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冬天,北京站廣場,遍地燈火,深邃的樓宇——我覺得了龐大和幽深,覺得了自身的小——我要找的朋友,我只知道她在朝陽區的金臺西路,但忘記了門牌號碼。從北京站到朝陽區,路程不遠,但我不知具體方位。一個人轉悠了一圈,來回睡在花圃之中的流浪者、沿途討要的農村婦女、不明身份的抽煙的男子。
崇文門飯店,看到堂皇的大廳,進進出出的房客,也想到里面去住,但不知道住一宿多少錢。有幾個手拿紙牌的婦女問我住店不,我搖搖頭。茫然無措之際,在一家小飯館,吃了一碗面條,又回到車站,尋了一家地下旅館——向下的陡峭臺階,讓我驚懼不安,似乎人間的另一條道路。房間昏黃燈光下,一扇床鋪之上,被褥黑黝黝的,似乎穿久了的工作服,油漬斑斑。房間和房間之間,只有一張三合板,隔壁有人喘息,有人呻吟。
氣味污濁,讓人透不過氣來,我想換一個地方,但又舍不得剛交出的40元錢。和衣躺下,隔壁停止了動作。火車在頭頂停靠和離開。不一會兒,我就睡著了,一個夢都沒做。
第二天早上,走出地下室,我依舊不知道朝陽區金臺西路的具體方位,也不知道該乘坐哪路公交車。只好打車前往,到金臺西路,在一所大門下車,迎面看到一位荷槍實彈的武警戰士。
我的朋友,她有點老了,眼角的皺紋雖不明顯,但一笑起來,皺紋就隨聲蕩漾。她說到這些年一個人在魯迅文學院、人民日報社的一些遭遇和心情。我發現,她說話粗俗了,也狠了好多。她以前是個溫馴的女子,給我寫的信是賢淑的,談到的人和事,抒發的心情都是極其陽光和親切的。
中午在一所餐廳吃飯,我要了一條魚,實際上不喜歡吃,我想她出生在東海之濱,應當是愛吃的。與她同來的一位福建籍的女同事也沒吃多少。我只是喝酒,紅星牌二鍋頭,一杯一杯,就著一碗米飯和一些黃瓜、肉絲和辣椒。下午時候,我告別,走出大門的剎那,我回身看了看,伸出手掌,像告別一個陌生朋友一樣對她說再見。
她看著我,問我說:我是不是老了?我想都沒想,就點了點頭。她神情黯然了一下,笑笑,對我說再見。從那一刻起,我知道,是一生的告別,當然不是我和北京。在路邊,我買了一份新出的《作家文摘報》,走到僻靜處,坐下看完。然后抬頭看看天空,日光向西,天空灰蒼蒼的,像一個重病老人。
那一年冬天的朝陽區到處都是灰塵,尖利的風像是飛行的冰碴子,我裹緊大衣,尋找書店。到美術街,看到幾家書店,好像有一家韜奮圖書中心(或書店),讀者很多,擁擠不堪。轉了一圈,買了幾本書,塞進背包。一出門,北京就黑了,華燈被寒風打亮,卷著細碎的塵屑,一次次撲面而來,又揚長而去。
我想返回北京站,可我怎么也找不到來路,看到的卻都是陌生的。我想回不遠的河北老家。我一邊走著,一邊在內心反復想到這樣一句話:北京不是你的家!北京不是你的家!一個人,在這個城市孤單地行走,像是一匹驀然竄入的狼,到處都是隔膜,打擊的風。那么多門楣,沒有一扇可以容納我;那么多人,我一個都不認識。
還有那么多的車輛,我不知道它們去向哪里。我沿著那條至今不知道名字的街道走了好久,迎著黑夜,在華燈下面,疲累的雙腿酸脹疼痛。我走了一會兒,停下來,再左右看看,確定一下是否走錯了,是否該朝向另一個方向?
