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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躍校場

2010-12-31 00:00:00曹乃謙
北京文學 2010年9期

1988年6月,一位叫曹乃謙的大同市小伙子曾以一篇名為《到黑夜我想你沒辦法》的小說亮相《北京文學》,大受汪曾祺及瑞典漢學家馬悅然的青睞,進而備受海內外文壇關注。沉寂已久的曹乃謙本期奉獻的中篇新作,頗具看點。

一九六二年的九月,我開始上初中。

當時的初考不報志愿,考試成績一般的,是按學生的住址就近分配。成績特殊好的就被分在了省重點學校大同一中。我的均分兒九十六,屬于特殊好的,就接到了大同一中的錄取通知書。這個學校在城西,離城十里,學校要求學生全部住校。那年還屬于“困難時期”,全國人都吃不飽,學校里的集體伙食就更差了。星期六下午五舅舅用自行車把我接回家,我一口氣吃了六碗擱鍋面。擱鍋面就是先做好菜湯,再把面條下在菜湯里。我媽看我餓成這個樣子,她哭了。她說我們不能在那兒上了,我們回城哇。就這樣,在大同一中上了一個星期課,我媽就再不讓我去了。

我在家坐了一個星期,五舅舅托人把我的學習手續轉到了校場中學,說好是讓星期一去報到。

校場中學在南城墻內的校場街,離我們家圓通寺廟院不遠,最多也就是個二里路。學校敲鐘,坐在我們家里就能聽得見。我們院慈法和尚說,這個學校的前身是大同女中,大同女中的前身是民國初期成立的教會學校,而教會學校又是由清朝末年就建立起的一個基督教堂改成的。敲鐘是他們的傳統,現在的這口鐘就是當年的那口鐘。

好幾天沒上學,我就在家里翻著看新書。我媽說:“你不寫作業,就看?”我說老師沒布置作業。我媽說:“非等得老師布置?自己就不能布置?那農民種地等得誰給布置,那不都是自己給自己布置的?”我不敢再說了,再說的話,我媽肯定又說“不好好兒學那就回村跟疤存銀放羊去哇”。我媽是個文盲,連半個字也認不得,可她就是要逼著我學習,從不讓我出去跟孩子們玩兒。我跟學校一回了家,她就說上炕做作業去!我說我在學校做完了。她說作業還有個做完的?再做。我不敢反對,只好上炕把作業再做一回。老師經常指著那些不做作業的同學表揚我,你們看看人家曹乃謙,作業又寫了兩回。無論大考還是小考,我媽都要我跟她說說得了多少分兒。我從不撒謊,考幾次就說幾次,考多少就說多少。我考了九十分兒,她說“才考九十分兒。別學了,回村跟疤存銀放羊去哇”。我考了九十九分她也罵我說“跟疤存銀放羊去哇”。她就知道只有一百分才是考好了。我要考了一百分,高興地跟她說,媽我這次打一百分兒了。她聽了也不表揚我,還是拉著臉,說“你敢不打一百分兒”。

我不在家的那五六天里,我媽沒白天沒黑夜地擔心我,擔心我吃好了沒,睡好了沒,讓同學欺負了沒。擔心得她自己反而吃不好睡不好,身體給上了火。她一上火,背后的那個米面布袋就癢癢。她背后的肩胛下,長著個拇指大小的肉瘤子,軟軟地垂吊著。她說那是米面布袋,人背著它一輩子有吃的,餓不著肚子。可她一上火,她的米面布袋就癢癢。我到后院跟慈法師父要了碘酒,給她涂抹在上面。可過了兩天我媽說她的米面布袋癢是不癢了,可又開始疼起來了,一天比一天疼得厲害。我說我去叫慈法師父,讓他給看看。我媽說:“不叫他不叫他。正好今兒是星期日,不影響你明兒去上學,你跟媽到醫院。”

醫院的大夫說這個瘤子已經壞死了,必須得動手術摘除掉。他給開了票讓我們上三樓手術室。手術室的人給我媽嘴上堵了塊濕紗布,我媽一下子就昏過去了。他們把我媽用擔架抬進了里屋,不讓我進。十多分鐘后抬了出來,抬到一間病房,放在一進門的那張床上。跟我說:“小孩兒,把你媽看好,別滾地下。”說完他們走了。病房三張床,另兩張空著,屋里靜悄悄的。我推推我媽,我媽動也不動。我低聲“媽媽”地叫,她也不理。我再大聲地叫,她還是不理我。我放開聲趴在她身上哭,就搖就“媽媽”地呼叫。門開了,進來個女白大褂,問我咋了。我就哭著說,我媽死了。她低頭看了看我媽說:“正常,沒事,還昏迷著呢。還得半個鐘頭才能醒。你看,這不跟睡著一樣?”我再看,是跟睡著一樣,我這才不哭了。

快中午了,我媽才醒來。睜了一下眼,看我,我叫媽,她不理我,又閉住眼睡著了。又過了好大一陣,才又睜開眼。我叫媽,她這回答應了一聲,看我,含含糊糊地說“做作業去”。我說媽咱們這是在醫院,她瞪住眼想,想了一陣,這才慢慢地明白過來,問幾點了。

我媽在病房躺到天快黑我們才出院。她身上還沒力量,扶著我的肩慢慢回了家。我說媽你上炕緩著,我給做飯。我做的是拌疙瘩湯,是跟后頭院慈法師父學的。我媽這是頭一次吃我做的飯,她夸說,比醫院的飯香。

我說媽你沒有米面布袋了,那以后要是餓肚子該怎么辦?我媽說媽的沒有了,你的就長大了,那你就能養活媽。我說我又沒米面布袋。我媽說你也有,你是自己看不著。我問我的在哪兒。她就用手扳著我的手,在我背后摸,果然給摸住了,也在左肩胛下邊,就像是黃豆那么大。我說我的不大。我媽說俺娃人小,等人長大了,它就也跟著長大了。我說媽我多會兒才算是長大了。我媽說等你參加了工作,能掙上錢養活媽,那就算是長大了。我想想明兒我才正式去上初一,這離長大太遙遠了。

星期一上午,是五舅舅送我到的校場中學。

校門朝北,有個很高大的洋式樣的磚雕門臉,門額上用繁體字雕著“山西省大同市女子中學校”。在門的右側面才掛著個白油漆大木牌,上面寫著黑字:校場中學。

大門的左側是大禮堂。叫做大禮堂,實際上只能是在解放前的女子中學時期當禮堂用,它可容納不下后來的一千多號師生。學校干脆把這個禮堂隔了好幾個房間,有校長室、教務處、團委,還有一個會議室。但從外表看,這還是一個大禮堂。這個禮堂很有特色,地基快有一般的房那么高,得上十二個青石階梯,才能上了禮堂門前的磚墁大平臺。聽我們廟院慈法和尚說,我們學校的這塊地方在古時候并沒有房子,只是處很大的操場,用來操練兵馬。所以這條街就叫做校場街。這個平臺就是當時教官的指揮臺。怕人從平臺上走掉下去,平臺的左右和前面,用磚壘著花樓墻。和禮堂配套的是用碗口粗的圓木搭建在平臺右側的鐘塔。鐘塔四面像是四個木云梯,無論從哪面都能攀登著上到鐘塔的最高處。上面用木板搭成人字形的房頂。房頂下吊著大銅鐘。平臺的高度加上木塔的高度,鐘塔足有三層樓房那么高。

大銅鐘里面有個垂著的舌頭,舌頭下拴著根繩子,繩子順著木云梯又順著大禮堂的墻基垂在地下。站在下面用手抖動繩子,銅鐘就被敲響。當當、當當、當當……我在家里常能聽到的這種“當當、當當”的聲音,就是這個鐘發出來的。敲鐘這個權利是傳達室的吳大爺專有的,別人誰也不能動。學校針對學生專門有條紀律是,誰敢敲鐘誰敢上鐘塔,開除你沒說的。

五舅舅領著我,拿著張條子找到了雷鳴霆校長。雷校長不像個有文化的人,模樣長得像電影里頭的日本鬼子松井,但他說話笑笑的,很和善。他還親自把我交給了六二六班班主任張老師。

中午放學一進我們圓通寺廟院,我看見家門吊著鎖子。我心想我媽這是到醫院換藥還沒回來,正思謀著,她在后面喊我。原來她是怕我認不得回家的路,到學校接我去了。可她也沒和我打招呼,是悄悄地在我后面跟著。她是看我自個兒能不能回了家。

班里每個學生都有一個學號兒,是按入學時的學習成績排下來的。一號是班里初考時成績最好的學生。在大同一中我的學號是三號,轉到了校場中學,我是五十四號,老末兒。

校場中學沒高中,只有初中。每個年級六個班。我們六二六班是年級里的最后一個班。班主任張老師眉臉長得不好看,還挺著個大肚子。她說的是縣里頭的那種處理普通話,說“黑”是“孩”,說“沒”是“買”。這倒也無所謂,可她動不動就惱了,她問孟牛牛你笑啥?孟牛牛說我姓孟。她說你是故意地打岔,孟牛牛說我真的是姓孟,我要哄你我不是個人。同學們聽了都笑,這下張老師更惱了,大聲喊說“你出去”,就把孟牛牛攆到教室外。學生把她問的“笑啥”聽成“姓啥”了,像這樣的事,她也生氣。反正是,不值得氣她也氣,可氣也沒用,管不了學生。最后她就不管我們了,全憑同學們自覺。

課間十分鐘,男生們就好玩“頂牛”,就是把一條腿盤起來,兩手抱住腳,用膝蓋當武器向前沖鋒,去把對方弄倒。斗士們只能用一條腿蹦著“走”,沖、撞、躲、閃,這不憑氣力,憑的是能保持住平衡的技巧。

我觀察,在這個班里頭誰也頂不過一個叫汪靈利的學生,他一往起抱腳,同學們就都離他遠遠的,怕讓撞倒。

“應縣蛋。你來!”他沖著我說。我出生在應縣下馬峪村,可我在十個月大的時候戶口就成了大同市的人。大概是因為我媽從不讓我出去跟孩子們耍,整天就跟她在家呆著,所以我的口音一直帶著應縣腔。我從一中轉來才半個月,同學們就給我起了外號,叫“應縣蛋”。

斗牛這種游戲,我在小學時就玩兒。當時在班里我的個頭中等,氣力也中等。可頂牛,我是班里的第一。那些身高力大的,沒兩個回合我就要讓他人仰馬翻。自來了六二六班,我沒跟同學們玩過。我跟同學們不熟悉,不好意思上去參加。一下了課我就在班外靠墻站著,看他們耍。

汪靈利不管我同意不同意,一條腿蹦著,沖著我沖過來。我往開一躲,他撞在了墻上。同學們哈哈地大笑,汪靈利也笑。邊笑邊重新抱起腳,蹦到了我跟前。我也只好抱起了右腳。

汪靈利想勝我的心情過于迫切,急馬亂槍地沒有一點章法,叫我連連地把他弄倒三次。最后一次爬起來,身上的土也不顧得拍打,又大聲吼叫著說:“這次不把你撞個老奶奶曬干逼,爺對不起你。”說著又向我沖來。他前幾次爬起來臉上的表情盡管是有點尷尬,但還都是笑模樣。這次沖過來時,臉上帶有點怒氣。我就躲就想,這次讓他贏了算了。但一看四周圍觀戰的幾十個同學里,有好多女生,其中還有我認為是我們班里模樣兒長得最好的那個叫岳林林的女孩。于是我決定還不能輸給他。正這么想著,他卻已經倒在了地下。這次他連我碰都沒碰住,就自己沒掌握住平衡給摔了個仰面朝天。圍觀的同學們哈哈大笑,噢噢怪叫。這時候,上課的鐘聲“當當、當當”地響起來。該著上下午的最后一節自習課了。

正低頭做作業,汪靈利過來了,把緊握著的拳頭伸向我:“來!不服來!”

他這是要跟我比比誰的拳頭硬。這也是男學生們的一種玩法,叫“碰圪都”。“圪都”就是拳頭,這大概是北魏時期傳下來的鮮卑語的發音。我們大同地區有好多這種鮮卑語,如說“他跑了”是“他杠了”,說“追他去”是“斷他去”。再比如,叫“爸爸”是“韃靼”。

碰圪都這種玩法可不跟頂牛一樣,頂牛是憑技巧,碰圪都這全憑著咬緊牙堅持,你只要堅持住,不怕疼,對方就會告饒認輸。

他的表情已經不是剛才的那種惱怒的樣子,而是有種嘻皮笑臉的成分在里頭。我說上自習呢,看老師來了的。他說不怕,來來來。說著他拳頭就往我的手上杵,我只好握緊拳頭招架著。他是站著的。我沒往起站,仍舊坐在座位上。我并沒有發力,只是被動地用拳頭抵擋著他的拳。班長昝元過來了,往走拉他,他一下把班長推得差點兒摔倒。班長說我叫張老師去。

汪靈利可能是想在張老師來之前就拿下這場挑戰,擊打的速度越來越快,力量越來越足。我仍然是原來的做法,被動地招架。雖然是招架,但我一直保持著用拳頭的正面在迎戰,不能讓他擊打到我的手背。

我在心里告訴自己,不能認輸,全班都在看著你,岳林林在看著你。我的拳頭越來越疼,但我知道,他和我一樣地疼。我盼著他再用點勁,這樣的話,我的手就會麻木起來,就能跟他堅持到永遠。

我們就這樣碰了足有百十多下時,我覺得出他的拳頭已經沒有了力量,速度也放慢了下來。我心想他這是已經快認輸了,或者是要找理由停戰。

“老師來了、老師來了!”班長推門跑進來,圍觀的同學們各回各位兒,把凳子桌子碰得砰砰響。

汪靈利趁機回到了他的座位上。

只是班長進來了,班主任張老師并沒有跟在后面。

我的右手疼得不能夠捉筆寫作業,我只好用左手翻著看書。這時,有個人影站在了我的跟前。抬頭看,是汪靈利又來了。又是把拳頭伸向了我,又是嘻皮笑臉的樣子。

“不服?來!”他說。

這么個死皮賴臉的東西,給你點顏色瞧瞧吧。這次我也站了起來,將拳頭握緊,去迎接他。

“別跟他碰!有刀!”是一個女孩的聲音在大聲地沖我喊。

可是,已經遲了,我的拳頭迎住的是藏在汪靈利手掌里的削鉛筆刀。這種刀的形狀像一把掃地的掃帚,又像是人的小腿加腳板部分,學生們管這種鉛筆刀叫腳板刀。這種刀不是機器做出來了,是鐵匠手工打制的,很笨重,也很耐使。

我右手的中指被刀刃刺破足有兩厘米長的口子,起初能看見白白的骨頭茬,緊接著就有鮮紅的血涌冒出來。我一下子慌了,左手緊緊地攥著右手,不知道該怎么辦。

“校醫!找李校醫!”又有女孩的聲音在向我喊。可我不知道這是在喊什么,我沒聽過“校醫”這個詞。

“走走走!我領你我領你。”孟牛牛拉住我就往教室外跑。

李校醫用黃胺粉給我止了血,用藥棉和紗布給包扎了傷口。這個事我不能向媽媽隱瞞,我就實話實說地告訴了她。她把我領到了后院,讓慈法師父看看我要不要緊。慈法師父捏捏我的手說:“還好,骨頭沒斷。”他給我的已經胖腫起來的手掌背涂抹了些碘酒,說這兩天別著了水。我們回家后,過了一會兒他又敲門送來了兩盒兒“跌打丸”,告給咋吃咋吃。

我媽沒有罵我,還破例地吩咐我說,俺娃手疼就別做作業了。

第二天,在我們上語文課的時候,教室門被“啪”地推開,是我媽進來了。她指著張老師大聲說:“有人拿刀捅學生,你也不管?”張老師說:“我管不了。”我媽說:“你管不了。那好!我替你管。”

