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三五”“五七”是近代漢語時期使用很普遍的兩種概數(shù)稱數(shù)形式。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三五”的說法保留了下來,但“五七”的說法基本消失。本文試圖對二者使用情況進行考察比較,探究二者發(fā)展不平衡性的原因。
關(guān)鍵詞:三五 五七 歷時考察 比較
在漢語稱數(shù)法中,兩數(shù)連用表概數(shù)是很普遍的一種形式,呂叔湘(1984)認為:“從三到七,是比較居中的幾個單位數(shù),所以常常在這里邊連綴兩個數(shù)字來表示一個不太大也不太小的概數(shù),如‘二三’‘三四’‘四五’,也有跨過一數(shù)說‘三五’或‘五七’,正是增加這個數(shù)目的泛概性,是很有用的一種說法。”
在近代漢語中,“三五”“五七”這兩種形式使用頻率很高,相比同時期其他數(shù)字組合,“三五”“五七”占據(jù)量的優(yōu)勢,如《水滸全傳》中,“一二”43例,“二三”48例,而“三五”134例,“五七”91例。現(xiàn)代漢語中仍保留“三五”之說,但“五七”卻已不多見。王力先生曾在《中國現(xiàn)代語法》第三十節(jié)“基數(shù),序數(shù),問數(shù)法”的附注里說:“但習(xí)慣上只有‘三五’的說法。‘五七’‘六八’‘七九’之類都不成話。”后來呂叔湘也提到“不知道為什么留傳下來的只有‘三五’,而‘五七’在半路上丟掉了”。筆者認為“三五”和“五七”雖活躍于近代漢語,但二者的發(fā)展表現(xiàn)出不平衡性。“五七”這種說法在現(xiàn)代漢語中仍然存在,但為數(shù)不多,遠沒有“三五”的生命力強。本文擬對二者使用情況進行全面考察與比較,進而探討二者發(fā)展不平衡的原因。
一、“三五”使用情況考察
(一)“三五”
“三五”連用的情況最早出現(xiàn)于《詩經(jīng)·召南·小星》,如“嘒彼小星,三五在東。”但這里“三五”分別指參宿和昴宿。
“三五”在最初的稱數(shù)法中表示乘積關(guān)系,意為“十五”。
據(jù)目前掌握的資料,“三五”表概數(shù)義最早可能出現(xiàn)于《國語·晉語一》,如“是以讒口之亂,不過三五。”,為上古用例。到唐宋時期,“三五”表概數(shù)的用法逐漸多起來。例如:
(1)百姓承亂離之后,財力凋盡,天恩含育,粗見存立,饑寒猶切,生計未安,三五年間,未能復(fù)舊。(《貞觀政要》卷二)
(2)大師往漕溪山、韶、廣二州行化四十馀年,若論門人,僧之與俗,約有三五千人,說不可盡。(《六祖壇經(jīng)》)
(3)近世畫工,畫山則峰不過三五峰,畫水則波不過三五波,此不淳熟之病也。(《林泉高致·山水訓(xùn)》)
這一時期,“三五”使用得并不普遍,且其用法較簡單,其組合格式有“數(shù)+量”“數(shù)+量+名”“數(shù)+名”,“三五”只用來修飾具體事物。
元明清時期,“三五”使用頻率更高,用法更廣泛,表現(xiàn)出很多前期所不具備的特征。如:
(4)比及過岡子時,先有三五分酒了,一發(fā)吃過這四角酒,又被朔風(fēng)一吹,酒卻涌上。(《水滸傳》第三十二回)
(5)比如人家做小,也有三五分人物,手里來得,肚里識得、算得,便只十三四歲。(《醋葫蘆》第三回)
(6)這徒弟雖然貌丑,然香臭是知道的。日逐挨肩擦背,打牙犯嘴。巧姐無奈,也有三五分在臘梨身上,要煞火的意思。(《一片情》第十四回)
(7)這一會子好狠,如打燒酒的,打得那燒酒堆起花來,這花簇簇的有三五分高。(《別有香》第十五回)
(8)王嵩自前那一日,扶了他起來,便有三五分看上了他。(《巫夢緣》第九回)
例(4)與例(5)中 “三五”后接具體事物“酒”“人物”,但例(4)中的“酒”當理解為“酒意”,而例(5)中的“人物”應(yīng)理解為“人的外貌”,均為抽象概念;例(6)中,根據(jù)文意,此處應(yīng)該理解為“三五分意”,例中省略了后面的抽象名詞;例(7)中,“三五”修飾形容詞;例(8)中,“三五分”修飾動詞“看”。
