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斷延伸的部門壟斷利益,使原本放開管制的工業鹽經營,實際執行時仍變相為專營,由此引發的案件屢屢發生
10月2日,江西南昌贛江熱化廠法人代表李伏明再次向當地公安局報案,指控南昌鹽業公司于八年前捏造事實,誣告陷害其非法經營工業鹽,導致遭遇不明牢獄之災。這是李自2003年年底以來的第四次報案,前三次均未被立案。
“15年前,國家就放開了工業鹽經營,我卻因買賣工業鹽被判了七年?!崩罘鲗Α敦斀洝酚浾哒f,出獄一年多來,李不斷往返于北京和南昌之間,在最高人民法院、中央紀委、全國人大常委會等多個部門間奔走,申訴冤情。
2002年4月25日,李因買賣工業鹽2417噸、獲得人民幣16.14萬元而被判非法經營罪,被南昌鐵路運輸中級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七年,并處罰金32萬元。
他的經歷并非個案。近年來,江西、湖南、四川、江蘇、河南等地“工業鹽被鹽業公司或鹽務局查封”的案例此消彼長,在各地法院,因“私自銷售工業鹽”立案待審的非法經營罪已不下1000起。
按照國務院1990年相關條例和有關部委1995年的相關通知,除食用鹽、國家儲備鹽和國家指令性計劃的純堿、燒堿用鹽外的其他用鹽,制鹽企業在完成國家分配調撥計劃和按規定確保合理庫存的基礎上,可在鹽業行政主管部門的指導下進行自銷。
但各地方政府規章、地方性法律中,又明確規定實行工業鹽專營。這一“名放實收”的管理制度,直接導致了李伏明等人的牢獄之災,引發層出不窮的“工業鹽”非法經營案件。這些案件的出現,被外界視為行業部門壟斷思維仍未清除,行業壟斷利益依然頑固,鹽業放開改革之路仍舊曲折。
中鹽公司及各地鹽業公司仍舊是鹽業市場的壟斷者,從1996年至今,它們仍然掌控著“兩堿”(純堿、燒堿)工業用鹽以外的所有鹽業銷售市場。這種壟斷局面的出現,除了此前的鹽業專營慣性,也與此前數年不時出現的食鹽和工業用鹽安全問題有關。
即使如此,逐步打破以中鹽公司為主體的鹽業壟斷經營局面,已成為決策共識。
2009年3月,“加快鹽業行業改革”首入《政府工作報告》,讓業界對停滯達十年之久的鹽改重燃希望。隨后,鹽業體制改革領導小組成立,并在國務院督辦下,由國家發改委體改司和工信部消費品司著手制訂新鹽改方案。
但時至今日,這場被政策制定者認為“最沒風險、技術含量最低”的鹽業市場化改革方案仍未出臺,其中涉及的部門利益和管理體制的復雜博弈,不盡為外界所知,但改革方案再次拖延幾成定局(相關報道見《財經》2010年第5期“鹽業壟斷緣何難破”),而只要相關改革沒有實質突破,鹽業變相專營依然難以盡除。
禍起工業鹽
2001年1月19日,時任南昌贛江熱化廠廠長的李伏明從湖南老家抵贛,剛走出南昌火車站,即被南昌鐵路公安局逮捕,理由是“私自販賣工業鹽,并從中獲利”。一年后,李因“非法經營罪”獲刑七年,并被處以32萬元罰款。
南昌贛江熱化工廠(下稱熱化廠)成立于1992年,主要從事工業鹽加工與銷售。1992年至1999年間,一直掛靠在南昌鹽業公司下。2000年3月,熱化廠由全民所有制改制為股份合作制,李成為該廠股東、廠長。
李涉案肇始于1999年1月至2001年1月的一筆交易。1999年,李伏明從鹽場購買了40車、共計2417噸工業鹽,2000年8月至10月間,在南昌鹽業公司不知情的情況下,李向外銷售了495.96噸。
判決書認為,在明知購買工業鹽應向當地鹽業公司報告購買數量,由鹽業公司負責組織調運的情況下,李私自從鹽場購鹽并銷售,謀取了非法利益,屬未經許可經營行政法規限制買賣的工業鹽行為,擾亂了市場秩序,情節特別嚴重,已構成非法經營罪。
2010年10月4日,刑滿釋放一年半后,李伏明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追問:“工業鹽的經營權早就放開了,鹽業公司何以說我非法經營?法院何以判我非法經營?”
