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語言接觸過程中,一種語言很自然地會向其他語言借用一些它本身所沒有的、但又不得不使用的詞匯。這些借用來的詞匯在新的環境中必須接受新文化的改造,以期能夠滿足交際的需要。隨著佛教的傳入,佛源詞匯的不斷使用、漢化,是漢語歷史上影響較大的一次對外來詞的吸收。這些蘊含著豐富佛教教義的詞語在進入漢語后,經過不斷地適應、改造,對此后漢語外來詞結構上的漢化有著很大的影響。
關鍵詞:漢語外來詞 佛源詞 漢化
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在交際過程中,任何一種語言都無法單獨地完成這一任務。“交際的需要使得說某一種語言的人與說臨近語言的人或文化上占優勢的人發生直接或間接的接觸。”[1]語言間的接觸必然會在所使用的語言內部留下痕跡。就詞匯而言,不論是本族詞的輸出還是外來詞的引進,都是一種超越時代、超越民族的文化傳播活動。在漢語發展的整個歷史過程中,漢語也曾多次與其他語言接觸,并在漢語內部或多或少地留下了這些語言的痕跡。這些留下來的東西,有的經過長期的使用,逐漸進入漢語體系,成為其中不可或缺的成分;也有的在交際使用中未能經受住推敲,被漢語自身所產生的結構取代。正是這一次又一次的接觸與更新,漢語詞匯才得以極大地豐富。
一
在漢語詞匯史上,主要有三次對外來詞的大規模的吸收,分別是:秦漢時期,絲綢之路影響下對匈奴、西域等少數民族語言詞匯的吸收;魏晉隋唐時期,隨著佛教的東傳對梵語這一語言系統中佛教詞匯的吸收;明清時期,隨著東西方交往的加深,對西方各語言系統詞匯的吸收。其中中古時期對梵語系統佛教詞匯的吸收,無論是數量還是影響都遠遠超過另外兩次。這也是鴉片戰爭前,對漢語影響最大的一次語言接觸。除了以上三次對外來詞大規模的吸收之外,20世紀后期漢語對外來詞的吸收又進入了一個新的高潮。
自秦統一全國就形成了一個多民族的大一統國家,以漢族為主體的各民族在經濟文化上的聯系得到了進一步加強。這一時期,漢語詞匯受到了匈奴、西域等少數民族的影響。但這一時期的影響主要局限于文化層次的物質層次方面。文化層次一般可分為三層:物質層次、制度層次、思想與價值層次。其中,物質層次為最低層。語言的接受在很大程度上會受到社會文化高低的影響,一般而言,往往是社會發展程度相對高的地區影響社會發展程度低的地區。秦漢時期,中原地區社會文化的發展程度遠遠高于西域等少數民族地區,因此當時西域等少數民族語言對漢語的影響就只局限于一些物質生活方面的產品。很多現在司空見慣的物品在當時卻是產自西域的珍奇物產,如石榴、葡萄、獅子、猩猩、琥珀等。“石榴”“葡萄”“獅子”等詞語也正是在那個時候伴隨著這些物品的傳入而產生的。這些詞語在現在人的眼中已基本沒有外來色彩了,但從本質上講它們依然是漢語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外來詞匯。
明清之際,我國統治者打開門戶,積極接納西方先進文化。這一時期漢語詞匯的豐富與西方傳教士的來華傳教有著直接的關系。與前期漢語所吸收的外來詞有所不同的是,這一時期的詞語中帶有明顯的科學色彩。我們現在熟知的很多常用天文學名詞就是在那時傳入中國的,如地球、經度、緯度、雙魚座、寶瓶座等;地理學方面,如“五大洲、赤道、南極、北極”等;數學方面,如“幾何、正弦、余弦”等。此外,當時的學術界還活躍著很多音譯的科學術語,如“薄利第加(政治)、慕細加(音樂)、馬得馬第加(數學)”等,這些詞語在當時也有其相對應的意譯詞,分別為治世、樂藝、算學。