第一次到北京,我猶豫,不自信,完全沒有了方向感。最終,仍舊選擇了打車。京腔濃郁的司機告訴我,往邯鄲方向南站始發車最多,我說那就去那兒。火車開動,已是午夜。我忽然覺得渾身輕松,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燈火逐漸消失,向南的列車在黑夜之中,像是曠野上的奔馬,它的前方就是我的前方,它的到達就是我的到達。保定、石家莊、元氏在窗外一一閃過,上來的人坐在我的旁邊,下車的人與我擦肩而過。到邢臺站,我下車,我闊別一年的城市,紛飛的煤屑,卷動的風,車輛在凌晨的街道上東奔西往。
與在北京的惶恐和孤獨相比,在南太行皺褶山地之間的故鄉雖然孤僻落寞,可是心里是可靠和溫暖的。再次返回西北時,我沒有再途經北京,而從邯鄲直接到蘭州,再從蘭州到酒泉。這樣一種選擇,大抵是自己對北京的一種懼怕和逃避。此后幾年,我回了數次老家,都是經由蘭新線和隴海線,再京廣線。直到婚后,才和妻子一起,經蘭新線,到中衛、銀川和六盤山,轉向京包線,直達北京。那時,單位在北京設有辦事處,在大雅寶,但我不知道具體方位,總是和妻子住在崇文門一帶,但再也沒有選擇地下室。或干脆不住,直接轉乘向南的列車。
我不知道是北京排斥了我,還是我排斥了它,抑或是兩相排斥。我想,北京是人的北京,我也是一個人;北京是中國的,我也是。我和龐大的北京是對等關系,不應當有排斥和拒絕。再后來,我從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越過浩瀚的雪山和黃沙、河流和城市,乘飛機到達。在南苑機場,我第一次看到了北京一隅的陳舊和臟亂,或許因了這種表象,使我與北京第一次達成了妥協。
那時候,我才知道,北京不僅僅是樓宇和花燈,隱藏的權力和財富,老大皇城的妄自尊大乃至氤氳其中的思想、才識、智慧和文化。對我而言,北京不只是小學課本上的高不可攀的親切。作為首都,北京在每個人的內心都是神圣的。但對第二次來到的我而言,不知為什么,這種神圣仍舊不是那么客觀和清晰。
2003年冬天,我和妻子,帶著兩歲的兒子,從機場到辦事處,兒子始終趴在車窗上,忽閃著眼睛,打量外面的北京。他看到各式各樣的車輛,還有那些拔地而起、燈光輝煌的摩天大樓。不時回身對我們大聲說那是什么什么,一臉的興奮和愉悅。
第二天,我們帶兒子去北京動物園。整齊的冬青之中,青草枯萎,少許的柿子樹葉子落盡,懸掛的幾顆柿子紅得耀眼,大群的烏鴉聚集其上,一口一口啄,一下一下叫。我們帶著他看猴子、猩猩、蟒蛇、鹿、狼、麝、毒蛇、鱷魚、斑馬。在老虎山,兒子高興之余,忽然抓住欄桿,沖著一只倦怠的老虎發出稚嫩的呼喝。
從動物園出來,北京大霧,車輛似乎憑空而出。兒子一直在說這個動物好看,那個動物可愛。我坐在一邊,想:相比我第一次來到的北京,兒子是有福的,有父母呵護著,并帶他觀看了那么多,他只在書本上看到過的樓宇、車輛和動物。這似乎是個悖論,當年,我絕對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帶著自己的妻兒來北京。
天一亮,我們就又離開了北京,回到老家。等再返回,已經是春天了,草木萌發,華北平原之上,煙囪林立,夾雜的冬麥開始返青,楊柳長出了黃豆一樣的嫩芽。到北京正是傍晚,火車在華燈之中前進,兩邊的樓宇窗戶明亮,似乎人間的眼睛,以自身的光亮,照亮大地的夜晚。
照舊在辦事處住宿,洗澡,在羊坊店路飯店吃飯,喝二鍋頭,說家鄉方言土話,聊單位人事,喝到兩眼昏花,舌頭發硬,回到辦事處,進門就撲倒在床上。
這一次之后,在偏僻一隅,古代的胡天之下,我也覺得北京是親近的,時常有這樣那樣的消息在那里發生,再經由報紙和電視,從那里傳來。我看了聽了,憂慮或高興,都是極其自然而貼切的。再后來,因了航班的開通,使得北京不再萬里之遙,只需要1小時50分鐘,就場景轉換,進入北京。
