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讀者困惑,一位著名作家,寫過那么多東西,如何還能沒完沒了地寫,難道他不是已經把最好的東西發表過了,難道他不會寫空嗎?這種疑問不是沒有來由的,有些作家是這樣,我們曾見過他很好的作品,不過他接下來便越寫越差,他顯然受到題材的限制,隨著題材而搖擺,直到名聲漸漸消寂。但正牌的好作家,總是有得寫,他不受題材制約,他才思如涌,長于無中生有,把一個編造的故事描繪得活靈活現,使讀者讀了感慨萬千,甚至為人物的命運而唏噓,這樣的作家是可以寫一輩子的。這是我讀劉慶邦《丹青索》時想到的一點意思。
慶邦礦工出身,小說題材常在井下;又是農民出身,小說題材常在鄉下。特別是井下,構成他創作動機的主要來源。我不知道,他怎樣能寫出那么多件關于煤礦的作品,且不會重樣,這當然已經顯示出他的才華,但我也懷疑過,他是否還能寫出點別的呢?以后,見他題材范圍逐漸擴大,便更加為他欣喜。我們提倡作家要挖一口深井,建筑自己的生活基地,但不是說作家只能一棵樹上吊死。一個作家,當不僅能寫自己,還能寫別人時,才成為真正的作家;同樣,一個作家,當不僅能寫自己獨到的題材,也能寫其他題材,才成為有重量的作家?!兜で嗨鳌返茸髌?,顯示出劉慶邦是有重量的作家。
《丹青索》寫一位畫家的淪落經歷。像所有畫家那樣,他有過人生理想,有過事業追求,有過清高、鄙俗和孤傲;但也像許多畫家那樣,在現實風雨日漸侵蝕沖刷下,逐漸轉移了生活的重心,出賣了大量尊嚴。他們由“家”而“匠”,由“匠”而“賈”,終于也發生藝術上的蛻變,變為一個連自己也不大熟識的人物。索國欣雖顯得有些猥瑣,卻是成千上萬知識分子精神變異的寫照,在這樣一個房價猛漲,人心惶惶的時代,又有百分之多少的知識分子和藝術家能夠持守原本的人生信條呢?90年代以來,市場經濟顯示出任何其他力量都相形見絀的魔力,使中國知識階層發生廣泛而深刻的變化,這個階層分化為一個個單個的、各謀財路的個體,他們不再互相呼應,也沒有共同綱領,更不會為了二十年后的現實犧牲眼前的利益。小說中的索畫家,使我們感到和藹可親,他是我們身邊的人,住在隔壁單元,在電梯上遇到過,或者在什么場合交換過名片。
當然,這類人物在當代小說中出現過多次,承負的主題也大致相近,可是這個作品依然吸引我們,不僅由于其中的幾個人物,索國欣、梅祥文和老桂,都很是生動、個性鮮明。也由于全篇的敘寫中,細節里,字里行間,都不乏趣味橫生之處。小說中有些東西是主要的,如人物、主題、故事之類,這些地方不過硬,作品就立不起來。但光有這些也不行,讀者還要求敘述過程中不斷讀出味道,這也是考驗作者才華的地方。
小說開頭,寫索國欣在畫室里隔著窗玻璃,用畫家的眼光看雪,看那雪花橫著飄,斜著飄,飄著飄著,就一頭栽在地上。于是他得出結論:凡是天上飛的東西,不管怎樣不愿落地,不管怎樣掙扎,最終還是逃不過落地的命運。這是一個隱喻,預言了畫家以后的經歷,但雪景與哲理交融,卻是來得很巧妙呢。
以后,畫商老桂打來電話,問他的貨準備得怎么樣了。貨是指索國欣所畫的鐘馗,而索國欣不愿聽這個詞,鐘馗在他手里稱美術作品,所以他堅持說二百幅畫快完成了,要老桂晚上來取畫。這里面就很調侃:老桂把鐘馗說成貨是顯得有些粗俗,但在索國欣一方,還想把二百幅畫稱為美術作品,當然也不大合適。在這些地方,慶邦是極機敏的,他善于抓住最能使人物捉襟露肘的細部,把人物的要點勾畫出來。
以后,小說里介紹索國欣的專業經歷,說他只是一個業余畫家,畫什么沒什么準稿子,“他畫過偉人,畫過李玉和、李鐵梅、阿慶嫂,還畫過勞動模范、礦山女工等”。作者使用的是很平淡的語調,把這些一帶而過地交代了,仿佛只是交代,但令人忍俊不禁。譬如“偉人”一稱,就是絕妙修辭,人當然是偉人,但索國欣的藝術相對于偉人像,又構成什么意味呢?相對于李玉和、李鐵梅、阿慶嫂,意味也有些深長。不要小看這一筆,這一筆和上一筆合起來,構成了這位畫家的出身與現狀,索畫家其實從來沒有真正作過畫,他今日畫鐘馗與當年畫偉人同出一轍。
以后,作品寫到畫家與鐘馗的關系,寫他和鐘馗一交上手,眼里就只有鐘馗,再顧不上賞雪,因為一張鐘馗一百元,那鐘馗環眼,闊嘴,胡須堅硬如戟,身著綠袍,足蹬粉靴,手持一把寒光凜凜的寶劍,甚是威風八面。而鐘馗“是個粗枝大葉的人”,畫他倒也不難。此間,作者用的每一個詞都是含蓄和辛辣的,不僅使我們看到畫家筆下鐘馗的切實風格,也看到畫家心中鐘馗的審美特色,或者干脆說,能看到畫家本人的人格特征。
再以后,作品還寫到畫家與畫商的關系。兩人有著同樣的職業作派,都留長發,只不過索國欣把長發在腦后扎成羊尾巴,而老桂扎的是馬尾巴。索國欣跟老桂一塊兒喝過酒,一塊兒泡過腳,“還一塊兒干過別的”?!皠e的”是什么,作者沒有說清,又是一帶而過,仿佛不經意的,但留給讀者會意的微笑。我們喜歡讀,是因為讀這些是一種精神享受。如果在他的小說中時不時總能讀到這類東西,為什么不讀呢?
所以,慶邦能夠寫出那么多作品,能夠一直寫下去,涉獵不同的題材,又寫什么像什么,總能保持住讀者的注意力和興致,就在于他有著作家的天分,或許更多是一種天才的臨摹能力。由模仿帶來的快感產生于一種對比,如亞里士多德指出的:“我們看見那些圖像所以感到快感,就因為我們一面在看,一面在求知,斷定每一事物是某一事物,比方說,‘這就是那個事物?!边@里似乎是在贊賞一種技能。對于憑借抽象符號的組合描繪事物的文學來說,模仿的技能更值得稱贊。慶邦摹寫的人物,確是給讀者帶來快感,他們痛快地發現,作者所寫的,正是我們生活中見過而又表述不出來的事物,是慶邦講述出來了。既是臨摹,又是發現,又是創造,這就是藝術,與索國欣所從事的有些不同的藝術。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