“汪靈利!起來!”我媽沖著學生喊。

同學們都看汪靈利,汪靈利慢慢地站了起來。我媽噌噌地走到他跟前:“你老師說管不了你,我可是能管了你。”說著,“啪”的一下,照臉給了汪靈利一個耳光。緊接著又是一個,又是一個,“啪、啪、啪、啪”,左右開弓,一連串的耳光把汪靈利打蒙了,半天才想起求饒:“不敢了老師,老師我再也不敢了、老師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好!你告饒就行。”我媽停下了抽打,手指著他的腦門說,“明告訴你,我是曹乃謙的母親。你如再敢動他一指頭,小心我拿刀剁下你狗頭。”說完,跟張老師也不打招呼,怒沖沖地往外走。到了門口,又站住了,轉過身指著汪靈利大聲說:“告給你家長,我在圓通寺巷一號院住。不服就讓他們帶著菜刀過來,咱們看看誰厲害。”說完一摔門走了。

剛才那一陣子,我媽把全班的同學都給鎮住了,都是在靜悄悄地觀看,我媽啪地一摔門,教室里才“轟”地吵鬧開了。

這件事過去沒一個星期,張老師請假養孩子去了,學校就讓數學老師何建中給我們當班主任。何老師知道我們班難管,事先就說是只給臨時帶帶。

何老師是我的同鄉,說話一口應縣音。她念“C”是“西”,“三角形C'”她念“三角形西撇兒”。學生們就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席片兒”。可我聽著她的話很覺得親切,同學們在她的課堂上搗亂,我很同情她,可又沒法子幫助她,只好是在她的課堂上坐得直直的,一動不動地聽她講。她講課時老是看著我,好像是專門講給我聽似的。何老師也聽出我是應縣人,她主動過來問我老家是哪個村的,還告訴我她的老家是應縣南山腳下王宜莊村。原來她跟我姥姥住的釵鋰村是相鄰著的。

何老師她太善良了,老給同學們說好話,她像個要飯鬼那樣央求同學們,“俺娃們行行好哇,我是為俺娃們呢。學上知識是學到俺娃們肚里了,將來出身社會有用呢。行行好哇,我的爺爺奶奶們,安靜一會哇。”可沒用,她常讓爺爺奶奶們氣得哭。沒辦法,學校又讓俄語蔣老師管我們。說好了,也是臨時的。

我在一中學的是英語,可這個六二六班學的是俄語,一個星期后我才正式有了俄語書。書是有了,可在課堂上,我一句俄語也聽不懂,坐在那里像個大愣子。那一學期我的俄語一直沒趕上去,考試老也是不及格。可我有個音比誰都發得好,那就是字母“P”。英語念“丕”,俄語念“嘞兒”。發俄語音時不僅兒化,舌頭還得打吐嚕。這個發音班里誰也比不了我,我能不住氣地沒完沒了地拉著長音“嘞嚕”下去,可有的同學連一聲也來不了。我這是奶功,小時候在姥姥村跟東院二舅學的,他是個趕馬車的,他想讓行走的騾和馬站住的話,發的就是這種音。

同學們有點怕這個臨時班主任蔣老師,是怕他挖苦你。他問汪靈利問題,汪靈利支支吾吾地亂答一氣,好像是沒聽明白老師在問啥。蔣老師說:“鬧了半天,你哭了一黑夜大姐姐,也不知道是誰死了。”同學們都笑。蔣老師又說:“汪靈利,我看你憨不憨愣不愣,可知道姐夫的外父你叫甚?”汪靈利想了一陣想不出該叫啥,就回答說“不知道”。蔣老師說:“汪靈利呀汪靈利,說你靈利可真的是冤枉你。你居然好意思說不知道。茅廁里嗑瓜子,你也能張開那口?”

同學們都很佩服蔣老師。佩服他字寫得好,無論是俄語書寫體還是漢字,寫得真好看。同學們還佩服他一張口就是成語和歇后語,要不就是串話兒。就拿“瞎子”來說,他有好多的這種話,“瞎子著了忙,四面都是墻”、“瞎子牽驢,不松手”、“瞎子喝酒,手不離壺”,“瞎子踢毛兒,沒一個”。這些話不知道他是跟人學的,還是他自己編的。

他怕同學聽不懂他的那些串話兒是哪幾個字,還專門把這些話寫在黑板上。橫著的豎著的斜著的,紅粉筆藍粉筆黃粉筆都用,寫了滿滿一黑板。他從不擦黑板,也不像別的老師那樣讓同學給擦。黑板上如沒了空地兒,他就把漢字直接摞著寫在俄語上。他上一堂課下來,黑板寫得花花的,真好看。有的學生就把他的這些優美的詞句全抄在本本上,陸海空就最喜歡抄他的這些話,不僅是抄,抄完還要用。

張老師請了產假后,我們的語文課由姚老師給代,他是個老教師,同學們都愛聽他講課。他布置家庭作業讓回家寫仿,字體不限內容不限,一張仿寫夠十六個字就行。陸海空寫的是“張三李四王麻子,路上拾了個鐵耙子,仿”。姚老師問他,你咋想起寫了這么句順口溜?陸海空說這句話是跟俄語蔣老師學的。姚老師沒再說什么。

姚老師講對聯,舉例說,“先生房前木瓜樹,小姐屋后水仙花。”他布置作業讓同學們參照他的這兩句詩,每人自己編兩句,寫在仿上。這次陸海空又給大大地出了一風頭。他在仿上寫的是“心想屙他個蛇盤兔,可稀得立不住”。這次姚老師生氣了,讓他站起來,抖著仿問:“這就是你編的詩?”他回答說:“不是。我哪能編這么好。這是俄語蔣老師編的。您讓我們自己編,可我自己貴賤編不出來,心一急就想起了這句。反正挺押韻。”同學們都笑,姚老師也笑,笑得就彎腰就擺手就說:“好您一個押韻,好您一個押韻。”那以后,同學們叫陸海空就叫押韻。

“困難時期”,我爹在懷仁縣的清水河公社當書記,他跟村里要了一塊地,種玉茭種山藥蛋,還種菜。我媽經常到懷仁,去幫他伺弄那塊地。她每次都是走個三五日就返回來了,回的時候就給我背回了菜。她來回都是坐火車,火車上有限制,一次一個人只許帶十五公斤東西,可她每次都能多帶回些。有次進了家把背著的東西放下后,又從腰里一個一個又一個地掏出七八個玉茭棒。

每年快入冬的那些日子,我媽跟我爹總要步行從懷仁往回拉一車東西。是那種人力小平車,能拉五百多斤。有山藥蛋、紅蘿卜、胡蘿卜、圓白菜,還有各種豆子。從我爹工作的那個清水河村到大同有九十里,他們頭天走一半的路程,當中花錢住店打一尖。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再走另一半的路。

他們在路上遇到過一次搶劫的,是四個人,手里拿著木棒,攔住他們,要他們把車留下來。但是我爹媽早有準備,一年辛勤勞動的血汗咋能讓別人搶走?我爹嗖地從車上抽出一把三尺多長的大片刀,往路旁閃出兩步,手腕“嗖嗖嗖”地耍了幾個動作后說:“這個刀可砍下過日本鬼子的腦袋。你們想試試?”說著,“咔嚓”一下,身旁的楊樹被砍下胳膊粗的枝干,那幾個人愣住了,但仗著人多,還不走開。這時我媽“噌”地從腰里抽出個手榴彈,往高一舉:“滾!”沒等我媽的話說完,那些人早跑了。我爹的大砍刀可真的是跟日本鬼子打游擊時的武器,我媽的手榴彈也是真的手榴彈,是我爹公社武裝部的教練彈,也有引線,但里面沒炸藥。這個手榴彈我爹一直沒有還公社,留在我們家拿它當打炭的錘子。

凡是我媽離開大同的那些日子,我就到五舅舅家吃飯。

我有兩個舅舅,大的我叫五舅舅,在城里工作。二的我叫七舅舅,在大同煤校念書。那天我媽跟我說:“冬天了,豆腐能凍住了。媽去懷仁給你做豆腐去。”我說噢。

我媽說:“你還到五舅舅家去吃飯。但你可得記住喂雞。黑夜記住拿草簾堵雞窩,雞不受凍,明年春天就早早地給俺娃下蛋。”我說噢。她又教給我咋用糠拌雞食。

這次我媽走后,我沒到五舅舅家去吃飯。我到了后院去找慈法師父,我說我媽到懷仁去了,我媽說了,說“讓師父教教你做飯”。師父說:“好好好。正好我發了白面,我教你做饅頭。”他教得很細,一步一步的。還教給我說如果聞得面團還有酸味該怎么辦,如果聞得面團有了堿味又該怎么辦。他教得是挺細,理論我也掌握了,可回家一做就是一籠黃梨。再做,還是黃梨。

這些天我顧著學做飯,卻忘記了一個大事。那就是,喂雞。

我是在掃地的時候,看見了木箱下面的雞食盆,這才想起了它們。我趕快跑出院,揭起堵在雞窩門的草簾,有兩只雞掉在了木架下,死了。是凍死的,也是餓死的。還有一只在木架下臥著,我趕快把它捉回家,放在火爐旁。慢慢地,它蘇醒過來,我給它跟前放了水碗,它探著頭喝,我給它又倒了半碗面條,它都吃了。它活是活了,可好幾天一直沒往起站,怕它在地下涼,我給它找了個我爹放炭的竹簍子,從半中腰給并排插進兩根木條當架子,把它放在上面。我就讓它跟我住在家里,我吃啥給它吃啥,吃的時候把它從簍子里捉出來,吃完又把它捉進去放在木條上。有天放學回來,看見它不在簍子里了,自己飛出去了,飛在了扇火小板凳上臥著,可它的一只爪子給掉在板凳下。它的爪子是齊膝蓋那兒給掉了下來,那一定是很疼很疼的,可是它卻一聲也不吭,就那么忍耐著。看見它這個樣子,我真傷心,進后院跟慈法師父要了紫藥水,給它抹在傷口上,又找了布條給作了包扎。從這以后,這只可憐的雞就用那只沒有凍掉的腿,一拐一拐地蹦著走。又活了兩年,還要給下蛋。我特別地關照它,總是偷偷地給它喂我吃的飯。我放學一進院兒,它就朝我一拐一拐地蹦過來,歡迎我。我走哪兒它跟到哪兒,等著我喂它。我媽罵我說:“你不當呢。好好的飯都喂了雞。”我說:“它是讓我給把腿凍掉了,我對不起它。我寧愿少吃些,也要喂它。”一個是我們家不缺糧,再一個是我媽見我寧愿挨打也要喂它,后來就不管我了。

在這寒冷的季節里,同學們都好耍“毛兒”。毛兒就是毽子,書上叫毽子,我們叫毛兒。學生們耍毛兒主要玩法有“打、撬、跪、站、懶,獨立、幫飛、砍”,再加上“掏”,共九種。但是,不管男女生,最普通的常玩的是“打”。就是左腿跳起來的同時,右腳在左腿下從側面把毽子踢起來。在班里頭,打得最好的又是我。一般的同學能打個三二十個也就不簡單了,打得最好的好像是也沒超過四十個。而我,那次創下了有史以來的最高的紀錄,一百二十六個。那是下午的四十五分鐘自由活動課,我打著打著,同學們就幫著我數起來了,“五八、五九、六十……一百……一百零一……一百零二……”打到一百二十多的時候,我已經沒有力量了,最后又堅持著打了幾個才停住。是主動地停了下來,如有力量的話,還能繼續打下去。圍觀的人有學生也有老師,足有一百多,全體為我拍手喝彩。

也正是我創下“打毛兒”紀錄的那四十五分鐘自由活動結束后,同學們又都進了班里吵吵吵地開始了最后一堂自習課的時候,教室的前門被推開,走進個年輕人,面向大家站在講臺上。同學們都靜下來,看他。

他中等個頭,戴著頂灰色的兔皮棉帽,上身是黑色的對襟七個扣子的那種中式棉襖,下身是黑色的大褲襠中式棉褲,腳穿牛舔鼻千層底兒中式棉鞋。他就像是電影《林海雪原》里那個裝扮成土匪的楊子榮,卻戴著個眼鏡兒。

同學們都在猜想這是個什么人的時候,他開口了。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們的班主任。”

“噢號——”同學們有的“噢”有的“號”,好像是在起哄。

“我姓田,叫田松林。”

“田?甜酥餅?”不知道是哪個學生在悄聲地說,但聲音不低,我相信教室里的人都能聽到。學生們在嘻嘻笑。

“哈哈哈哈……”

一下子,同學們都聽到了一種哈哈的笑聲。這個笑聲不是嘻嘻笑,是大聲笑,像話劇演員那樣放聲大笑。像姚老師朗誦烈士的詩“讓魔鬼的宮殿在笑聲中動搖”的那種放聲大笑。這個笑聲不是來自學生,而是講臺上的那個叫作田松林的人。

可又是猛地一下子,這個震得我頭皮發麻的笑聲停止了。

教室里靜靜的。靜得能夠聽到街外有人叫賣“耗子藥——虱子藥——”的聲音。

田老師的笑聲沒有了,可面容仍是笑樣子。他從眼鏡后發出一種光,向同學們掃射。掃射一陣后,收回笑模樣,打開花名冊,從一號學生開始,逐個兒點名。每叫到一個同學的名字,那個同學就答應著站起來。

我的學號是老末兒,我也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放掃帚簸箕的旮旯里。最后一個點到我,我答應說:“有。”同時從掃帚旮旯里站了起來。聲音大概是小了些,個頭大概是低了些,他沒看見,四處找答應的人,我趕快舉起手又補充說:“我。在這兒。”同學都笑。他這才看見我是在教室最后頭的一個墻犄角。他看了一陣,點點頭說:“噢。是個你。你的毛兒是全校第一,不,應該說是全市、全省,也可能是全國的第一。可你……”他沒往下說,但我知道他想說的是“可你原來是班里倒數第一名的學生”。

第二天剛上了早自習,田老師就進教室來了。圍著火爐的學生趕快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田老師吸吸鼻子說:“這是什么味道?這么好聞。”說著就朝火爐走去。爐蓋上爐膛下都是同學們烤著的干糧,有玉茭面窩頭、玉茭面發糕、高粱面菜餃子,最多的是山藥蛋。沒有白面饅頭,更沒有糕點。田老師說:“這是誰的?都過來拿走。以后不許帶干糧來學校,發現就沒收,倒到食堂后院兒豬圈。”

能有干糧給孩子帶,這已經是很不錯的家庭了。學生們家里大部分都不吃早飯,也沒有干糧可帶,餓著肚皮學習。我從不帶干糧。我媽每天都是早早地起來給我做飯,我迷迷糊糊地都能聽到我媽在輕輕地“嘩噠——嘩噠——”拉風箱。飯熟了,她叫我:“招娃,招娃。俺娃起哇,遲了。”我的早飯是一大碗菜,雖然沒有主食,但是熱乎乎的,我吃得挺香,吃完后,就去上學。

成了初中生,我的供應糧就成了二十八斤了,比我媽的還多四斤。我們娘兒倆一個月五十二斤,基本上是夠了。就是白面有點少,百分之三十,一個月不到十六斤。緊省著吃,不到月底就沒白面了。每個月初的第二個星期日,是我們家買糧的日子。本來是一號就可以去買這個月的供應糧了,但是在每個月的頭幾天,想買點糧那實在是太困難了。人多。多得沒法兒說。我們家不急,等把高潮下去才去買。那天的一大早,我媽把我推醒說:“招娃,起來吃飯哇。媽買糧去。”

我媽在天還不太亮的時候就走了,一上午也沒把糧買回來。快到中午的時候,倒是我爹從懷仁回來了。他每個月回一次家,給我們送工資。他的習慣是,無論多會兒回來,一進門總是先洗臉。我給他打好水,就到糧店去接我媽。