“三五”的組合格式主要有“數(shù)+量”“數(shù)+量+名”“數(shù)+量+形”“數(shù)+量+動”。元明清時期,“三五”可以用來修飾表抽象事物的名詞、形容詞、動詞,這些是前期所不具備的。
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三五”之說仍然存在,且相當普遍。例如:
(9)因為拉一趟便是一趟,不屑于三五個銅子的窮湊了。(老舍《駱駝祥子》)
(10)我們這位企業(yè)家不過在名稱上輕輕地加上三五個字,果然迎合了一般人愛受騙的心理,把父親給他的資本翻了幾倍。(錢鐘書《圍城》)
但現(xiàn)代漢語中的“三五”一般只修飾具體事物名詞。
(二)“三五”相關(guān)的概數(shù)表達
在考察“三五”用例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很多與“三五”相關(guān)的概數(shù)表達,如逆序式“五三”,重疊式“三三五五”“五五三三”,以及模式詞語“三×五×”“五×三×”,這些形式我們可以看成是“三五”用法的延伸。
1.“五三”
“五三”義同“三五”,表示的是一個大概的跟“五”和“三”相近的不確定的數(shù)目,是一種大數(shù)冠小數(shù)的格式。“在約數(shù)的表達上,‘大數(shù)冠小數(shù)’格式與相應(yīng)的‘小數(shù)冠大數(shù)’格式只是結(jié)構(gòu)順序的不同,其所表示的意蘊沒有什么不同。”“‘五三’曾在近代漢語中曇花一現(xiàn)”(駱小平,1996),其實“五三”在近代漢語中還很多。例如:
(11)禮居士,五三回,瞻仰尊顏問大才。(《敦煌變文》卷五十一)
(12)不表三太心中暗想,且說楊香五三位英雄,在旁邊觀看賊人換了地躺招,楊五爺可就想起在俠義莊被高雙青鈍鐮割谷子踢了一腳,將腳面踢傷。(《三俠劍》第二回)
(13)十娘詠弓曰:“平生好須弩,得挽即低頭。聞君把提快,更乞五三籌。”(《游仙窟》)
“五三”“三五”用法大同小異,考察所收集之例,我們發(fā)現(xiàn)“五三”修飾的名詞多為具體事物,沒有帶抽象名詞的情況,而“三五”則可以帶抽象名詞。同時,“三五”的說法比“五三”更普遍。
2.“三三五五”“五五三三”
“三三五五”“五五三三”分別是“三五”“五三”的重疊式,表示“三個一群、五個一群”,重疊式模糊程度更高,且出現(xiàn)得要晚。例如:
(14)三三五五暗中啼,各各思家總擬歸,諸將相看淚如雨,莫怪今朝聲哽咽。(《敦煌變文匯錄·漢八年楚滅漢興王陵變》)
(15)剛到茶市口兒,只聽得街上三三五五,互相嘆惜道:“又把個戶科給事中鄭曉的腦袋去了。”(《綠野仙蹤》第四十六回)
(16)當下曾滄海父子被拖著推著到了大街上,就看見三三五五的農(nóng)民。(《子夜》)
(17)驚訝滿堤之嬪彩,五五三三;恛惶闔國之生靈,千千萬萬。(《敦煌變文·55》)
(18)目連聞?wù)Z,便辭大王即出,行徑數(shù)步,即至奈河之上,見無數(shù)罪人,脫衣掛在樹上,大哭數(shù)聲,欲過不過,迥迥惶惶,五五三三,抱頭啼哭。(《敦煌變文匯錄·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
從目前所收集的用例來看,“三三五五”比“五五 三三”使用頻率更高,“三三五五”的說法相比更持久,一直到現(xiàn)代漢語中都可見用例。
3.“三×五×”、“五×三×”
“三五”連用一般表示數(shù)量少或時間短的含義,但“三”“五”組合成的模式詞語卻能表達“多”之義,其中“三”“五”均為虛指。“三”是多數(shù)的起點,引申為“數(shù)量多”之義,如“三寸不爛之舌”中的“三”;“五”也可表示“多”義,如“學(xué)富五車”,又引申為“多而雜”,故“三”“五”組合成的詞語就含“多”義。《西游記》中有“三皈五戒”“五葷三厭”“五更三點”“五拜三叩”“三界五司”。“三”“五”組合也可以表示不太大的數(shù)量,與“三五”用法相似,如《水滸傳》中 “三年五載”“三朝五日”,這里的“三×五×”應(yīng)該是“幾天”之義。
