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修辭法的認知構建

摘 要：矛盾修辭法不論在英文還是中文中都是一個普遍的語言現象。運用矛盾修辭法，可以表達許多其他修辭手法難以表達的突兀、矛盾、沖突卻又彼此依存的現象。本文通過對矛盾修辭法的解讀和認知過程的分析，提出可以把矛盾修辭法分為表層-深層結構和并列結構，并結合“概念合成理論”構建了一個心理空間信號輸入和合成的圖式。

關鍵詞：矛盾修辭法 認知構建 表層-深層結構 并列結構

矛盾修辭法的內部語義關系、修辭效果及其對應辭格，中西方學者已作了很多研究。但是矛盾修辭法究竟如何運用、如何解讀，其過程和機理卻仍鮮有問津。本文將以Fauconnier和Turner的概念合成（Concept Blending）理論為基礎，來探究矛盾修辭法的認知構建過程。

一、Oxymoron的含義

Oxymoron已有許多廣為流傳的漢譯名，如矛盾修辭法、矛盾修飾法、逆喻、反比等等。錢鐘書先生甚至還曾給oxymoron取過一個非常有文學味、藝術味的名字——冤親詞。本文姑且取其較常用的譯名，即“矛盾修辭法”。“矛盾修辭法”來源于兩個希臘詞“鋒利”（oxys）和“厚鈍”（moros），以后引申為一種比喻用法，即將兩個不協調或相互矛盾的詞合在一起表達某種意思（曾艷兵，2008：91）。這一修辭方式很富于哲理性，十分善于揭示客觀事物的辯證規律，以及人們內心世界極其復雜的心理矛盾（李國南，2001：28）。從字面上看，矛盾修辭法的兩個詞似乎相互矛盾，又相當突兀，但深層意義上并非如此。正如錢鐘書所說：復有兩言于此，一正一負，世人皆以為相仇相克，例如“上”與“下”，冤親詞乃和解而無間焉（錢鐘書，1979：464）。可見，冤親詞，即矛盾修辭法的精要在于其和解，而非矛盾。而“冤親詞”這個名詞本身就是一個矛盾統一體：冤親，即仇人和親人。在部分方言中，冤親還可以形容對一個人又愛又恨。冤親，寬泛來講，是人生中難以避免的，眾口難調，每個人都會有人憎、有人愛。因而這個世界才會如此熙熙攘攘又多姿多彩。錢鐘書先生通過這個本身矛盾的術語，似乎向我們傳達了一種思想：矛盾修辭法中的兩個詞，就如冤親一般，相互矛盾相互排斥，卻又相互依存不能缺省。

二、矛盾修辭與矛盾修辭法

人們平時在使用矛盾修辭法時，大多不注意矛盾修辭與矛盾修辭法的細微區別，這兩個術語的概念顯得比較混亂。矛盾修辭法中的“法”是指方法、辦法、規則、標準、模式等意思，故矛盾修辭法是指導“矛盾修辭”的方法或理論。而“矛盾修辭”則指其過程、行為或現象。雖然在英文中都用oxymoron，但在用中文表述時，很有必要對這兩個術語加以區分。

三、從認知角度看矛盾修辭法的結構分類

矛盾修辭法所組成的兩個詞其實是一種對立統一的關系。Yeshayahu Shen從語義角度將矛盾修辭法分為絕對反義關系（absolute antonym）和相對反義關系（relative antonym）兩大類（范家材，1992：141），后有學者又加上了第三種關系，從而把這種對立統一的關系分為三種情況：1.絕對反義關系；2.相對反義關系；3.不相容關系（朱躍，1991：42～44）。絕對反義關系是指構成矛盾修辭的兩個詞的詞義截然相反相對，如“victorious defeat”，“living death”等；相對反義關系是指構成矛盾修辭法的兩個詞詞義并非形成嚴格意義上的反義關系，如“haughtiest beggar”，“careful carelessness”等。而不相容關系指兩個詞之間既不存在絕對反義關系，也不存在相對反義關系。如“blood-thirsty lamb”，“lamb”常常用于描述人的性情溫和、天真、怯懦等；而“blood-thirsty”的嗜血性并不存在于“lamb”的聯想語義中，所以這是一種兩個語義關系不相容的矛盾修辭法。

但是，筆者認為，這里的不相容關系可以并入到相對反義關系中。比如，屬于不相容關系的矛盾修辭“blood-thirsty lamb”，這里“lamb”表示的是像羊羔一樣的一種溫順、馴服、善良的特征，而這么一種特征顯然是與“blood-thirsty”這類殘酷、冷血、暴虐的特征相對的。所以，就其深層意義來說，這類不相容關系是可以歸入相對反義關系的。