糧店還是人山人海的,排隊的人都排出了糧店的街門外。我順著隊伍找見了我媽,數了數,她前面還有五個人。我說我爹回來了,她說俺娃給媽排著。我站進了隊伍里,她就笑笑地跟前面的那些人說家來了客人了,等著吃飯,就說就擠到了買糧的窗口。那五個人倒沒說什么,可我后面不遠處有個高大的女人就不依了,沖我媽嚷:“不許參行!不許參行!”我媽不理她。她又提高了嗓音喊:“那個低個兒女人要臉不?不許參行!”我媽轉過身沖她說:“我參也是參他們幾個了,也沒參你的去。扯你爺的蛋也疼。”那女人說:“你憑啥給當爺?你腿巴有蛋呢?當爺?”我媽不買糧了,反回身就朝著那個女人沖了過去,我還沒看清是怎么回事,那個女人就挨了我媽兩個耳光。我媽說:“就憑這給你當爺。”那個女人揚起手中的面袋朝著我媽的頭上抽打,我“哇——”地就號開了。我媽聽見我哭,一下子就發了狠,身子往起一激,左手一把就攥住了那女人的頭發,一用力,那女人的身子跟著我媽的手就過來了,我媽再一用力,一下把她給扔倒在了地下。

“爺轉山頭的時候,連日本鬼子也不怕,還怕你個灰孫子。來!給爺撲。”我媽指著她罵。

那女人讓人勸住了,不敢反抗了,她本人一準是也已經感覺到,自己不是這個小個女人的對手。

我媽把一個月的糧全買了,五十多斤,好幾個袋袋。我要給拿點,她不讓。她把最多的玉茭面袋平放在下面,把其他的幾個袋子都裝在了一個袋里,扎住口摞在玉茭面袋上,拿根繩一攬,輕輕地提起來就背在了背上。我說媽你真有勁。她說再有這么多媽也不愁。我說媽你真厲害,剛才那么高大的女人你也不怕。她說媽年輕時把狼還要捅死,怕個她?我說:“我聽舅舅說過,當時你還背著我。舅舅說你只一下,就把狼給捅死了。”她說:“那時候就得狠。你一下不把它制住,它就要吃你。”我說:“媽你一準是有功夫。我要有就好了。”

我媽說:“俺娃不許跟人打架。”我說噢。

“誰要是欺負你,你回家跟媽說。媽尋他去。”我說噢。

“汪,什么利的那個灰孩子再惹過你沒?”我說沒,他叫你打怕了。

“媽那也只是嚇唬嚇唬他。你不想想看,媽要是真打他,一個耳光還不把他的牙給打掉?”我說,那一準能,你那是在嚇唬他。

“媽。同學們都叫他姐夫。”我說。我媽沒聽明白。

“姐夫是他的外號。”我說。我媽說你不許叫人外號。

“我叫誰也不叫外號。我還叫他汪靈利。從沒叫過他姐夫。”我說。我媽問,同學們咋就叫他姐夫?我就把那次俄語蔣老師問他“姐夫的外父你叫甚”,他說“不知道”這個事跟我媽學了,我媽笑得差點兒把背著的面袋掉在地下。

我還告訴我媽,后來同學們把“姐夫的外父”當作“傻瓜”的代名詞了。同學們常說“我看你一個姐夫的外父”,那意思是說“我看你一個傻瓜”,但說這個話不能當著汪靈利的面說,一說他就翻惱。后來同學們連“姐夫”和“外父”這兩個詞都不能當著他的面說,只要提到這兩個詞,他就認為是在罵他,就跟人拼命。我媽說這種人俺娃可別理他。我說噢。

說著說著我們就到家了。我爹說我媽:“買了個糧咋就成了個白毛女了。”我媽的頭發是讓那個女人用面口袋給拍打成個白的了。我媽沒說是什么原因,我也沒說。

田老師是剛從外單位調到校場中學的,他不代課,是學校的儀器管理員。他不代課,可常來我們班聽課,他不是正式的那種聽課,他是在窗外偷偷地聽。那次的數學課堂上,孫慧英猛然地尖叫了一聲。還沒等講課的何老師從講臺上轉過身來,田老師卻已經推門進來了。問剛才是誰?孫慧英站了起來。田老師走到她跟前問怎么了。她看看背后的孟牛牛說:“有人揪我頭發。”老師問孟牛牛怎么回事,他起來,不言語。再問他,他說,“我啥也沒做,就是揪了一下她的頭發。”“好好兒的你揪人家頭發做啥?”他不作聲。“走走走!不影響大家學習。跟我走!”田老師跟何老師點了下頭,就把孟牛牛帶走了。

同學們這才知道,這個新班主任原來是經常就在教室外站著,聽教室里的動靜,聽聽誰不守紀律,哪個在搗亂,說不準什么時候就開門進來了。

田老師的這種辦法很起作用,慢慢地同學們也就習慣安安靜靜上課上自習了。

安靜是安靜了,可有的人是在安安靜靜地看課外書。那天田老師來了個突然檢查,抱走了好多課外書。其中有我的好幾本武俠小說,是我借給同學們看的。田老師抱走的那些書,大部分后來都還給學生了。我的那幾本都沒還,說是黃色書,讓沒收了。這下子,我這個坐在掃帚旮旯里的學生留給田老師的印象就更不好了。

孟牛牛的母親是市晉劇團的。孟牛牛領我到過他媽的劇團,打過乒乓球。聽得那里排練,有樂器聲,我說不打了,咱們看看去。就是那天孟牛牛告訴我說,在那天,是岳林林喊著不讓我和姐夫碰圪都,她和姐夫是同桌兒,是她看見了他在手掌里藏了刀,還比試著如何要把刀從手指縫里頂出來,但又不讓人看見。孟牛牛還說我被捅傷后,是女班長蘇一清最先提醒,讓趕快到醫務室。

“她倆都很關心你。”他說。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句話,趕快打岔兒,問他為啥揪人家孫慧英的頭發。孟牛牛悄悄地跟我說:“我是看見孫慧英頭發梢兒上有個虱子在爬。我怕我的同桌兒看見后,給她瞎嚷嚷,我就悄悄地給她往下捉,可一不小心把她給揪疼了。她就叫喊。”我說這事你應該跟人家解釋解釋才對,要不人家會以為你是在欺負她。他說,我可想說呢,就是沒機會。

在一個課間十分鐘里,孟牛牛終于瞅了個空子向孫慧英作了解釋。臨完他還說:“給你包高級洗頭粉,不傷皮膚。這是我偷我媽的。你回去兌上溫溫水一洗就沒了,它們就全死了。拿篦梳一梳就全掉了。”他遞給她一個粉色的小紙包兒,她臉紅紅的,不接。他給她放在了桌子上。聽得外面有同學來了,她趕快拿手按住。

第二天孟牛牛見孫慧英的頭發亮亮的,他的心里真高興。他跟我說:“你看她的頭發多好看。全班最數她的頭發好看。”我瞪住眼直直地看他,他美滋滋地笑。這時,我一下子想起岳林林,我想看看岳林林在哪里,可四周,沒見,卻見了昝元跟我招手。

昝元是我們的班長,又是我的街坊。他家就在我家房后,隔著一條巷兒。以前我不常出去跟孩子們玩,跟他不熟悉。現在是一個班了,上下學老相跟著。他悄悄跟我說,田老師說“曹乃謙很講究穿衣打扮”。昝元幫我分析,那意思好像是說我有點小資產階級。

我穿衣服其實一點兒也不講究,只不過是冬天我上身穿著件雙排扣列寧服小大衣,下身穿的是西式棉褲。而別的同學的衣服大部分是家里手工做的。就連我們校長雷鳴霆也穿的是家做的大褲襠褲。這樣就顯得我有點兒跟別人不一樣了。可那小大衣是我上小學時父親就給我買了的,當時穿有點肥大,上了初中才正好了。至于不穿家做大褲襠褲,那是因為我五妗妗是裁縫,家里就有縫紉機,是她給我做的。五妗妗說西式褲比中式大襠褲要省布得多。他就不應該把我跟小資產階級連在一起。我跟我媽說這事,我媽說:“啥叫小資產階級?”我也說不清啥叫小資產階級,就說:“就是講究吃穿。”我媽說:“那你不是。媽知道,俺娃娃最是個不講究吃穿的孩子。”她又說:“你要好好學習。不好好兒學習,你就回村跟疤存銀放羊去。”我說:“噢。我好好兒學。”

國慶聯歡會上,田老師帶頭表演節目,他給大家唱了個《我為祖國獻石油》。唱得真是不錯,在同學們掌聲下返了場。董繼中的武術醉拳,東跌西歪地可就是跌不倒,大受歡迎。我表演的節目也返了場,我是吹口琴,獲得了熱烈的掌聲。這讓田老師對我的看法稍稍地有些改變。在小學時,我就因為吹口琴被老師看好過,口琴是我的吉祥物,我得好好地感謝感謝口琴。

過了春節,毛主席號召全國人民“向雷鋒同志學習”。

田老師給同學們念完報說,“我們要以實際行動來向雷鋒叔叔學習。明天是禮拜日,同學們回去一人做一件助人為樂的好事。星期一匯報。”

放學回家我見前面有輛人力小平車,高高地垛著一車干草,走得很慢。我說,“他這是拉不動,我們來幫幫。”聽了我的,幾個男生就一齊幫著推,邊推還邊唱“學習雷鋒好榜樣”。正唱得高興,一下子從前面繞過個老漢,張口就罵:“我日你灰祖祖的們。毛驢原本還拉不動,你們還扒車。”邊罵邊揚起鞭子朝著我們抽來。我們不敢反答,慌忙跑開了。

“血!血!”跑出一截路,有同學指著我右臉說。我一摸,一手血。剛才顧著跑,沒覺出疼。一見血,我才覺出右臉生疼生疼的。同學們手忙腳亂地幫我擦,我們身上又沒手帕又沒紙,就拿臟手擦。越擦我越疼。正好是數學何老師騎車過來了,她趕快帶著我返回學校,李校醫說:“怎么回事,又是個你?你可真是貴人多災難。”

我右臉上貼著一塊白紗布回了家。我不敢說是讓鞭子抽的,我說是我自己跑的時候不小心讓樹枝給戳的。又上俄語課時蔣老師摸著他自己的右臉說我:“你看看你,人家讓你學雷鋒做好事,可你卻是幫著毛驢推車,幫毛驢就幫毛驢吧,結果還挨了一鞭子。我看你真是個倒霉蛋。”同學們都笑,我也笑。

我的這件好心沒好報的好人好事,全校都知道了,也都知道“臉上貼紗布的那個同學是個倒霉蛋”。自那以后,我的外號不叫應縣蛋了,又叫成倒霉蛋了。

我們班學雷鋒,還有更失笑的事,都讓學校給點名了。

陸海空的家是東關農村的,他是住校生。在食堂吃完飯,他就上了街,想做點助人為樂的事,左找右找找不到該做個什么好。一個瞎子在街角賣藥,有一聲沒一聲地喊:“六六粉,衛生球兒——”瞎子的音調還沒落,他沖著瞎子喊:“你媽揣你舅舅雞兒——”

聽有人在起哄,瞎子不喊了,收拾藥攤兒站了起來。這時候陸海空走到了瞎子跟前,問說:“你不賣了?”瞎子說:“回家吃飯呀。”他說:“正好。那我送您回家。”瞎子說:“用不著,我認得。”他說:“那我也送送您,怕您走迷了。老師讓我們學雷鋒,我一送您不就正好是學了雷鋒了?”瞎子不讓他送,他非要送,揪住瞎子的胳膊不放手,還提著人家的品足棍兒不給人家。沒了品足棍兒瞎子不敢走路,只好由著他。瞎子問他是哪個學校的,叫個啥名字,他都告訴了,還說:“你別到學校去表揚我。學雷鋒做好事,是不留姓名的。”他最后把瞎子送過了馬路說:“你不是說自己認得嗎?這下你走吧。我也該回學校了。”

陸海空的這件事被學校點名批評,全校上完早操,教導處主任在臺上說:“人家那個瞎子本來是自己就能回了家,他非要送。但人家回家根本就不用過馬路,可他硬把人家揪過了馬路。他把人家揪過了馬路后,如果再把人家揪過來也算。他不是,他是把人家揪過了馬路就不管了。這不是好人好事,這最多叫做好心壞事。”臺下的老師和學生都在笑,田老師也在笑,可笑得有點不自然。

教導主任等臺下靜下來,又從兜里掏出張信紙,展開說,這里還有封信我給大家念念,這又是六二六班的事。他邊說邊展信。同學們都看田老師,田老師的臉色嚴肅下來,看臺上。

教導主任故意放慢速度,說:“但,這次是,表揚信。表揚,六二六班的,孫慧英同學。”田老師的表情這下不太自然了。看著臺上,等下面說什么。

孫慧英是我們班里家庭最苦寒的一個,學校組織同學們看電影,每人收五分錢,她都交不起。她每天中午放了學不回家,先到菜市場的垃圾堆去拾那些扔掉的菜根菜幫菜葉,這個菜市場如果拾不滿一兜,她還要到另一個菜場去。這事她不回避同學,明著說我們家沒錢,買不起。她這樣,同學們反而都不笑話她。學校包電影時,同學們都主動地替她出錢。幾天前,她在菜場的垃圾堆撿菜時,看見半個信封,鼓鼓的。她撿起一看,里面是七個人一年的“市民食品供應憑證”。政府對市民供應的肉、蛋、糖、菜、豆腐等等的食品,都得拿這種供應證來購買,買一次,從上面往下剪一個印好了的郵票大小的方塊。這種供應證正面印著“私自剪下無效”,背后又印著“遺失不補”。這可是寶貝東西,花二五一萬也買不到。誰家丟了,那可要急死。她當下就把它交到了菜場的辦公室。

教導主任在臺上說:“這叫拾金不昧,這叫雷鋒精神。為了表示感謝,失主專門買了一支英雄牌兒鋼筆贈送她。”教導主任把鋼筆掏出來,向臺下的同學們擺擺說,“請這位拾金不昧的同學上臺。大家歡迎。”臺下一片掌聲。孫慧英正好有病請了假,田老師在熱烈的掌聲中走上了講臺。

團委布置讓所有的黑板報都換成學雷鋒的,各班之間要比賽。我們班后墻的黑板原來是貼堂的地方,有仿,有考試卷子,還有好的圖畫作業,里面就有我和岳林林的《我們家的一角》,這是圖畫老師布置的課堂作業。我們家房間的四個角落什么也沒有,空空的,畫的時候我只好把我的樂器秦琴,在想象中掛起來,畫進了《我們家的一角》里。岳林林畫的是炕上的一角,她先畫鏤花暖閣,暖閣后面是炕上垛著的被子,被子上面苫著花床單。圖畫老師說我們的這兩張都畫得好,就讓班長給貼在了后黑板上。田老師決定把該貼堂的作品貼在教室兩側面的窗戶與窗戶之間。后黑板用來辦墻報。他讓圖畫老師推薦辦墻報的人,圖畫老師就推薦了我和岳林林。星期六下午放學時,田老師告訴我讓明天上午九點來班,我沒問什么事就答應了。我媽不懷疑我會說謊,就放我出來了。一進教室,我看見岳林林也在。她看見我,笑了一下。我們沒說話,我們從來沒說過話。

田老師讓我在正面黑板上,照毛主席的筆體寫“向雷鋒同志學習”這幾個字,讓岳林林畫雷鋒抱著槍的那張像。他告訴我們規格尺寸后,說咱們這次是試著來,不是正式的。沒用一個鐘頭,我們都完成了。效果不錯,他很滿意。他把事先設計的一個板樣給了我們,讓照著這個樣子,在后面的黑板上正式辦報。他一大早就來了,把后面的黑板用黑墨水刷洗得黑黑的。有了頭一次的試畫,這次的效果就更好了。田老師把事先就選出的幾段雷鋒日記,讓我往黑板上抄。我看了看后,建議取幾段日記,把《學習雷鋒好榜樣》這首歌抄了上去。他連聲說好好好。

田老師出去給找《學習雷鋒好榜樣》歌曲,教室里只剩我跟岳林林。我們各做各的,誰也不作聲,我想說句話,不知道該說個什么。我連頭也不敢朝著她那兒轉一下,只是蒙住腦袋寫自己的。我能聽見粉筆在黑板上寫字的那種吱吱咯咯的聲音。

我心想,說句話怕什么。心說不怕,可嘴里不敢說。我有點急,如果再不說句什么的話,田老師就要來了。正發急,岳林林開口了:“你家還有啥樂器?”她沖著黑板問。我在班里吹過口琴,在《我們家的一角》畫過秦琴,這她知道。我說:“還有簫。”我也是沖著黑板回答。

她說:“你還吹簫?”我說:“你也會?”

