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囧”的古詞新義及其演變的認知研究

摘 要:古詞“囧”獲得新義可歸結于“窘”?！皣濉钡墓帕x脫落和新義生成的認知機制依次是:轉喻，隱喻;而象形、假借分別是轉喻和隱喻認知運作的動因。在網絡語言中，“囧”能夠從音、形、義三個方面產生一種理解“窘”的快感。

關鍵詞:囧 窘 認知 轉喻 隱喻

一、引言

近年來，被遺忘的古詞“囧”(jiǒng)成為網絡新寵，在網絡媒體中被高頻使用，成為一個非?；钴S的網絡新詞。如①:

(1)新華網:網上21世紀最牛的一個字“囧”成罕見網絡文化。

(2)電影《囧探佳人》已于3月31日順利在山西榆次外景地開機，清晨，劇組主創進行了盛大的開機儀式。

(3)近日，一位網友在其博客上發表了《囧人穿囧鞋，李寧真囧》的博文，還附上了幾張角度不同的照片。

從上述例子來看，“囧”字已經廣泛應用于新聞報道、影視娛樂、商業等諸多社會生活領域，其意義和用法也發生了變化，可以說已經詞匯化。雖然網絡語言有“良莠不齊、不規范、隨意”(尹戴忠，2007)和“破壞漢語的純潔”(閃雄，2000)之嫌，但有些網絡語特有的表達式卻反映了人們的認知，有著特殊的效果和作用。比如:“杯具”代“悲劇”、“洗具”表“喜劇”具有鮮明的形象義和現場義，起到了幽默詼諧、發人深思的作用(王彥彥，2010);還有“草根”(楊彬，2009)取代簡單低調而又力量強大的弱勢階級等亦如此。其實，“囧”詞義的古今演變也是人們認知的結果，也產生了特定的效果。那么，“囧”的古義是什么?其新義又有哪些?古義與新義是否有源流關系?以及意義演化的內在機制及其動因是什么?有何效果?本文將嘗試進行描寫和解釋。

二、“囧”字的功能分布和詞義演變

(一)古漢語中的“囧”

從北京大學語言研究中心的古代漢語語料庫中可查閱到28條有關“囧”字的例句。古漢語中，“囧”字主要有以下三種用法:

1.作形容詞，像窗口，通“明”。引申為有光貌。②③④⑤如:

(4)乃回澄以靜映，狀囧然而鏡灼。(郭璞《井賦》)

(5)潛角時聳光，隱鱗乍漂冏。(孟郊《石淙》詩之九)

2.作形容詞，鳥飛貌。②例如:

(6)望濤遠決，囧然鳥逝。(《文選·木華<海賦>》。)

3.“囧”與卿搭配，作指稱。②如:

(7)賢士大夫者，冏卿之吳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長姚公也。(張溥《五人墓碑記》)

(二)網絡語言中的“囧”

受網民們求新求異語言表達心理的驅使，“囧”在網絡中被高頻使用。束定芳(2000:58)認為:“一個詞使用頻率越高，其義項可能就越多，意義變化就越大”。確實，“囧”的表達潛力與結構彈性獲得極大的開掘，有“郁悶、悲傷、無奈、為難、無語、極為尷尬”(見百度百科)等義，且出現了諸多新功能。

1.“囧”作區別詞

“囧”直接修飾名詞的情況很普遍，如“囧照”“囧事”“囧人囧語”“囧哥”“囧答案”等等。其意義的理解因語境而異。如“囧人囧語”可解釋為“心情郁悶的人說出令人感到悲傷的話”;“囧答案”可理解為“給出的答案讓人很無語”。

黃伯榮、廖序東(2007:13)把區別詞的特點歸為以下三點:“都可以直接修飾名詞”“不能作謂語”“否定用‘非’不用‘不’”。這三點都能概括上述結構中“囧”的特征。據此，可以說直接修飾名詞的“囧”，鮮明地體現出表事物性質的特點。這表明“囧”已出現區別詞的用法。此類用法，本文記作“囧[N]”(Noun)。

