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活帶我們到一個很遠的地方,然后毫不留情地轉過身去。
我深深地注視著離我遠去的她:
山區,鄉野,小村。我深愛的農民,和我。
母親讓我給她染發的時候,我才發現她的絲絲發際間埋藏著的滄桑。她的頭頂一帶,發根處全白了。用牙刷蘸著染發膏一點一點向上涂抹的時候,我只感覺自己的心在抽搐著。這是我那爭強好勝的母親嗎?染發膏在刷子的反復涂抹中,隱藏了這個女人的年齡。然而今天它出賣了母親,因為它分明地告訴我:這個女人老了。
父親有些木訥,其實在更多人眼里只是傻,而且個子矮小。依這樣的條件能夠和有幾分美貌的母親結合,是他們那個時代造成的一段緣。記憶中最深的就是父母常常吵架,而且動手,當然一切都與“打是親,罵是愛”無關。母親個性干練,嘴上、手上都不肯讓人。父親有時也會當著我們兄弟二人的面默默地落淚。有一段時間,村里傳來母親不三不四的聲音。父親不提,母親也沉默。
他們沒有想過離婚。我們兄弟二人稍大些后,家里的開支與日俱增,父親在磚窯掙那點錢顯然不能支撐家里的開支了。恰好,那個時候,鄰村開發了鐵礦。父親就做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礦工,往車上裝礦石。開始的兩年,家里都很高興,父親在那里掙的錢還可以,母親勤快地忙著地里的農活。家境略有改觀,我們只知道父親掙的錢還可以,以為挺光彩的。只有母親時不時地告訴我們:你爹可是賣命掙錢啊!那個黑洞子里不知道有多可怕呢?
不知道哪一天開始,母親總是等到父親回家后才允許我們吃飯,不管等到多晚。對于威嚴的母親的話,我們只有遵從。久而久之,養成了現在都改不了的習慣:父親不回家,我們不開飯。父親回家晚了,母親就勸他以后早點回家吃飯。這樣溫馨的場面常常感動我??墒怯屑敃r我很難理解的事情,就是每當父親超過三天在家呆著而不出去干活的時候,母親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嗔怪父親不干活。嘮叨一家子的日子怎么過,于是,往日的那種可怕的場面就會重演。
有一段時間,每天晚上我都能聽見父親重重的咳嗽聲。父親病了嗎?結果沒有,沒有任何生病的跡象。只是天天夜里都能聽見父親從肺里咳出痰的沉悶的聲音。有一天,父親突然說,他不想去礦里干活了,那里面的塵土嗆得他頭疼。
這一次母親好像受了什么刺激般的,一下子變呆了。一改往日怨嗔的態度,而是安慰父親說:“不干就不干了吧,在地面上找個干凈的活干?!?/p>
父親自此就在村子里打零工,哪里有事做就到哪里。誰家都愿意用父親,因為他個頭小干勁兒足,一個人頂得兩三個壯漢。母親生怕父親干活時被人欺負,總讓他跟著信得過的人出去打工。母親也勸父親長個心眼,該休息時就休息。
母親的頭發染完了,種種情景卻不斷地撞擊著我隱隱作痛的心。
2
今年是在外求學的第十個年頭了,再過幾天就是中秋節。又是一年團圓時。想起來有一種從孤寂中走來的幸福感。
此時此刻,首先浮現在眼前的是和中秋月餅相關的情景。那片山鄉、那輪明月,還有月光輝映下的農家,一一清晰地展現在我的腦海里。貧寒家庭自有貧寒家庭的活法,中秋節概莫能外。那時侯,父親在附近鐵礦里做一名最普通的礦工,中秋節的時候礦上給他們的所謂福利是:兩斤月餅或者是一頓豐盛的晚餐,當然只能是二者選一。
記得有一年的中秋,父親和往常一樣很晚才回來。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嘿嘿地笑著喊全家人過來吃月餅。我和弟弟聽到后瘋了似的跑了過來,爭著搶著要吃。母親從外面上完供回來,看到我們的樣子就生氣地說道:“你爹累了一天了,還不給他倒點水,洗臉吃飯。”我們不情愿地放下饞得我們直流口水的月餅。母親看看滿面礦塵的父親,親切地問道:“怎么不在那里吃飯啊?那里的飯多好吃啊!”父親只是傻傻地笑著,然后洗了臉回來。
因為念念不忘那幾塊向我們招手的月餅,我和弟弟匆匆忙忙地吃完了飯。父親看看我們,欣慰地笑著說:“拿著吃吧!”這時,母親說先給父親吃。父親只是“不吃,不吃……”地謙讓著。我和弟弟已經分別對一塊月餅下了手。
我和弟弟比賽:看誰吃得慢!