她說:“我哥吹得好。我是跟他學的。”我說:“我吹得不太好。”

她說:“你彈秦琴用的是啥撥子。”我說:“是用步槍的子彈殼。”

她說:“跟哪兒尋的子彈殼?”我說:“我以后給你一個。”

她說:“來了,田老師。”

我們的說話停止了。

我們班“向雷鋒同志學習”的專欄板報,受到了校團委點名表揚。

過了些時,田老師主動找我談話,他說他是按照學號的順序看學生的檔案,來熟悉同學。他說因為我的學號在最后,所以他是剛剛才知道我的情況。知道我父親是革命干部,知道我是從省重點學校大同一中轉來的高才生。還知道我家的經濟狀況,說我家每人每月的平均生活費,是他們家的六倍,在班里是第一位。我聽出他那話的意思,是說我穿得比別人好些是可以原諒的,可以不當作小資產階級來看待。最后他讓我寫入團申請書,還教給我怎么怎么寫。他讓我就在他的辦公室寫,寫完就留給了他。

回家我跟我媽說了老師讓我入團的事,我媽說:“入那做啥?你好好兒學習哇,別的都寡淡。”

陰歷年前,我媽說好幾年了沒給俺娃做新衣裳了,老還穿小學那會兒的小大衣。她要給我做身新衣裳,我說我不要,您給我把小大衣用水刷刷干凈就行了。

正月十八開學的第一天,同學們發現,所有的女生全部換了新衣裳。進班早的女生,同學們倒也不說什么,那些來得較遲的一進教室,男生們就統一地大聲說:“噢——又一個花大姐兒。”不一會兒又進來一個:“噢——又一個花大姐兒。”

我們大同的孩子們把花蝴蝶就叫花大姐兒。被叫做花大姐兒的女生,不知道同學們為啥用這種起哄的方式“歡迎”自己,在滿教室的哄堂大笑中,臉紅紅地趕快坐在座位上。

要有男生穿了新衣裳進來,同學們也歡迎。男生們不是穿黑的就是穿藍的。要是穿黑的那就喊:“噢——又一個黑面蛾。”要是穿藍的,那就是:“噢——又一個鬼燈蛾。”

門開了,進來個穿藍的,同學們又都“噢——”了一聲,停住了,沒把“又一個鬼燈蛾”說出來,都憋住嘴笑。

是田老師進來了。他見同學們都笑,他也笑。

田老師穿了一身新嶄嶄的藍衣裳,不是大褲襠的了,是裁縫鋪做出的制服樣。再看腳,穿得也不是家做的千層底兒牛舔鼻了,是商店買的那種帶氣眼的高臉兒鞋。

“這有什么好笑的?過年了嘛,也換身新衣裳。”他抬起胳膊打量著自己的身子說,表情有點不好意思。他是以為同學們笑他穿了新衣服。

沒過兩天同學們就都知道了,田老師穿新衣裳是因為他結婚了。對象也是個教員,姓陶,在城區九小。他的辦公室就是新房。自結了婚,他的辦公室就有一股香皂味兒,挺好聞。有個下午的自習課,田老師把我叫出去,讓到他辦公室,說陶老師等我。我不敢問是什么事兒,就去了。我喊了聲報告,門開了。陶老師笑笑地說:“你是曹乃謙吧?”我說噢。她說:“你知道我是誰吧?”我說知道,是陶老師。陶老師眼睛大大的,眉臉有點像電影《洪湖赤衛隊》里的韓英,但比韓英好看。

她說:“聽說你口琴吹得可好呢。來,你給陶老師吹吹。”她打開口琴盒兒,把口琴倒出來。口琴是用手絹包裹著的,看樣子沒怎么吹過,電鍍光亮閃閃的。我給她吹了我最拿手的曲子《游擊隊之歌》,她夸贊說:“呀呀呀,真好。真好。效果就跟是手風琴演奏出來似的。快教教陶老師。”我不會教,說了半天也說不出是怎么吹成那個樣子。她說:“那你再吹,陶老師聽。”她點了幾個曲子,我都會。正吹著,田老師進來了。她說:“這個小鬼是個天才,以后總能當了音樂家。”她問我還會啥樂器,我告訴她說家里還有什么。她說:“好好兒朝這方面發展哇,小鬼能行。”田老師說,我們班還有個女生也是個這方面的天才。我知道,他是說岳林林。

除了在星期日辦板報,平時我和岳林林沒說過話,不僅是跟她,跟別的女生也沒說過。不僅是我,班里的男生和女生都不說話,相互也不看。有一次去廁所時,遠遠地看見岳林林從女生廁所出來了,我的心一下子就亂了。越走越近,看看前后沒人。說句話。說個啥?眼看著到了跟前,再不說就要錯過去了。

“廁所人多不?”我們前院的廁所小,學生常常在外面排隊等候。我一急,就問了這么一句話。問的時候我沒把步子停下來,她也沒停,走過去了。我聽見她在我的背后大聲回答說:“不多——”

她的回答,讓我一下子想到這句問話很不合適。廁所人多不?這叫什么話。問人家從女廁所出來的女同學廁所人多不?這叫什么話。我不由得冒出了一身熱汗。

岳林林也真是的,我著急了問錯了,你不回答就算了,可你卻是大聲地回答“不多”。“不多”是啥意思?莫非是說:“不多,你去吧。”她這明顯是帶有嘲笑的意思。自那以后,我就老躲著岳林林,一看見她就想起“廁所人多不”,臉就不由得在發燒。

升了二年級,我們班從前頭院倒到了南操場。

搬到新教室的頭一天,田老師就給我們大調座位。原則是一個男生一個女生一個男生一個女生,相隔開。橫排豎排都是這樣。田老師下了一番辛苦,事先把橫著的一排是誰,豎著的一排是誰,都寫在了一個表兒上。然后把同學集合起來,他念名單,念到誰誰進教室,按照順序挨著坐就行了。這次調位可把孟牛牛害苦了,他再也不會一抬頭就看到他認為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頭發了,還有那頭發下面隱隱約約黃色的脖頸。他不僅給她偷他媽的高級洗頭粉,還節省下澡票給她。她從沒到過浴池,不敢去,他就又給她買了一張,讓她跟她媽一塊兒去。孟牛牛說,自那以后,孫慧英的身上再也沒有了以前那種汗酸味兒了,是一股洗頭粉發出的清香味兒。可是他再也聞不到這種清香味兒了,他們兩個讓分開了。橫著看,她在他的后面一排,可豎著看,他和她隔了兩排。如果他想看到她的話,那他還得假裝轉過身子有什么事,然后快速地看上一眼。

我們是長條桌子,兩個柜殼連著的,兩個同學一個桌子。給我安排的是北面把邊兒靠墻一排的倒數第二位兒,同桌是女班長蘇一清,前面就是岳林林。同學們說我真有福氣,前面是林黛玉,旁邊是薛寶釵。我對這個安排滿意得很。

我們在小學時,男生和女生的桌子在當中還要畫一條線,誰要是把自己的東西放得越過了線,另一方就會很不客氣地給推在地下,同學們常因為這個吵架。初中生了,桌子當中不畫線了,但在腦子里還是都有條線,也都是很自覺地不越這條線。我不這樣想,要是蘇一清有東西不注意推在了我這頭,我半點也不嫌她,再多占點也不嫌。同學們說她是薛寶釵,可真有點像。模樣長得好不說,性格也像。穩穩兒的,老師和同學們都不說她賴。岳林林是文娛委員,也是班干部,可她聰明伶俐惹人怨,人緣兒就不如蘇一清。

一年級時的教室是女中時代的,每個教室跟每個教室不挨著,是單獨的。搬到了南操場就是新式樣的排房了,六個教室墻連著墻,一排溜,我們六二六班在排房的最西頭。排房前就是寬敞的大操場。以前同學們下了課就在教室門前玩玩,也不往遠走,這下可好了,可以在大操場上撒歡兒。

押韻最好撒歡了,一下課就跟人耍鬼臉兒,“咦咦你逮不著,咦咦你逮不著。”說完就跑,想讓人追他,跑一截回身一看,沒人追他,他不覺得掃興,也不灰心。又返回頭到了你跟前,照頭頂拍你一下,這下有人追了,追上去還沒等人打他,他就倒在地下,縮成一團等你用腳踢。他挨上幾腳也就老實了。

升到二年級,我們所有的代課老師全換了。俄語換成了鄧老師,數學換成了黃老師,語文換成了戴老師。

戴老師是山西大學剛畢業分配來的,他給我們布置的第一次作文是寫人,題目是《一個熟悉的人》。我寫的是我們院慈法和尚,作文題就叫《慈法和尚》。第二次作文是《一件難忘的事》,我的題目是《鋼筆》。我寫的是,朋友的鋼筆掉井里了,我幫著往上打撈的故事。這兩篇作文戴老師都給我打了全班的最高分兒,而且我這分數和第二名的分數相差著十分。戴老師把我的這兩篇作文給同學們作了講評。姚老師手里,我的作文也被講評過,但不是專評,只是被提到過。戴老師對我的這兩篇作文都是專評,兩個整堂課都說的是我。他還預言說,如果曹乃謙愿意的話,他是會成為作家的。同學們都看我,但在我的心里,我是想當個音樂家的。有次辦板報時,岳林林問我長大的理想是什么,我說想當音樂家。我問她,她說想當演員。

戴老師安排每個星期上一次作文課,他布置的第三篇作文題是《一本喜歡的書》。學生們有說喜歡《苦菜花》《迎春花》的,有喜歡《西游記》《水滸傳》的,大部分同學平時不看課外書,他們都寫的是最喜歡《雷鋒日記》。我寫的是最喜歡法國作家莫泊桑的《羊脂球》,我還專門提到了《修理椅子靠墊兒的女人》那一篇,我說看完后,把那個醫生的名字全打了叉。我要槍斃他。

我還寫到我就是從初一結束的這個假期開始看外國文學,第一本看的是《簡#8226;愛》,第二本看的是《魯濱孫漂流記》,都是七舅舅從他們大同煤校給借的。看的第三本就是《羊脂球》,是我自己花錢在書店買的。談到看完這本書的感想是:“好書原來在國外。”戴老師在我的這句話下面畫了一條紅直線。旁邊批閱說:我國的四大名著不比外國文學差。而岳林林這次寫的作文,說《紅樓夢》是她最喜歡的書,而且說,“曹雪芹如果活著的話,他的《紅樓夢》也一定能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戴老師在她的這句話下面用紅筆畫著波浪紋。在旁邊的批閱是:“感同身受。”

這第三次的作文我仍然是第一,但是,是和岳林林的并列第一。戴老師把我們兩人的作文本交給了班長昝元,讓他交給同學傳閱。

我早就知道岳林林喜歡《紅樓夢》,她書桌里的玻璃板下就壓著黛玉葬花的圖片。

我媽以前是不讓我看課外書的,她把課外書叫閑書。后來在我七舅舅的說服下,她也允許我看了,但只是限制在寒暑假期間,平時還是不讓看的。《紅樓夢》我是在小學六年級的那個假期看的,是七舅舅借著看,我順便也看了,是豎排版繁體字的大厚書。書中的那些詩我不看,遇到寶玉他們的詩社作的那些詩,我就都揭過去,連一首也不看,看也是白看,看不懂。

同學們把岳林林叫林黛玉,可我覺得應該叫她晴雯才對。因為我不喜歡林黛玉,我嫌她過于小姐氣。小姐里頭,我倒是有點喜歡玫瑰花探春。但在大觀園里我最喜歡的女孩還是晴雯,她被王夫人開除出大觀園,躺在破房子里生病,看到這一段兒,我都傷心得吃不下飯。還有芳官,我也喜歡,她和她的幾個小朋友圍攻趙姨娘那一段兒,我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回,看一回笑一回,笑得我肚子還疼。

我總是想不起林黛玉是什么樣子,也想不出薛寶釵是什么樣子,可我能想起晴雯的樣子。一想,那就是岳林林。

戴老師在山西大學學中文之前,是哈爾濱俄語專科學校的高才生。我們初二第一學期的俄語期中測驗,是由戴老師給我們班監堂。他不是坐在講臺上監視學生,他是在下面巡視。他每走到我跟前,就用二拇指點一下我的卷子。我發現,凡是他指點過的地方,原來我都做錯了。我就趕快修改。但也有幾處我是空白著的,那就是我原本也不會做的題,我打算就讓它空下去算了。這時候,蘇一清把她做完的卷子展開在桌子上,推向了我。我拿眼一掃,有我空的地方。我假裝挪凳子,轉身看了她一眼。她在抿嘴兒笑。這很明顯,她是讓我抄。我如果不抄的話,那就真的有點對不起人家的一片好心了。我腦子沒多想,就作出決定,抄。

這次考完后,我就把這事兒給忘了,可過了些時,當俄語成績一公布,我一下子就傻眼了。我考了全班的第二名。

就平時的俄語水平,我在班里頭最多是個中下等。誰也不相信我會得了第二名,鄧老師和同學們都不相信。看他們的那眼神就知道,都認為我是作弊了。我真后悔,我后悔死了。

戴老師呀蘇一清,你們兩人可把我害苦了。

那兩天我就像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似的,躲著人們的眼光。我咋想咋不對,真想向鄧老師去承認。不能不能,堅決不能。要那樣的話,就等于是把戴老師和蘇一清給出賣了。但這件事我總得跟人說說,心里才能好受些。我決定跟我媽承認。我媽給我規定,考試不許耍鬼,考好考賴要自己做。我破上讓我媽罵一頓,打一頓也行。讓我沒想到的是,我媽見我那懊悔的樣子,沒罵我,更沒打我,還開導我說:“錯了就承認。承認了就改。這才是男子漢。”我跟她說我不能去跟鄧老師承認。她說:“招娃子,你聽媽的,媽給俺娃出個主意。”我說噢。她說:“那俺娃從今往后,下苦功夫學這門課。到下次再考還能考好的話,就證明這次的第二名不是靠耍鬼得來的。這就沒人說你了吧。”我說俄語不跟別的課一樣,光靠自學是沒法子趕得上去的。她說:“那你有不懂的,不會偷偷地去問戴老師?”

