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北京文學》的友情,是在1973年結下的。那個時候“文化大革命”還沒有結束,不過那火爆的、“摧枯拉朽”的“革命”已現頹勢。或許是當權者感到只講政治確乎單調?或許是他們更為急需“文藝”的鼓吹以麻痹欺瞞?就在70年代初期,文藝似乎漸漸有些“復蘇”了。《北京文學》(當時叫《北京文藝》)的復刊,亦應為這“復蘇”園地中的一株顫顫巍巍的小草。其實,說是“復蘇”是不準確的,說是“四人幫”在剪滅“十七年文藝黑線”后,要“重新組織作家隊伍”、要搞他們的所謂“工農兵文藝”似乎更為貼切。隨著上海《朝霞》的創刊,這種“陰謀文藝”的氣息是越來越濃了。
我就是這個時候步入文場的。那時我是京西木城澗煤礦的采掘工人,每天扛著比我那稚嫩的身體還重的風鎬,連滾帶爬出入于掌子面。有時則在奔馳的礦車間跳上蹦下,用哨音調動車輛。除了勞動的艱辛,我還因藏有農村插隊同學的“反動文章”和背誦了《日出》里的一首詩歌,被疑似為“惡毒攻擊毛主席“的反革命。有幾次還被欽指派去參加所謂的“寬嚴大會”,心驚肉跳地看著身邊竄起幾名大漢,揪出隱藏的“反革命分子”,當場批斗,當場逮捕,不能不惶惶然不可終日,推想下一個被揪出的,會不會是我?……當然,就在這期間,我也時不時會被召去黨支部,有時是嚴厲的訓誡,有時卻是出人意料的“美差”。比如讓“非黨”的我替黨支書寫一份學習“九大”的輔導報告,讓我捉刀替礦上的勞動模范寫一首賽詩會的朗誦詩……“文革”后,我曾經在一篇回憶文章中感慨:那時的我,雖然還算不上一個“知識分子”,卻已不能不承擔中國知識分子的雙重角色——一方面,我們被當權者打壓,焚坑之災、文字之獄,朝朝相襲;一方面我們為當權者使喚,欺世華章、誅心諛文,代代不息。我之走入文場,就是這樣一次被“使喚“的結果。我最早被派去參加的,是北京“毛主席著作出版辦公室”(其實就是北京出版社的前身)的“創作會”——我們被授意每人一篇小說,歌頌北京“工業口”自“文革”以來方方面面的“偉績”。雖然也不過是一次“使喚”。然而,今天的自嘲卻無法遮掩我當年的得意。向“工農兵”張開了臂膀的文場,無疑撩撥起了我的作家夢,至少,我不必再泡在硝煙彌漫的掌子面,更不必置身心驚肉跳的寬嚴大會會場。
我們這個“工業口”的小說撰寫班子和“農林口”的報告文學撰寫班子同住在花市東興隆街51號。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里似乎曾經是北洋政府海軍部所在地。我們住在這里的時候,這里成了“毛主席著作出版辦公室”的招待所。當年出沒于東興隆街的人,很有幾位后來成為新時期文學的驍將,比如理由、陳祖芬、鄭萬隆、張守仁等等,而孟廣臣則成為著名的農民作家,陳昌本先是成為北京市廣播電視方面的領導人,最后成為文化部的副部長。當時令我們大家頗感到意外的是,同住在東興隆街的,還有浩然和李學鰲。浩然來這里寫他的《金光大道》,李學鰲則寫他的長詩《向秀麗》。一個是來自農村的著名小說家,一個是來自工廠的著名詩人,盡管后來有人用“炙手可熱”來形容他們在“文革”時期的處境,我卻覺得他們樸實、平易、熱于助人,當時他們對于那位主宰文藝的“女皇”也不失清醒,私下里還表露過不滿。當然,毋庸諱言當時文學觀念的封閉與偏狹、膚淺與無知,但大家心存郁悶,懷疑、質疑的聲音時有傾瀉,也是不爭的事實?;蛟S這就是當新時期開始以后,我們中間有那么多人迅速掙脫舊文學的羈絆,成為文學新局面開拓者的原因?
李學鰲是帶我入《北京文學》的恩師。
既然浩然與學鰲是如此平易近人,我們當然就不失時機地奉上我們的習作。給浩然送的是小說,給學鰲送的是詩歌。短敘事詩《歡送》,記述的是礦工們歡送一個“工農兵學員”去上大學的故事。這其實不是我的詩歌處女作。我的詩歌處女作是《煤礦工人這雙手》,發表在《北京日報》上,署名不是我,而是我們礦區的勞動模范陳景泰。如果那首算是為人作嫁,《歡送》也只好算是我的處女作了。更為寓意深長的背景是,寫這首詩的時候,我剛剛被取消了“工農兵學員”的資格——雖然黨委讓我寫“九大”輔導報告,捉我之刀“謳歌”“煤礦工人這雙手”,我仍然是個“反革命嫌疑”,因此雖然班組里的工友推薦了我,我還是被刷了下來。《歡送》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寫出來的。近十年后的1982年,我曾經回憶過自己當年的心態,我說:“那時的我,是一個被時代所擠壓,卻拿起筆,歌頌那個擠壓我的時代的我;是一個對現實生活充滿了懷疑,卻不斷尋找論據,證明存在合理的我;是一個已然被生活的浪潮打得暈頭轉向,不惜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的我……”《北京文學》就是這根救命的稻草,李學鰲就是那個遞過這根稻草的人。
我還記得我是在周末的一天把自己的小說《“鐵扁擔”上任》和詩歌《歡送》分別送到浩然和學鰲房間的。他們都沒在,我附了一封信,塞到他們的門下。周日晚上我回到了東興隆街,剛走進房間,浩然就拿著我的小說稿登門了。他的第一句話是:“學鰲讓我轉告你呢,說你那詩寫得很好,他已經給推薦到《北京文藝》去啦!”
