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懷遠方言“哪都是了”的主觀評判義

摘 要：懷遠方言中“哪都是了”表示主觀小量，相當于普通話中的“頂多、最多”等，與普通話“哪都是了”意義不同。“哪都是了”用于句末，表示受話者對某事物特征超出預期的主觀評判，還具有增強反駁、不屑或輕視的語氣義。使用“哪都是了”具有三個語義條件：發話者的說法高出了受話者的預期；評判對象具有級差義；受話者的評判結果數量小或程度低。

關鍵詞：哪都是了 語義條件 高出預期 主觀評判 主觀小量

一、引言

安徽懷遠方言①中的“哪都是了”是一種較為常見的口語格式，一般用于句末，表示說話者認為某人或某物“個體小”“程度低”，常表現出說話者不屑或輕視等態度。例如：

（1）乙：青菜多少錢一斤？

甲：3塊5一斤。

乙：3塊錢一斤哪都是了。

（2）甲：你給他買了什么樣的禮物？

乙：我本來不想給他買禮物，這下沒辦法，給他買個領帶哪都是了。

懷遠方言“哪都是了”與普通話中的“哪都是了”在讀音和形式上相似，但表示的語義卻有所不同。普通話中的“哪都是了”表示“到處都是”，說明某事物或者某情況的范圍廣。例如：

（3）我開始是手臂上長出紅色的小疙瘩，癢，一抓就變大了，再后來全身哪都是了，成片成片的長，奇癢難忍，我都抓破了。

（4）這種手機很暢銷，沿海和內地哪都是了。

（5）果真瘦了!肉體爆炸的哪都是了，就剩下骨頭了！

本文擬從語義特征與認知主觀性方面探討“哪都是了”這一方言口語格式，旨在說明這一格式的使用條件。

二、“哪都是了”的語義背景與語義結構

（一）“哪都是了”的語義背景

“哪都是了”是由“哪、都、是、了”四個詞構成的，“哪”是一個疑問詞，“是”是個典型的判斷動詞，因此在“哪都是了”中含有“是”，表明它含有說話者的判斷意味。“都”是表總括的范圍副詞，是個語氣副詞。不少學者曾對副詞“都”的主觀量進行過研究：陳小荷說“都”可以表示一種含有主觀評價意義的量（簡稱主觀量）②。

根據語料，我們發現“哪都是了”的使用語境一般為對話，由發話者和受話者，構成一個話對③。“哪都是了”用于句末，可以看作表示評判的語氣成分。“哪都是了”的語義背景可以表示為：

A.發話者提出某說法或觀點。

B.受話者懷疑或不同意發話者的說法或觀點。

C.受話者提出自己對評判對象的認識。

D.因超出受話者預期，受話者提出反對發話者的評判。評判結果小于或低于發話者的說法或觀點。

評判對象可以是職位、年齡、價錢等。評判是對評判對象數量或性質的說明，或者說是受話者對評判對象的重新定量或定性。這一語義背景可表述為：發話者的說法明顯超出了受話者的預期，受話者在自己對評判對象的認識基礎上，提出明顯低于發話者說法的評判結果。在這樣的語義背景下，可使用“哪都是了”，表示對受話者評判結果的肯定。

（二）“哪都是了”的語義格式

1.格式I（完整式）：“A+B+C+D哪都是了”

一般說來，使用“哪都是了”需要“A、B、C、D”四個部分。其中“A”可以為陳述句或問句，“B”多為反問句或肯定句。如下例中“是嗎？”“太貴了吧”“哪有”；C為陳述句。例如：

（6）甲：聽說他要升部門經理了。

A

乙：是嗎？他能力又不強，做個職員哪都是了。

B C D

（7）甲：這套房子120萬元。

A

乙：太貴了吧。市中心房子也沒有這么貴，100萬元哪都是了。

B C D

（8）甲：你兒子一個月5000多塊吧？

A

乙：哪有？他大學才畢業，一個月3000塊哪都是了。

B C D

例（6）、例（7）中，發話者的說法分別是“他要升部門經理”“這套房子120萬元”，受話者的認識分別是“他能力又不強”“市中心房子也沒有這么貴”，受話者依此推斷出來的評判結果是“做個職員哪都是了”“100萬元哪都是了”。例（8）中，發話者通過測度句表達自己的想法“你兒子一個月5000多塊”，這超出了受話者的預期，受話者提出真實的情況，表明了對發話者說法的評判意義。