2.“囧”作性質形容詞

語料表明“囧”能與“特別、很、非常、太”組配。Google網檢索顯示，“特別囧”獲得約7，070，000條結果，“很囧”約19，800，000條結果，“非常囧”約8，500，000條結果，“太囧”約17，400，000條結果。朱德熙(1999)認為:“凡能受‘很’修飾而不能帶賓語的謂詞是形容詞”;而且“能受程度副詞修飾的形容詞大都是性質形容詞”(黃伯榮，廖序東;2007:11)。因此，可以說以下各例中“囧”已經演化成為相當典型的，表事物性質的形容詞。此類用法，本文記作“[In]囧”(Intensifier)。如:

(8)每次經過都會特別囧。

(9)說個你當初覺得很時尚，現在覺得非常囧的發型。

(10)山寨世界，很囧很強大。

(11)現在的歌名也太囧了。

3.“囧”作獨立指稱性名詞

語料表明，“囧”不僅獲得了區別詞、形容詞等新用法，還和其重疊詞“囧囧”被廣泛用作獨立指稱性名詞，用來表具有“囧”性質的個體。

(12)大家好，鑒于很多人還不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念。我跟大家說一下，我的中文名叫囧。

(13)囧囧今天坐地鐵，睡著了。突然聽到報站。趕緊起來，迷迷糊糊走到門前，結果地鐵停了。

(14)囧囧有個朋友，新買了個手機。

例(12)中的“囧”是專有名詞，它與句中的第一人稱代詞“我”形成指稱關系;例(13)中的“囧囧”是施事主語，指稱動作的施為者;例(14)中的“囧囧”是關系過程“有”的所屬者。在這些例子中，“囧”和“囧囧”的意義都已凝固為獨立的整體，已演變成一個獨立的指稱性名詞，無法對之進行擴展。此用法，本文記作“囧R”(Reference)。

4.“囧”加后綴

“囧”還可作詞根與詞綴“族、們、性、化”等連用，表現出固定的意義。Google網搜索表明，“囧”與“族、們、性、化”等詞綴連用的頻率均較高:“囧族”獲得約2，230，000條結果，“囧們”約13，700，000條結果，“囧性”約15，800，000條結果，“囧化”約10，400，000條結果。如:

(15)《搞笑囧族》是國內第一本體驗最新潮流幽默文化的大刊。

(16)《窮囧囧》是一本真誠的書，是一本激勵著80后的窮囧囧們奮斗的書。

(17)所謂囧性，涵蓋動漫的畫面、劇情、翻譯、網絡等因素。因此，囧性評定也就是對這些因素的一個籠統的綜合評定。

(18)該劇照搬《流星花園》痕跡明顯，而且對原來的劇情做了大量的“囧化”處理，令人哭笑不得。

可以看出，在獲得穩定的意義、可獨立作指稱性名詞的情況下，原本的“囧”已詞匯化。在詞匯化為指稱性的基礎上，“囧”又出現了與典型詞綴“族、們、性、化”組合的用法，體現出強大的能產性，此類用法，本文記作“囧[A]”(Affix)。

5.“囧”作動詞

語料顯示“囧”能作謂語動詞。本文記作“囧[V]”(Verb)。如:

(19)最近比較囧啊!第一個禮拜筆記本帶來充電器沒帶，第二個禮拜帶來筆記本充電器沒帶網卡，第三個禮拜網卡充電器什么都帶了:發現忘了帶筆記本!!什么腦子啊!被自己囧到。

