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樹,字花農,又字紅友,號山翁,江蘇宜興人。清初著名文學家、戲曲作家、詞學格律家。生卒年不詳,主要生活在康熙時期。他曾為監生游學北京,未得官而歸。吳興祚任兩廣總督時,萬樹以監生入其幕而以才稱,暇時作劇供吳家伶人演出。《宜興縣志》記載,萬樹一生著有《詞律》二十卷、《香膽詞》二帙、二十余種傳奇和雜劇及《璇璣碎錦》等。
一、《詞律》的價值
萬樹才情卓絕,在多方面取得非凡的成就,尤其對詞律進行了長期的潛心研究。康熙七年在京都時,曾將初步構想與陳維崧討論,并得到支持。后于康熙十六年開始撰著,康熙二十六年方成書于嶺南。
在《詞律》之前,淮揚張綖作有《詩余圖譜》,后經錢塘謝天瑞加以增廣,吳江徐師曾去圖而著譜,新安程明善又合為一部,刊入《嘯余譜》中,但仍有不少訛誤。清初賴以邠作《填詞圖譜》,此書仿《詩余圖譜》,譜依《嘯余譜》,考稽既疏,謬誤仍多。萬樹的《詞律》,對詞體格律進行了系統整理,校訂平仄音韻,句法異同,確定規格,雖偶見疏漏,但在當時足稱精嚴詳備。在康熙《欽定詞譜》問世前,是所收詞體最多、考訂最詳的一部詞譜。
《詞律》凡二十卷,收錄詞調660,詞體1180。萬樹反對毛先舒以58字以內為小令,59字至90字為中調,91字以外為長調的分法,因而《詞律》只敘字數,不以小令、中調、長調分類,而以調之字數多少排列,每調中也以字數多少排序。每調后注明調之字數和異名,有數體者,注明每體之字數,以“又一體”相稱,反對舊譜不論作者之先后,也不拘字數之多寡,強行以第一體、第二體排次。萬樹認為同是一調,字有多少,則調有短長,則應為一體,第一第二不可次序,但體則不可不分。每調下和每體后都選一經典作品為典范,在作品之右以小字注明韻、葉韻、換韻、疊韻、句、逗,在作品之左注明可平可仄處、作平聲處及易誤讀之字作某聲,使人一目了然。其又一體句法與本體相同者,則不重復,不同者則注明相異之處。每調每體后有更為詳細的考辨。
與舊譜相比,萬樹《詞律》多有補益。如所注更韻之體,舊譜雖注更韻,但模糊不清。《詞律》則于首韻注韻字,更韻則注換平或換仄,第三更則注三換平或三換仄,依此類推。其后葉韻句若通篇是平仄兩韻,則注明葉平或葉仄,有交錯者,則注明葉首平或葉首仄,葉二平或葉二仄,依此類推。若正韻乃平韻,而更韻仍平者,則注明葉首平二平;正韻與更韻皆仄者,則注明葉首仄二仄;有平仄通用者,則注明換平葉或換仄葉。如此的細訂詳注,糾正了不少舊譜失誤之處,讓學作詞者有法可依。
《詞律》還糾正了舊譜許多分調、分句之誤。詞有調同名異者,如木蘭花與玉樓春之類,唐人即有此異名;宋人則多取詞中字名篇,如“賀新郎”名“乳燕飛”,“水龍吟”名“小樓連苑”之類。后人喜新厭舊,更至異名龐雜難辨。《嘯余譜》不知而誤收許多,有些竟至一調重復出現四五次。《詩余圖譜》則沿襲舊誤,而且有明知是某調而故改新名者照舊收錄。還有一些調異名同者,分為兩類:一如“長相思”“西江月”之類,篇幅長短迥異,而名字相同。一如“相見歡”“錦堂春”俱別名“烏夜啼”,“浪淘沙”“謝池春”俱別名“賣花聲”之類。萬樹皆一一詳細注明,糾正舊譜之誤。對于舊譜分句之誤,也詳加考訂。詞中五言、七言句最易淆亂,萬樹于七字句中上四下三者不注,上三下四者皆在第三字旁注“豆”字。五言句中于容易誤填的一字以下四字者,在作品之后的注中辨析。其他如六字八字句中,語氣轉折處亦用豆字注明。這樣,使讀者易曉無誤,使填詞具有可操作性。
