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踏進《北京文學》編輯部,是“文革”后期,約在1973年的元旦前夕,距今已有三十七八年,那時叫《北京文藝》,停刊后剛復刊不久。
編輯部坐落在西長安街文化局大院的深處,一幢孤零零的樓房,建筑風格顯得與眾不同,門楣是歐式的,房子的間隔卻是和式的。昏暗的光線,迂回的過道,從地板到墻根堆滿雜亂的書稿,空氣中彌漫著陳年舊紙的味道,這與當年文學凋敝的境遇倒是相稱。狹促的空間里擺著一張張寫字臺,編輯們在伏案工作。在一張稍大的寫字臺后面坐著周雁如。她正在和同事商量什么,轉過頭來對我說:“你先坐下等一等。”
當一位業余作者第一次去踏文學的門檻時,心情五味雜陳。懷著對編輯部神秘的敬畏,也有點兒像進考場前的緊張,更多的則是忐忑,那是對自己文章沒有底氣,一種“畫眉深淺入時無”的疑慮。
在此之前,我由北京沙河“五七”干校下放到豐臺區農村插隊勞動,在揮汗如雨地干過一個月的麥收以后,不知當地從哪兒聽到“此人擅長寫作”的傳聞,接著是一連串的借調,由生產隊借調到公社,由公社借調到區委,或許終于發現我并不適合寫那些簡報與總結之類的文章,又借調到區文化館擔任文學創作組組長。在“文革”喧囂的環境中,這可真是鬧中求靜的美差。我握著一把鑰匙,守著一座劫后幸存的“黃金屋”,里面擺滿古今中外的“顏如玉”,充裕的閑暇時光令人大渴平生所望。如果說,少年時我在北海西岸的北京圖書館完成了中國文學的必修課,而在這間郊區圖書館里則完成了歐美文學的進修課。三年后,又被借調回城里的北京人民出版社,去編輯一本農村故事集。在這期間,我與《北京文藝》開始往來。
我的工作地點在崇文門外東興隆街的一棟木制閣樓,門外的招牌是“毛澤東著作出版辦公室”,樓內已是空空蕩蕩,想見雄文四卷的出版工作已告一段落。一時間,這里云集了一批來自北京各郊區縣的業余作者。編書工作完成后,我被留下來待命。這座樓里的常客還有浩然、李學鰲、方楠等人。《北京文藝》的編輯常來這里,也曾向我約稿。畫家出身的方楠描寫舟山群島漁家生活的清新文字,似乎很受編輯部的歡迎。
我與周雁如雖然初次見面,但對她的經歷早有聽聞。她是山東人,早年在晉魯豫軍區是活躍于戰地火線的記者,又曾在當年的平原省主持過文學創作。她從事文學的經歷年頭幾乎和我當時的年齡相仿。在我心目中,她猶如一位令人高山仰止的先賢。當時的《北京文藝》似乎沒有正式任命主編與副主編,我記得她是“領導成員之一”。
周雁如與同事商量過后,轉過身來對我說:“你這么年輕呀!”
我不知怎樣回答。其實,我早已過了而立之年。頻繁的政治運動和下放勞動虛擲了許多光陰,三十多歲才拿出第一篇小說,使我備感踟躕。
她看出我的局促不安,提到一位作家的名字,說:“浩然第一次來我們編輯部時,比你還年輕呢!”
我知道,浩然的處女作《喜鵲登枝》,就是經她之手發表的。不僅浩然,在此之前與在此之后,一大批所謂“北京作家群”的作家,都是經由《北京文藝》送上文學之路的。她的話隱含著激勵。
我放松下來,留意看去,當時的周雁如是四十多歲的中年女性,身材微微發胖,長方臉龐,有點富態。一雙彎彎的大眼分外明亮,眼角布滿細密的魚尾紋,而目光是慈祥、清澈的。引人注目的是她蓬亂的發型,似乎總有一簇斜斜地支棱著,無意中透露出她無暇自顧的忙碌。
我將稿子交給她,由衷地請她多加指教。她說:“謝謝你支持我們的工作!”
這句話尤其令我感動,在一個默默無聞的角色與編輯部之間,到底是誰支持誰啊?