從認知角度看，矛盾修辭法還可以分為兩大類：表層-深層結構和并列結構。無論是絕對反義關系還是相對反義關系的矛盾修辭，從認知角度分析，都可以歸入表層-深層結構和并列結構。如一個常見的屬于絕對反義關系的矛盾修辭“cruel kindness”，根據不同的語境，可以有兩種不同的情況，一種是側重“kindness”，另一種側重“cruel”。但無論是那種側重，都是一種表層-深層結構。比如用“cruel kindness”形容一個抓了戰俘的軍官，他不殺戰俘，我們說其既“kind”，又“cruel”。這種矛盾的說法有些違背常理。經過認知分析不難理解，從表層看，這個軍官看似“kind”，因為他放人一條生路，可剖析其深層原因，他為了獲得口供或其他目的，用殘酷的手段折磨戰俘，又是“cruel”的。所以這顯然是一種表層-深層結構。反過來，我們有時會在武俠小說中看到有的大俠會為了讓身中劇毒的友人少受點折磨，而選擇讓友人快點死去。我們也會用“cruel kindness”去形容。這種情況下，側重的就是“kindness”了。從表面看，大俠很殘忍，會親手殺了朋友，但從深層看，他卻是忍痛下手，為了讓朋友少受痛苦，其實是一種“kindness”。

還有許多的絕對反義或相對反義關系現象，我們根據語境也可以做出表層-深層結構的認知分析。比如說“living death”（活死人），他可能從表面上看還活著，但卻是個植物人，同失去生命沒什么兩樣。再如常用“public secret”（公開的秘密）來形容一個行業見不得人的潛規則。從表層上看，這個潛規則似乎是個秘密，大家誰都沒說，似乎不知道；但從深層看，其實大家都知道，只是裝作不知道而已。

另外一種從認知角度的分類是并列結構關系。并列結構關系是指構成矛盾修辭的兩個概念成分相當，無所謂誰主誰次。比如“sweet sorrow”，在中英文中都有廣泛的使用。

（1）莎翁名劇《羅密歐與朱麗葉》：

Good night， good night!

Parting is such sweet sorrow

That I shall say good night till it be morrow.

（2）徐志摩的名詩《沙揚娜拉》：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

這里的“sweet sorrow”和中文“蜜甜的憂愁”恰好對應，從認知上看，都屬于并列結構的矛盾修辭法。因為其中“sweet”和“sorrow”同時存在，相互摻雜，并且難以分清哪一種成分更多。

（3）Saki：Mrs. Packletide’s Tiger：

“How amused everyone would be if they knew what really

happened，” said Louisa Mebbin a few days after the ball.

“What do you mean?” asked Mrs. Packletide quickly.

“How you shot the goat and frightened the tiger to death，” said Miss Mebbin， with her disagreeably pleasant laugh.（李觀儀編，2004：71）

這里的矛盾修辭“disagreeably pleasant laugh”是作者從第三人稱旁觀者的角度寫的，在做認知分析時自然也該從第三者的角度入手。從這個角度看，這個矛盾修辭也是屬于并列結構的。“Disagreeably”描述的是Packletide太太的感受，她厭惡Mebbin得意愉悅又諷刺的“pleasant”的笑聲。所以說，“disagreeably”形容Packletide，而“pleasant”形容Mebbin，形成了一個兩相并列的矛盾修辭，這兩個對立的詞之間也沒有哪一種成分更多的區別。

四、CB理論下矛盾修辭法的認知構建過程

說話者把矛盾對立的兩個詞同時放在一個短語中，以期表現自己內心與內心、內心與外界現實、或現實與現實之間的沖突和矛盾。這種表現內心主觀感受的矛盾修辭，從認知角度可以分為表層-深層結構和并列結構。那么，其認知構建的過程具體是怎樣進行的呢？

Fauconnier與Tuener在20世紀90年代后期提出了CB（Conceptual Blending）理論，即概念合成理論。他們認為，概念合成富有活力的結構性原則就是部分的跨空間映射、對合成空間進行部分并有選擇性的投射、并在合成空間中產生新顯結構（emergent structure）（Fauconnier Tuener，2002：310～311）。這概念合成和新顯結構概念能對語言理解過程中的概念聚合過程具有較強的解釋力（王文斌、林波，2003）。王文斌教授認為，CB是來自一個或多個域的框架被組合的心理過程。它取決于語言使用者從框架中獲取信息、以框架為基礎進行推理，并根據信息的輸入而轉變框架的能力（王文斌、姚俊，2004）。而說話者對矛盾修辭法的使用，也同樣需要這樣一個獲取信息、推理、概念融合、推出新顯結構的過程。以該CB理論為基礎，可以把矛盾修辭的心理認知過程用下圖來表達：