《歡送》發表在《北京文藝》1973年第三期。
從《歡送》產生的背景、我當年的創作目的乃至作品本身都不難看出,我和《北京文學》的友誼,始于我創作的入門期。同樣不難看出,那時的《北京文學》,懾于政治的高壓,惑于“文藝從屬于政治”的“工具論”,同樣在飄忽不定的政治形勢中懵懂前行。所幸的是,無論是作為作者的我,還是作為刊物的《北京文學》,我們一起迎來了一個翻天覆地的大時代?;蛟S越是遭遇過那種低眉順目、喪盡尊嚴的處境,越是有著恢復文學的尊嚴、良知的渴望?新時期以后的《北京文學》,忽然成為我國眾多文學刊物中思想解放浪潮的推動者,許多具有全國影響的作品,也都從《北京文學》凸現出來。我雖不才,幾個短篇小說卻也有幸被《北京文學》推出并且獲得了全國性的影響。比如《蓋棺》《丹鳳眼》《轆轤把胡同9號》等。那時《北京文學》的負責人是李清泉。我曾在清泉逝世后撰文回憶這一過程:
上個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新時期文學正在極“左”的泥濘中艱難地發軔,清泉是在那個時代以“右派”之身重新回到文學界的。他初到《北京文學》擔任“負責人”時我就耳聞,清泉之遭遇坎坷,與當年在《人民文學》發表李國文《改選》有關,與他向當時文藝界領導周揚同志提意見有關,與為“丁陳集團”辯白有關,因為不愿觸痛歷史的傷疤,我倒沒有向他求證過。但他出任《北京文學》“負責人”時,未能徹底擺脫“右派”的“尾巴”,這是肯定的。那個年代,中國的上空依然飄蕩著“左”的陰影,每有“爭鳴”作品發表,都時聞“干涉”之聲,這也是每一個經歷了那個時代的人都知道的。而李清泉,經他之手簽發的作品幾乎篇篇引起文場震撼。方之的《內奸》、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汪曾祺的《受戒》、李國文的《空谷幽蘭》、王蒙的《風箏飄帶》等等,今天看來是名篇佳作,當年簽發則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舉動。比如據我所知,《受戒》的“出籠”,其實就來自一次“文藝動向”的“匯報”。是某公向北京文藝界的領導匯報汪曾祺的“動向”,被清泉聽了去。清泉找來《受戒》要“領教領教”,豈料讀后拍案叫絕,當即決定發表。即使發表以后,我也還聽到不少異議。當時真為尚未走出“右派”陰影的清泉老師捏了一把汗呢。清泉視力衰微,我認識他時大概幾近失明。瘦骨嶙峋的他總是戴著一副茶鏡,在稿件如山的辦公室里摸索。他言語不多,但在我的眼里,他就是眼明心亮且鐵骨錚錚的化身。漸漸地,《北京文學》的編輯們開始傳誦清泉批的稿簽兒,陳世崇、傅用霖、章德寧,幾乎無不津津有味地向我“傳達”過,寥寥數語,精到剴切,時時令我們一道撫掌稱快。那時我就忍不住說:“啥時得動員清泉編一本《稿簽大全》,留給文學界啊!”我記得最清楚的是1980年小作《丹鳳眼》送到編輯部后不久,編輯傅用霖興沖沖地跑來告訴我,清泉稿簽上寫的是:“發頭條,向作者陳建功表示祝賀!”我當即愣在那里,隨即感到了清泉和我心靈的相通。自1973年開始從事寫作以來,我一直徘徊于陳舊的創作理念與模式間難以自拔,多年來苦于創作上沒有突破?!兜P眼》盡管谫陋,卻是自我風格的一次尋找。由此我當即便明白了清泉“祝賀”的含義。他那種溢于言表的欣喜,成為我開始新的創作里程的動力。
在《北京文學》的發展史上,李清泉是一個舉足輕重的總編輯,他的文學精神和主張,奠定了《北京文學》作為我國當代文學名刊的風骨。它不趨風、不阿世,懷抱純正的人文理想,關注著變化的時代風云。既崇高,又樸實;既厚重,又靈動;既有一以貫之的操守,又有千姿百態的風格??少F的是,自清泉調離《北京文學》以后,它的一任一任總編輯乃至編輯部全體同仁,皆秉承清泉的辦刊方向,不斷把刊物推向新的境界。坦率地說,自1995年調離北京作協以后,因為工作太忙,我不能保證期期拜讀《北京文學》了,卻又因時不時被請來擔當《北京文學》某一獎項的評委,因此還有幸每年集中閱讀該刊的精粹之作。讀罷掩卷,幾乎每次都感慨不已——在商品時代的滾滾紅塵中,我總是能讀出《北京文學》的堅定與堅韌,讀出這個編輯群體的文學眼光和藝術才華。在這個五迷三道、扮酷炫彩的年月,能秉持一顆平和的、溫暖的關懷之心,勤勤懇懇地耕耘我們的精神家園,這樣的人,這樣的園地,難道不值得我們報以崇高的敬意嗎?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