我回到家里心緒焦灼不寧,對這篇稿件的自信漸漸變為懷疑。這篇小說主人公的原型是我曾經在門頭溝下放勞動時的房東大娘,從我住進她家第一天起,就把我當作她的孫子看待。她認為城里的年輕人能來山里同他們一起吃這份食不果腹的艱苦,就算不容易。有一次來了一支測量隊,需要從村里雇傭一個背腳的壯工,隊長一時派不出人手,我便自告奮勇擔當這份苦差。測量隊的知識分子竟然看不出我也屬于他們的同類,老實不客氣地要我背負幾十公斤重的水泥標樁,去攀爬荊棘叢生的荒山野嶺和懸崖峭壁,直至人跡罕至的頂峰。我經歷了命懸一線的兇險,咬牙堅持下來,興沖沖地回到村里,卻發現房東大娘的眼睛哭得紅紅的。她認為我受到不公正的對待,也知道此行的危難。聽家里人說,她難過得一天沒吃下飯,幾次去村口張望,生怕我有什么閃失。至此我才知道,我在這座陌生山村的命運,牽連著另一顆質樸的心……在題為《山丹花》的這篇小說里,老大娘幻化為俏麗、善良又有幾分潑辣的丹嫂,寄托了我對那段艱苦又明麗的生活追憶。
說來可笑,我自幼在城市長大,農村生活是我最不熟悉的題材,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雖說下過鄉,干過活,至多是隔霧看花。不過,相對于當時城市中混沌的政治環境,農村多少保留了一些干凈的人文角落,便拿來作個寫作背景。我想,在高壓下,在逆境中,除了舍身抗爭或沉默,還有一種選擇,即磨礪與積蓄,起碼避免筆耕荒蕪。但是,這樣一篇單薄而淺近的東西,編輯部能看得上嗎?
好在第二天是元旦,短暫的假期在親朋之間的迎來送往中很快度過。上班第一天早晨,突然接到編輯部打來的電話,話筒中傳來周雁如和藹的聲音:“稿子我們看過了,我想刪掉其中的二百字,其余一字不動,準備下一期刊用,這件事需要征求你的意見。”
我頓時愣了一下。從除夕送稿子的那天算起,其間相隔僅有幾天假日,一篇來稿要經過初審到終審的程序,當中還難免有所周折,編輯部工作效率叫人驚嘆。可以想見,在我迎來送往的假期中,周雁如和編輯部的同事對這份稿件給予比作者本人更多的關注,這樣的責任心和職業精神令我肅然起敬。
從此我與《北京文藝》結下不解的友誼,《心里美》《大路上》《旱天雷》《子爵號》《青衫濕》……一系列短篇小說陸續在刊物上發表,從《北京文藝》到《北京文學》,都成為我的一片主要的文學園地。
《北京文學》在它60年坎坷的歷程中,幾度停刊又幾度復刊,其中“文革”期間是最不堪回首的日子。作為身處首都政治漩渦的敏感刊物,不得不在政治與文學之間尋找著平衡與妥協,并間或充當政治的工具。但是,就我與周雁如以及諸位編輯的密切接觸,近切地感到,配合現實政治的需要既非編輯們的本意也非這份刊物的本質。恰恰相反,在私人交談中,批評政弊,嘲諷時事,期待變革,是那段郁悶的日子當中最開心的話題,一股良知的暖流時時在編輯部涌動。
事實上,1974年中國的政局經歷了一段鄧小平執政和所謂“五子登科”的小陽春,當時的《北京文藝》發表了許多刻意與“四人幫”的文藝觀拉開距離的作品,側重藝術素質,形式大于內容,雖非叛逆但決不逢迎的文章。周雁如尤其有著強烈的文本意識,欣賞精致的結構和清新的語言,看得出是對文藝美學的執著的持守。
1976年10月,比公布的新聞早兩天,“四人幫”倒臺的消息,我就從《北京文藝》的朋友口中得知了,那時人們都以先知為快。
這以后,來自各地上門約稿的事情驟然多起來,變得應接不暇。我也結束了借調的方式,先是調到《光明日報》,幾年后又調至北京作家協會成為專業作家。盡管忙碌,對于周雁如卻從來有命必從。記得有一次她說:“你筆頭快,又能跑,去寫寫報告文學吧!”一句話令我掉轉了寫作方向。先是《中年頌》,接著在全國科學大會前后的《讓我們活得更年輕》《高山與平原》《她有多少孩子》……還有《揚眉劍出鞘》等報告文學,都在很短的時間段內相繼發表。
前輩評論家陳荒煤先生看了我的報告文學《癡情》和早期的小說以后,在我的一本文集序言中認為,我的寫作空間應向小說發展。而我卻沿著報告文學這種既吃力又處于文學邊緣的體裁走下去,義無反顧,我想正是周雁如的一語成讖。
如今周雁如早已離我們而遠去,借此紀念《北京文學》六十周年慶典之際,獻上對她的深深懷念。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