哇!這真是個好主意。媽,你真偉大。

中午放學后,我在校外專門注意著,戴老師推著自行車出了大門,在人少處他正要上車,我叫住了他,吞吞吐吐地說出了我想讓他給補俄語,又吞吞吐吐地說出了為什么要這樣。戴老師說那好哇那好哇,以后我每個星期給你補半天課,就你的腦筋,下次肯定還能考好。他建議說:“那你現在就去認認我的家門。星期天你自己去就行了。”我說:“今天不能,我媽還不知道,我得回家吃飯。”他說:“那好說。咱們現在先去你家,跟你母親說一聲不就行了。”我想了想說:“噢。”

戴老師帶著我先去了我家,后到了他家,一進門就大聲說:“小霍。咱們今天吃好的。你看我給你把我們班的大作家領來了。”

霍姨給我們做的是春餅,是戴老師東北老家的做法。把白面烙成很薄的荷葉餅,蘸著面醬,裹著炒雞蛋和炒山藥絲。戴老師說如果有肉絲裹著那就更好了,可惜咱們沒有。

我每天都把俄語書帶回家,遇到不懂的地方星期日就去戴老師家補習。戴老師又留我在他家吃過一回春餅,我專門看了看咋做。自己在家試著做了一回,挺成功。后來我又把這個做法,教給慈法師父。

在又一次俄語考試的時候,我又考好了,而且不是第二名,是全班的第一名。盡管這次僅僅是個小考,也盡管是和另兩個同學并列第一,但這下同學們也就沒得說了,鄧老師還專門表揚了我。自那以后,我的俄語成績和語文、幾何一樣了,一直在班里領先。但我又有一門新課學得不太好,那就是化學。一價鉀鈉鋰與銀,二價鈣鍶鋇鎂鋅。我一直對這門課不感興趣。不過幾門功課總平均下來,我還是班里前三名的學生。第一名是班長昝元,我跟蘇一清是第二第三。岳林林的總成績跟我們三個還有距離,她的排名沒有上過第十。

那次又是該上自由活動課的時候,田老師又叫我到他辦公室,說陶老師叫我。我心想這又是叫我教口琴,但不是。陶老師說:“小鬼快走。跟老師看電影去。”是學校給的票,每個老師兩張。田老師怕班里沒人管同學們會搗亂,他就說不去看了,陶老師說那你讓小曹跟我去看。是在九龍電影院看的,印度片子《流浪者》。學校常給學生包電影,《追魚》《畫中人》《劉三姐》《喬老爺上轎》,都是那個學期看的。但是《流浪者》不許學生看,主角拉茲是個小偷,可他又是個好孩子。學校說學生年齡小,沒有分辨是非的能力,怕同學也跟著拉茲學壞。

這個電影真好,那音樂就首先把我給迷住了。我感覺到它的味道跟我以前看過的片子不一樣,可我又說不出怎樣的不一樣。反正是真好聽。

看完回學校的路上,陶老師一直是左手搭著我的左臂,把我摟向她。我感覺到,我的頭頂和她的肩膀一般高。我從來沒跟異性這樣地接近過,心里有種別樣的感受,有一點點想躲開她,但又有一點點想靠緊她。她跟我說這說那,說電影里的事。說著說著,她問我:“你說麗達好看嗎?”我說:“半點也不好看。不如我們班的女生。”她停下了腳步,低頭看我。我不看她,只是笑。她追問說:“不如你班誰?”我想了想說:“我們班的哪個也比她好看。”她哈哈笑,把我摟得更緊了。快到學校時,她說:“里面有好幾段歌曲是用手風琴伴的奏。等陶老師給你找找這幾個曲子,你給吹。”我說噢。

過了些時,陶老師真的給我找到了一首,是張相片,上面印著電影《流浪者》主題曲《拉茲之歌》。就是在那天,她拉開田老師的辦公桌抽屜找歌片時,把一張表兒翻出來放在了桌子上,我看見這正是田老師那天念的我們班重新排座位的表兒。可那上面的字跡不是田老師的,而是我的同桌、女班長蘇一清的。陶老師見我看那張表兒,她說:“我跟你們田老師說,你們班不是有兩個文藝天才嗎?把他們兩人擱一塊兒。田老師就又給重調了一下。”我細看,按蘇一清的字跡,我前面原來不是岳林林,是另一個女生,“岳林林”三個字是田老師給畫著箭頭調換過來的。我抬頭看陶老師,心里有種感激。她說:“你們好學生,就應該坐一起,這樣就不至于讓壞同學影響了你們的學習。”

沒過幾天,學校組織學生看《冰山上的來客》。

哇——更好!更好!更好!

我說更好是說電影的音樂,更讓我著迷。還有故事,我還想再看。

星期日,我就跟我媽要上錢又自己買票看了一次。看完了,還想看。我又跟我媽要錢。我說學校要求學生寫看完這個電影的觀后感。如果不多看一場,那就寫不好。我媽從來沒發現我跟她撒過謊,她就信了,又給了我錢。實際上我也沒有跟我媽撒謊,戴老師真的讓寫對這個電影的觀后感。可我看完還想看,還想看。但這就不能再跟我媽要錢了。

趁我媽不在家,我翻找我過年時穿的衣服,我盼著能跟衣兜里掏出壓歲錢。找是找了,但沒有。沒有就沒有吧,錢不是個問題,問題是時間。我怎么能夠每天都看電影而不上學呢?這也不是個問題。我請假。我從來沒跟田老師請過事假,一請就準了。請了兩天,又看了八場。都是兩場兩場連著看的,看完回家吃飯,該上學的時候再去看。

最后我算了算,看了十二場。我能把整個電影的道白都背下來,我還能把整個電影的音樂,從字幕還沒有打出來算起,絲毫不差地都哼下來。

阿米爾,沖!

我一路唱著“翻過千重嶺唉,爬過萬道坡,誰見過水晶般的冰山”回了家,一進門,我媽立眉霸眼地問:“你翻箱里的衣服干啥?”我想起前些日我翻衣服想找壓歲錢的事兒。我說:“我想找錢看電影。”話音沒落,頭頂上挨了一巴掌,緊接著又是一下。“慣你吃慣你喝,一滿是慣出你賴毛病了。”說著又從墻上順手摘下衣打子,沖我的頭上抽打了十多下。我抱住頭不敢作聲。

“以后再敢不敢了?”

“再也不敢了。”

“做作業去!”

我家的后炕腳底,常年都放著學習的書本,是頭個學期學過的。我趕快爬上炕,翻開書照著書后的練習題就做,做完一課又一課,直到我媽很生硬地喊著說:“吃哇!”我才敢停下來,吃飯。

第二天我一進家,她又問我:“你翻箱里的衣服干啥?”我心想,昨天已經打過了,這件事怎么還沒有完。

“你不是說你找錢?找見沒?”她又問。

“沒找見。”我說。

“那你夜兒個咋不說沒找見。”

我不作聲。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媽以為你把買糧剩的錢拿走花了。今兒一看在呢。在糧本里夾著呢。以后打錯你你作聲著。聽著沒?”我說噢。

“要不,跑也行。以后打錯你你就跑。聽著沒?”我說噢。

“做作業去哇。”

我趕快又上了炕。

又一個國慶節到了,班里組織完新年聯歡會后,學校也要在大操場舉辦一個全校的聯歡會,讓每班各出一個節目。我們班報的是董繼中的武術醉拳。上午十點開始,各班同學都各自搬著凳子,以班為單位,坐在臺下看節目。可是在臨上場的前幾分鐘,董繼中肚疼,不能上了。田老師有點急,把我和岳林林叫到舞臺后說,你們兩個給上。岳林林說那上啥,田老師說,你唱《冰山上的雪蓮》,讓曹乃謙用口琴給你伴奏。岳林林說:“那不行,練也沒練。”田老師說:“我知道,用不著練。”我說:“我沒帶口琴。”田老師說:“準備好了。陶老師的。”岳林林還想說什么,田老師有點生氣,說:“沒商量。堅決上。我給改節目去。”說完把口琴遞給我,他就找報幕員老師去了。

口琴還是用手絹包裹著,一股香皂味兒,我不由得放在鼻子底下聞聞,真好聞。我又想起陶老師,她常讓田老師叫我,去教她吹口琴,那次還給了我一把酸毛杏兒。我把手絹打開,裝進衣兜,亮閃閃的口琴好像鏡子似的能照見我的臉,一晃,也照見了皺著眉頭的岳林林。看著她那發愁的樣子,我鼓勵說:“沒關系。上吧。”岳林林說:“我怕砸了鍋。那多丟人。”我說:“你放心。你就照著昨天在班里那樣唱就行了。”話音還沒落,臺上給我們報了幕:“下面由六二六班岳林林給大家演唱電影《冰山上的來客》插曲,《冰山上的雪蓮》。伴奏,曹乃謙。”

臨上臺我跟岳林林說:“我把每段最后的一句當過門,吹完過門我就放低聲音,你唱。”

我的心里有數,我自信在吹過門兒時,就能把觀眾鎮住。正如我預見的那樣,我的過門還沒有吹完,臺下就是一片掌聲。吹完過門后,我從麥克風前退后一步,既減低了伴奏的音量,又把麥克風讓給了岳林林。她唱完第一段兒后,也退在了一旁,又把麥克風讓給了我。

我們這個節目返了場兒,我們又重新給大家表演了一次,可是臺下還是在沒完沒了地鼓掌,同時還強烈要求“再來一個,再來一個”。在報幕老師的示意下,我們又返上了臺,簡短地商量了一下后,岳林林自己報了幕:“我們再給大家演唱一首俄羅斯民歌《山楂樹》。”這次,當她報完了幕,臺下就開始鼓掌。

我們班的這個節目被評為第一名。六二五班的男女混聲唱《向前向前向前——》是第二。三年級有個班的表演唱《逛新城》是第三。

下臺后,岳林林說,開始我有點緊張,可當臺下為你的過門開始鼓掌時,我的情緒一下子就放松了。

二年級的第二個學期開始了。這又是個正月十八。這次花大姐兒們來了以后,全部都在院里,不進教室。孟牛牛悄悄跟我說:“你看,她也換了新衣裳。”我順著他的眼光找到了孫慧英。果然,她穿了件蘋果綠的罩衫,脖子上圍著塊粉色的方頭巾。他說:“你說她能不能當個二林黛玉。”我想想說:“當林黛玉她個頭有點高。你叫她當司棋吧。”他說:“司棋是誰?”我說:“也是《紅樓夢》里的一釵。”他說:“好不好?”我說:“當然好呀,她對愛情最忠貞。”他說:“那就叫她當司棋。”這時候前院兒的塔鐘“當當、當當”地敲響了,正好田老師也從東面跑過來了,大家都進了教室。

田老師還穿著去年的那身“鬼燈蛾兒”藍衣服。他站在講臺上,笑笑地跟同學打招呼說:“同學們過年好!”同學們都站起來說,田老師過年好。因為事先沒準備是這樣的一句話,所以大家回答得不整齊。田老師不計較,仍然是笑笑的。

田老師今年又有喜事,他不在辦公室住了,學校給他分了房,就在操場東面的家屬院。中午放學排隊回家的時候,田老師把我和溫建中、宋靜三個人叫出隊伍,告訴說,下午的自由活動課,到前院兒會議室報到。我除了第一天來這個學校,舅舅領我找雷校長報到外,再沒到過這里。上了十二個臺階后上了平臺,見田老師在會議室門口笑笑地向我們招手。他跟我們說:“從會議室一出來,你們就是光榮的共產主義青年團員了。”

他這是讓我們來舉行入團儀式了,他為了給我們個驚喜,沒有事先跟我們打招呼。會議室里面已經有很多人了,但都是靜悄悄的,偶爾有人說話,也都是壓低著聲音。這次參加宣誓的有二十多個學生,舉起拳頭跟著團委書記念誓言。團委書記就是我們原來的數學何建中老師。她無論咋給學生們說好話,學生們就是不聽她的講課,常讓學生們氣得哭。學校就不讓她教書了,讓她當了團委書記。她就用應縣話領著大家念誓言,念完,她親手把紅色的小團徽別在了我們的胸脯前。給我別的時候,她說:“給我們小老鄉別得正正的。”

最后還宣布了各個支部名單。六二六支部的書記是溫建中,組織委員是宋靜,我是宣傳委員。

緊接著,田老師讓我們到他辦公室,召開了六二六支部的第一次會議。主要的內容是讓我們每人推薦一個同學,作為下一批發展的對象。我想推薦岳林林,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說,在他們都琢磨人選的時候,我已經想好了。班委會干部總共才五個人,溫建中還兼著班委會的副班長。那就是說現在班委會里有四個不是團員的,其中就有岳林林。如果從班委會里選,那很可能就能選上她。我建議說:“從班干部里選。”田老師說:“我們的班干部里,昝元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岳林林是資本家。這兩個人是根本不能考慮的。要考慮也只能是蘇一清了。”我不知道家庭成分不好的學生不能入團,那我只好就不能說什么了。最后推薦的結果是,蘇一清和另兩個同學。因為我和蘇一清是同桌,就由我來培養她。

開完會,學校早放學了,天有點發黑了。我趕快往家返,半路碰到了我爹,是我媽不放心我,讓他到學校尋我。我問爹,您不是下午坐火車回懷仁?我爹說,你媽說讓我再遲走兩天。我跟我爹說我入團了,還讓我當團支部的宣傳委員。我爹說俺娃是個好娃。一進家我又高興地說,媽,我入了團了。我媽說,啥團。我說共產主義青年團。我媽說:“入那做啥。好好兒學習才是正經。你爹倒是個打小日本兒的老黨員。可工作了幾十年,又把他打發到了村里了。”

我爹說:“俺娃甭聽你文盲媽瞎說。”

我爹在一九四四年就參加了共產黨,離開農村打游擊,解放后在大同縣政府工作,我們家就住在大同城。一九五九年大同縣和懷仁縣合并成一個機構,叫大仁縣。兩個縣的干部就重新組合,把我爹組合到了遠離大同八十里的懷仁城。不到兩年,這個大仁縣又分成了大同和懷仁兩個縣,這個時候,原來是懷仁縣的人員,活動活動就趁機調到了大同工作。因為我爹從不活動,永遠聽從黨的安排,于是把本來在大同工作的我爹,留在了懷仁縣。后來又說他農村工作經驗豐富,就又把他從縣城給安排在了公社。

我媽就為這個事,一說起就氣憤。

我爹說:“到農村哇咋。不是到了農村咱們能有地種?直見的別人的娃娃餓肚子,咱們娃娃不餓。”也只有我爹說這種話的時候,才能堵住我媽的嘴。

剛才在回家的路上我還處在神秘的興奮中,覺得自己長大了成熟了,可讓我媽一盆冷水,把我澆得渾身涼。但我不敢反駁,悄悄吃了飯,然后學習。這樣,我媽就認為我這是在做作業,就不罵我了。

我趁著做作業,給蘇一清寫了一份入團申請書。

蘇一清家是煤礦的,她住校,每天都是早早地就進了教室。我也早早地去了教室,乘值日生不注意,跟她說明了我的意思,把申請書給了她,讓她抄完還給我。第二天,我又是早早地就去了教室,她早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把她抄寫的申請書給了我。我說:“我的那個呢?”

她說:“不給你啦。”

我說:“那可不能讓人看見。”

她說:“我藏了,看不見。”

我有點不明白,她把我的那個底稿留著有什么用?值日生進來了,我們不說了。

盡管田老師說我們要保守團的機密,但是誰發展誰誰發展誰這件事,很快就在班里不是機密了。我總覺得有點對不起岳林林。可我又有什么辦法呢?我總不能跟她說你的家庭成分是資本家,田老師說你不能入團。

我有點痛苦。

后來在星期日辦黑板報的時候,我發現岳林林還是跟往常一樣,該說什么還跟我說什么。看不出半點對我有意見的樣子。這下我才放心了。我猜想她的母親肯定和我的母親一樣,不稀罕讓孩子入什么團。

第二天中午放學,在路上遇見了發引的隊伍。前面是吹吹打打的鼓匠班,后面是拉棺材的馬車,車上有個小孩打著引魂幡,車后緊跟著的是幾十個戴孝的男人,都拄著喪棒在號哭。我一下子想起了我媽。想起了那次,大夫把我媽的米面布袋割掉后,她躺在醫院病房里,我咋喊也喊不醒她。如果當時我媽死了,那我怎么才能把我媽背回家,背回家我怎么才能買到棺材,怎么才能把我媽拉回應縣下馬峪,怎么才能雇到鼓匠班,怎么才能組織起人把我媽埋在墳地里?我媽就我一個孩子,誰給打引魂幡,該怎么號哭?我越想越覺得這個事情是沒辦法處理了。我撒腿就跑,跑回家趴在炕沿上哭。我媽問咋了咋了,誰欺負俺娃了。我說沒人,我媽說那你咋了。我就哭泣著把我剛才那一系列的難解決的問題跟我媽說出來。我媽一聽,哈哈就笑,可笑著笑著她也流下了淚。她邊擦淚邊笑著說:“你真是個愣娃娃,你真是個愣娃娃。”見我還哭,她一下子惱了,大聲罵說:

“做作業去!”