因工業鹽銷售而獲罪的不止李伏明。2007年11月,江蘇蘇州市鹽務局對魯濰(福建)鹽業進出口有限公司蘇州分公司從湖北、江西兩家公司購買的121.7噸精制工業鹽予以登記保存,之后,公司總經理徐先良被鹽務局以“涉嫌非法經營罪”舉報至蘇州市公安局。
彼時,江蘇省宜興市南豐印染助劑有限公司總經理祿綠偉,因購買和銷售3.59萬噸工業鹽、獲利1582萬元,以涉嫌非法經營的罪名已被拘留一年。
2010年7月5日,魯濰鹽業(福州)進出口有限公司新鄉分公司存放的42.75噸工業鹽被當地鹽業局鹽政稽查大隊全部沒收,隨后,公司負責人黨玉進收到由當地鹽業局下發的《關于對黨玉進違法營銷鹽產品的處罰決定》。該決定書認定,黨玉進違法營銷鹽產品42.75噸,責令其停止違法行為,沒收其鹽產品,并處以人民幣10.5萬元罰款。
1990年,國務院頒布的《鹽業管理條例》(下稱《條例》)規定,食用鹽、國家儲備鹽和國家指令性計劃的純堿、燒堿用鹽,由國家實行統一分配調撥。其他用鹽,制鹽企業在完成國家分配調撥計劃和按規定確保合理庫存的基礎上,可在鹽業行政主管部門的指導下進行自銷。
與此同時,鹽業批發由各級鹽業公司統一經營。未設鹽業公司的地方,由縣級以上人民政府授權的單位統一組織經營。
1995年,當時的國家計委、國家經貿委又下發《關于改進工業鹽供銷和價格管理辦法的通知》(下稱《通知》),規定“國家確定的總量(1996年為1000萬噸)以外的兩堿工業用鹽可向小鹽場直接訂貨,價格由雙方協商?!?/p>
由此,業內解讀稱,《通知》對由國家計劃調撥、由鹽業公司統一經營的兩堿工業用鹽已大部分放開,加之此前《條例》確立的其他用鹽自銷原則,工業鹽市場已基本確定了產銷直接接洽、價格雙方協商的市場化方式。
不過,倡導市場化的業內人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通知》的后半部分行文:不能夠直達供貨的小堿廠等零散戶的工業用鹽和其他工業用鹽,由鹽業公司組織供應。
地方鹽業管理機構和鹽業公司正是在這“不被重視”的幾十個字中大做文章。這也為鹽業公司繼續完成對工業鹽市場事實上的壟斷專營埋下了伏筆。
矛盾的法規
“這就將原本已經市場化供應的其他用鹽,又重新納入到鹽業公司的統一經營范圍中?!币晃徊槐憔呙柠}業法規研究人士對《財經》記者評價。
就“工業用鹽”而言,業內通常將之分為兩堿工業用鹽(俗稱“大工業用鹽”)和其他工業用鹽(俗稱“小工業用鹽”)兩類。這種區分主要基于客戶的用鹽數量,與商品自身特性和生產差異無關。
上述研究人士指出,《條例》中確立的“自銷原則”,目的就是讓制鹽企業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銷售商品,不僅可以決定商品的數量和價格,還可以選擇交易伙伴并商談交易條件,它們不再需要通過“第三方”。
但是在《通知》當中,“第三方”再次回到前臺。這位人士表示,《通知》已將原來受控制的大工業用鹽實現市場化,卻將數量不大的小工業用鹽畫地為牢,“這種背道而馳的做法,實在讓人想不通”。
“從目前的國內物流結構看,基本不存在不能直達供貨的情況?!崩罘髡f,工業鹽的經營應該完全放開,鹽業公司根本專營不了。然而,地方鹽業管理機構和鹽業公司卻緊緊抓住了這一破綻,并曲解為“其他工業用鹽都由鹽業公司組織供應”。
《財經》記者了解到,根據國家上述法規,各省均出臺了地方鹽業條例和鹽業管理實施辦法,這些文件大多由地方鹽務局負責起草,經過各地政府審批。
在許多地方,鹽務局和鹽業公司是“兩塊牌子,一套人馬”,鹽務局局長就是鹽業公司總經理。即使在進行了生產企業劃歸鹽業公司的改制之后,地市鹽務局局長兼任生產企業董事長的現象也比比皆是。
在此局面之下的立法,地方鹽務局自然首先考慮的是如何更有效地維護自身壟斷利益。
以《江西省鹽業管理實施辦法》為例,在1998年進行了修訂之后,仍然明確規定“工業及其他行業用鹽,必須向省內鹽業批發單位購買并保證專鹽專用”。《江蘇省鹽業管理條例實施辦法》同樣規定,“工業鹽屬于專營范圍”。
“政企不分導致工業鹽即使被放開,實際上還是被鹽業公司壟斷?!敝袊缈圃貉芯繂T毛曉飛曾對媒體直言,“鹽務局借加強食鹽市場管理之名,盡可能把食鹽專營范圍擴大,將工業鹽也囊括其中。”