(三)“囧”詞義演變

“詞義演變是指詞的語義在歷時或縱向序列中發生的變化。這種變化首先體現在詞的理性意義上，即義位的增減和替換;有的還體現在詞的色彩意義上(如情感、風格)?！?高守綱，1994:139)“囧”詞義的演變既有理性變化，也有色彩變化。其理性變化體現在:網絡語“囧”有“郁悶、悲傷、為難、極為尷尬、難為情”等義位，且功能豐富，如“囧[N]”“囧[V]”“[In]囧”“囧[R]”“囧[A]”。而古語“囧”有“光貌”“鳥飛貌”和“囧卿”三個義位，可作形容詞和指稱。網絡“囧”在句中的功能比古用增多，并且古義并非“源”，網絡義并非“流”?？磥?，“囧”理性詞義的演變既有義位增加，也有替換。其色彩意義的變化同樣明顯:古義“光貌”和“鳥飛貌”是形象色彩，描寫自然;而網絡義帶有消極色彩，用來描寫人物心情和情感狀態。

網絡語“囧”的活躍，是網絡文化發展的需求。網民們用標新立異的語言符號表達已有概念范疇，賦古詞以新義。在不增加詞匯數量的情況下，使一詞表達意義范圍擴大，既免去記憶新詞的負擔，又滿足了網民們張揚個性的需求，是“語言經濟性和創造力”(束定芳，2000:58)的表現。

三、“囧”詞義演變的內在動力

“網絡新詞語的在線意義建構機制是概念整合”(白解紅，2010)。“語言基本運行機制不可能基于形式運算，1+1的規則僅適用于很小一部分語言現象，‘整合法’更具有解釋力”(王寅，2010)。這里的“整合法”其實就是概念整合理論(The Conceptual Blending Theory)。我們擬以概念整合理論揭示“囧”詞義演變的內在認知機制及其動因。

(一)概念整合理論

概念整合理論的認知模式有四個心理空間，即兩個輸入空間(input space)，一個類指空間(generic space)和一個合成空間(blender)。這四個心理空間之間存在著部分的、有選擇性的跨空間映射關系。它們通過投射連接彼此，構成了一個概念整合網絡，最后以合成空間中的新顯結構(emergent structure)表征認知結果。在這一認知模型中，連接是各心理空間產生聯系的關鍵。而連接的依據是“目標域和始源域之間的相似性”(王文斌，2006)。

(二)概念整合理論與“囧”演變的內在機制及其動因

古詞“囧”的網絡義歸于“窘”字。因此，輸入空間1(目標域)是古詞“囧”，輸入空間2(始源域)是詞“窘”。合成空間從兩個輸入空間中有選擇性地提取相關元素;從輸入空間1中提取的元素包括“囧”的讀音和“囧”的字形;從輸入空間2中提取的元素包括:“窘”的讀音和“窘態”。這兩個輸入空間有相同或相似的元素并表征在類指空間里:相同的讀音和“受窘時的神態”。除了兩個輸入空間提取部分元素外，合成空間還有自己的新顯結構，如圖中的方框所示。在新顯結構中，讀音相同的“囧”和“窘”結合到一起;由于象形的“囧”貌似一個人受窘時的神態:眉毛下垂且張口結舌(不可否認，這源于日常生活經驗)，這與“窘的神態”結合在一起。因此，一個透明的圖形顯義的新詞——“囧”，讀jiǒng，表“為難”之義產生了。如圖1所示:

圖1:“囧”產生的概念整合

值得注意的是:在輸入空間2中，輸出的其中一個元素是“窘態”，而“窘態”包括受窘時的“神態和體態”，我們選擇了“神態”，這是轉喻內在驅動的結果。與傳統的觀點不同，現代認知語言學認為轉喻不是詞語的替代關系，而是人們認識事物的一種重要方式(趙艷芳，2001:115)。轉喻是用突顯的、易感知的、易記憶和理解的屬性代表一個事物的整體或其他部分，是位于一個域中的有關聯映射。如整體代部分(Please fill up the car)或部分代整體(A sail is approaching the harbor)等表現形式?！熬綉B”中的“態”既有“神態”又有“體態”。基于經驗，受窘時面部的相貌更容易被感知和突顯，因為在自然語言交際的情景中，說話人和聽話人多處于面對面的狀態，對于交際雙方的面部表情尤為熟悉。而“在處理語言材料時，我們是對極其高度熟悉的樣式進行加工”(安德森，1989:67)，因此，當網民受到“窘態”這一言語刺激時，這種短暫的刺激會激活存儲在長時記憶中受窘面部表情的意象。所以，我們認為，輸入空間2在未輸出任何元素之前，轉喻這一認知機制在象形的作用下已經取消了“窘態”中原本所含有的“體態”這一元素，保留了“神態”元素。