我這才不哭了。

暑假,我跟七舅舅回了姥姥村。是他用自行車帶的我。我是在車大梁上跨坐著。車的后衣架是個大帆布提兜,里面裝著好多東西,都是我媽給姥姥帶的。我的書包是在提包上面捆著。我說七舅舅可得捆好,別給我丟了。七舅舅說可捆了個牢,想丟也丟不了。我媽一會兒想起這了,一會兒說忘了那了,吃完早晨飯,直磨蹭到九點了我們才出發。

七舅舅背著草帽,我背著簫。按我媽吩咐的,騎騎緩緩騎騎緩緩,我們中午一點到了懷仁。我們沒進城,在路邊的瓜地買了個西瓜,吃完就又上路了。我們還按我媽媽吩咐的,騎騎緩緩騎騎緩緩,趕下午五點到了應縣城。在應縣木塔底下的涼粉攤一人吃了一大碗涼粉,又坐在木塔下,我吹了一曲《陽關三疊》,七舅舅吹了一曲《蘇武牧羊》,緩好了,這才起身,向南山下前進。姥姥村有個金燦燦的名字,叫釵鋰。天快黑下來的時候進了村。一百八十五里路,我們用了十個鐘頭回來了。一入院我就大聲喊:“姥姥——”

“哎喲,招娃子。哎喲,七娃子。”姥姥跌跟蹌頭地從家里迎出了院。

“看跌倒看跌倒!”我也趕快跑過去,扶住姥姥。

七舅舅每次放暑假有兩大任務,一是打炕,二是抹房頂。還有兩個小任務,一是編筐子,二是縛笤帚。這幾項任務我都要摻和。我跟七舅舅學會了縛笤帚,我是為了玩兒,專門挑著最低的黍秸縛。姥姥說我縛的笤帚比舅舅縛得順眼。我就決定給我們家縛一把,縛了一把又想起了后院師父,那就再給他也縛一把,越縛越上癮,那就再給戴老師也縛一把。共縛了三把。都是小小的,比手掌大不了多少。七舅舅縛的那些,大小最少是我的三倍也多。縛完了,有點累了,我就出村到大野地尋疤存銀,跟他去放羊。

我跟疤存銀去放羊,也主要是想聽他唱放羊歌。我最好聽他唱《割莜麥》,他唱一百回我也想聽一百回。疤存銀的放羊狗真靈,我走一年了,它都認得我。我一吹簫,它遠遠地跑出來歡迎我。疤存銀也認出了我,大聲地唱給我聽:

哥哥在山上嗖嘍嗖嘍割莜麥

妹妹在山下圪嘣圪嘣挑苦菜

疤存銀這也是在歡迎我。他唱完,我也放開聲給他唱《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到了跟前,他問我,你這是唱的啥曲兒。我說是《冰山上的來客》插曲。

他說:“哪的來客?”

我說:“冰山上的來客。”

他說:“來做啥了?”

我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打岔兒說:“你還唱哇你還唱哇。”

家里打了炕,我們就在大門洞鋪著羊皮褥歇晌。

我夢見了我媽,夢見我跟我媽說:“媽,你沒有米面布袋了。可我的米面布袋長大了,我能夠養活你了。”醒來后我跟姥姥說了這個夢,姥姥說俺娃是想媽了。俺娃想媽就上房頂去,不保就能著。

姥姥村離縣城三十五里,可站在姥姥房頂,就能著城里的木塔,還能數清一層一層的塔檐。著著,我一下見我媽了,我就大聲喊:“姥姥——我著我媽啦——”說著我就快快地順著梯子下了房頂,邊跑邊“媽媽”地喊,向村外跑去,去迎接我媽。姥姥讓舅舅追我,舅舅“招人招人”喊著我的小名兒,跟在我后頭。

真的是我媽來了,還有我爹。他們兩人拉著小平車,車上壘垛著大煤塊,煤塊上是菜。他們昨天就起身了,是跟懷仁我爹的那個村來的,那個村到應縣城是五十里,他們在應縣城住了一夜。今天一大早就跟應縣城出發了,可這三十五里是上坡,我爹拉我媽推,一個鐘頭只能走三里多。

姥姥說你看這怪不怪,娃娃說夢見你了你就真的來了。我媽問我:“做作業了嗎?”我說做了,天天做,我不敢跟她說我到大野地跟疤存銀放羊了,我怕我媽說“那你一了兒就跟他放羊哇”。我在車上咋找,也沒找見大片刀,問我爹,我爹說炭又不是吃的,炭沒人搶。

我爹公家有事,不能多住,他們歇緩了兩天就又走了,回了我爹的那個村。我們都商量好了,開學前,我跟我舅舅也要到我爹村,在那兒打一尖,再到大同。

離開學差三天了,我跟七舅舅往懷仁返。

這次的路程短,不到九十里,我們不急,快中午了才出發。從村到縣城一路下坡,三十五里路一口氣兒就到了。像回的時候那樣,是在涼粉攤每人吃了一碗涼粉后,又坐在木塔的背陰涼兒下歇緩,風一吹,那才叫舒服。我又拿起簫,吹著吹著,覺出身旁站過了幾個人。我繼續吹著的同時,看了他們一眼,是三個年輕人,兩男一女。我端正了姿勢,繼續吹。吹著吹著,那個女的跟著我的曲調唱起來,唱得真好。我低下頭,運足氣,把簫的音量放到最大,為她伴奏。“……要說起義的嘎達梅林,是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當曲子在慢慢的旋律中結束后,周圍響起了掌聲。我一抬頭,“啊!”地喊了一聲。剛才我身旁的那三個年輕人,現在變成了四個。剛才唱歌的那個女青年的旁邊,又多出了一個女青年。這個多出來的女青年不是別人,是岳林林。她的手剛鼓完掌,還合十在胸前,臉紅紅的,跟我笑。

岳林林介紹說那兩個男的是她的大哥二哥,那個女的她叫祥云姐。他們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個個兒都是文質彬彬的樣子,岳林林還背著秦琴。他們四個人騎著三輛自行車,專門到應縣旅游,看木塔來了。我正要給他們介紹我七舅舅,那個祥云姐說:“不用介紹,從眉臉就能看出,這是你的哥哥。”我說:“不是,是我舅舅。”祥云姐說:“啊!真失笑。咋能是舅舅?”我說:“人們倒是常把他認成我哥哥,那次在澡堂洗澡時就有人也認成是我哥哥。”說完,我覺得不合適,跟人家說“澡堂洗澡”干什么,這又跟“廁所人多不多”是一個水平。幸好這時岳林林把秦琴遞向我,我趕快接過來。琴弦兒下壓著的撥子,正是我給岳林林的步槍子彈殼兒。去年給的時候我沒跟她講,是乘著同學們不注意,偷偷地放在了她的柜殼里。她見到后也沒跟我講,只是在兩個月后換板報時,才瞅了空兒說“我哥說子彈殼兒當撥子真好彈”。

我摳出彈殼,“叮鈴咚”撥了一下弦兒,緊接著就彈開了。

我彈的是《騎兵進行曲》。

這時候圍觀的聽眾更多了,都“再來一個再來一個”地喊叫。我把琴遞給了岳林林,說讓你哥哥給來一曲。她給了她二哥。她二哥比我彈得好,我覺出人家那是專業的演奏。彈的曲子我沒聽過,有種異國情調。她二哥說是《卡門》。我七舅舅問,是梅里美的《卡門》?她二哥說是。

七舅舅看看日頭說,咱們該走了。

車后我的那三把笤帚綁繩兒有點松了,七舅舅解開重捆。那個祥云姐拿起一把說:“哎呀呀,你們快看。真好玩兒。正好睡覺時掃褥子。”我說:“那我就給你哇。”她看我。我說:“是我自個兒縛的。你看好你就拿去玩兒哇。”祥云姐說:“是你縛的,那我就更不客氣了。”我又拿了一把遞向岳林林:“你要不?”她沒說話,看她大哥。祥云姐趕緊說:“要要要。”說著就替岳林林接住了。

我們騎出老遠,在就要拐彎的時候,我又轉回頭,他們也還在看著我們,好像是還在說話。但愿他們別想起我的“澡堂洗澡”,也但愿岳林林別跟他們說起“廁所人多不多”的笑話。

路上我跟七舅舅說:“我吹簫那會兒見他們是站過三個人,咋后來就成了四個人了?”七舅舅說:“你那個同學是在他們的背后躲著,你吹完了她才鉆出來。”我說:“那個祥云姐唱得真好。”七舅舅說:“這個祥云真的有點史湘云的意思。大說大笑的,說話也不拐彎。”我想想說:“就是。她喜歡那把小笤帚要就要吧,非說是睡覺掃褥子。做啥哇不行。”這么一說,我一下子想起了自個兒的“澡堂洗澡”來了,說不定他們那伙人這時候也在議論我。

到了懷仁清水河,才知道我爹又給我買了一輛自行車。說是初三了,可以騎車了。他見過我騎車,知道我技術沒問題,他問我這么遠的路,能騎回大同嗎?如騎不動這么遠的路,那就到懷仁火車站托運。我說能,口氣很堅決。七舅舅也給保證說沒問題,他給我把車座兒放到最低。這次我們天不亮就吃了飯,早早就出發了。

七舅舅帶著我媽,我媽的背上又背了些菜。我的后衣架上是那個大帆布提包,我媽在里面給填了些玉茭棒,還有些別的。提包上捆著我的書包。

到了懷仁給我媽買了火車票,我和七舅舅跟她分手了。

我們歇緩后,又把提包和我的書包捆在了七舅舅的車上,見我上下車有點妨礙,七舅舅把簫也替我背上了。可是,騎了不到一半的路,就出了問題。不是我騎不動,是我的個頭低,腿短。坐在座兒上一左一右地拿腳尖探腳蹬,路短不覺得有什么,路程長了,大腿兩內側讓車座兒磨得實在是疼得受不了。那我只好不坐座兒,坐在大梁上騎。這樣的騎法也堅持不了多長的路。問七舅舅還有多遠,他說還有一半的路程。

我的媽呀,這可怎么辦?七舅舅擰草繩拉我,草繩松了,吃不上勁兒,等于沒拉。草繩緊了,吃上勁了,可是一,草繩就斷了。這根本就不是個法子。怎么辦?唯一的辦法就是咬緊牙關,忍著疼痛,騎吧。按我媽教給的,騎騎緩緩騎騎緩緩,騎吧。實在是騎不了,那就推。想起我爹在給我買第一輛車時,也就是七舅舅現在騎的這輛車,我爹就是一步一步地從懷仁推回了大同。

我爹不會騎車,不會騎車的人推起來更費勁,但他硬是一步一步地推回了大同。

爹爹能做到的,我也要做到。

我問七舅舅還有多少里,他說還有三十里。我說:“這樣吧舅舅,咱們一根電線桿一根電線桿地數,數到二十根電線桿時,咱們坐下來緩。緩起來后再數,再數二十根電線桿再緩,緩完再走。”七舅舅說:“咱們十根十根地數。”我看了看路邊伸向遠處的電線桿說:“十五根,不能再少了。”于是我們就十五根十五根地數著,數著數著沒電桿了,就數樹。樹的距離短,我們數五十根。我們就這樣地,緩著,數著,緩著,數著,往前推進。

就這樣,騎不動推,推不動騎,走一步算一步,騎一截算一截,硬是回到了大同。我遠遠看見在西門外的護城河橋口的路燈下,站著個人向我們方向,后來就向我們迎過來,我覺得像我媽。再走走,就是,就是我媽。

“招娃招娃——”她在喊。

“媽,媽——”我一下號開了。

我的大腿兩內側早已經洇血了,看樣子快破了,血就要往下流。七舅舅進后院兒跟慈法師父要了紫藥水,給我抹上。一會兒慈法師父又給送來了跌打丸,他說喝了是止疼的。

喝了一碗紅糖水,我緩過點勁兒了,有了說話的力氣,我跟我媽說:“過了十里河時有輛空卡車,舅舅攔住跟司機說想坐坐他的車,司機說他拐彎呀。可他沒拐彎,他是不讓我們坐。”

我媽說:“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個兒跌倒自個兒爬。多會兒也得靠自個兒。”

我說:“媽,連清水河到懷仁那十里算上,今天我自個兒就騎了九十里。”

我媽說:“行!俺娃像曹敦善的兒子了。”

再開學我就是初三年級的學生了。戴老師布置的開學后的第一篇作文是《游記一則》。有的同學說哪兒也沒去過,戴老師說哪兒也沒去過的,那就寫去年冬天的拾柴。

岳林林這次的作文得了最高分。她寫的是到應縣旅游,文章里用了幾個我以前沒聽過的四字詞兒“物華天寶”呀“地靈人杰”呀。還說是在應縣木塔下碰到了過去的老同學,“他鄉遇知己,實在是緣分啊”。戴老師的評語是:情真意切。

我的《游記一則》寫的就是騎著自行車,咬緊牙關回大同的這件事。同學們也早已經知道了我的這件事,因為開學后二十多天的時間里,我走路還是八叉開腿走,盡量不讓大腿根和褲子磨住。那血洇的地方最后都結了干痂,那血痂都掉了以后,我這才算是好了。

我問孟牛牛你放假做啥了?他說受。我說受啥?他說蓋房。

學校在假期新蓋了兩排房,讓初二的班主任挑家庭困難的學生當小工,受一天給八毛錢。田老師把孫慧英挑上了,孫慧英悄悄告訴了孟牛牛。孟牛牛家本來是不困難的,也硬要求著參加進來了。他這么說,我想起七舅舅在大日頭下光著膀子修房頂。我看他的臉果然黑得就跟我七舅舅的一樣。可我看看孫慧英,半點也不黑。孟牛牛說,人家不知道是啥皮膚,咋曬也哂不黑,一假期也沒把人家曬黑。孟牛牛說這話時,腦袋擺來擺去,一股牛哄哄的樣子。

他說你來你來,把我領到他的座位跟前,從柜殼掏出書包,放在桌子上,把手探進書包,打開文具盒,叫我看。我看見文具盒里有根鋼筆,我伸手要掏,他馬上把文具盒蓋住了。跟我悄悄地說:“給我了。她。”他這么一說,我想起這根筆是孫慧英的,就是那次拾金不昧獎勵她的英雄牌金筆。我好羨慕喲。

學校通知,這個學期的自由活動課取消了,改成了班主任講話時間,叫做班會。說是班會,不是大家說,是班主任一個人說。這是學校的安排,讓班主任抓學生的思想。田老師說,我們要繼續學雷鋒。同學們底下說:“哇——又讓辦好事。”田老師說:“你們以為學雷鋒就是幫毛驢推推車,幫瞎子過過馬路?”同學們都掉轉頭看我和我背后的陸海空。

“不是了。”田教師說。他說得很慢。說說,想想。想不起來,就打開一個本兒,上面是聽完報告的會議筆記。

“以后要從思想上學。改造世界觀,世界觀也就是人生觀。”他說。

“要艱苦樸素。不講究吃穿。”他說。

“要唱革命歌曲。不唱靡靡之音。”他說。

“要看紅書。不看亂七八糟的書。”他說。

“要無產階級。不要封資修。”他說。

“要政治掛帥。不要分數第一。”他說。

田老師的話我有些不明白,回家問我媽,我媽說:“你聽他放屁。農民多會兒也是應該把多打出糧放在第一位。你要不想學那就回村放羊去。”我說我想學。

我說我想學,可是也不敢在班里表現出來,別的同學也是,誰也不在乎學好學不好,怕讓說是分數掛了帥。再有就是,花大姐兒們都不敢打扮了,補著補丁的褲子也敢往出穿。全校也都是藍汪汪一片鬼燈蛾兒。在校門口我還看見了陶老師,她也是一身鬼燈蛾兒打扮,她說:“小曹,你長個兒了。我遠遠看著像個你,可不敢認。咋不來家串門。”我說噢。

在又一次班會上田老師翻開本本講,孔子他也沒有上過什么學校,他年輕時給人當吹鼓手,哪家死了人了,他跟著去吹吹笙竽,混頓飯吃,可后來就成了有學問的人了。李時珍也沒上過什么大學,照樣編出了《本草綱目》。還說李白和杜甫也不是進士,只不過是個舉人。他說了半天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這次我不明白也不跟我媽說了,怕我媽又懷疑我是不想學習了。

這一學期,我們倒是學了好多的革命歌曲,有《我們走在大路上》,有《紅梅贊》,有《亞非拉人民要解放》,還有《庫爾班大叔》《亞克西》等等,好多,都好聽,一個比一個好聽。

