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宮體詩人的邊塞詩

關鍵詞:宮體詩人 邊塞詩 宮闈 塞漠

摘 要:梁陳宮體詩人創作邊塞詩表現出其獨特的藝術成就。本文從兩方面進行了分析:一是邊塞題材和宮體題材的合流，致使邊塞征戰之苦與閨閣相思之怨相聯系，具有題材的開辟與境界的拓展的貢獻;二是真切細膩地表現邊塞風物，整體上呈現出一種悲涼哀怨色彩，適應抒發從軍苦寒、思鄉懷歸的凄苦情懷。這一切都為唐代邊塞詩的創作提供了良好的藝術借鑒。

蕭綱、蕭繹、徐陵等人在梁陳詩壇上是以宮體詩人的身份而出名的。不過蕭綱等人也并非只作宮體詩，他們也創作了數量相當可觀的邊塞詩，據《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記載，梁陳兩代創作邊塞詩的作者有三十余人，存詩近百篇，其中蕭綱有十首，蕭繹八首，徐陵九首，其他如陳后主有十四首，江總十四首等。關于梁陳邊塞詩一時興盛的原因，近年來已有學者做了專門的論述，筆者在此不多加論述。宮體詩人的邊塞詩由于其作者的才情、審美趣尚所至，表現出了與此前邊塞詩在創作題材、寫作手法上的不同，形成了宮體詩人邊塞詩所獨有的特色。本文擬就宮體詩人在邊愁閨怨和邊地風物所獨具的特色，以及其對唐代邊塞詩的影響等幾方面做一比較深入的探討。

一、由宮闈通向邊塞

宮體詩人們的筆路剛開始由宮闈通向邊塞時，難免不受宮體的影響，所以他們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運用宮體筆法來寫邊塞詩，因而他們的邊塞詩自然就帶有宮體詩人們獨有的特色。

(一)把女性引入邊塞，致使邊塞題材與宮體題材合流

蕭綱之前的邊塞詩題材主要有兩方面:或借從軍邊塞來抒寫人生功名與理想，表達對功業的熱切渴求，如鮑照、吳均等人的邊塞詩;或是描寫軍隊中的悲苦與快樂，同情下層士兵的悲慘遭遇，如曹操《苦寒行》、鮑照《代東武吟》等。

蕭綱等人則開拓了邊塞詩的表現領域，他們不僅寫上述題材，而且還喜歡把宮體詩中的女性、閨怨題材寫入詩中，致使邊塞題材與宮體題材合流。于是，邊塞征戰之苦與閨閣相思之怨便有機地聯系起來，形成了兩地曠怨的邊塞詩。

如，蕭綱《從軍行》之一:

貳師惜善馬，樓蘭貪漢財。前年出右地，今歲討輪臺。魚云望旗聚，龍沙隨陣開，冰城朝浴鐵，地道夜銜枚。將軍號令密，天子璽書催。何時反舊里，遙見下機來。

詩歌的開頭即表現了戰爭的非仁義性，認為戰爭的起因或在漢惜善馬，或在胡貪漢財，從而為描寫戰士們的厭戰情緒作了鋪墊。接著，詩中又進一步寫艱苦而頻繁的轉戰和上自天子下至將軍的苛責催督，從而為士兵的懷鄉念人之思做了渲染。最后，點明士兵渴望早日結束戰爭，盡快回家與妻子團聚的急切心愿，以及這個心愿還不可能實現的悲涼心境。最后一句，雖輕輕帶過，其實正是全詩的重心所在，并巧妙地把邊塞與閨閣聯系起來。

再如，徐陵的《關山月》，開首四句“關山三五月，客子憶秦州。思婦高樓上，當窗應未眠”就寫出了征人、思婦的兩地相思曠怨:征人邊關思歸，思婦高樓念遠，彼此思念，欲見不得，萬分悲苦。

有關征人思鄉或閨婦懷遠的詩歌在很早就出現了，但在蕭綱作品之前，很少有將征人思鄉和怨婦懷遠兩個主題放在同一首詩歌里的現象，如《君子于役》單寫征人對妻子的懷念。而宮體詩人因其特有的審美趣尚則把兩者統一在一首詩歌里，可見宮體詩人的邊塞詩別具一格。

(二)沾染上宮體詩的脂粉氣

由于宮體詩人寫慣了宮體艷詩，所以寫邊塞也仍用艷詩筆調，這就使他們的邊塞詩沾染上了宮體詩的脂粉氣。主要表現在:宮體詩人們仍樂此不疲地用濃艷的辭采來描寫思婦的容貌、情態、服飾、器物等。如:

小婦趙人能鼓瑟，侍婢初笄解鄭聲。

庭前柳絮飛已合，必應紅妝起見迎。(蕭綱《從軍行》之三)

無因辭日逐，團扇掩齊紈。(張正見《雨雪曲》)

看時使人憶，為似嬌娥照。(陳叔寶《關山月》)

不悟倡園花，遙同羌領雪。(江總《折楊柳》)

原君憐織素，殘妝尚有啼。(江總《紫騮馬》)

以上加點的詩句是對思婦形象的刻畫。這些思婦到了宮體詩人的手里，一改過去的貧賤思婦形象(如《衛風·伯兮》中的思婦“首如飛蓬”)，個個都變成了侯門中的貴婦模樣:她們“紅妝”打扮，嬌媚動人，或“鼓瑟”吟唱，或手持“團扇”，或折柳遠眺，誤以柳絮為羌雪。她們全然沒有那種貧賤女子思夫悲苦的樣子(至多是淚融“殘妝”)。按理說，征人多來自貧苦百姓，思婦也應多為貧賤女子才對，為什么宮體詩人筆下的思婦都成了貴婦模樣呢?這應與宮體詩人的生活環境及生活經歷有關。宮體詩人多為貴族和王公，幾乎沒有邊塞經歷，他們不接觸邊塞將士，當然也就不熟悉思婦的真實形象，再說他們的視野所見多為宮中漂亮女子，所以他們在描寫思婦時，不自覺地把宮中貴婦形象移植到思婦身上了。

蕭綱之前的邊塞詩中，雖也有寫到思婦的，但并不注重其容貌、衣著、神態的刻畫，只是通過對話或動作來表現彼此的思念、怨恨之情，如陳琳的《飲馬長城窟行》。而宮體詩人寫思婦，不重在描寫思婦們的心情如何，而是以寫她們的容貌、情態、服飾為重點，因而他們的邊塞詩則帶有別的邊塞詩所沒有的脂粉氣，這恰好是宮體詩人邊塞詩獨有的特色。

(三)善于細膩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

宮體詩人以善于細膩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著稱，這在他們的邊塞詩創作中也可以看得出來。

如徐陵的《關山月》:

關山三五月，客子憶秦州。

思婦高樓上，當窗應未眠。

星旗映疏勒，云陣上祁連。

戰氣今如此，從軍復幾年。

這首詩沒有直接寫主人公的懷鄉，卻先寫到了征戰士兵對妻子的想象:她獨倚高樓，遠眺青山，夜半時分，仍無睡意，思念著遠方的親人。在展開兩地相思之后，詩又將筆觸放在描寫“星旗映疏勒，云陣上祁連”的現實上來。這樣虛實結合后，作者最后一聲長嘆:“戰氣今如此，從軍復幾年”，將其中所蘊藏的對戰爭的厭倦，對家鄉親人的思念，以及欲歸不得的離愁別緒，表現得十分強烈鮮明。一曲三折，一唱三嘆，藝術描寫和心理刻畫較之曹植、鮑照的邊塞之作，的確上了一個新的臺階。

如此看來，宮體詩人將在寫宮體詩過程中所積累的手段和技巧來處理邊塞題材，女性被寫入邊塞，從而導致梁陳邊塞體具有一種哀怨纖巧的時代風采。在某種程度上，可以這樣說，邊塞題材和宮體題材的合流，在題材的開辟與境界的拓展方面是有貢獻的。邊塞征戰之苦與閨閣相思之怨，原本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外有征夫，內必有怨婦，這是社會現實的存在。梁陳邊塞詩將兩者聯系起來寫，正是在更為廣闊的背景下揭示出戰爭的殘酷及其與下層人民的痛苦之間的聯系，從而拓展了邊塞詩的表現范圍和藝術容量。宮體詩人的這類由宮闈通向邊塞的作品，已開唐朝邊塞詩的先聲，形成了盛唐詩歌的重要部分。

蕭綱:“送陣出黃云”，“洗兵逢驟雨”。(《隴西行》)

岑參:“朝登劍閣云隨馬，夜渡巴江雨洗兵”。(《奉和杜相公發益州》)

蕭綱:“嫖姚校尉初出征”，“貳師將軍新筑營”。(《從軍行》)