通過概念整合可以看到，人們用“囧”代替“窘”，但它們在意義上無任何聯系，只是讀音相同。可以說，通過借用“囧”的音和形來表示跟概念“囧”毫無聯系的概念“窘”。根據許威漢和李潤生(1959:42)的觀點，這種意義并不是“囧”的引申義，而是假借義。我們認為:“囧”就是“窘”的假借字。

繼象形誘導的轉喻之后，假借誘導隱喻在構建“囧”的意義和功能上起到了深層作用。因為隱喻和轉喻一樣，都已被認為是一種思維方式(Ungeruer Schmid，2001:118;趙艷芳，2001:96)?；谥黧w與客體的交互作用，隱喻是用一種概念表達另一種概念。在隱喻結構中，兩種通常看來毫無聯系的事物被相提并論，是因為人們在認知領域對它們產生了相似聯想，有時是“基于兩事物間的合成相似”(趙艷芳，2001:101)。那么，在假借“囧”的隱喻結構中，其主要是始源域“窘”的元素映射到目標域假借“囧”之上。但這一隱喻是個復雜的運作過程，因為“囧”自身也保留了其表指稱的功能，如“囧[R]”，而且在映射過程中也受到構詞法的影響，比如“囧[A]”。具體如圖2⑥所示:

圖2:假借“囧”的隱喻映射圖

從解釋中可看到:“囧”的詞義演變及新功能生成的內在機制依次是:轉喻，隱喻。而象形、假借則分別是轉喻和隱喻兩種認知工具在網絡“囧”的意義和功能生成過程中的動因。白解紅和陳敏哲(2010)認為:流行網絡新詞通常只有兩個共同特征“簡短”和“新奇”，但根據例句和理論闡釋可以看到，網絡“囧”是一種幽默形象的表達，除了具有“簡短”和“新奇”的特點外，它還能從音、形、義三個方面產生一種表達和理解“窘”的快感。即使交際雙方或多方并非處于面對面的自然語言交流中，即使他們不知道“囧”的讀音，也能在個人經驗的作用下從圖形顯義的“囧”和語境中解讀出“郁悶、悲傷、為難、極為尷尬、難為情”等義來。

四、結語

在網絡語言中，古詞“囧”已經放棄了原本“有光貌”和“鳥飛貌”的義項，來生動形象地表達“窘”的意義。通過分析我們發現，“囧”從古到今詞義演變的內在機制依次是:轉喻、隱喻。而象形、假借分別是轉喻和隱喻認知運作的動力。網絡“囧”的使用能夠產生一種幽默的效果;具有簡短和新奇的特點;從音、形、義三個方面帶來一種表達和理解“窘”的快感。這彌補了網絡中在大多數非自然語言情況下由于面相、聲、氣、息等特征缺失帶來的信息表達不足的缺陷。通過分析“囧”的詞義演變，我們再一次看到了轉喻和隱喻是基于人類經驗去認識事物的基本認知工具。

注 釋:

①本文所用語料主要來自北京大學漢語語言研究中心語料庫、人人

網、漢典網、漢典詩詞網和Google搜索，不再一一注明。

②《辭?！?第六版彩圖本)，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第三卷，

1164頁。

③《古今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04年，753頁。

④《現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05年，728頁。

⑤《辭源》，商務印書館，2006年，571頁。

⑥圖1和圖2中的“●”表示同一項。在圖2中為了圖形的美觀起見，

始源域中不同的下劃線“______”“”“”各表示一個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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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寶霞 浙江寧波 寧波大學外語學院 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