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走了已整整三年了,三年來我始終不想觸摸這塊心靈上的傷疤。他走了那么久,可我仿佛覺得他就在眼前。人為什么那么容易被命運撥弄到冥冥的那一邊?他的年齡并不算大,僅僅67歲,這個年齡怎么就踏上了那條不歸之路?這是我長期郁悶和困惑的一件心頭之痛。記得2006年的秋天,弟弟告訴我父親的病經醫院檢查,得的是肩胛骨腫瘤,并且是惡性腫瘤,手術后大約生存的希望僅有半年。這個消息猶如一根沉重的木棍砸在了我的頭上。手術后那些日子,還看不出他的身體有什么異樣,可是過了十幾天,他就躺在床上再也不能動彈了??粗∏樵絹碓絿乐氐母赣H,我每天早晚都盡量守候在他身邊和他交談上一番,父親最希望我能做到的還是我寫作方面的進步。有一天他這樣對我說:我們都是生活在夾縫里的人,所以不能放棄自己的追求。你的小說快要在刊物上發表了,我有預感。等孩子考上大學就到你爺爺墳上放幾串鞭,告訴你爺爺重孫子考上大學了,讓他放心。我說咱還是談些高興的事吧,于是我就引他談起他和雷鋒相處的那些日子。不知為什么,只要一談起雷鋒,父親的精神馬上就活躍起來,仿佛一下又回到了他年輕的時代,那矍鑠的神情帶著美好的憧憬,也帶著天真爛漫的稚氣。是誰說過人老的時候,都像孩子一樣幼稚?也許這是一種征兆吧,這叫天真地來又天真地去。
父親告訴我,他和雷鋒結識的時候,是在鞍鋼化工廠洗煤車間,當時他是洗煤車間的一名電工。那是1958年秋后的一天,他上夜班,在洗煤車間集中操作室的電話交換臺前,年輕的女操作員趙秀芬對他說:“楊永新,今天是你值班呀,車間來了部分新工人,是湖南的,你替我登記一下。其中有個小伙子,看上去很年輕,個子很矮,長得卻帥,名字叫雷鋒。我問他,你這么年輕跑這么遠出來當工人,想不想家?他說我沒有家,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真有意思!”
父親在洗煤車間見到雷鋒時,果真像趙秀芬說的那樣,看上去是個非常討人喜歡的小伙子。那時天已經很冷了,車間里升起取暖的火爐,空閑時雷鋒常常跟大伙湊到火爐旁。許多工人師傅好奇地問這問那,雷鋒講他是烈士子女,爹媽都死了,能有今天是全靠黨的養育。他挽起衣袖給大伙看他身上的傷疤,大家這才明白他所說的“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的含義。說實在的,雷鋒來鞍鋼當工人,起初心想是學點技術。由于工作的需要,他最初的愿望沒有實現。鞍鋼化工廠洗煤車間是煉焦廠的原料供應點,這里有600多號人,整個車間都是自動化控制,80多部電動機械,看上去非常壯觀,這是洗煤車間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上в萌颂?。雷鋒在車間里呆了兩天,有些掃興。車間主任就寬慰他說,鞍鋼是聯合型企業,沒有洗煤車間就煉不出焦炭,沒有焦炭就煉不出鋼材。來洗煤車間當工人也是為多煉鋼服務嘛! 車間主任問他有什么特長,他說,他在家開過拖拉機。車間主任說,那好,我們有蘇式鏈軌推煤機,我看你就到儲煤場去吧,那里有德國進口的門形大吊車,那是個重要的崗位。于是雷鋒就高興地跟一位叫閆志升的師傅去了。
