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推崇西方民主,但在西方政治文明譜系上,民主乃法治之后需要逐步推進的一個過程,并且這個過程無論如何不能突破法治框架而為之
1919年年底,陳獨秀發表《法律與言論自由》,認為“言論要有逾越現行法律以外的絕對自由”,這種反法律主義的傾向幾個月后又有了遞進。1920年4月21日,陳獨秀在上海中國公學講演,題目是《五四運動的精神是什么》。在陳看來,屬于五四精神的第一點是人民的“直接行動”。具體而言,“直接行動就是對于社會國家的黑暗,由人民直接行動,加以制裁,不訴諸法律,不利用特殊勢力,不依賴代表。”
五四運動是廣場運動,屬于五四民主一部分,其高潮是在趙家樓的打、砸、燒。這其中的情節與細節,此處不表。但有一點要指出,這行為的非法性毋庸置疑。梁漱溟當時即發表意見,認為學生行為觸犯法律,理應自愿接受制裁。梁氏看法并非個別,五四過后第三天,陳獨秀寫信給胡適說:“京中輿論,頗偏袒學生。但是說起官話來,總覺得聚眾打人放火……難免犯法。”從法律角度看是犯法,但在陳那里卻被視為官話,這可見法律在陳本人心目中的位置。
以一個世紀的眼光看,建構現代國家的法治框架,是清末梁啟超那代人的努力。雖然清末的虛君立憲因同盟會推動的武裝起義而不幸流產,但北洋時代的梁啟超等人在共和構造下,依然著力于把國家往憲政法治的道路上推。畢竟由英倫開頭的現代政治文明,首先就是法治文明;更何況美國立國之前先立憲,憲法中尚未有太多的與民主有關的內容。
《新青年》推崇西方民主,當然是個好東西,但在西方政治文明的譜系上,民主乃是法治之后需要逐步推進的一個過程(如英美普選均是20世紀以后的事),并且這個過程無論如何不能突破法治框架而為之;否則從多數民主到多數暴政,只是一個轉身而已。
陳獨秀和孫中山一脈,后來推進民主革命,便是以五四學生運動為起點。陳氏比孫氏更進一步的地方,就是突破法律,以直接行動實行直接民主。
本來,以憲政救濟中國,還是以民主救濟中國,是梁啟超和孫中山的分歧。虛君立憲的流產乃是清末憲政推進的一大夭折;爾后陳獨秀又鼓舞人們突破法律制約來實現言論自由和行動自由:如此一而再,可以說,本來就根基不穩的憲政與法治,基本上就在后來的歷史進程中畫上了句號。
由上可知,由陳獨秀確定的五四精神,就是直接行動或直接民主的精神,要害在于“不訴諸法律”。正如他在當時導致他被捕的《北京市民宣言》中宣稱:“惟有直接行動,以圖根本之改造”。這個根本改造就是要推翻當時畢竟處在法治框架下的北洋政治。北洋政治并非沒有弊端,但這種源自英美的議會政治,畢竟要比后來國民黨來自蘇俄的黨國政治要好得多。這是一條歷史脈絡,國民黨是靠國民革命推翻北洋的,國民革命是由當時的國民運動演變而來,而國民運動呢,陳獨秀《在國民雜志成立周年大會上的致詞》中說得很清楚: “‘五四’運動……實為國民運動之嚆矢。”當然,國民黨的國民革命最終又為眾多新青年投身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所取代。按主流說法,同盟會起義開了舊民主革命的頭,五四運動開了新民主革命的頭。這里如果換成我個人的表述,即:1949年的大門,是從1919年敲響的。
五四“直接行動”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反對英美代議制。所謂“不依賴代表”就是不滿當時代議性質的政黨政治,認為這是無視民眾的政黨游戲。因此,陳獨秀宣稱:“相信真的民主政治,必會把政權分配到人民全體”。五四運動就是這種民主的第一次運演。
如果說代議民主是間接民主,民主對民眾來說主要表現為選舉的權利;五四民主是直接民主,主張廢除代表,把權力分配給每一個人,因而這種民主已經不是權利而是權力。然而,人人都可以直接行使權力的民主,是一種可怕的民主;尤其當它不要法的制約時,暴政便成為這種民主的經典形態。
法治的消長與民主的單邊推進(以運動與革命的方式),是五四新文化饋贈給我們的一個禮物。如果從頭追溯中國百十年來法治衰退的緣由,五四反法律主義傾向的新文化運動即為主因之一。
作者為南京曉莊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