2004年春天,我穿著厚厚的羊毛衫,從巴丹吉林邊緣起飛,從空中看到我常年居住的地方。到南苑上空,下落時,忽然兩耳刺疼,幾欲擊穿。我使勁嚼口香膠,想到母親所信仰的上帝。落地之后,走下舷梯,冷風迎面,細碎的灰塵箭矢一樣奔襲。乘車穿過天安門時,看到城樓、華表、廣場、旗幟和人民大會堂,還有一些三三兩兩的游客。我忽然想起小學課本上的“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而當置身現場,卻有些不知所措。
北京春意漸濃,街邊的法國梧桐和大槐樹枝葉新鮮,空氣中流轉著溫暖的氣息。我覺得愉悅。在辦事處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到西郊學校,院子里花朵開了不少,冬青灌木修剪得整齊劃一。宿舍樓下,是一小片花園,幾個民工總是在用錘子敲打著一些大理石。滿園的楊樹紛紛吐出黑絮,柳樹的白色絨毛在陽光下舞蹈。后來,連續下了幾天的雨,到處都是黑色的水洼和泥濘。我每天到外面報攤上買一份《新京報》《參考消息》《北京娛樂信報》,躺在床上看。
周末去羊坊店路的辦事處找老鄉玩,喝酒,這里的一切我都熟悉,從這個街道到另一個街道,魚一樣穿梭。餓了吃飯,累了到辦事處喝茶聊天。很多次去海淀圖書城看書,買書;在網吧上網。到西單圖書城一呆就是半天,又轉到王府井書店,查找心儀已久的書籍。還有許多時候,和一位朋友在建國門外一所小飯館內吃香椿拌豆腐,慢慢喝酒。還有幾次,去后海,和師長朋友在什剎海附近吃飯,聊天。有一次去通州,和朋友一起喝酒、玩。有一次在朝內大街吃飯,喝得暈頭轉向,不知所為。
半個月后,校園的花朵愈加繁多,瑰麗異常,暗香浮動。多年之后的學生生活讓我覺得新鮮,遇到好的課,便像小學生那樣,歪著腦袋認真聽講。有時候心不在焉,看著窗外的雨滴或花朵,想心事。有時候寫詩、寫信,像孩子那樣笑或哭——這一次,在北京,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孩子,就是一個剔除了內在繁雜和污垢,極其單純極其透明的人,所有的心思都向著一個人,無時不在感受到她的好,感覺到夢想的親近和生命的美好。
有一次和朋友喝酒,回來晚了,乘坐最后一班地鐵,穿行在地下的悠長北京,飛馳的車輛之外,黝黑而深邃。到五棵松下車,出站,夜晚之內的北京落寞、冷清,風吹如洗。一大堆出租車停靠。我害怕,打電話,后來哭了,眼淚婆娑,像是一個被遺棄的孩子。在深夜行進的北京,眼淚向著遠處飛,心臟跟著聲音碎。
其中一個周末,和兩個同學去了就近的頤和園,垂柳成行,湖水湛藍。三個人拿著相機,東跑西逛。玩笑著說起慈禧太后以及她的清王朝,說起這位指甲暴長的老婦人及其簽訂的各類條約。遇到一位荷蘭籍的女子,個子不高,身材勻稱,尤其是眼睛,流轉之間,詩意動人。我們三個尾隨其后。有幾次,她回身看我們,我們笑笑,她也笑笑。
結業那天,淅淅瀝瀝下起了雨,不大,但持續了很長時間,將我的心情沖洗得脆弱而發白。我提著簡單的行包,到單位辦事處,躲在一間電話亭里打電話,說了好多。想回家看看父母,也想去另外一個地方。我知道,家門永遠都向我敞開,另外的門是柔軟的,卻為我緊緊關閉。這時,聽說北京的一家醫院又有人感染非典,我想了想,低頭嘆息了好幾聲,然后乘上西北的列車。路過燕山時,新生的草木遮住了暗黑色的巖石和去冬的枯草,高聳連綿的山脊青翠宜人,聚集了好多的蝴蝶和蜜蜂。