《詞律》避免了圖譜方式的先圖后詞既割裂詞章,又不相貫連的缺陷;也避免了以黑白圈或符號表示平仄宜于出現訛誤的毛病。糾正舊譜的訛誤,同時多有增補。
康熙末期山東田同之《西圃詞說》對《詞律》在當時的影響曾評價說:“宋元人所撰詞譜流傳者少。自國初至康熙十年前,填詞家多沿明人,遵守《嘯余譜》一書。詞句雖勝于前,而音律不協,即《衍波》亦不免矣,此《詞律》之所由作也。其云得罪時賢,蓋指《延露》而言,非他人也……故浙西名家,務求考訂精嚴,不敢出《詞律》范圍以外,誠以《詞律》為確且善耳。”田同之與萬樹年齒相去不遠,且為山左詩詞世家的名流,所說當足信。從中可見《詞律》的重大影響及對詞壇的貢獻。《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也充分肯定了《詞律》的價值:“唐宋以來倚聲度曲之法久已失傳,如樹者,固已十得八九矣。”后來沈雄《古今詞話·詞評下卷》說:“近得《詞律》一書,留情倚聲,服其上下千載,有功詞學,固當以公謹望之。”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一》說:“萬紅友當轇轕榛楛之時,為詞宗護法,可謂功臣。”洵非虛譽。況周頤晚年所著《詞學講義》共列詞學初步必備參考書五種,萬樹的《詞律》即其中之一。
當然,《詞律》也受到了來自某些詞家的非難。如清代中期的江順詒在《詞學集成·卷一》對萬樹的詞律學說提出了批評,他主張:“當列五音,而不應列四聲。當分宮商之正變,而不當列字句之平仄。當列散聲增字之多寡,而不當列一調數體之參差。”
二、《詞律》的聲律論
萬樹在《詞律發凡》和許多詞調后的考辨中,深入探討了詞體的聲律問題,有許多精辟獨到的見解。茲試評述如下:
(一)詞之襯字
張炎《詞源·卷下》有《虛字》一條,他說:“詞與詩不同。詞之句語,有二字、三字、四字至六字、七八字者,若堆疊實字,讀且不通,況付之雪兒乎?合用虛字呼喚。單字如“正、但、任、甚”之類,兩字如“莫是、還又、那堪”之類,三字如更能消、最無端、又卻是之類。此等虛字卻要用之得其所。若能善用虛字,句語自活,必不質實,觀者無掩卷之誚。”沈雄《古今詞話·詞品上卷》將張炎所說的用于句意轉折處的虛字稱為“襯字”,他說:“調即有數名,詞則有定格,其字數多寡,句讀平仄,韻腳葉否較然,少有參差,委之襯字,緣文意偶不聯綴,或不諧暢,始用一二字襯之。”萬樹在《詞律》中對此加以辯駁:“但聞曲有襯字,未聞詞有襯字,不知何據也。”[1]“若謂詞可用襯,則詞中多少一兩字者甚眾,皆可以襯之一說概之,而不必分各體矣。”[2]“襯之一說,不知從何而來。詞何得有襯乎?況此句句法上三下四,亦止可注也字為襯,而不可注縱字襯也。著譜示人,而可率意為之耶?愚謂也字,必是誤多無疑,即不然,亦竟依其體而填之,不可立襯字一說,以混詞格也。”[3]萬樹認為詞與曲不同,曲有襯字,詞無襯字。