以上兩次對外來詞的吸收,在很大程度上豐富了漢民族的語言文化、增強了漢語的表達能力。進入20世紀后期,隨著信息時代的來臨,漢語對外來詞的吸收進入了一個新的局面。這一時期漢語吸收外來詞的速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而且,此次外來詞涉及的范圍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廣。造成這種快與廣的直接原因是新時期世界范圍內信息交流的便利與速度之快。這一時期漢語外來詞的獨特之處表現在音譯詞與字母詞的增多。音譯法是外來詞吸收過程中最簡單,也是最直接的方法。采用這種方法,便于外來詞更快速地傳播。如可口可樂就是Coca-Cola的直接音譯。又或者還有一些詞語,直接用字母詞來代替。如我們熟悉的“X-ray、WTO”。語言是在使用的過程中不斷完善以達到交際目的的。當代漢語中外來詞的輸入呈現出的這些獨特之處,在漢語不斷發展的過程中能否被最終保留下來,還需要經過時間的檢驗。
與這幾次外來詞的吸收均有所不同的是魏晉隋唐時期隨著佛教東傳而吸收的梵語語言系統的佛教詞匯。此次漢語對外來詞的吸收,不僅從根本上對漢語的詞匯結構有所影響,更重要的是其影響已從物質文化領域深入到了精神文化領域。從物質文化層次到思想價值層次的飛躍,是佛教文化與中華民族傳統文化深層次結合的體現。
二
佛教文化的傳入為漢語帶來了上萬條新詞匯,美國漢學家芮沃壽在《中國歷史中的佛教》一書中說:“最顯著而無所不在地體現出佛教影響的就是現代的中國語言。從山野村夫的諺語到文人騷客的雅言,那些源自佛教的詞語,人們信手拈來。”[2]隨著佛教傳入的外來詞大致可以分為以下三類:
第一類是只見于佛經典籍中,并未進入漢語常用語成為全民語言的佛經專用語。如阿含、荼毗、尼拘律樹、泥梨等詞。阿含,小乘經的總名,譯為法歸,是萬法歸趣于此而無漏的意思。又譯作無比法,即無可相比之法。共分為四部,即增一阿含、長阿含、中阿含、雜阿含。荼毗,又名阇毗,耶維,耶旬。譯為焚燒,猶言火葬,僧死而焚其尸也。唐#8226;玄應《一切經音義》卷四曰:“耶維,或言阇鼻,或言阇維,或言阇鼻多,義是焚燒也。”泥梨,又曰泥犁,泥梨耶,譯作地獄。
第二類是在某段歷史時期內所特有的詞語,這類詞多用來表示特定歷史時代所設定的專門的佛教等級管理制度。如北朝時期各種僧職的名稱沙門統、沙門那,晉代的都維那、維那等。這類詞在當時不時地出現于皇帝的詔書之中,如北魏永平元年詔曰:“自今以后,眾僧犯殺人已上罪者,仍依俗斷,余犯悉付沙門統昭玄,以內律制之。”在佛教盛行期,為了方便管理,歷代朝廷都設立了一套套完整的僧官制度。在政治制度與佛教文化的共同作用下,這些特殊的歷史詞匯在某一短暫時期內曾被使用。但在歷史前進的大潮中,這類詞匯逐漸被歷史淘汰。
第三類是經過漢語改造后,今天依然活躍于人們口語中的詞匯。這類詞語又可以分為兩大類。
其中一部分在今天仍然是佛教用語,如我們耳熟能詳的舍利子、袈裟、布施等詞語。這部分詞語雖然經常出現在人們的口語中,但其指向依舊是很明顯的佛教事物。
另一部分則完全成為人們的日常用語,有的已經完全找不到佛教文化的影子,如導師、平等、悲觀等詞。以下關于這些詞語的解釋來自于《俗語佛源》一書,筆者略加整理而得。
“導師”一詞最早見于佛經,其本義是引路的人。佛為讓眾生迷途知返,指示通向“彼岸”的正道,故稱“大導師”。如《佛報恩經#8226;對治品》所說:“夫大導師者,導以正路,示涅槃經,使得無為,常得安樂。”今通常指在學校中負責指導學生學習和教育的老師,也指思想、學術等方面的指導者。“平等”源于梵語upeksa,意譯為“舍”,意為“舍去一切差別相”。佛教認為,一切事物在性體(即本質、共相、空性、心真如性等)上沒有任何差別。在時間上,稱為“三世平等”;在空間上,稱為“大小平等”。我們現在通常使用“平等”這個詞則有兩種意義:一是平均,相等,相同;一是平常,一般。“悲觀”為佛教五觀(真觀、清凈觀、廣大智慧觀、悲觀、慈觀)之一。悲,惻愴之意。即以悲憫之心觀察眾生,救人苦難。《法華經#8226;普門品》云:“悲觀與慈觀,常愿常瞻仰。”注曰:“以大悲觀人觀眾生苦,拔其苦難,名曰悲觀。”今指消極失望之意,與樂觀相對。也有的詞語甚至進入到漢語的基本詞匯中,逐漸具有了構詞能力。如“僧”就構成了很多與出家人有關的詞語,僧袍、僧官、僧寺等。再如“塔”,原是佛教特有的建筑物,是放置佛骨舍利和佛經典籍的處所,含尊敬與懷念之義,后來逐步發展成為一種具有民族風格的建筑物,成為一道特別的風景線,也已無關尊敬與懷念。