王維:“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 (《出塞》)

蕭綱:“高旗出漢墉”，“悲笳重胡塞”。(《雁門太守行》)

王維:“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使至塞上》)

蕭綱:“小婦趙人能鼓瑟，侍婢初笄解鄭聲”。(《從軍行》)

李頎:“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解歌舞”。(《古意》)

從以上句式、立意的相似處中，可以看出梁陳邊塞詩向唐代邊塞詩過渡、嬗變之跡。

總之，梁陳宮體詩人的邊塞詩往往由宮闈通向邊塞，盛唐邊塞詩則多從邊塞回歸春閨。前者以邊塞戰士的苦辛作為閨中少婦相思的點綴，后者則以閨中春情反襯戰士的苦辛。一個由內向外，一個由外向內，將閨閣的娟秀美與邊塞的雄奇美、陰柔美和陽剛美結合在一起，通過對比取得藝術魅力。細細分析，不難看出梁陳邊塞詩與唐代邊塞詩的源流關系。

二、由臺閣移至塞漠

隨著宮體詩人們的筆路由宮闈通向邊塞，他們筆下的景物便由江南的亭臺樓閣、花紅柳綠移至邊塞的大漠戈壁、冰川雪山。眾所周知，南朝宋、齊、梁、陳四代偏安于江南一隅，大多數宮體詩人沒有深入邊塞的體驗及從軍的經歷(只有蕭綱、劉孝標等少數人在邊陲生活過)，因而他們只能神游邊塞，邊地風光往往也是想象虛擬出來，故他們的邊景描寫呈現出與前人不同的特點。

(一)運用富有邊塞特色的自然意象和地名意象來鋪寫邊地自然環境

如果仔細地分析一下梁陳時期的邊塞詩，可以看出，宮體詩人善于運用富有邊塞特色的自然意象和地名意象來鋪寫邊地自然環境，營造邊地氛圍。其自然意象包括春、夏、秋、冬等季節意象;風云、雨雪、霜霧、煙塵等天氣意象;沙漠、冰川、隴水、雪山、關塞、砂石、黃沙等地理意象;衰草、枯樹、飛蓬、鴻雁、飛鳥等動植物意象;常用的地名意象包括隴頭、雁門、樓煩、敦煌、玉門、陽關、薊北、胡關、陰山、天山等。例如:

含冰踏馬足，雜雨凍旗竿。沙漠飛恒暗，天山積轉寒。(張正見《雨雪曲》)

雨雪隔榆溪，從軍度隴西。繞陣看狐跡，依山見馬蹄。(江總《雨雪曲》)

沙飛朝似暮，云起夜疑城。回山時阻路，絕水亟稽程。(蕭綱《隴西行》)

高隴多悲風，寒聲起夜叢。禽飛暗識路，鳥轉逐征蓬。(陳叔寶《隴頭》)

陰山日不落，長城風自凄。弓寒折錦鞍，馬凍滑斜蹄。(戴皓《從軍行》)

以上詩句中的“天山”、“隴西”、“陰山”、“長城”等地名意象成了邊塞的代名詞;“冰”、“雨雪”、“陰云”、“悲風”、“飛沙”、“飛禽”、“榆樹”、“征蓬”等這些富有邊塞特色的自然意象則令人聯想到邊塞景象，同時感受到邊塞的蕭瑟蒼涼氣氛。

(二)邊塞意象密集，色調暗淡

從上節所舉詩句中，還可以看出，梁陳邊塞詩中的邊塞意象密集，色調暗淡。如張正見《雨雪曲》:“含冰踏馬足，雜雨凍旗竿。沙漠飛恒暗，天山積轉寒”，作者把“冰”、“馬足”、“雨”、“旗竿”、“沙漠”、“天山”等六個色調暗淡的意象一個接一個地密集組合起來，構成了一幅頗具邊塞特色的風光圖:冰天雪地，雨雪紛飛，風凄旗斷，黃沙飛揚，遮天蔽日，整幅畫面充滿著高寒、昏暗、蕭瑟的氣氛;再如蕭綱《隴西行》:“沙飛朝似暮，云起夜疑城”，主要意象“沙”、“云”、“暮”、“夜”的色調非常暗淡:“沙”——枯黃色，“云” 、“暮”、“夜”同屬一種色調——暗灰、黑色，這幾個暗淡的意象拼合一起，勾畫出邊地飛沙蔽日、云合霧鎖的特有景色，渲染了邊地昏暗蒼涼的氣氛。