2.格式II：“A+B+D哪都是了”

受話者對評判對象的認識在語境中可省略。例如：

（9）乙：這件鞋子怎么賣？

甲：（鞋子）500塊。

A

乙：這么貴啊，200塊錢哪都是了。

B D

（10）甲：小王說你在核心期刊上發表文章了。

A

乙：我哪能在核心期刊上發表文章啊，在一般報刊上發一篇哪都是了。 B D

例（9）、例（10）中，“500塊”“發在核心期刊上”是發話者對評判對象“鞋子價格、論文發表刊物”的說法。而“200塊錢”“一般報刊”是受話者對評判對象的重新評價，明顯低于發話者，具有量小之義。

3.格式III：“A+C+D哪都是了”

（11）甲：這件560塊。

A

乙：又不是新款，400塊哪都是了。

C D

（12）甲：你考上大學，我請你吃飯。

A

乙：我可沒那本事，考個大專哪都是了。

C D

由以上分析可知，“哪都是了”用于格式I、格式II與格式III中，格式II、格式III由于簡潔的緣故，使用頻率高于格式I。當受話者要強調自己的評價有據可依時，需突出“C”部分，如例（11）、例（12）中“他能力又不強”“市中心的房子也沒有這么貴”。

（三）“哪都是了”的語義條件

根據語料，我們將“哪都是了”的語義結構關系總結為圖1：

“哪都是了”的語義結構式為“A+B+（C）+D哪都是了”，“哪都是了”用于“D”中。對受話者來說，發話者對評判對象的說法超出了受話者的預期，受話者在自己對評判對象認識的基礎上做出自己的評判，即給評判對象重新定性或定量。受話者的評判小于或低于發話者的評價，二者在評判對象某一特征上呈現為級差關系，如“鞋子200塊少于500塊”“論文一般期刊低于核心期刊”“他職員職位低于部門經理”。通過受話者評判結果與發話者說法的比較，受話者評判結果具有了“數量少”“程度低”等特征，而評判對象具有級差義。由此，我們得出“哪都是了”的語義條件：

條件1：發話者的說法超出或高出受話者的預期。

條件2：評判對象多為數量、職位、年齡、價錢等，具有級差義。

條件3：受話者的評判結果數量小或程度低。

三、“哪都是了”的語義指向與語法意義

（一）“哪都是了”的語義指向

語義指向是指一個語言表達式的語義與另一個語義表達式的關聯。語義指向可分為下面三個部分：

A：語義指向詞語（項）：發出指向作用的詞語

B：語義受指詞語（項）：接受或關涉到的詞語

C：基礎背景項：語義受指詞語的語境，有助于明確有效地指向被關涉對象。

例如：

（13）乙：這件衣服多少錢？

甲：100塊。

乙：這么貴啊，50塊錢哪都是了。

（14）甲：這次他參加了局長競選。

乙：他還想做局長呢，他頂多做個科長哪都是了。

（15）甲：他三十幾歲了吧。

乙：他哪有這么大，他看上去20歲哪都是了。

“哪都是了”是發出指向作用的詞語，是語義指向項；“哪都是了”語義指向前面的評價，即“50塊錢”、“科長”“20歲”，它們是語義受指項，是受話者對原有價格、職位、年齡的重新評判，增強了反駁或輕視語氣。

因此，“哪都是了”語義前指，指向受話者的評判結果。受話者的評判結果是表達焦點，表示時間早、數量少、范圍小、錢數少、地位低、職位低、年紀輕、程度低等，即具有數量少或程度低的語義特征。受話者的評判結果若表示數量多、程度高、范圍大等的特征，就不能構成“哪都是了”格式了。例如：