襯字在敦煌曲子詞中應用得很普遍。因為敦煌曲子詞是依照音樂之調填詞,調的規范是曲式,所以其中之襯字是由于歌唱時的聲情變化而產生的,是出于歌唱需要,而非文法需要。[4]至唐五代文人曲子辭,襯字仍很常見。但已分為兩類,一類屬裝飾性的,性質和敦煌曲子辭的襯字一樣,仍可稱為“襯字”。但大部分文人曲子辭的襯字,卻包含了依體式而襯的內容,具有了“體”的性質,即被某作家固定使用,依體創作若干首。這種依調填詞,反映了格律離開音樂而具有的初步獨立性。[5]至清代,詞已經完全與音樂脫離,成為一種依照詞譜填詞的長短句格律詩。因而,萬樹所言“詞無襯字”是在詞已經與音樂分離,原先的襯字已經具有“體”的性質之后,反映了詞律發展的真實情況及清人對詞律的嚴格要求。
(二)詞之拗句
拗句是詩詞中不依一般平仄常格句式的句子,或稱拗體。萬樹發現詞中一些句子看似拗句,若入于歌喉,則自合音律。他說:“不知詞中此等拗句,乃故為抑揚之聲,入于歌喉,自合音律。由今讀之,似為拗而實不拗也。若改之,似順而實拗矣。”[6]他又強調拗句尤其要嚴守四聲:“讀詞非僅采其菁華,須觀其格律之嚴整和協處。然人見其嚴整,便以為拗句,不知其拗句,正其和協處。但多吟詠數遍,自覺其妙,而不見其拗矣。字之平仄,人知辨之,不知仄處上去入亦須嚴訂。如千里和清真平上去入無一字相異者。此其所以為佳,所以為難。”[7]這類拗句,萬樹《詞律》中多有考訂,使《詞律》指導作詞更為細致。
(三)詞之四聲平仄
《詞律·發凡》云:“自沈吳興分四聲以來,凡用韻樂府無不調平仄者。至唐律以后,浸淫而為詞,尤以諧聲為主。倘平仄失調,則不可入調。”以張翥《摸魚兒》為例云:“《摸魚兒》調最幽咽可聽,然平仄一亂,便風味全減。”[8]《詞律·發凡》又云:“平仄固有定律矣,平止一途,仄兼上去入三種,不可遇仄而以三聲概填。蓋一調之中,可概者十之六七,不可概者,十之三四,須斟酌而后下字,方得無疵。此其故當于口中熟吟,自得其理。夫一調有一調之風度聲響,若上去互易,則調不振起,便成落腔。”可知,萬樹是主張嚴分四聲和平仄的。他說:“上聲舒徐和軟,其腔低;去聲激厲勁遠,其腔高,相配用之方能抑揚有致。”萬樹發現,上聲字和去聲字相連使用,能使音韻和諧,抑揚有致。因而,萬樹對上、去聲連用者尤其欣賞,并且加以分析。如以吳文英《尾犯》為例云:“乍剪,去上,晚樹、歸雁上去,俱妙。”[9]又以柳永《卜算子慢》為例云:“漸老、對晚、念遠、念兩、縱寫、萬種等,用六個去上,妙絕。”[10]四聲的運用確實是有一定的規律的。萬樹對四聲的探討,可以給作詞者指出一捷徑。
我國的音韻在元代發生了重大的變化,主要是入聲字逐漸消失,派入平、上、去三類聲調之中,即“入派三聲”。萬樹認為“入派三聲”詞曲一理,先詞而后曲。詞中入聲字可以和陰聲字相押,可以入聲字代平生字。他說:“愚謂入聲可作平,人多不信,曰:‘入聲派入三聲,始于元人論曲,君何乃移其說于詞?’余曰:‘聲音之道,古今遞傳。詩變詞,詞變曲,同是一理。自曲盛興,故詞不入歌。然北曲《憶王孫》《青杏兒》等,即與詞同。南曲之《引子》與詞同者將六十調,是詞曲同源也。況詞之變曲,正宋元相接處,豈曲入歌,當以入派三聲,而詞則不然乎?故知人之作平,當先詞而后曲矣。’”[11]又說:“入之派入三聲為曲言之也,然詞曲一理,今詞中之作平者比比而是,比上作平者更多,難以條舉。作者不可因其用入,是仄聲而填作上去也。且有以入也上者,不可用上,亦須知之。”[12]關于“入派三聲”,牽涉到音韻學的問題,在此我們姑且不論萬樹見解之正誤。音韻學家唐作藩《音韻學教程》認為:“從《中原音韻》到現代普通話,入聲字派入陰平的從有到無,而且越來越多,而入聲派入上聲的字則越來越少。”[13]那么萬樹的認為入聲字可以與陰聲字相押,應該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四)詞之去聲字