二、“五七”使用情況考察
(一)“五七”
“五七”在最初的稱數(shù)法中表示“五”和“七”的乘積。“五七”表概數(shù)義直至唐宋文獻中才發(fā)現(xiàn)用例,“五七”比“三五”出現(xiàn)得晚。例如:
(19)桓輕脫殘忍,昵比小人,腹心閹豎五七輩錯立其側(cè)。(《文獻通考·卷三百三十·四裔考七》
(20)日煎五七日,天陰至十日,用盆蓋覆,每日用杷子攪兩次,濾去滓以和面。(《酒經(jīng)·卷中》)
至元明清時期,“五七”用例很普遍,甚至有些白話作品只見“五七”。“五七”后可接表抽象事物的名詞、形容詞和動詞。以下為白話小說用例:
(21)那婆娘也把眼來偷脧西門慶,見了他這表人物,心中到有五七分意了。(《金瓶梅詞話》第三回)
(22)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金瓶梅詞話》第一回)
(23)林氏一見,金彩奪目,先是有五七分歡喜。(《金瓶梅詞話》第七十二回)
(24)雖然帶著五七分酒,卻裝做十分醉的,前顛后偃,東倒西歪。(《水滸傳》第二十九回)
(25)又在里面盡著力把鐵棒從脊背上二搠將出去,約有五七丈長,就似一根桅桿。(《西游記》第六十七回)
(26)雖無五七分顏色,到有十二分妝扮。(《八段錦》第五段)
(27)道士看他那光景,也有了五七分酒意。(《姑妄言》第一卷)
(28)娶的那賢妻火氏,生得有五七分姿色,倒有八九分風(fēng)騷,論起來,那樣一個俏人兒,就該性格溫柔了。(《姑妄言》第二卷)
(29)怪道常見此人一貌堂堂,儀表非俗,我已有五七分敬他。(《蕩寇志》第九十三回)
“五七”后可接抽象事物,如例(21)(24)(26)(28)中的“酒意”“姿色”“顏色”等;后接動詞,如例11中“五七分敬他”;后可接形容詞,如例(22)、(23)、(25)中的“五七分不自在”“五七分歡喜”“五七丈長”。從目前收集的用例來看,“五七”后接抽象名詞的頻率要比“三五”高,也就是說,“五七”用于修飾抽象事物比“三五”要多。
很多學(xué)者認為“五七”在現(xiàn)代漢語中已經(jīng)被摒棄,其實在現(xiàn)代漢語中也有“五七”的說法,但遠沒有“三五”普遍。例如:
(30)原來一點,兩點……五七點螢火蟲兒飛飛飛,有趣得緊。(刁晏斌《初期現(xiàn)代漢語語法研究》修訂本第118頁)
(31)方正答道:“……他每隔五七日便遣人去州衙打點行賄,疏通關(guān)節(jié)。……”(高羅佩《狄仁杰斷案傳奇》第二章)
不過,這些用例只是作者的仿古罷了,現(xiàn)代漢語中“五七”用例基本消失了。
在近代漢語中,筆者發(fā)現(xiàn)還有“七五”這種說法,只發(fā)現(xiàn)為數(shù)不多的幾例,且均用于佛教用語。例如:
(32)過七五年。竹篦方才分曉。更過七五年。一千七百則公案。(佛光國寺語錄卷第五)
(33)嘗有偈曰:“竹筧二三升野水,松七五片閑云.道人活計祇如此,留與人間作見聞。”(五燈會元卷十八)
(二)“三五七”
在“三五”和“五七”同出并互相影響的情況下還曾出現(xiàn)“三五七”這種形式。胡竹安(1985)認為“這一混合的數(shù)詞結(jié)構(gòu),因為不符合漢語偶數(shù)音節(jié)的規(guī)律,所以只曇花一現(xiàn)”。但據(jù)筆者目前收集的資料來看,“三五七”在宋元明清的作品中都可見用例。例如:
(34)景泰初,給事中李實等奏:“近年各處鎮(zhèn)守巡撫等官,動經(jīng)三五七年,或一二十年,室家懸隔,患疾病而不能相恤,子女遠違,遇婚姻而不能嫁娶。(《皇明典故紀聞》卷十二)
(35)謂胃為水谷之海,日受其新,以易其陳,一日一便,乃常度也。今病噎者,三五七日不便,乖其度也。(《雜病證治準繩》第三冊)
