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新興的“被+X”結構繼承了傳統被動句“被+X”結構表義的“不如意性”,同時“被”字本身不斷語法化為助詞、語素,配合動詞自主化、施事脫落隱藏、矛盾語義特征結合等一系列特點,打破傳統被動句的語法結構,恰當地表達了公民意識覺醒在“被時代”遭遇的無可奈何。這種新興結構的出現是語用需求在語言應用形式中的具體反映。
關鍵詞:“被+X”結構 語用原則 語用主體
由國家語言資源監測與研究中心網絡媒體語言分中心、商務印書館等單位聯合主辦,2010年1月4日正式啟動的“漢語盤點2009”年度字詞網絡征集活動于2月6日落下帷幕。“被”字脫穎而出,列為國內流行字第一。新加坡《聯合早報》等多家外國媒體也不禁感慨:中國進入“被時代”!
本文將對比分析新興的“被+X”結構相對于傳統被字句的“被+X”結構在構成上體現出的語法關系和語義關系上的新特點,并試圖從語用需求角度來闡釋這一新結構產生的原因。
一、新興“被+X”結構的特點
參考中國語言文字網2009年網絡用語調查結果,結合各大主流媒體報道①材料,筆者以新興網絡“被+X”結構中“X”的詞性為標準,將這種新興結構劃分為A、B兩類:
A式:“被a+Xa”,“Xa”為動詞。例如:
被代表被當爸被復出被就業被捐款被滿意
被上市被死亡被增長被自殺被自愿被迎新
被辭職被長大被考研
B式:“被b+Xb”,“Xb”為名詞或形容詞。例如:
被高速被慈善被富裕被股東被冠軍被民意
被山寨被網癮被小康被醫保
(一)A式的結構特點
1.A式的語法結構特點
Xa不同于傳統“被”字句中的動詞,往往是多音節的,特別是以雙音節動詞占主導。雙音節復合詞Xa又是不及物的。這些雙音節復合詞的構成可以是并列結構,更多是動賓、述補等結構。這就充分交代了動作及其對象所處的狀態和產生的結果,因而絕大部分Xa后不能再接賓語,其動作的處置性就大大削弱了。此外,我們比較Xa的義素特征,會發現這些動詞都有一個共同的義素特征[+自主性],即這些詞在語義上就突顯了施事的自主自愿性,這和傳統“被”字句中的“不如意性”語義特征相悖。例如:
(1)說到底,體育明星還是一名運動員,賽場才是他們希望被關注的地方。對體育明星,還是多一些人文關懷,少一些身不由己的“被復出”“被轉會”“被發言”之類的新聞吧。(《新民晚報》2009年9月5日)
“被”字句中“被”的詞性問題一直以來是漢語“被”字句研究的主要課題。現有研究表明,傳統“被”字句中“被”字本身存在語法化的過程。當“被+N+V”結構大量出現時,這一結構由最初的動賓結構重新分析為由“被”引介出表示動作運行原因、方式、方法、施事的偏正結構。“被”與N的聯系愈發緊密,逐漸虛化為介詞。有時出于言語交際的需求,表示動作運行方式方法、原因或施事的N隱藏起來。當“被+N+V”省略成“被+V”時,雖然施事被隱藏,但是通過語境能夠補足必要的信息;“被+V”的組合完全可以強調動作以及動作發生時“不如意”的狀態和影響。這里的“被”就已經虛化為引出動作,表示被動的助詞。新興“被+X”結構的出現,和這種情況恰好是一致的。例如:
(2)昨日,2010年全國碩士研究生考試畫上句號,不少大學生稱自己是因為就業難而“被考研”。(《南方日報》2010年1月11日)
(3)我們善意且寬容地說,“被艾滋”在一定程度上還是情有可原的,畢竟檢測結果難免出現誤差,誰也不能保證百分之百的準確。但是,發現錯誤后刻意隱瞞,堅持不予糾正,反而說患者“病好了”,讓李建平“被痊愈”,就是推卸責任、欲蓋彌彰。此種做法完全是對李建平和公眾智商的蔑視。(中國青年網,2009年8月25日)
例(2)迫于緊迫的就業形勢,有不少學生將考研作為“擋箭牌”,以此躲避“就業難”。如此“考研”就與應屆生主觀意愿相悖。例(3)“被”與事件中的動作“感染艾滋病病毒”“痊愈”結合,輔助表達“本無其事”卻被強加的非自主情緒。
