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考察東漢文獻,“樹”的語義場有12個成員:樹、木、叢、榛、薄、林、森、麓、薪、柴、樵、蒸。其中“樹、木”二者存在著歷時替換關系,其余9詞在意義相近的同時,也存在著或大或小的差別。
關鍵詞:語義場 東漢 樹
本文旨在研究“樹”的語義場在整個東漢時期的使用情況以及探討語義場各成員之間的關系。通過考察,我們發現,東漢時與“樹”相關的詞有12個:1.樹木類:樹、木、叢、榛、薄;2.森林類:林、森、麓;3.燒柴類:薪、柴、樵、蒸。
一、樹木類:樹、木、叢、榛、薄
(一)泛指樹木:樹、木
樹:本義為“栽樹”。《說文》:“樹,生植之總名。”段玉裁注:“植,立也。”《國語·晉語》:“夫堅樹在始。”注:“樹木也。”后動詞的“栽種”義引申出動作的對象“樹木”義(王風陽,1993)《廣韻》:“樹,木總名也。”《說文系傳》:“樹,木生植之總名。”這種意義的出現始于春秋戰國時期,如:《左傳·昭公二年》:“有嘉樹焉,宣子譽之。”
“樹”在東漢普遍使用,在單獨出現時多作賓語,或位于謂語后,成“動詞+樹”形式。如:
(1)稷為兒,以種樹為戲。(《論衡·本性篇》)
或位于介詞后,構成介賓短語。如:
(2)乃昔之月,鼠巢于樹,野鵲變色。(《漢書·外戚傳》)
“樹”的構詞能力很強,經常以復音詞形式出現在文本中。經過整理,可以發現“樹”有以下幾種構詞方式:a.動詞+樹,表達對樹采取某種行動,如:伐樹、種樹、拔樹等;b.樹+植物名詞,如:樹木、樹稼、樹枝等;c.形容詞+樹,對樹的形態進行詳細描述,如:巨樹、大樹、枯樹、老樹、芬樹等;d.樹名+樹,對某種樹的專稱,如:棠樹、桃樹、柳樹、槐樹、桂樹、榆樹、柏樹、棗樹、樗樹等;e.樹+方位詞,說明在樹的那個部位,如:樹上、樹下、樹陰等;g.數字+樹,表達樹木的數量,如:一樹等。還有其他的一些,如“珠樹、玉樹”等是傳說中的神樹,祥瑞而奢華,“山樹、冢樹、道樹、陵樹”等則具體說明了“樹”所處的位置。
木:本義為“樹木”。《說文》:“木,冒也。冒地而生。東方之行,從草,下象其根。”“木”在東漢的使用情況與“樹”類似,少單用,常以組合形式出現,其組合方式約有:a.動詞+木,如:伐木、析木、摧木、拔木、刊木、種木、破木等;b.植物名詞+木,如:林木、竹木、樛木、草木、樹木、木草、叢木、材木、棘木等;c.形容詞+木,如:巨木、枯木、大木、野木、山木等;d.樹+方位詞,如木下等。“木”又由“樹木”義引申為“木材”“木料”等,如“木杖、木門、朽木”等。
“樹”與“木”在東漢時,意義相近,用法相近,在文獻中常會連用為“樹木”。考察東漢文獻,發現“樹木”例者凡21,皆與現代漢語中的“樹木”義相同。如:
(3)岑彭伐樹木開道,直出黎丘(《東觀漢記·岑彭》)
但細加分析,“木”的靈活性遠不如“樹”。首先,“樹”能直接和數字連用,如“一樹”;其次,在表示某類具體的樹名時,“樹”能與各特指樹名連用,幾乎不受限制,如“槐樹、柏樹、棗樹”等,但“木”對此結構的運用則較為拘束,很少見到“樹名+木”這一結構的詞語。
既然“樹”與“木”的意義如此相近,那么,它們之間存不存在某種替換關系?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就必須詳細考察二者在東漢的使用情況,并考慮到西漢和魏晉時期的情況。
表1:“樹”之“樹木”義在東漢的使用情況
論衡潛夫論東觀漢記太平經風俗通義漢書
總計63420111195
樹木4111451048
表2:“木”之“樹木”義在東漢的使用情況
論衡潛夫論東觀漢記太平經風俗通義漢書
總計20221910928281
樹木8410555395