沈義父《樂府指迷》中已經注意到去聲字在詞中的特殊作用。他說:“腔律豈必人人皆能按簫填譜,但看句中去聲字最為緊要。然后更將古知音人曲,一腔兩三支參訂,如都用去聲,亦必用去聲。”詞中換韻處,承上啟下之領字或呼應字用去聲,方覺振起有力。萬樹著《詞律》時并未見到《樂府指迷》,但關于去聲字的見解卻與古人暗合:“有一要訣,曰名詞轉折跌宕處,多用去聲。”[14]以呂謂老《醉蓬萊》為例,云:“蓋此一字領句,必去聲,方喚得起下面也。此亦易明之理。況舊詞篇篇可證。二譜俱注可平,一字之訛便失一調之體,豈得如此率意乎?”[15]又以周邦彥《一寸金》云:“……等去聲字,妙絕,此皆跌宕處,要緊,必如此,然后起調。周郎之樹幟詞壇,有以哉。”[16]萬樹認為:“夫詞曲中四聲,以一平對上去入之三仄,固也,然三仄可通用,亦有不可通用之處。蓋四聲之中,獨去聲另為一種,沈著遠重之音。所以入聲可以代平,次則上聲亦有可代,而去則萬萬不可。人但于口中調之,其理自明。南北曲之肯綮,全在此處。人或謂今日之曲,付于歌喉,尚且不必拘泥,詞又不入歌,何妨混填?此大謬之說,何也?詞即曲之先聲,當時本以按拍,豈可以謷牙捩嗓者號為樂府乎?”萬樹主張嚴守去聲,在創作中或許有些不能實現,但是,其對去聲字在詞中的特殊作用的闡發,則對讀詞者和作詞者都有裨益。
萬樹清醒地意識到,自明以來嚴重存在著的“但從順口,便可名家”(《詞律·自序》)的不良現象如不改變,就不可避免地會出現“詞風愈盛,詞學愈衰”(《詞律·自序》)的局面。因而,《詞律》肩負著挽救時弊的重任而誕生,成為清代頗有影響力的詞譜之一。
注 釋:
[1]《詞律》卷四,曹組《憶少年》后注。
[2]《詞律》卷三,徐府《卜算子》后注。
[3]《詞律》卷九,陳允平《 唐多令》后注。
[4]參閱王昆吾《隋唐五代燕樂雜言歌辭研究》,第99至101頁,中
華書局,1996年11月第1版。
[5]王昆吾《隋唐五代燕樂雜言歌辭研究》,第108頁,中華書局,
1996年11月第1版。
[6]《詞律》卷二,溫庭筠《蕃女怨》后注。
[7]《詞律》卷十九,方千里 《丹鳳吟》后注。
[8]《詞律》卷十九,張翥《摸魚兒》后注。
[9]《詞律》卷十四,吳文英《尾犯》后注。
[10]《詞律》卷三,柳永《卜算子慢》后注。
[11]《詞律》卷一,石孝友《南歌子》后注。
[12]《詞律·發凡》。
[13]唐作藩《音韻學教程》,第175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8
月第3版。
[14]《詞律·發凡》。
[15]《詞律》卷十五,呂謂老《醉蓬萊》后注。
[16]《詞律》卷十九,周邦彥《一寸金》后注。
(張東艷 河南鞏義 河南財經政法大學成功學院 451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