由上圖看到：最初矛盾修辭中的兩個相對立的詞各自進入人腦的輸入空間（輸入1和輸入2），這兩個詞是相互排斥的，就像兩個帶正電荷的質子，相互間存在著斥力。而其所在的兩個輸入空間一開始也是沖突的，是對接不起來的。“所謂的空間沖突，就是指空間對接一旦失敗，人們就會意識到各空間輸入彼此之間的相互矛盾，由此引發對彼此關系進行新角度的思維和理解”（王文斌，2004：9）。

這種引發新角度的思維和理解，是通過從“基覺”到“概念聯系”，再到“概念合成”這樣一條認知路線來完成的。在這個認知過程中，人腦中相關的“神經概念柱屬性聯系”會自動參與其中。

心理學告訴我們，在人的大腦皮層中“神經概念柱”組成千萬個概念，人的全部知識是由成千上萬個概念集合而成的，但它又根植于基覺，發端于基覺。在心理學中，把在最前端被外界特異對象所觸發，并能向腦中樞發射信號的這種神經細胞覺知叫做基覺，即最基本的感覺。人的全部知識就是依靠這種基覺信號發射和神經概念柱的連接生成的。這種連接方式稱為“神經概念柱屬性聯系”。

當兩個對立的詞（輸入1和輸入2）各自進入人腦的輸入空間（基覺空間）后，基覺神經細胞向大腦中樞發射信號，激活兩個對立的神經概念柱，這兩個神經概念柱又與大腦中原有的其它相關的神經概念柱發生“神經概念柱屬性聯系”，這種“神經概念柱屬性聯系”就是人腦進行思維和推理的基礎。而“語用推理實質上是一種填補語義表征語境之間信息空白的‘搭橋（bridging the gap）’的過程。”（趙艷芳，2001：178）。通過這種“搭橋”，兩個對立的神經概念柱被溝通，于是一個能夠對這兩個對立的詞包容的神經概念柱由此而發生，一個新的概念也就合成了。

概念合成之后會出現一個新顯空間，在這個新顯空間里，雖然兩個矛盾的詞仍看似矛盾、相互排斥，可實際上卻已和諧共存。就好像兩個帶正電荷的質子進入原子核，在核力的作用下，它們之間相互的“結合力”已大于排斥力。在人腦中，這個結合力就是“概念合成力”。需要指出的是，這種新顯空間可以分為兩種情況，即前文提到的表層-深層空間和并列空間。

運用這個認知圖解，我們可以發現英漢語中的一些矛盾修辭法認知構建過程和理解程序。如：

（4）“Dudley Field Malone called my conviction a‘victorious defeat’”（張漢熙，1995：173）。

在The Trail That Rocked the World這個故事里，John Scopes看似輸掉了官司，付了100美元的賠償，但在效果上卻向全世界宣示了科學的力量，使他贏得了人心，從而使科學得以廣泛傳播，學校得以教授科學的進化論，學術自由得以逐漸形成，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victorious”的。

這里的矛盾修辭“victorious defeat”，開始時以兩個概念輸入人腦，進入輸入1和輸入2兩個輸入空間。顯然，當分開來看時，這兩個輸入空間是相互排斥的。之后，輸入1和輸入2這兩個信號分別進入概念合成空間，于是這兩個原先矛盾的概念緊密結合在一塊了。這個時候，“victorious”和“defeat”是既受排斥力又受結合力作用的，但結合力已遠大于排斥力。在最后的新顯空間，我們腦中形成了這樣一個表層-深層結構的概念：表層看是“defeat”，而深層卻是“victorious”的。

五、結論

矛盾修辭法把看似矛盾沖突的兩個詞語結合在一起使用，聽眾或讀者乍接觸時似乎感到突兀和不合邏輯，但這不過是一種表層現象，用心理學語言來說，那不過是一種“基覺”層面的反映。而當這兩個矛盾的詞進入深層的心理空間后，它們就能夠融合溝通、和諧共存，于是人腦的認知過程也進入了“對立統一”的框架之中了。

通過對矛盾修辭法的認知構建過程的分析，我們可以更清晰地了解矛盾修辭的心理認知構建過程，從而對矛盾修辭的使用和理解做到更加理性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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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皓 于應機 浙江寧波 寧波大學外語學院 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