西漢文獻,我們以《史記》和《淮南子》為基本資料。在這兩部作品中,“木”的“樹木”義凡168例,而“樹”僅為54例,可以看出,西漢表“樹木”時大體還是以“木”為多;對魏晉南北朝時期文獻的考察,我們以《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的魏晉部分為資料。在資料中,“樹”表“樹木”義凡103例,而“木”為124例。
綜合以上各數據不難看出,在東漢表“樹木”義時,“樹”與“木”在使用頻率上相差無幾,但當將二者與各自的出現總次數相比,卻能看出差別:“樹”的“樹木”義出現的概率為10:17,超過了50%,而“木”的“樹木”義的出現概率約為4:11,遠低于50%這個比例,究其原因,是“木”的引申義“木料、木材”開始嶄露頭角,且與其本義“樹木”發生激烈角逐;而“木”的引申義“樹木”則力壓其本義“栽種”。事實上,在“樹”語義場中,最早成為基本詞的是“木”。早在春秋之前,表“樹木”義的僅有“木”,之后于春秋戰國時期,“樹”的“樹木”義開始出現,如《荀子·勸學》:“樹成蔭而眾鳥息焉。”此時的“樹”義還處于弱勢階段。但隨著語言的發展,“樹”的本義“栽種”這一角色逐漸由“種”來扮演,隨著本義影響力的削弱,伴之而來的是引申義“樹木”的強勢擴張;而“木”的“樹木”義的影響范圍則不斷被其“木材、木料”義所壓縮。就這樣此消彼長,大約在兩漢時期,表“樹木”概念的“樹”在口語上已基本取代“木”,至魏晉南北朝時期,文學語言上的“樹”也已基本取代了“木”(汪維輝,2000)。到了現代,“樹”已完全成為了名詞,其古義也只存在于“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之類的成語里。而“木”也常用于“木料、木材”義,其“樹木義”只有在“樹木”“草木”“枯木”“朽木”等固定詞組里能見到了。
(二)叢生之木:叢、榛、薄
叢:《說文》:“叢聚也。”“叢”與“聚、湊”同源,皆表“會、聚”義。表叢生的灌木叢林,則是其動詞的名詞化。目前在東漢文獻中所發現的名詞性的“叢”用例僅為4例,且皆為雙音詞。如:
(4)山谷為之風飆,林叢為之生塵。(《漢書·揚雄傳》)
(5)天上急禁絕火燒山林叢木之鄉。(《太平經·卷一百十八》)
榛:《廣雅·釋木》:“木藂生曰榛。”東漢文獻里的“榛”用例僅為2,且皆為詞語“榛榛”。“榛榛”, 草木叢生貌。如:
(6)枳棘之榛榛兮,蝯穴擬而不敢下。(《漢書·揚雄傳》)
薄:《說文》:“薄,林薄也。”《淮南子·俶真》:“獸走叢薄之中”;高誘注:“聚木曰叢,深草曰薄。”“薄”就是指草木叢生。“薄”的出現次數極少,目前僅發現2例。如:
(7)列新雉于林薄。(《漢書·揚雄傳》)
二、森林類:林、森、麓
林:《說文》:“平地有叢木曰林。”《風俗通·山澤》:“林,樹木之所以叢生也。”“林”表“樹林”義在東漢較為普遍,當前共發現121例。“林”可單獨出現。如:
(8)使孟賁登山,馮婦入林,亦無此害也。(《論衡·遭虎篇》)
“林”更傾向于與其他詞語相組合,目前所發現的詞組有:山林49①,樹林3,林叢3,桑林7,竹林3,桃林1,林澤3,茂林3,陰林2,深林1,林麓1。
麓:《說文》:“麓,林屬于山為麓。”按,山足大林也。《周禮》:“林衡每大林麓。”鄭玄注:“竹木生平地曰林,山足曰麓。”也就是生長在山腳的林木。“麓”在文獻中共找到21例,皆表“山腳之林”,目前尚未發現其單獨使用的語例,常以固定詞語形式出現,如:大麓8,林麓1,沙麓7。
(9)使入大麓之野,虎狼不搏,蝮蛇不噬。(《論衡·吉驗篇》)
(10)釐公十四年“秋八月辛卯,沙麓崩”。(《風俗通義·五行志》)
(11)以為昔在二帝、三王,宮館、臺榭、沼池、苑囿、林麓、藪澤,財足以奉郊廟、御賓客、充庖廚而已,不奪百姓膏腴谷土桑柘之地。(《漢書·揚雄傳》)
森:《說文》:“森,木多貌。”《字林》:“林多木長貌。”“森”在東漢出現極少,目前為止也僅找出1例。如:
(12)馬融《長笛賦》:“森槮柞樸。”李善注:“森槮,木長貌。”
“林”“森”“麓”都是表樹多,但“森”只是籠統地描述樹木多,而“林”則偏指平地上的樹林,“麓”偏指山腳的樹林,三者側重點不同。
