喊而大打出手。“一點聲音不許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邊若有洞,她將跳進去!身邊若有毒藥,她將吞下去,她仇視著一切,窗臺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斷,宛如進了蒸籠,全身將被熱力所撕碎一般呀!”這樣的生育過程,是母體與新生命一起在生死邊緣掙扎的過程,其血淋淋的場景讓人直視了“刑罰”般的生產。
生死劫難之后的產物是孩子,他一出生便承載著母親性經歷中的恥辱,生產中的痛苦,女性生命中對男性支配地位的憎恨,對男人冷酷與殘暴的憤怒等一系列負荷,他是男人賦予女人的潘多拉盒子。在女人看來,他們是男人給予的東西,她不可能對這個東西充滿愛憐,把經受的委屈一股腦發泄在孩子身上是合乎恨烏及屋的情感邏輯的,在不可能反抗男人的年代,孩子在女人的眼里成了男人的替身。曾在古希臘時,“為了報復伊阿宋,美狄亞殺死了她的孩子,這個野蠻的傳說表明婦女可以從她與孩子的關系中獲得可怕的影響”。《生死場》里的母子關系便是這樣的影響,鄉村女性的冷酷是在實施反抗男人這一目的中表現出來的外在形態,孩子是無辜的替罪羔羊,這樣一來,母愛的悲涼與殘忍便不難理解了。
作者簡介:謝秋霞,四川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主要從事中國現代文學與外國文學的比較研究。
{1} 蕭紅:《生死場》,京華出版社,2005年7月第1版。本文《生死場》中的引文均出自此書。
{2} 劉小楓:《沉重的肉身》,華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98頁。
{3}{4}李清安,金德全選編:《西蒙娜·德·波伏娃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4月第1版,第285頁-第3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