學校還讓我們班代表校場中學,參加了全市環城賽跑。分高中組和初中組。每個班抽二十個學生,男生十人女生十人。女的沒有岳林林,她是弱不禁風的林黛玉。男的沒我,我跑不快,我一跑同學們就笑。我的一百米速度是十八秒多,連女生也不如。這一定是跟我小時候缺營養有關系。我出生九個月以后就沒奶吃了,我媽只能喂我小米湯和面糊糊,我能夠活下來也就很不簡單了。我四歲才會往起站,人們都叫我招軟軟。但這次的環城跑我也參加了,是給他們抱替換下的衣服。

孫慧英是賽跑當中的棒兒,跑在她前頭的一個別的學校的女生給摔倒了,她沒往過超,而是把那個摔倒的女生扶起來,自己這才又跑。但這次參賽的結果,我們班還是第一,全市第一。孫慧英被評為品德高尚運動員。

凡參賽的學生,市里頭每人獎勵一雙運動鞋。沒我的,人家不給編外人員,我白跟著瞎紅火了一氣。

學校團委根據孫慧英這次的品德高尚和上次的拾金不昧,直接就把她吸收為共產主義青年團團員,和蘇一清他們這批一塊兒舉行的宣誓儀式。

怕影響了升學率,以前初三的學生要重點保護,盡量不參加學校的集體活動,他們的任務是“學習學習再學習”。這學期變了,也讓我們去大野地拾柴火,而且不是一天,是兩天。這哪是拾柴,整個兒一個玩兒。

六二五班的班主任也是個年輕人,他直怕我們班比他們強,就跟我們。要叫我看,他們班男生的素質不如我們,但女生比我們班的強。就拿長相來說,我們班的女生普遍都不錯,但沒有拔尖的校花。我們班的岳林林是最好的了,但跟人家班比,那就差了。到人家班,最多排個中上等。再一個是,人家班的女生里有兩個學校的干部,一個是學生會的,一個是團委的。我們班沒一個。人家班女生有兩個跑得快的,一個是二百米,一個是三千米,都是市紀錄的保持者。他們班的男生就不行了,差我們遠了。在前些日的全市班級環城賽沒選他們班,也正是因為他們的男生不行。

這次拾柴他們又跟我們上了。學校要求以班為單位,整隊出發。人家班又是“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那種樣子,我們班做不到,每個人提著根繩子,再用心也走不齊整。可人家班同學的手里都沒有繩子,人家班是專門有個學生把繩子用自行車帶走了。返回的時候,我們的柴捆是橫著背的,同學們沒法子能把隊伍排整齊。人家班又有新招兒,柴捆都是豎起來背在背上的,照舊能走得齊齊整整。一進校門,把拿手的“向前向前向前——”歌兒唱起來。就像是打了勝仗進城的解放軍,就差兩面有老百姓給他們拍手了。氣得我們班同學都罵:看那日顯的,一個癬頭,癬蛋。

寒假前半個月,北京師范大學體育系有六個畢業生來我們學校實習了,我們學校十八個班,他們正好一人帶三個班。帶我們三個班的是歐陽,他父親是歸國華僑,他不讓我們叫老師,就讓叫歐陽。他帶著我們走兩圈“一二一”后,就跟我們玩兒。見同學們耍毛兒,他說來,我先給你們講講要領,講完了就做示范,他打得不錯,先是連打了十幾個,毛兒被打到了遠處,他用腳尖勾回,踢了幾個,把姿勢調整好后,又接住連打,同學們幫著數到四十三的時候,毛兒又被他打遠了,這次他沒有接住,掉地了。班長昝元把我推到他跟前說,你給他指導指導。歐陽把毛兒給了我說:“你先打。看完你的姿勢后,我再給你糾正。”我有點不好意思,好像是我要往下比人家。同學們都說沒關系,打哇打哇。再注意岳林林和蘇一清,也都是那種鼓勵的眼神,我也只好就打。我的姿勢不變,一口氣連著打了六十個后,主動拿手接住,停下來。歐陽讓我的表演給驚呆了。他跟同學們說,“你們看,他基本是在不超一平方米的原地內,連打這么六十個,這還是主動停下來了。我們北京師范大學體育系沒有一個人具有他的這種平衡能力。”

又一節課的課間十分鐘,歐陽把他們六個里面的高手給領來了,不是跟我比賽,是讓我給他們表演。我又不動聲色地打了六十個。高手老師贊嘆說:“這就叫,功夫深,動作小。”后來,歐陽悄悄指著岳林林讓那幾個人看,說那就是這個班的林妹妹。

歐陽提議,想讓他教的三個班開展一次打毛兒比賽。六二四班說組織不起人,不參加。六二五班堅決同意,他們早就想跟我們六二六班較量較量了。他們提出的辦法是進行團體賽,每個班挑選十個男生十個女生,各打各的,然后把總數加起來,比勝負。我們不同意。在歐陽的協調下,分出男生個人、女生個人、男生團體、女生團體、全班總團體,五項。人數還是每個班男女生各挑選十名參加比賽。比賽的結果,我們班輸給了六二五班。我們班只贏得了男生個人和男團兩項。另三項讓六二五班勝了。

半個月后,北師大老師們走了,我們也該放假了。同學們就這樣輕松愉快地度過了第五個學期。

放了假的第三天我媽就走了,到懷仁了。我爹的那塊地在秋天收割下來的豆子和刨出的山藥蛋,挑揀出好的拿回大同。不太好的豆子留在那里等到冬天做豆腐,把不太好的山藥蛋都磨成淀粉,準備到了冬天做粉條,背回來過大年。我說我也去,我媽不讓,讓在家喂雞子。要不還得把雞子捉到五舅舅家。暑假時就是把雞子捉到了那里,可雞子到了生環境,認不得路,丟了兩只。

我媽不讓去,那我自個兒在家正好看閑書。臘月二十三那天的下午,我躺在炕上蓋著毛毯看《儒林外史》,有人敲窗玻璃往家里看,問曹乃謙是住這兒嗎?我抬起頭正要回答,她先說話了:“就是就是。”說著就拉開門進來了。我愣怔了一下,認出了她:“哇,是祥云姐。”

“我一就認出了你。就你自個兒?”她說。“我媽到懷仁了。”我說。

“那你等等。”說著她就出去了,一會兒把岳林林領進來了。岳林林說祥云姐中午喝多了,頭疼,她們是出街風涼風涼,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這兒。

“哪是走著走著走到了這兒。我們是專門給你送麻糖來了。”祥云姐說。岳林林有點不好意思,說:“是祥云姐自己在家做的。她說,走,咱們給曹乃謙送去。問我認不認得你家。我好像聽說你是在圓通寺廟院住,就試著來了。”岳林林說。

“我們不能白要你的小笤帚。給給,看好吃不。”祥云姐讓岳林林把提著的花布兜兜放炕上,掏出個報紙包包,展開,里面是米谷麻糖,足有一斤多,都切成骨排塊兒。我嘗了一塊,淡淡的甜里,又有股淡淡的煳味兒。我說真好吃。心說那個湘云會做針線,這個祥云會做麻糖。

“你是不是姓史?”我問。“我就姓史。你咋知道?”祥云姐說。

“我七舅舅猜的。”“你七舅舅保險說我愣虎虎的,像個史湘云。”一聽這話,我笑了。她說:“你看,我猜對了。”她這么一說,我更笑得厲害了。

她四處處著,看我們家,看完說:“你們家咋這么簡單?幾乎是啥家具也沒有。對了,才子多從寒門出。”岳林林說:“你胡說去哇。人家家可比你家有錢。”她說:“呀,對對對。想起了,你說過,你們班數曹乃謙家有錢。你爹掙多少錢?”

岳林林臉紅了,皺著眉頭說:“祥云姐,你酒還沒醒?”我說:“聽人說喝多了酒,吃點咸菜就好了。你吃不?”她說:“吃。啥咸菜?”

我取了碗和筷,岳林林說你真給她撈呀,我說真的吃點咸菜就酒醒了。我從腌菜缸給撈出紅蘿卜和黃地梨兒,還有黑色的雪里蕻。

“哇。這顏色就真好看。哇,是地梨兒。我年長沒見地梨兒了。你們這是跟哪兒弄的?”說著,拿手捏住地梨兒就往嘴里放。“哇。真好吃。林林,你嘗。”她又捏起一個地梨兒給岳林林,岳林林搖著手躲開了她。她又把捏著的地梨兒放進了自己的嘴里,吃完又捏起一根雪里蕻,邊嚼邊說:“不吃你愣去哇。”岳林林說:“走哇走哇,你不走我走呀。”說著,把花布兜抓在手里。

她說:“等等等等,我還有個任務沒完成。我還沒聽曹乃謙吹口琴呢。”岳林林說:“就一支曲子,聽完就走。”她說:“行行行。”

我想起了她唱得好,說:“我吹。你唱。”她說:“行行行。”我沒跟她商量,吹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過門兒。她說:“等等等等,我得漱漱口,嘴咸的。”

岳林林指著她說:“你算是你算是。”她說:“跟乃謙怕啥。我總覺得他早就是我們的小朋友了。是不是?”我笑著說:“是。”

祥云姐的話是有點多,但歌唱得卻是更好了。在我的請求下她又給清唱了那次岳林林的二哥用秦琴彈奏的《卡門》。唱完了這兩首歌,她好像是冷靜了下來。岳林林見她不亂說了,就沒催著走。她們翻看我擺在后炕的一摞書,那是七舅舅放假時跟學校借的外國小說,里面就有法國梅里美的《卡門》。我想起岳林林說也在學吹簫,就把簫遞給她,她沒扭捏,吹了一曲《牧羊姑娘》,運氣的技巧還不行。在閑聊中我才知道,祥云姐比我們大三歲,是雁北藝校的學生。

天快黑的時候,她們走了。我把她們送出了街門。祥云姐把手伸出說:“來,跟我們的小朋友握握手。”我從沒跟人用這種方式告過別,跟男生也沒有。她握著我的手說:“小朋友真好。”我看岳林林,她躲在遠處看我們。

她倆向東面的巷子拐走了。我正要轉身進院,我媽喊我。她從大西街過來了,背著大口袋,里面是凍豆腐和凍粉條。進了家,我媽問:“剛才那是誰?跟你拉手。”我說:“是給咱們家送麻糖來了,是我們的音樂老師。”我媽說:“寡也不寡,老師給學生送什么麻糖。好好兒學習!”我說噢。我心說,好危險,她們要是遲走三分鐘,可就糟了。

正月十五那天吃飯的時候我爹說:“今兒是我娃娃的生日。”我媽說:“我娃娃命好。一世界人給我娃娃過生日。”我爹說:“我也走南闖北的見了會子世面,可我一概沒碰到過有誰還是正月十五的生日。”我媽說:“也難。”我爹說:“再有半年俺娃就考高中呀。我看還考他一中。省重點。”

我媽說:“得好好兒學。新車也給你買上了。”我說:“噢。”

我媽說:“就會個噢。能不能考住?”我說:“噢。能。”

我爹說:“就叫你一天把娃娃嚇唬的,連話也不敢說。”

我媽說:“開學得抓緊。早早起,心亮心亮就背書。你沒聽人說千日的胡胡百日的笙,背書全憑一五更。”

我這個文盲媽也不知道是聽誰說過的這話,反正我得聽她的。

天稍微暖和點,我媽就開始叫我出院背書。以前我媽是做熟飯叫我,這個學期我媽是一醒就叫我,讓我下地洗了臉,坐在大殿臺階上背書,生字、詩詞、古文、定式、單詞、語法,凡是書后要求的,我都背,沒要求的我也背。我媽喊“進來吃飯哇”,我才停下來。星期日飯就要吃得遲些,我媽把雞也放開了,沒腿雞一拐一拐地蹦向我,聽我背書,我伸手摸它,它也不跑。

自從加了早背,我媽又給我加了一項午睡。不想睡你也得睡,還教給說讓臉上蓋塊手絹。她不睡,她把鍋盆碗盞端在院里,盡量不出聲地洗鍋。洗完了就坐在大殿臺階上丟盹,邊丟盹邊聽學校的鐘聲。學校中午也是要求住校生午睡的,專門有個起床的鐘聲。這個鐘聲“當當、當當”地一響,我媽就把我叫醒,給塊濕毛巾讓擦擦臉。這個時間我去學校,正好不誤上課。

晚飯后,那就是她給我安排的做作業時間。當中還讓我休息一會兒,就像學校的課間十分鐘。她說,想到后院就走上會兒。我就去后院兒跟慈法師父玩一會兒,沒時間能夠下完一盤象棋,那就用象棋坨兒下對角跳棋。下上一盤就趕快回家。有時候她也說,今就甭去后院了,給媽來他一段兒。她這是讓我給她吹一段簫,或者是彈一曲秦琴。她好像是能聽懂似的,背朝著我跨坐在炕沿邊,靜靜地聽。我彈完了,或是吹完了,她就說:“跟木頭說話,你當那也難呢。”她不是跟我說,是在自言自語。她把我耍樂器,一律都叫做是跟木頭說話。她雖是自言自語,但那是在表揚我呢。她對我的表揚,也只限在這個程度,她決不會說“俺娃彈得真好”這樣的話。我再學上一陣兒,她聽到學校又傳來了“當當、當當”的鐘聲,她就說:“睡哇。明兒還得早早起。”

自我媽抓緊了我的學習,她就再不去懷仁了,她把種地的事兒全部交給了我爹。

這個新學期,田老師開班會的內容變成了“向邢燕子大姐姐學習”,又有報紙又有小冊子,給學生們念。教室后頭的黑板報也是這個內容,他找來資料給了我和岳林林。大標題是,《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自那次岳林林和她的祥云姐到我家后,我們真的就好像那個祥云姐說的那樣,是朋友了,但我們在學校仍然是只在辦板報時才說句話,說也不是那種面對面地交談,還是各做各的時候,看著黑板說。

“我大哥說了。只要是考住學校,就不要求到農村去。”她說。

“他說讓我告訴你。”她說。

“他是教育局的,知道精神。”她說。

“噢。”我說。

“你的志愿是報哪兒?”她說。

“我爹說還要我報大同一中。”我說。

“我也報大同一中。”她說。

太好了,那我們就還能在一塊兒上學了。正想著,田老師進來了。我們每次辦板報,田老師總是陪著,他倒不是在監視我們,他是對工作太負責了。田老師的文化程度只是個高中畢業,在學校里屬于個沒文憑的人,他怕人瞧不起,就拼命地工作,想在年底評個優秀班主任。

不一會兒陶老師也進來了,肚子大大的。她說:“可長時間沒見小曹了。陶老師想讓你看看我的口琴進步沒。”說著就展開手絹給吹了個《拉茲之歌》。吹完,我跟岳林林就給鼓掌。我說吹得真好真好。她的臉紅了,說:“你哄老師呢。”我說真的不哄你,真的吹得真好。她看著岳林林說:“這個女生真吸人。不怨得小曹說你們班的女生都比麗達好。”岳林林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沒聽明白。田老師說去哇去哇,我們這兒辦正事呢,把陶老師攆走了。看著她的背影,我想起了她領我看《流浪者》,想起了她緊緊地摟著我,我也緊緊地靠著她。

團市委向各學校團委發出通知,要求全體團員積極響應號召,帶頭報名,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田老師在背后跟我說,讓我給班干部們帶個頭,表態說一顆紅心兩種準備,考不住學校就到農村插隊。聽了他的,我就在班委會上,站起表了態。在我的帶動下,別的干部也都表了態。田老師怕我們變了卦,當下就讓我們寫書面的表態,我們就都寫了交給田老師。田老師又讓我們每個人最少動員三個人寫表態書。我們最后比看誰動員得多。我動員的是孟牛牛、汪靈利、陸海空,我又讓孟牛牛動員了孫慧英。那些天班里頭不做別的了,就說這個事。田老師又讓我和岳林林辦了個新板報,標題就是《一顆紅心兩種準備》,把表態書寫得好的挑出三份兒,抄在了板報上。還把所有遞交了表態書的人名,也讓我按遞交的時間順序抄在了板報上,讓岳林林給插圖。那些沒寫的見別人寫了,他們也主動地寫,不到一個星期,全班都寫了表態書。田老師把所有的表態書上交到團委。