(36)西門慶道:“休說我先妻,若是他在時,卻不恁的家無主,屋倒豎。如今身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金瓶梅詞話》第三回)
(37)大喝道:“休得胡說!咱老子不是無名少姓的,景州城三五七歲的孩子,提起咱來,黑夜便不敢啼哭(《野叟曝言》第五十二回)
(38)若到那里時,那船自然有三五七天停泊,不如先將洋膏藏在船上(《廿載繁華夢》第二十一回)
筆者在當代作品中也發(fā)現(xiàn)“三五七”的用例,如亦舒的作品中共發(fā)現(xiàn)6例,梁鳳儀的作品中有5例。
(39)三五七名兒童,那要何等樣的財力物力精力方能達到愿望,太奢侈太狂妄了。(亦舒《紫嶶愿》)
(40)還有那么個三五七年光景可以溫大錢!誰叫他們靠山厚!在公文上頭刷去了殖民地的字。(梁鳳儀《豪門驚夢》)
近代漢語中,“三五七”的說法相比“三五”“五七”是極其少見的。而到了現(xiàn)代漢語時期,其用例也是寥寥無幾,目前只見用于書面用語,我們也可以認為是一種仿古,而口語中人們不會采用這種說法,這與“三五”的減少和“五七”消失有關(guān)。
三、“三五”“五七”比較
本文考察了“三五”“五七”的使用情況,并對“三五”“五七”在現(xiàn)代漢語中用例的不平衡性作以下幾點思考:
(一)從時間上來看,“三五”比“五七”出現(xiàn)得早。“三五”早在上古漢語中就已經(jīng)存在,而“五七”直到唐代才有。從時間上來看,“三五”已經(jīng)占了先入為主的優(yōu)勢,在這種奇數(shù)相連的表達上,人們可能更習(xí)慣使用“三五”,而“五七”在近代漢語中大量出現(xiàn)。胡竹安(《宋元白話數(shù)詞研究》1985)認為其最初形式或為“五六七”,筆者認為“五七”這種表達也可能是受“三五”的影響。“五七”這種概數(shù)形式一方面表示更模糊的范疇概念,另一方面是模仿“三五”的表達。
(二)從使用頻率上看,在同一時期的同一部作品中,“三五”的使用頻率高于“五七”。下表是筆者對明清時期的幾部白話小說中“三五”和“五七”的使用頻率所作的統(tǒng)計:
水滸全傳三國演義西游記兒女英雄傳金瓶梅
詞話聊齋俚曲紅樓夢
三五134153622231026
五七912212521
(三)從變化形式來看,有逆序式“五三”、重疊式“三三五五”“五五三三”、模式組合“三×五×”“五×三×”。相比而言,“五七”雖也有與之對應(yīng)的“七五”說法,但這一說法極其少見,且并不見于口語。“五七”既沒有重疊式,也沒有模式組合能力。《漢語大詞典》收“五侯七貴”“五勞七傷”,僅見此兩例,這兩例為固定成語,不同于模式詞語,模式詞語有很強的組合能力。
相比“五七”,“三五”的生命力更強。無論從出現(xiàn)時間、使用頻率,還是從變化形式上看,“三五”都表現(xiàn)出絕對的優(yōu)勢。總觀現(xiàn)代漢語概數(shù),“二三”“三四”“五六”“六七”這種兩自然數(shù)連用的情況更多,這點不同于近代漢語,所以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三五”的說法也沒有以前普遍,而“五七”的說法已基本消失了。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崔山佳老師的悉心指導(dǎo),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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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慧敏 杭州 浙江財經(jīng)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 31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