（16）甲：他很想做局長這個位子。

乙：他想做局長，做個科長哪都是了。

（17）甲：他很想做科長這個位子。

乙：他想做科長，做個局長哪都是了。

例（16）“哪都是了”語義指向前面受話者的評判結果，“他”現在還沒有做到科長或者已經是科長，但是對于做局長，說話者認為“局長”與“他”不相匹配。因此，受話者認為是不合理的，表現出說話者的輕視態度。例（17）這個句子說不通，“局長”職位高于“科長”，“科長”還沒有做，不可能做局長，因此，“哪都是了”語義指向“局長”是不合理的。

（二）“哪都是了”的基本語法意義

位于句末的“哪都是了”用于受話者的評判結果“D”句中，帶有了較為強烈的主觀評判語氣；并且因為受話者對評判對象的主觀評判與發話者說法的比較，使得“哪都是了”加強了比較后的肯定義。因此，我們將“哪都是了”的基本語法意義表述為：受話者對某事物特征超出預期的主觀評判。

（三）“哪都是了”的格式語法意義

“哪都是了”已凝固為一個詞語，用于句末，用來加強語氣，表示說話者對原有價格、職位、年齡等高出預期的主觀評判。在不同格式中，“哪都是了”帶有說話者不同的格式語法意義。主要表現為以下三種：

1.增強反駁義

（18）甲：這只足球180塊。

A

乙：你們店的東西賣得太貴了，其他店里足球賣100塊錢哪都是了。 B D

例（18）表明足球價格180塊遠遠超出了受話者的預期，并且受話者比較其他店與這家店后認為這家店東西太貴了。因此，受話者認為其商品不能達到價格與其價值的對等，重新對足球的價錢做出了自己的定量，即100元。在這種語境中，“B、D”句中出現了“你們店”與“其他店里”二者的比較。

2.增強輕視義

（19）甲：太可憐了，我們給他們些錢吧。

A

乙：你不要關注這些要飯的，見到他們給一兩毛錢哪都是了。 B D

（20）甲：不知道他有多少錢？

A

乙：從他的外表看，他就不是什么有錢人，有一兩萬塊錢哪都是了。 C D

例（19）用“給一兩毛錢”表示數量小的評判結果，句末使用“哪都是了”更加增強了受話者對乞丐的態度，表現對他們的不屑或輕視。例（20）是說話者在對“他”是不是有錢人進行評判，說話者是從“他”的外表進行評判，表示受話者認為“他”的外表與“有錢人”身份不相符合，表現受話者的輕視態度。

四、“哪都是了”的主觀性考察

主觀性是語言系統的一個基本屬性，是指說話人在“話語中多多少少總是含有說話人‘自我’的表現成分，也就是說，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也表明了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度和感情，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我們認為，任何一個句子都包括兩個層面的含義：一層為客觀的，反映客觀世界的內容；一層為主觀的，表明說話人對這一客觀事實所持有的態度和情感。“哪都是了”暗含受話者的評判，評判是受話者帶有主觀性的言語行為。

（一）“哪都是了”表示“主觀小量”

“主觀量”是說話人對“量”的主觀評價和感受，是語言的主觀性在量范疇上的具體體現。人類認知經常帶有主觀的感受、態度和評價，使客觀量附加一定的主觀性。陳小荷提出“主觀量”是“含有主觀評價意義的量”，還把“主觀量”分成“主觀大量”和“主觀小量”兩類，前者是評價為大，后者與此相反。

我們認為“哪都是了”具有主觀小量的特點，類似于“頂多、最多”等表示主觀小量的詞語。試比較以下句子：

（21）a.他看上去最多20歲。

b.他看上去頂多20歲。

c.他看上去20歲哪都是了。

“哪都是了”表示主觀評判，表示主觀小量，與“頂多、最多”相似，但“哪都是了”的評判力最強。從句法位置上來看，“頂多、最多”一般位于評價之前；“哪都是了”位于評價之后，一般用在句末。“哪都是了”可與其他表示主觀小量的詞語，如“只不過”“（也）就”“頂多”等配合運用，主觀小量意味更突出。例如：

（22）甲：他可是個工程師。

乙：他算什么工程師啊，也就是個小技術員哪都是了。

（23）甲：是不是他在外面亂說的？

乙：他哪敢到外面亂說啊，頂多在家里說說哪都是了。

例（22）“也就”和“哪都是了”去掉其中一個，語義也不會改變，但“也就”和“哪都是了”合用使主觀小量意味更突出。例（23）“頂多”和“哪都是了”的連用表現出說話者對“他”的膽小的一種鄙視態度，主觀小量更加突出。