以上三類詞匯都是隨著佛教的東傳而進入漢語的新詞匯,第一類詞基本是在佛教傳入之初的佛經翻譯過程中形成,大部分采用音譯的方法,而且這類詞的使用范圍很窄。第二類詞則僅僅屬于某一特定歷史時期,對后來的詞語并不能造成很大的影響。第三類詞在長期的使用過程中,不斷完善,成為漢語詞匯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本文主要選取這一部分詞匯進行細致探討。
三
一種語言在最初進入另一種語言時采用的往往都是音譯法,然后再漫長的發展過程中再逐步去適應該種語言獨特的表現方式。佛教文化作為一種純粹的外來文化,其中的全部術語均無法在漢語中找到相對應的表達方式。而且佛經的主要書寫語言——梵語又是一種與漢語文字截然不同的拼音文字,因此佛教詞匯在進入之初只能通過最簡單的音譯方式來傳播。但音譯的方式又存在著一些不可避免的缺陷。
第一個由音譯方式引起的問題是詞義的表達問題,通過音譯的大量詞匯并不能夠很好很準確地表達出詞語原來想要表達的意思,不利于佛教在中國的傳播。這樣,很多早期的音譯詞后來都逐步采用了意譯的方式重新進行整理。例如文章前邊提到的第一類在佛典中依然使用的詞語,阿含、荼毗、尼拘律樹、泥梨等。這些詞語雖然在佛典中依然使用,但在日常口語中人們已經找到了與這些詞語相對應的更便于理解的新詞語,如用“火葬”代替了“荼毗”,用“地獄”代替了“泥梨”。
另一個由音譯方式引起的問題是詞語的多音節化,通過音譯而來的佛教詞語大多都是多音節的,而且詞語的形式與意義之間往往沒有直接的聯系。這一點對于習慣于“依形辨義”的漢語使用者來說幾乎是無法忍受的。這種無法忍受促使人們對佛教詞語進行改造,使它能夠最終適應漢語的表義特性,也適應了人們的使用習慣。
正如前面提到的,佛源詞匯最初進入漢語的時候采用的是音譯法。這種方法雖然最直接簡單,但由于梵語詞語大都為多音節,因此通過音譯法翻譯的佛教詞語也同樣大多都是多音節的。如“梵”在梵文中為Brahma,譯作“婆羅賀摩”。“木叉”在梵文中為Pratimoksa,譯作“波羅提目叉”。這顯然不符合漢民族的使用習慣。為了更好地理解佛經教義,也為了適應漢民族的使用習慣,這些詞語在使用過程中被逐步簡化,“梵”和“木叉”就是簡化后的說法。
由于音譯法存在著一些無法彌補的缺陷,因此在后來的佛經翻譯中,多采用意譯法。如“地獄”,梵文中“地獄”有兩種說法,一種是Niraya,譯作“泥梨”,意思是沒有喜樂;另一種是Naraka,譯作“那洛迦”,意思是不得自在。后來,采用意譯的方式,譯為“地獄”。但即便是通過意譯而來的一些詞語也還是存在著多音節的問題,如我們很熟悉的“妄想”一詞。“妄想”在梵語中為Vikalpa,指胡思亂想的人或不切實際、非分的想法。最初有“妄想分別”“虛妄分別”“妄想顛倒”等多種譯法,均為意譯所得。后來簡化歸納為“妄想”,其他形式逐漸被淘汰。