新興的“被+X”結構中“被”字逐漸進入了語法化的新階段。例如:
(4)“被”事件已成為今年的一大熱門。“被自殺”“被就業”“被死亡”“被釣魚”之后,又出現了鄭州高校學生“被醫保”事件。(《人民日報》2009年11月9日)
這一例中的“被+X”結構用法十分明顯,“被自殺”“被就業”“被死亡”“被釣魚”“被醫保”都代表了一系列公眾被隱瞞、被欺騙的社會事件。“被”字已然成為這些專有名詞的有機組成部分,在語法和語義上都發揮著重要作用,可以看作構詞語素。
2.A式的語義特點
A式的第一個語義特點是組合本身利用了義素組合的矛盾。“被a”具有[+蒙受]、[+遭受]的語義特征,“Va”具有[+自覺]、[+自愿]的語義特征。二者屬于矛盾的語義特征,不符合語義結構的組合規律。而這種“強制搭配”則賦予了新興“被+V”很強的語義上的“被動性”,達到了很強烈的表達效果。
A式的第二個語義關系特點是施事省略的必然性。A式的語法構成必然是“被a+Xa”,Xa的施事N2被隱藏了。例如:
(5)相當長一個時期以來,由于一些地方政府好大喜功,很多人都有種“被富裕”的感覺,農民生活“被小康”,工人收入“被增長”,甚至“被脫貧”“被幸福”的現象也普遍存在。(新浪網,2009年10月18日)
例(5)中的施事都被省略了。施事的省略造成了動作主體性的削弱,同時也就突出強調了動作結果影響之于受事的不可抗拒性。當然,施事省略的必然性有其存在的語用需求,這一點會在下文詳細闡述。
(二)B式的結構特點
B式除了A式體現出來的新興“被+X”結構的典型特征之外,還有本身特有的一些特點。
“被b”后所接的名詞或者形容詞,存在使動或意動的活用。雖然“被”在B式中直接與名詞連接,“被b”后面接的名詞并不是施事,而是動作事件本身。因此B式從形式上看是“被”與名詞的結合,實際上深一層次卻是“被”與名詞使動或形容詞意動的結合。B式主要的語法功能還是需要依靠“被b”后名詞、形容詞的活用,“被b”只是起到輔助作用,起到填補語義的作用。因此,“被b”是助詞而非介詞。例如:
(6)武廣高速鐵路今日正式運營,一些百姓擔心會不會“被高速”——被迫承擔高鐵的高額票價?(新華網,2009年12月26日)
(7)有的公共政策的出臺,有關部門號稱充分聽取了公眾意見,有高達百分之多少的公眾表示贊同。相當多的公眾對這種贊同率存疑,表示自己“被民意”。(《瞭望》2009年9月7日)
值得注意的是,上文提到的“被+X”結構中的“被”在結構作為概括整個事件的名詞出現時進一步從助詞虛化為構詞語素。雖然同為構詞語素,“被b”與“被a”還是有區別的:二者從助詞向構詞語素虛化的程度不同。A式“被a+Xa”中的“被a”虛化的程度沒有“被b”高,還負載著“被”字本身的詞匯意義:“被就業”可以理解為“被迫就業”或者“被瞞著就業”;“被自愿”可以理解為“被迫說自愿”或者“被說成自愿”;“被捐款”可以理解為“被迫捐款”等等。因此,我們把新興“被+X”典型A式中的“被a”看作詞根語素,“被b”則是詞綴。“被a”與“被b”的這一區別,恰好體現了語言發展的參差性特點。
二、新興“被+X”結構的語用動因
語言是人類特有的最重要的交際工具,語言的變化發展、新的言語現象的出現必然體現著人類言語交際的實際需要,而這種語用需求,也就成為了一些語法規則形成的主要動因,甚至可以說語用原則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語法原則。新興的“被+X”結構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產生并流行起來的。
(一)表達主體對語用原則的運用