（二）“哪都是了”的主觀性

1.視角：以受話者的立場評判事件

“視角”就是說話人對客觀情狀的觀察角度，或是對客觀情狀加以敘說的出發點。說話人在表達時，常常是站在自己所處的立場和位置、用自己的眼光來說明自己的主觀體驗或看法。例如：

（24）甲：他有1.8米嗎？

乙：他哪有這么高，他看上去1.7米哪都是了。

（25）甲：你一個月能拿3000塊吧？

乙：現在工作這么難找，我就是一個高中生，一個月1000多哪都是了。

例（24）可替換為“他哪有這么大，他看上去只有20歲”，這是一種比較客觀的表述，使用“哪都是了”表現了說話人較為強烈的評判義。例（25）亦是如此，受話者站在社會的視角上，對自己的工資進行了評價。

2.認識：對某事件的主觀小量評判

“哪都是了”表現受話者對客觀情況的主觀推斷，表現出受話者對某一事件較為強烈的主觀量小的認識。例如：

（26）甲：希望他這次能考進前三。

乙：他成績那樣，還想考前三，考個中等哪都是了。

（27）甲：今天的會開到幾點？

乙：開到8點哪都是了。

例（26）受話者根據客觀情況“他成績不好”，推斷出“他不可能考前三名”，從而反駁了發話者的觀點，接著提出自己的評價“考個中等已經不錯了”，通過比較表現出受話者對“他”的輕視態度。例（27）亦是如此，受話者推斷會議時間短，由此可說明受話者認為此次會議沒有太多可討論的。

3.情感：受話者的反駁或輕視態度

“情感”包括感情、情緒、意向、態度等。例如：

（28）甲：他是個領導吧？

乙：他又沒有錢，才不是領導呢，一個小職員哪都是了。

（29）甲：這件560塊。

乙：都是舊款了，400塊哪都是了。

例（28）受話者認為有錢是領導，由“他沒有錢”推斷出“他不可能是一個領導”“頂多是一個小職員”，句末“哪都是了”表現出受話者對“他”的輕視態度。

五、結語

通過分析，我們得出關于懷遠方言“哪都是了”的一些觀點：

1.“哪都是了”表示主觀小量，相當于普通話中的“頂多、最多”等，與普通話“到處都是”意義不同。

2.“哪都是了”用于句末，受話者對某事物特征超出預期的主觀評判。

3.“哪都是了”具有增強反駁、不屑或輕視義。

4.“哪都是了”的語義條件有三個：

條件1：發話者的說法超出或高出受話者的預期。

條件2：評判對象多為數量、職位、年齡、價錢等，具有級差義。

條件3：受話者的評判結果數量小或程度低。

至于懷遠方言“哪都是了”主觀評判義的產生機制將另文探討。

注 釋：

①懷遠方言屬于江淮官話，江淮官話是官話方言中內部分歧較大、

語言現象較為復雜的一支。

②陳小荷《主觀量問題初探》：他將量分為客觀量（不含主觀評價）

和主觀量（含主觀評價），主觀量又分為主觀大量（評價為大）和主觀小量（評價為小）。

③發話者和受話者是言語行為的主體。發話者是指說話人或信息的

發出者，通常都有一定的語用意圖。受話者是指聽話人或信息接受者，受話者對發話者傳遞信息的理解（或語用意圖）并不是一個被動的聽話過程，而是一個主動探索、推導的過程。話對是指兩個參與者各說一次話所構成的會話單位，其內容是相關的，如提問與回答、批評與接受、抱怨與申辯等。

參考文獻：

[1]陳小荷.主觀量問題初探——兼談副詞“就”“才”“都”[J].

世界漢語教學，1994，（4）.

[2]沈家煊.語言的“主觀性”和“主觀化”[J].外語教學與研究，

2004，（4）.

[3]李宇明.漢語量范疇研究[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

（周紅 霍雨佳 上海財經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 20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