這一次之后,在我內心,北京越來越莊嚴,也越來越不可觸摸,有一種只屬于個人心靈的光亮,也像北京一樣連綿和龐大。在北京很長時間,我沒有要去香山、故宮、天安門、北海、天壇游覽的想法。頤和園近在咫尺,那一次的去,也是就便。當我再一次與北京覺得很親近的時候,時間還是在2004年,秋天。有一個不輕易出門的朋友去了,從西單圖書城給我郵寄來了帕斯卡爾、讓·雅克·盧梭等人的書籍。朋友還說,買完書后,自己在西單圖書城外的木椅子上坐了好長時間,等一同前往的同伴。
我想那時候,北京金燦燦的陽光在長安街上下流淌,路邊的草坪和花圃鮮艷得像是這個城市當中驚艷的愛情。朋友一個人坐在陽光和花朵之間,看到遠處不停繁忙的世界。想到千里之外的海洋、高山和平原,最終,長時間地想到了我。在北京,那么大的都城,除了她之外,誰會坐在秋天的陽光之中,想到我呢?從那時起,我就暗暗想,下次去北京,我一定要在西單圖書城外面,像那位朋友一樣,在那里坐上一會兒,看流動的車流人群和世界,想心事,想朋友當時的心情和現在的樣子。
而當我再次出現在北京的時候,又是雨天,朋友張利文到車站來接,打著雨傘,把我和妻子兒子接到黃寺附近的一所賓館。剛剛放下行包,幾個朋友在一個我忘了名字的地方等,和利文乘車去,遇到幾位外地的朋友,其中有四川詩人蔣雪峰。回來后,還覺得餓,利文就在賓館附近的飯館要了飯菜,兩個人喝啤酒,妻子喂兒子吃飯。喝到最后,我竟然有些暈了。回到房間,恍惚著洗澡,然后栽倒床上,一直睡到鳥兒在后院叫得陽光熱烈,車輛繁忙。
幾天來,四處奔跑,參加某些活動,晚上喝酒,妻兒到辦事處住下,我在東土城路作協招待所,與阿貝爾、蔣雪峰、半樹聊天。晚上和蔣雪峰到就近的一家酒吧喝茶,晚上睡在一個房間。待安靜下來,我和妻子帶著兒子,再一次去了動物園和海洋館。看到那些動物,兒子照舊笑逐顏開,手足舞蹈,呼喊不停。
我覺得美好,如果很多年后,兒子還記得,他一定很懷念,很開心。臨回老家的前一天,我一個人去了西單圖書城,卻沒買一本書。在街道旁看到許多長條木椅。有人坐著,有的沒人——我看了一張,覺得是,又看一張,也覺得是。等再也沒有木椅的時候,我恍然若失,心情灰暗,忍不住嘆息一聲,佇立好久,才穿過地鐵站,回到單位辦事處。
兩個月后,我面目黝黑,滿身鄉土味道,再一次來到北京,同來的還有弟弟。又勞煩朋友去接,并在某個街道的湘菜館吃飯。辦事處租賃的四合院中,拔地而起的老槐樹枝繁葉茂,一些鴿子飛來飛去,不時鳴叫的麻雀突突跳躍。它的四周,有些簡單的菜市場、小飯館和理發店,正面是西客站,側面是鐵路總醫院、鐵道賓館、長安街的中央電視臺、中華世紀壇、海洋館和梅迪亞中心、軍事博物館。這一帶,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更像一個老北京,猴子一樣鉆來鉆去。
而更多時間,我在巴丹吉林,絲綢之路一側,弱水流沙之中,像是一個在塵土中生活的人。偶爾的北京,距離老家不足四個小時路程的首都,我只是路過,只是公干,只是一個過客,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但卻時常深刻地想起它,想起這個龐大的都城,龐大的所在。
每次到京,我習慣去熟悉的地方,見熟悉、喜歡和尊敬的人。有一些人我知道他們,他們也知道我,可我一直沒去拜訪或者打攪,我想我是自卑的,也不愿意驚擾他們。
我想北京是一座久遠的城市,一個穿越千年還必將穿越無數迢遙時光的中國首都,人類的城市。目前,我還是一個青年,有的是從它心臟或者外圍穿梭逗留的時間,我不能一覽無遺(也不可能一覽無遺),我想留下一些神秘的和陌生的,尊敬的和鄙夷的,惶恐的和愉悅的,短暫的和永恒的,以備將來。如果可以,我想以翻閱一本書,抑或生命消失的速度,在北京或者北京外圍,一頁一頁閱讀,一個一個瞻仰,也一頁一頁撕下,一個一個珍藏和銘記,遠離和丟棄。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