表達主體在闡述自己的觀點態度,企望與接受主體達成共識的時候,就必然遵循適應原則,使自己的表達符合語言媒介的結構要求,適應網絡時代和快速閱讀時代的閱讀需求,能夠使網友和讀者在最短時間內抓住新聞事件的核心內容。而“被+X”結構的簡練之處就在于“被”字句中施事的必然省略。這也是對語用數量原則的逆向運用。依據美國語言哲學家格賴斯對會話合作原則的歸納,要求說話者說出能提供會話所需的足夠的信息量,不能減少,也不要過量,否則就是違反了數量原則。
(8)這樣的評議結果,比皇帝的新裝更可怕,此次“被滿意”的民主評議,卻是有關部門“自制”來套在自己身上的。(騰訊網,2009年12月15日)
(9)很多人上網,不過是工作、生活、娛樂需要,怎么就成了一種病了呢?會不會又是打著“超標”的幌子催促大家都去戒網機構呢?更有網友大呼自己又“被網癮”了。(中央電視臺《第一時間·讀報》2009年8月27日)
通過分析材料背景可知,這些使當事人感到被迫和強制做法的施事者往往是某種公權力的代表或者是一種無形的社會壓力,讓人感到“說不清”或“不好說”。古代有“民不告官”的說法,而“被+X”事件中的施事者大多為政府機關或相關部門,這種普通百姓與權力部門的不平衡關系就顯現出來了。這種傳統的隱晦習慣是傳統社會結構慣性在語言層面的投影,同時也反映出弱勢群體對話語權的部分棄用。
(二)接受主體對語用聯想策略的運用
作為言語交際的另一個重要主體,接受主體如何理解具體的話語意義,在整個會話交際過程中同樣也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接受主體理解具體語境下的話語意義是獲取新信息的過程,也就是人類認知的過程。這種由已知概念域投射到新的概念域的思維過程就被稱為“語用聯想”。相應地,接受主體利用話語本身的特點來觸發聯想機制而采取的策略就稱為“聯想策略”。新興“被+X”結構具有如此多的新特點,甚至違背了傳統的語法規范,民眾之所以能夠接受、模仿這種“變異”,是因為結構與規則上的語用聯想策略的共同運用。
(10)還是學生的兒子和同學湊份子接待外地同學,準備了豐盛的晚宴。豈料一同學在開宴時率先舉杯說:“本人備一桌薄酒,不成敬意,請大家陪遠客吃好喝好。”兒子苦笑:“我們‘被義務’了。”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熱情好客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盡地主之誼也可看作一種“義務”。“義務”往往是自愿的、非功利的。這種意義被植入被動結構中便構成了一種邏輯荒謬。但如果考慮到表達主體的處境就不難理解為何采用“被”字結構了:自己的好心被人“借花獻佛”,實為無可奈何。
“被+X”結構的傳播過程實際上也是接受者運用語用聯想策略的過程。新型的“被+X”結構,往往給人以“陌生感”,但是這種“陌生感”伴隨著言語交際的接受主體對早期出現的“被+X”結構特點的聯想復制逐漸淡化。接受主體在遇到“被選修”“被辭職”“被全勤”等新詞語的時候,自然就會聯想到之前風靡的“被就業”“被自殺”等“被+X”結構的[+矛盾性]語義特點,這樣就不難理解了。
既然新興“被+X”結構的語義需要通過語用聯想來進一步使之豐富,這其中的主觀色彩就顯得尤為突出了。例如,“被就業”可以理解為“被瞞著就業”或者“被迫簽訂就業協議”;“被自殺”可以指“沒有充分證據證明死者屬于自殺,官方機構卻硬性定為自殺”,也可以指“人還活著,卻被傳聞自殺”。具體如何判斷,就要深入參考“被+X”結構所代表事件的原型,避免望文生義,主觀臆斷。
(三)語用主體與話語權
“話語權”是人們為了充分表達思想,進行言語交際而獲得和擁有說話機會的權利,是語言權利的一種具體表現形式。在任何一種社會形態中,話語權都具有強烈的官方權威色彩。所謂官方權威色彩,是指話語權作為一種“權”,總跟一定的官方機構或權力機構緊密相連。雖然在現實社會里人與人所享有的話語權在理論上應該是一樣的,但實際上很難做到。新興的“被+X”結構的出現,就可以理解為不同語用主體間行使話語權的對抗。