田老師這件事做得很好,他自己跟我說受到了學校的表揚。他說:“你看,你這個頭帶得多好。雷鋒同志說得就是對,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回家,我跟我媽說田老師表揚我了,我媽問表揚你啥了。我就跟我媽一五一十地學說,我還沒說完,“啪!”臉上挨了我媽一個耳光,我一下讓打得坐在了地下。她就打了我這么一下,沒再繼續打。

我捂住臉坐在地上發愣,她指著我說:“你讓哄了。這下你可真的就放羊去哇。”她說得非常嚴肅,我讓說得一下子覺出這個事很嚴重。

我們誰也沒再說話。我媽沒問我什么,我也不敢多說。吃完飯,我照常是乖乖地午睡。可醒來后,家里沒人,我喊“媽——”,沒答應聲,看看馬蹄表,早過了上學的時間。我跳下地拉門,拉不開。我身子探著看門外,門上掛著鎖子。我這才知道,我是被我媽給鎖在了屋里。

我聽著學校已經是在敲放學的鐘聲,我媽回來了,開開門,掏出一團紙,給我一扔:“這是不是你寫的?”我展開看,是我的《一顆紅心兩種準備決心書》。我說是。

“拿來!”她大聲地喊。

我遞給她。她“嚓嚓嚓”地給撕成碎片。

我不敢問她是怎么把《決心書》跟學校要回來的,我想象她一定是像孫悟空大鬧天宮那樣,到我們學校大鬧了一場。她也沒提這事兒,照常是“做作業去”,照常是早早地把我叫醒“心亮心亮背去”。

一個上午,全校師生該做早操時不做了,而是讓搬著板凳在大操場聽報告。主席臺兩個前角的木桿上早已經扯起了紅布橫幅,上面貼著黃色的大字“熱烈歡迎邢燕子式的知青來給我校指導工作”。一個男的兩個女的,講他們是如何地沖破重重的阻力,到農村去戰天斗地干革命廣闊的天地煉紅心。三個人整整講了一上午。一二年級的學生離這件事還有些遠,我們三年級的學生聽了這個報告后,心里都覺得有些緊張,這從大家的面部表情就能看出來。散會后同學們都不作聲,更不吵鬧,靜悄悄地回了教室。

后來,學校又每天一個班每天一個班,組織我們三年級學生到學校的知青點兒去參觀。我們的知青點兒在城北的趙家堡村。學校不知道跟哪兒找來了兩輛解放牌大卡車,把我們拉到了那里。知青點兒是兩處院,男生的一處是三間宿舍,女生的一處是兩間宿舍。每個宿舍的炕上都鋪著五套新里新面的新被褥,地下放著五套新的臉盆牙具毛巾。趙家堡大隊書記領我們到村西參觀水庫,水庫挺大,面積比我們學校還大。書記說,等你們有文化的人來了,要在這里養魚,以后知青們就能吃到自己養的大鯉魚。

參觀回來,開飯了,村里給我們吃的是山藥絲拌涼菜和油炸糕。同學正好肚子餓了,招待的是過大年才能吃到的好飯,管他三七二十一,吃。

六個班學生都參觀完知青點后,學校又專門組織我們開了一次動員會,會上校領導表態說,哪個學生如果主動放棄考學校,直接去插隊,學校除了白給一套大家那天在知青點看到的行李被褥臉盆牙具之類,還另給二百塊錢安置費。安置啥,你自己想安置啥安置啥。

別的學校已經有好多的學生積極響應祖國的召喚,放棄升學,到農村安家落戶了。我們學校正如蔣老師發明的串話說的那樣,還是瞎子踢毛兒——沒一個。學校有點急,讓各班主任想辦法,趕快動員學生主動交來戶口插隊去,這是頭等大事。

學校像擰螺絲似的往緊擰班主任,布置硬任務,十天之內各班務必往上交三個人的戶口簿。班主任該咋辦,通知召開家長會?知道也沒用,家長肯定都不來。

田老師和六二五班的班主任倆人商量出個沒辦法的辦法,那就是讓班干部每人包兩個學習差的同學,分頭挨家挨戶地到他們家里做工作。告訴他們,你明明知道自己考不住,何不早早就把戶口交出來。如果等考不住了再插隊,到時候就沒有被褥和那二百元的安置費了。老師還教給說,告訴這些家長,交出戶口后,還可以考,如果考住了,學校再把戶口還給他。

到人家要戶口,那肯定是個挨罵的事。我主動地申報說到孫慧英家,我覺得到時領著孟牛牛,讓他跟我去,這就不會挨罵。我報的另一個是汪靈利,自從那次我媽教訓他以后,他在我跟前就像個搖著尾巴的小狗,很聽話。再一個是,那次他拿刀捅傷我手,他姨姨領著他,提著五斤掛面,二十顆雞蛋來圓通寺探視我,向我們說好話賠不是。我媽說你們承認不對就行了,東西你們還拿回去。我想著,如果去汪靈利家動員,估計也不會挨罵。

我把要去差等生家做工作的這件事告訴了我媽,因為這是大事,大事是不該向她隱瞞的。我媽沒罵我,她是罵學校。最后她教給我說:“你去人家家繞上一個彎兒就走,別說是來做啥。到了學校跟老師就說,去了,人家不給。這就行了。聽著沒?”我說噢。她又說:“即使真的有家長把戶口給你,你也不能要。這是喪良心的事,我們不做。聽著沒?”我說噢。

我決定先去孫慧英家。去跟孟牛牛商量,讓他領著去,他很痛快地答應了。

孫慧英家住著兩間低矮的小南房,從外面剛一進屋,家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見。孫慧英的媽認識孟牛牛,招呼說,你們上炕哇上炕哇。過了一陣兒,眼睛適應暗光線了,我這才看見后炕躺著個人,是孫慧英的父親。他有很嚴重的痛風病,腳趾關節都變了形,疼得厲害時,直想拿刀把腳剁下去。不一會兒,孫慧英的妹妹提著兜子回來了,這個兜子我見過,就是孫慧英拾菜的兜子,這些日不見孫慧英拾菜了,是她的妹妹接了她的班兒。她妹妹的身后還跟著個小弟弟,四五歲的樣子,是個啞巴,嘴不住氣兒地吮吸著右手的大拇指。我從兜里掏出僅有的五毛錢給了啞巴弟弟說,給買糖去。他笑著拿手接住了。他的手黑得像個黑豬蹄,可他的那個大拇指卻被唾液浸泡得成粉白色的了。

我跟孟牛牛說咱們走哇。孟牛牛說走哇。我們出了街大門,孫慧英拿著戶口簿追出來,給我。我不要。我媽不讓我做喪良心的事。但我覺出,孫慧英可能是真的要去,她是需要那二百塊錢,給她父親買藥。臨走時我聽見孟牛牛跟孫慧英說:“你要是真的去。那我也跟你去。”

我原打算在第二天到汪靈利家,照我媽的說法去繞個彎兒。可我用不著去了,他出事兒了。

學校組織全校師生看電影戲劇片《朝陽溝》,以前沒聽過豫劇,唱腔挺有點意思。“親家母你坐下,咱倆說說知心話。”從電影院出來,我們班的男生盡都學這兩句。

六二五班不亂唱,在班長的組織下,又是很有力量地在唱《解放軍進行曲》。汪靈利問身邊的陸海空說:“我說押韻,他們老是唱這個歌兒,向前向前向前的,這是個啥歌?”陸海空說:“連這個歌兒你也不知道?我看你姐夫的外父去唄。”說完,意識到大事不好,撒腿就跑。汪靈利大聲吼叫著:“我操你媽個逼!”邊罵邊彎腰在路邊拾起塊半磚頭,追向前,追進學校。陸海空跑上了大會議室的平臺,繞了一圈兒,想往下跑,路讓汪靈利給堵住了,跑不下去,一急,爬上了鐘塔,汪靈利把手中的磚頭向他拋去,沒打住。汪靈利也扒住塔梯,往上爬。

我們的隊伍進了學校時,他們兩個人已經爬上了鐘塔的半中央。學生加老師圍了有兩百多,不回班了,都在下面仰頭看。老師喊,同學吵,他們兩人在鐘塔上來下去,躲來閃去,你攀到東,我繞到西,兩個人就像是耍雜技的演員,給大家表演。敲鐘的繩子讓他們絆住了,鐘聲“當!當當當!當!當當!”零零亂亂地響著。

兩個人爬累了,你一面我一面,扒在梯子上歇緩,喘氣。田老師和好幾個男老師都張開著雙臂,護著下面,心想著他們如果摔下來,好能夠接應住。這個當中,校長雷鳴霆終于能夠向他們喊話了,讓他們下來,并承諾說,只要下來,保證不處分他們。

汪靈利終于答應說不追了,終于慢慢地退著下來了,踩著花樓墻下到了平臺上。見教導主任把汪靈利叫進了辦公室,陸海空這才慢慢地往下退。邊退還邊瞅著教導處,怕汪靈利從里面沖出來。他是讓汪靈利剛才的氣勢給嚇壞了。

當陸海空的左腳也探住了花樓墻頭,田老師他們這才松了口氣,從塔梯下散開。可就在這時候,陸海空“啊”地大叫了一聲,從花樓墻摔下來。他沒有摔向里面的平臺上,而是從外面摔下來。他本能地抓住了敲鐘的繩子,可那繩子哪能夠吃得住他的重量,被他從鐘口處揪了下來。陸海空從一房高的花樓墻摔到了地下,緊接著,被他揪下來的繩子,像條蟒蛇從高空中盤旋著落下來,盤成一個又一個的圓圈,將陸海空盤在圓圈當中。

陸海空死了。

大同三醫院的專家說,陸海空的死因是心臟驟停。

陸海空的東關村來了三十多個農民,進駐到學校。有坐在當院號哭的,有提著木棒吵嚷的。他們每日就在食堂吃飯,就連掛面也給他們下不過來。他們說學校不給他們往飽吃飯,就把食堂辦公室的玻璃給砸了。他們說食堂后院有豬,不給他們殺,他們就用亂棒把豬給打死。他們說陸海空是聽著銅鐘響,這才跑上了平臺,爬上了鐘塔,這是因為鐘聲勾引了他的靈魂,靈魂現在還在繞著鐘塔不肯離開。為了讓孩子的靈魂能夠回家,那伙憤怒的人群就把鐘塔給砍倒了。

倒下來的鐘塔,更顯得龐大,像一副恐龍的骨架,順著禮堂地基的墻,躺在那里。

這三十幾個憤怒的人,把學校鬧翻了天。

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何況現在學校沒了理。

學校叫來了派出所,派出所調解無效,走了。學校只好又請法院出面,在派出所調解的基礎上,又增加了這樣和那樣的賠償,一伙人才停止鬧騰。

這件讓學校頭疼了半個月的事總算是過去了。

該做的工作還得做,第一個緊要的是安電鈴。每排教室外安兩個。“嘀鈴——”新鮮是新鮮,可不好聽,聲音還有些吵。

接下來是開大會,歡送那些放棄考試一心務農的插隊生。他們胸前戴著大紅花,坐在主席臺上。全校共十個人,里面有我們班的孫慧英,還有孟牛牛。

一個班兩個代表,把他們送到知青點。我也去了,當去了趙家堡村才知道,原來汪靈利早就在這里了。事件發生后,學校一直沒有暴露汪靈利。那伙沒了理智的憤怒的人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汪靈利的小命兒就難保了。學校跟陸海空的家人們說是他自己爬上鐘塔玩,不小心摔下來的。但為了防止萬一,學校把汪靈利藏在了知青點。為了感謝學校的恩情,汪靈利的家長把戶口簿主動交了出來。

就在陸海空的村人們來學校吵鬧的那些日,我發現一直不見岳林林。開始只是人沒有來,我想她或許是病了,或許是趁著學校亂哄哄的,她躲在家復習。我每天都盼著一進班就能看見她,可每天看見的都是那個空座位,還有她柜殼里的玻璃板下面壓著的黛玉葬花的圖片。可有一天的早晨,我看見她柜殼里的東西也全都不在了。

這究竟是有了什么情況,我不知道。我總覺得別的同學可以不知道,而我應該知道,可我卻連半點兒也不清楚。田老師一定是清楚,可我怎么去問田老師呢?想來想去,我想起個很好的理由,就去找田老師。我說黑板報該換了,可岳林林她一直沒來。田老師悄悄地跟我說,我跟你說了你不要跟人說。我說噢。他說,她是跟著北師大體育學院的那個歐陽出國了,到加拿大上學去了。我的心“咯噔”一下,但我假裝還是在關心辦板報的事,問那誰跟我辦板報。田老師說不到一個月就放假呀,別換它了。田老師本想在年底評個優秀班主任,可讓這個倒霉的陸海空事件把他給打擊得沒了以往的積極性。

插隊風刮過后,一切又開始正常運轉。學校給應屆畢業生發下來報考志愿書讓填,是戴老師給我們抱來的。他說田老師的家屬快生小孩呀,他忙著聯系醫院去了,那我就臨時給你們服兩天務。他說有的人匆匆忙忙地走了,可有的人又匆匆忙忙地要來,世界上的事就是個這。同學們都笑,同學們都明白他說的是什么。

戴老師讓各組組長給大家發報考志愿書,岳林林的座位是空著的,可組長也給她的桌子上放了一份兒。我心想,她如果在的話,填好的話,她就會把“報考學校”那頁展開,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就走開,有意讓我看見她填的內容,我就會看見她填的三個志愿跟我的一樣:大同一中、大同一中、大同一中。因為她說過,她也要報考大同一中。要那樣的話,我就會跟她還能繼續在一個學校上學。可是,她的座位是空的,她的那個報考志愿書上面一個字也沒有。

她出國了,到加拿大上學去了。

我的心里有種空落落的感覺,不由得長長吁出一口氣。

這個時候,蘇一清也填完了,把那一頁展開,像每次考試把卷子推向我這邊那樣,把她的志愿書推過來。我正要看,她一下把手掌放在了上面。我側臉看她,她抿著嘴兒笑,同時,手掌慢慢慢慢地移開。我看見她填的志愿跟我的完全一樣,一模一樣,也是“大同一中、大同一中、大同一中”。

我轉身看她,她不看我。她還是在抿嘴兒笑。

這時候,我想起了我的手被汪靈利刺傷后,她著急地沖著我喊“校醫!李校醫”;我想起了她為田老師提供的座位表,主動地把我和她安排成同桌;我想起了她在考試時,經常是把卷子推向我,讓抄;我想起了她把我為她打的入團申請書底稿收藏起說“不給你啦”。我想起,我想起,我想起只要是我側過身看她,她就是那樣地抿嘴兒笑。而她這又把入學志愿,填得跟我的一模一樣,“大同一中大同一中大同一中”。我不由得有種說不出的激動。同時,我先前的那種空落落的感覺一下子沒有了。

中考完后,我媽托人打聽,看我考住了沒有。那天有了消息,說我考得非常好,是全市的第十二名,又以優異的成績考住了大同一中。我媽這才放心了,但她沒表揚我,只是說:“你敢不考住。”

一九六五年九月一日,七舅舅送我到大同一中去報到。我們一人騎著一輛自行車,我后面帶著行李,他后面帶著一個小木箱,里面放著臉盆、牙具、書,還有替換的衣服。我還騎著我的那輛新車,但一年過去了,我的個頭長高了,我的兩腳已經是完全能夠踩得住腳蹬了。

在學校門口,我看見蘇一清,她笑笑地迎了過來說:“咱倆還是一個班。”

作者簡介:

曹乃謙,男,1949年2月生,山西省應縣人。三級警督。他寫的第三篇小說《到黑夜我想你沒辦法》發在《北京文學》1988年第6期后,引起了國內外文壇的廣泛注意,還獲得了當年《北京文學》新人新作一等獎,至今發表文學作品80余萬字。《銅瓢甕上掛》等10多篇小說先后被翻譯介紹到日本、美國、瑞典等國。1991年他被吸收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中短篇小說集《佛的孤獨》。

責任編輯 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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