三、燒柴類:薪、柴、樵、蒸
薪:《說文》:“薪,蕘也。”《禮記·月令》:“收秩薪柴。”鄭玄注:“大者可析謂之薪,小者令束謂之柴。”東漢文獻中“薪”表“柴火”者凡41,常出現在動詞后作賓語。如:
(13)使富貴若鑿溝伐薪,加勉力之趨,致強健之勢,鑿不休則溝深,斧不止則薪多,無命之人,皆得所愿,安得貧賤兇危之患哉。(《論衡·命祿篇》)
另還有“持薪”“砍薪”“抱薪”等。考諸用例,“薪”或與“樵”連用為“薪樵4”,或與“柴”連用為“薪柴1”。此外,“薪”還有一特殊用例:
(14)當夏五月,有披裘而薪者,季子呼薪者曰:“取彼地金來。”(《論衡·書虛篇》)
這里的“薪”為動詞“砍柴”義,屬名詞活用為動詞。
柴:《說文》:“柴,小木散材也。”《楚辭·愍命》:“樹枳棘與薪柴。”注:“枯枝為柴。”東漢文獻中,“柴”表“柴火”者16例,出現較多的雙音詞為:燔柴5,木柴1,薪柴1。與“薪”相同,“柴”常處于動詞后。如:
(15)而良妻布裙徒跣曳柴。(《東觀漢記·王良》)
樵:《說文》:“樵,散木也。”“樵”作名詞,在東漢文獻里僅于《漢書》中發現6例,其中5例皆以“薪樵”出現。如:
(16)入者必持薪樵,輕重相分,班白不提挈。(《食貨志》)
還有“樵蒸”1例:
(17)《揚雄傳》:“樵蒸焜上。”呂向注:“樵蒸,炬火也。”
蒸:《詩·小雅·無羊》:“以薪以蒸。”鄭玄箋:“粗曰薪,細曰蒸。”“蒸”的“柴火”義在東漢文獻中僅出現2例。如:
(18)蒸所與眾山之材干同也,〔伐〕以為蒸,熏以火,煙熱究浹,光色澤潤,爇之於堂,其耀浩廣,火灶之效加也。(《論衡·量知篇》)
“薪”“柴”“樵”“蒸”為同義詞,都表“生火、做飯用的柴”。在文本中,我們已多次發現其連用的例子,如“薪柴”“薪樵”“樵蒸”等,都是泛指“木柴”。但若加以詳細分析,仍能找出這四者之間的區別:鄭玄曰:“大者可析謂之薪,小者令束謂之柴”,可見,“薪”是較粗大的木柴,而“柴”則要細小些。“樵”為“散木”,也就是砍下的或折斷了的木柴,而“柴”則是“樵”的結果,所以總是指枝薪(龍丹,2008);“蒸”為“折麻中幹也”,也就是扒過麻剩下的麻桿叫“蒸”,因此細小的柴火也叫做“蒸”了。但這些區別太過細微,在具體使用中通常都會將其忽略。
東漢時“樹”的語義場成員共12個,它們分別是表泛指的“樹、木”,表叢生之木的“叢、榛、薄”,表森林的“林、森、麓”以及表柴火的“薪、柴、樵、蒸”。其中,以“樹”為代表詞。關于“樹”與“木”之間的歷時演變,概括地說,在春秋以前,“木”為表“樹木”義的唯一代表詞。戰國后,“樹”也有了“樹木”義,并與“木”展開了競爭。隨著語言的發展,“樹”的義項里,“樹木”義戰勝了本義“栽種”,取得主導地位,并在使用中進一步擴大使用范圍,而“木”則剛好相反,其“樹木”義遭到了“木材、木料”義的打壓,逐漸處于弱勢地位。這種情況隨著漢語的發展越來越明顯,終于在東漢以后,在表“樹木”概念上,“樹”基本取代了“木”。至現代漢語,“樹”已成為此概念的代表詞,而“木”,除了一些成語外,已基本退出了“樹木”義的舞臺。
注 釋:
①詞語下方的數字為該詞在文獻中所出現的次數。
參考文獻:
[1]王鳳陽.古辭辨[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3.
[2]汪維輝.東漢-隋常用詞演變研究.[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
2000.
[3]龍丹.魏晉核心詞研究[D].華中科技大學,2008.
[4]吳寶安.西漢核心詞研究[D].華中科技大學,2007.
(劉曉靜 湖北武漢 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 43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