在身份、地位、權勢上處于“強勢”的話語主體的話語往往表現為口頭上的“官腔”和書面上的“官樣文章”,具有明顯的占有話語權的特征和話語的單向性特征。“被增長”“被民意”“被小康”這一系列事件的背后都有相關權力部門提供的“相關統計數據表明”“九成網友認為”等等的權威認證。作為表達方,他們要求接收方必須接受這種官方說法,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接受,無論是全部還是部分接受。這種要求是強制性的,而不是在語用主體雙方相互溝通、相互作用的前提下完成的言語交際任務。而相對于這種官方表達的接受主體,同時也是“被+X”結構的表達主體,正是想要利用這種“變異”的結構來表達社會中弱勢群體據理力爭話語權的訴求。
三、結語
語言是社會生活的產物,語法規則不是語言學家主觀臆想出來的,而是從人類言語交際實踐中總結出來的。言語交際是第一性的,語法規則必然或多或少地隨著社會生活的不斷發展進步而發生變化。尤其是以網絡為代表的新興傳播媒介高速發展的今天,人們面對全新的世界想要表達的情感越來越豐富,形式也越來越新穎。在我國,改革開放三十年取得的巨大成就與一些不夠完善的體制機制和傳統的“官本位”思想之間的矛盾逐漸顯現出來。廣大民眾面對社會上一些被隱瞞、欺騙、操縱的不合理現象時,就需要一個途徑來發泄心中的不滿情緒。新興“被+X”結構就是順應這一表達需求而產生的。但這一言語現象的發展趨勢尚不明朗,甚至有“褒義化”的發展趨勢。例如:
(11)發放獎學金,設立實訓中心,15名溫大學生“被下單”。(《溫州日報》2010年5月4日)
這里的“被下單”是指校企聯合為學生提供更多的就業機會。是否存在語用價值、適合交際是言語現象是否能夠凝固成為一定語法規范的根本。因而公權力對這一社會輿論反應是否會采取有力、有效的措施將發揮關鍵的作用。
語言也是反映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形式多樣的言語將五彩斑斕的社會現象第一時間反饋給我們的同時,我們也應以此為鑒,來反觀人類的生存現狀和社會發展當中出現的各種問題。新興“被+X”反映的是不斷覺醒的公民意識與傳統體制下相對強制的公權力的矛盾。“被就業”“被增長”“被艾滋”“被捐款”等等一系列當事人被隱瞞、被欺騙、被忽視的事件發生,正是這種矛盾的產物。黨的十七大報告中明確指出要“保障人民的表達權”。所謂“保障人民的表達權”就是保障人民的話語權。新興“被+X”結構的廣泛傳播,其實是公民民主訴求的集中體現。有關權力機構應該透過這些新興的語言現象反思體制的弊端,敢于正視問題,勤于解決問題,尊重民眾的群體意識,進一步加強和促進社會主義民主建設。
本文系作者于江南大學的本科畢業論文。全文在江南大學人文學院黃明明副教授的悉心指導下完成。投稿之前,溫州大學人文學院馬貝加教授對論文提供了修改意見,在此一并表示感謝!
注釋:
①本文語料搜集參考的主要平面媒體有《北京青年報》《法制日報》
《光明日報》《廣州日報》《南方周末》《錢江晚報》《人民日報》《新民晚報》《羊城晚報》《揚子晚報》《中國青年報》;參考的網絡媒體有搜狐網、新浪網、騰訊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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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倩 浙江溫州 溫州大學人文學院325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