目前,河北、安徽、浙江、廣東、河南、湖北、湖南等多個省更以人大立法的形式,在鹽業管理條例中將“食鹽專營”擴大到“鹽業專營”。
《財經》記者獲悉,各地各級鹽業公司在統一經營的同時,還采用了指導性計劃管理,頒發鹽運證、準運證或承運證等票證制度的形式,進一步強化其工業鹽專營權。
2008年,最高人民法院曾針對祿綠偉一案批復“工業鹽已不再屬于國家限制買賣的物品”,由此祿在被收押兩年后免于起訴。但這是目前不多的被糾正的個案。
2010年6月至7月間,出獄后的李伏明仍從事工業鹽銷售,在江西上高、湖南沅陵、四川眉山三地,遭到鹽業公司沒收工業鹽140噸,并被地方公安機關恐嚇要再以“非法經營罪”之名進行網上通緝。
瘋狂逐利
巨額利潤是鹽業公司一步步擴大鹽業專營權范圍的原始驅動力。
自1995年兩堿用鹽全部市場化后,其市場價格大約為300元/噸。與此相對照的,受到鹽業公司壟斷經營的其他工業用鹽價格則高居500元-800元/噸。
事實上,對其他工業用鹽的銷售,鹽業公司基本沒有成本支出。其程序常常是,其他工業鹽用戶直接與制鹽企業接洽,而后到鹽業公司開票,辦理準運證,鹽業公司不負責實際買賣和運輸。換言之,鹽業公司只不過是一個手續上的環節。而就是這一簡單的中間環節,鹽業公司便可從中至少獲得10%利潤,有時這一利潤額甚至可達到30%-50%。
李伏明告訴《財經》記者,“我們賣給客戶的工業鹽價格每噸不超過430元,這還包括了點對點運輸??蛻羧羧}業公司買,每噸價格不僅要翻到600元至800元,還要自己找車去鹽業公司的倉庫拖。”
2008年,全國氯化鈉產量為6800萬噸,其中,食用鹽僅800萬噸,工業鹽達到6000萬噸,市場銷售總額達300億至500億元。
“多年來,食用鹽銷量基本保持不變,工業鹽銷量在大幅增長?!崩罘髡f,“2009年的工業鹽銷量肯定超過7000萬噸,今年的數字則會更大。鹽業公司當然要死死抓住工業鹽經營權了?!?/p>
在鹽業公司獲得巨額利潤的同時,工業鹽用戶卻因原料價格過高不堪重負。湖南懷化一礬礦企業每月工業鹽用量超過1萬噸,僅此一項,每年就將多支付原料成本2400萬元-4800萬元。江蘇、廣東等地的印染企業,因鹽價太高,不得不將工藝進行修改,使用被淘汰的工藝元明粉(即芒硝)替代。
知情人士透露,目前,工業用鹽銷售模式,與鹽業公司壟斷食用鹽的批發銷售并無二致,處于地域性壟斷狀況。
各級鹽業公司均依照行政機關的結構模式設立,即各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政府的鹽業主管機構在本行政轄區內設立一家同層級的鹽業公司,再在縣、市、自治州和區的范圍內又設立一家該層級的鹽業公司。
這些鹽業公司在其所在的行政區域內擁有排他性的經營權,其他無法律授權或者無法獲得其委托的經營者則被排除在外。
2002年之后,壟斷之勢愈烈。全國或省一級鹽業總公司逐步展開對其他鹽業公司的并購,如原甘肅省鹽業集團公司并入中鹽集團成為中鹽甘肅省鹽業(集團)公司。
其結果就是,一些“小”壟斷者開始逐步將權力交給“大”壟斷者,后者由此獲得更多的批發經營權,地域壟斷范圍也不斷擴大。
于是,在一些地方鹽業公司陸續并入中鹽公司后,中鹽公司獲得了原先只有地方鹽業公司才能夠分享的地域性壟斷市場,成為惟一一家在多個地區擁有專營權的企業。
中鹽公司2010年1月公布的數據顯示,從2003年到2009年的六年時間里,公司總資產規模從37億元發展到310億元,增長達七倍之多;利潤總額從8452萬元翻漲至6億元,增長達6.1倍。
“說白了,就是為了利益,不許別人賣便宜鹽,搶它們市場?!泵珪燥w對媒體如是說。
在業內人士看來,加快鹽業體制改革是破解壟斷的根本之法,只有允許生產企業進入市場,才能真正實現鹽業市場化。也只有如此,才可從根本上規范工業鹽以及整個鹽業市場經營,消除市場中的利益紛爭。
然而,《財經》記者獲悉,有關鹽業體制改革的第七套方案至今仍未走出國家發改委的大門。
接近發改委人士透露,新鹽改方案將會采取“兩步走”策略,即先允許生產企業進入市場,由生產企業與現有省市鹽業公司自由競爭;再放開鹽業公司以外的流通企業進入鹽業行業。
“按照改革方案安排,兩年內會全面放開鹽業市場。不過,新鹽改方案何時上報國務院仍未可知。”知情人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