我用牙齒輕輕地在月餅的邊緣碰了碰,那塊地方就掉下去一層,還好沒有漏出里面的餡。此時我一眼看見弟弟大口地咬上了月餅。當我暗自慶幸的時候,只見放在弟弟嘴里的月餅并沒有被他吃下去。原來弟弟只是把它放在嘴里,用舌頭舔了舔,又完整地拿了出來。
我也學著弟弟的樣子,用舌頭舔著我手中的月餅。父母看見了,都笑著對我們說,“快吃吧!吃完了明天再買?!蔽耶敃r只知道他們說這些話是想讓我們好好吃一次月餅,只知道“明天再買”不過是對我們的安慰。所以當天晚上,我和弟弟睡著的時候,那塊月餅只被我們舔掉了一層外皮。
剩下的五塊月餅全家都舍不得吃。放著,放硬了,做飯的時候在蒸籠里熱一下。忘記了那年那塊月餅我們吃了多久才吃完。
后來,我和弟弟相繼走出大山在外求學。因為離家遠,很少有機會回家過中秋。每次打電話,他們都會說自己買了很好吃的月餅,都會說讓我們在外面也要買著吃。每次我都在嘴里哼哈地答應著。
今年的假期足夠長,打算買了月餅回家過中秋。不想再騙他們了,更不想再被他們騙下去了。
3
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我再一次踏上了離家的路。不知何時起,家,變成了我人生的驛站。短暫的相逢,長久的離別。
行走在通向村外的小路上時,遇到了幾個上了年紀的本村人。他們都說是看著我長大的,但是見了面卻不敢輕易地相認,怕認錯人了。我沖著他們笑笑,沒有說是時間變化造成的,只說是因為我常年在外的緣故。
志剛,志剛。你爹在后面跑什么呢?
從我身邊經過的大娘喊住了我。我剛從家里出來,出什么事了嗎?應了大娘一聲之后,我急忙轉身返回。眼前所見正是父親,矮小的身材,雜亂而又過長的頭發,身穿著別人穿剩下的上衣。他還在跑著,笨拙的,帶有一種內向的人固有的羞澀。我的心一陣陣酸楚,聲音卻是生了氣似的,“怎么了,爹?”那件上衣太不適合他了,過肥過大,他的右手委屈地從過長的袖口里伸了出來,粗糙皸裂的手指緊緊攥著一張廢棄了的學生卡。
“這個忘帶了,還有用嗎?”父親開口了,話里透露著趕上我的喜悅。
“沒用了,上面不是寫著嗎?那是高中的學生證,現在沒用了?!备赣H為了追上我,沒有細細看一下上面寫的字。如果他多看一眼就不會白跑一趟了,但是很可能也就追不上我了。
父親面露尷尬,不知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唐突了,還是他意識到了我語氣中的那份高傲。現在想想,我的語氣是高傲的,心痛的高傲。
“吃飽點啊!”
從初中到現在,十年了,父親一直都用這句話為我送行。父親內向,發音有點不清,聲音也是輕微的。但是這一句話,自從我意識到它的分量后,總想暗暗地流淚。
“吃飽點啊!”我又不是不懂饑渴的孩子,怎么會不知道吃飽呢?他是怕我過于節儉。事實上,我必須要節儉,常人難以忍受甚至難以想象的節儉。
每一次他對我說“吃飽點啊”的時候,我都會哼哼哈哈地答應,而且是精神抖擻的。
父親讓我每周往家里打一次電話,這是二十多年來他對我提的唯一的要求,遺憾的是,有些日子我時常做不到。因為不忍心,每次電話,都聽到他沉悶的嗓音重復著同樣的幾句話,時間不超過三分鐘,偶爾時間會長,那是他的咳嗽擠占了時間。
這次回家是中秋,很多年沒有回家過中秋了。他自然很高興,晚上吃完飯了還要給我們炒自家種的花生。我們勸他說:“不用了,剛吃過飯。”但是他的脾氣,勸是沒有用的。我們只有由著他的執拗?;椟S的燈光下,他穿著過于肥大的上衣在為我們炒花生。我要幫他,他說不用,很快就會好的?;ㄉ词斓臅r候,他說他不吃,一個勁兒地讓我們吃。淚,不敢讓他看見,嚼著花生一點一點浸透了五臟六腑。
父親回去了,我重又邁出了離家的步子。每走一步,都會將那根叫做“牽掛”的線拉得遠一些,拉得離心靈最脆弱的地方也更近一些。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