由上分析可見，宮體詩人使用密集、色調暗淡的意象描寫邊景，意在渲染邊地惡劣的自然環境，反襯出將士們征旅生活的苦寒:惡劣的自然環境生存都難，而將士們仍要行軍打仗，追敵殺寇，其情其景，令人悲愴。

(三)寫景真切細膩

如果我們細細比較一下，不難發現，梁陳邊塞詩寫景手法與此前的邊塞詩寫景手法有著明顯差異。

梁陳之前的邊塞詩多用白描手法寫景，故寫景較粗放。如曹操《苦寒行》:“羊腸坡詰屈，車輪為之摧。樹木何蕭蕭，北風聲正悲。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用極其簡練的筆墨勾勒了邊地行軍的險惡環境。再如鮑照《代出自薊北行》:“簫鼓流漢思，旌甲披胡霜。疾風沖塞起，沙礫自飄揚”，“分明說出邊塞之狀”，很有氣勢地渲染了戰場氛圍。又如謝《從戎曲》，“紅塵朝夜合，黃沙萬里昏。寥戾清笳轉，蕭條邊馬煩”，寥寥幾筆便展現了荒涼的沙漠氣象。

梁陳宮體詩人們向來擅長于用精微細膩的筆法寫景狀物，所以他們的邊景描寫較之以前就真切細膩得多。如蕭綱《雁門太守行》:“寒苦春難覺，邊城秋易知”，作者以“難覺”、“易知”對舉，寫出邊地苦寒、荒涼、蕭瑟的特點。“難覺”是寫寒冷的時間長，寒冷的程度深，以至于在時令已到春天，但景物上卻毫無春意，所以說“春難覺”;“易知”是寫邊塞荒涼、寒苦，枝繁葉茂的春夏似乎剛剛開始，秋風就起，馬上又是滿目凋零。再如戴皓《從軍行》:“弓寒折錦鞍，馬凍滑斜蹄。燕旗竿上脆，羌笛管中嘶”，通過對折斷的弓、滑斜的馬蹄、脆斷的旗竿、嘶啞的羌笛這些景物的細致刻畫，很形象地寫出邊地奇寒的氣候特點，反襯出將士們征旅的苦寒。由于寫景真切細膩，故宮體詩人們筆下的邊景雖多為虛擬想象，卻也顯得生動逼真，令人如臨其境。

從前三節的相關例句與分析中，可以看到，宮體詩人們在描寫邊景時，極力突出邊地的高寒、昏暗、蕭瑟的自然環境特點及渲染邊塞絕漠的悲涼氣氛，無怪乎《北史·王褒傳》說:“褒曾作《燕歌行》，妙盡塞北苦寒之狀，元帝及諸文士并和之，而競為切凄之辭，至此方驗焉。”由于宮體詩人們的邊景描寫過多地渲染了邊塞絕漠的悲涼氣氛，因而使之在整體上呈現出一種悲涼哀怨色彩。而這些邊景正適應了抒發從軍苦寒、思鄉懷歸的凄苦情懷。

結 語

通過對梁陳邊塞詩兩大描寫對象即邊愁閨怨和邊地風物的具體分析，我們似乎覺察到有一種同樣的感情色彩隱藏于其背后，這就是悲涼哀怨的感情色彩。它不同于建安詩歌的激昂慷慨，也不同于盛唐時代邊塞詩的奇情異彩。如果談到南朝邊塞詩，尤其是宮體詩人邊塞詩對后世的影響，我們應該看到，他們的詩歌雖過多渲染了邊塞絕漠的悲涼氣氛和征人思婦的邊愁閨怨，因而缺乏一種英雄主義的氣魄，但也不應否認這股風氣在邊塞詩史上也有其有利的一面。葛曉音先生論及唐代邊塞詩時，曾作出這樣的評價:“如果說盛唐邊塞詩中的奇情異彩是詩人們將建安時代的英雄氣概結合于盛唐廣闊多樣的邊塞生活的產物，那么它那悲壯動人的聲情則是合理地吸取了南北朝邊塞詩中蒼涼哀怨之氣的結果。”由此看來，盛唐詩人的邊塞詩既繼承了建安詩“志深筆長”、慷慨多氣的風格，又吸取了南朝詩善寫離愁別怨的長處，從而形成了健康開朗的審美觀念。

作者簡介:陳虹，貴港職業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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