雖然詞語在意譯的過程中也并不能做到十全十美,但相對于音譯法,意譯法能更好地適應佛經的翻譯與傳播。因此,在后來的發展過程中,佛經翻譯采用的主要是意譯法,或者音譯與意譯相結合的方法。如梵語Kalpa音譯為“劫波”,省為“劫”,意譯為“大時”,即不能用年數來計算的宏觀時間概念。由于“劫”指漫長的時間,而人們經歷痛苦時往往會感覺時間漫長,因此“劫”又引申為災難。后來產生了“浩劫”“劫難”等詞。在俗語中,“浩劫”有漫長的時間和深重的災難兩重意義。再如“尼姑”一詞在梵語中為Bhikchuni,音譯為“比丘尼”,即出家后受具足戒之女性佛教徒。Bhikchuni中的“-ni”表示女性,“尼”即為“比丘尼”的省略,表示其佛教徒的身份。“姑”則是漢語中表女性的成分。后來人們便用“尼姑”來代替最初的“比丘尼”。
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改造、適應之后,最能適應漢語使用者使用習慣的翻譯方式會被最終確定下來,而其他表達方式則或者被淘汰,或者進入某種專門領域。在詞語形式最終被確定后,隨著使用范圍的擴大,其用法也會隨之擴大。相當一部分佛教詞語不再是佛教專門詞匯,而被增加了相應的世俗意義,逐漸成為人們生活中經常出現的常用詞匯。“世界”一詞在佛教中原義就是指時間和空間,“世”表示時間概念,“界”表示空間概念。《楞嚴經》卷四中寫道:“何名為眾生世界?世為遷流,界為方位,汝知當今:東、西、南、北、東南、西南、東北、西北、上、下為界;過去、未來、現在為世。”而“真理”一詞在佛教中原指“真如無為”“緣起性空”。《妙法念處經》卷三中有:“愚迷虛妄,煩惱纏縛,障覆真理,令智不起。”后來,這一佛教名詞逐漸發展成為哲學名詞。
此外,佛源詞語最初進入漢語時,在傳播者、傳播過程、譯者等多重因素影響下,有時也會出現一詞多譯的情況。不同的翻譯方式,勢必會影響佛經的正常傳播。因此,在不斷的使用過程中,眾多譯法中的某一種會被普遍接受并固定下來,其他形式則被淘汰。如“南無”,梵文為Namas,意思是“敬禮、歸敬、歸命等”,早期還被譯作“南膜”“那模”“納莫”。唐#8226;玄應《一切經音義》卷六中記載:“南無,亦作南膜,或言那模,皆為歸禮譯之。”后來逐漸定型為“南無”。
同自然的發展一樣,語言的發展也遵循一定的規律,即在不斷的接觸融匯中一次又一次地完成自我更新。一個民族對外來語言的接納與改造,體現了這個民族在對待外來文化上的心態與價值取向。兩漢之際傳入中國的佛教給漢語帶來了許多新的氣象。佛源詞語在經過與漢文化長期的融合并使用后,最終進入漢語體系,成為其中不可或缺的成分。佛源詞匯的注入,不論是質,還是量,都極大地豐富了漢語詞匯,也促使漢語詞匯加快了雙音節化的步伐。
注 釋:
[1][美]愛德華·薩丕爾.語言論[M].陸卓元譯.北京:商務印書館,
2000.
[2][美]Revolt.Buddhism in Chinese History[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9.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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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周一農.詞匯的文化蘊涵[M].上海:三聯書店,2005.
[3]劉靜.文化語言學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6.
[4]中國佛教文化研究所.俗語佛源[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
[5]張詒三.試論佛源外來詞漢化的步驟[J].浙江萬里學院學報,2006,
(6).
(任利霞 西安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71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