儲煤場是幾百畝寬闊的大場地,這里卸運從全國各地運來的煤炭,場子西側是一個個漏煤口,漏煤口下是傳送帶,兩臺推煤機就在這里工作。駕駛這種大型鏈軌推煤機和在農田駕駛小型拖拉機大不一樣。推煤機馬力大,既笨重又不好發動,尤其是冬天。雷鋒為了替師傅發動機車,雙手握緊搖把,兩臂用力時雙腳常常都得懸地而起,而且一次次地發動,多半是累得滿頭大汗。他的師傅閆志升逢人就夸,我還沒有見過這樣能吃苦的小伙子呢,湖南來的這個小雷真是好樣的!儲煤場全是露天作業,煤塵煤屑一遇大風吹得漫天塵霧,北風呼嘯,煤屑打得臉都生疼。雷鋒和他的師傅就在這種環境下工作。雷鋒素日白生生的臉龐,常常被煤灰涂得像個挖煤工。然而他卻從不叫一聲苦,下班后洗把臉就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樣。當時雷鋒的工資是33元,但他為人從不吝嗇。一次他剛發了工資,就買了一大包土豆煮好分給大家。師傅們說,小雷呀,你工資也不高,平時也要節儉點,將來有用錢的地方呀!雷鋒說,知道,我是尋思師傅們上夜班肚子餓,其實一次半次的吃不窮。大家笑了,雷鋒也笑了。那年月工人的生活水平都很差,能和這樣一位好同事朝夕相處,有誰不高興呢。就是這年冬天,車間里為了提高工人文化水平,成立了夜校,分初級班和高級班。雷鋒和我父親一道當了高級班的文化教員,他經常和我父親探討教學方面的事情,他的每一堂課都得到大家的贊賞。另外他還積極參加義務勞動和板報宣傳,他多次被評為車間的標兵和紅旗手。一次父親感冒了,發著高燒,可這天正輪到他講課,這可怎么辦呢?在他焦慮不安的時候,雷鋒知道了,他不但送給我父親治感冒的藥,還笑著說,今晚的課我給代理啦。望著雷鋒離去的背影,父親后悔怎么就連句感激話也沒來得及說呢!
那是1959年冬季征兵工作開始,有一天,雷鋒跑到我父親的值班室,說:聽說你要去當兵,我也報了名。父親說:你是新工人,剛來不久怎么就離開?他說我在這里真沒呆夠,但保衛祖國是我們的義務也是祖國的召喚,所以我決定去當兵。那時當兵需要嚴格的體檢,結果父親和雷鋒一起去鐵東醫院查體時,二人都沒有合格。父親是近視眼,雷鋒是個子矮且體重不足。但雷鋒并沒有氣餒,他纏著領兵的同志在醫院就是不走:領導同志,我一生再沒別的追求,最大的愿望就是到部隊去當兵,你們就圓了我這個夢吧……領導同志,我到了部隊一定好好聽領導指揮,做一個德才兼備的好戰士,雖然我個子矮體重輕,但我的心里卻是一個標準的士兵……最后他干脆哭著把他的家史講給領兵的同志聽。他的這份強烈的要求終于感動了領兵的同志。入伍前他戀戀不舍地向師傅們道別。閆師傅、王師傅對他說:小雷,你在車間這一年是好樣的,我們真不想讓你走,但祖國的召喚我們得響應,我們等待你在部隊的好消息……
5個月后,《遼寧日報》刊登了雷鋒同志成為五好戰士的消息。有天晚上,雷鋒的師傅閆志升拿著報紙對大家說:看吧,這樣的青年到哪里都是好樣的,部隊是所大學校,雷鋒一定能有大出息……
二
父親講到這,目光沉靜下來了,仿佛他又回到了他與雷鋒相處的那個年月。父親是1962年支農下放到家鄉的,幾年后成了一名民辦教師。在學校里他教語文,從小學教到中學,學生們都喜歡聽他講的課。他的寫作水平也是高于其他教師的,他還是市區新聞媒體的優秀通訊員呢,每年都受到市區新聞媒體的表彰。那時學生們都感到他與雷鋒相處過,是個非常幸運的人,于是課余時間常常圍在他身旁,向他打聽有關雷鋒的事。每到這時,他總是微笑著說,雷鋒和我們常人是一樣的,所不同的是,他將工作兢兢業業和助人為樂當作他畢生做人的標準。學生們更進一步了解了雷鋒。
父親八年的教師生涯后,就成了村里的支書。父親辭教從政,這在農村似乎是個命運的大轉折。許多人不理解,就連家人也不理解。幾位叔叔大伯出于關心,都來勸他不要盲目從政,當村干部和當教師不是一個套路,鬧不好官丟了,教師的位子也丟了??筛赣H堅定地說,黨的信任與重托,我哪敢有半點含糊?一個黨員要時刻聽從黨召喚,這是每一個黨員義不容辭的責任!那年月的鄉村,除了批林批孔,就是整修農田,到處是標語的張揚,到處是戰天斗地的號角??烧l都心里有桿秤,那就是老天總是打雷多下雨少,呼隆來呼隆去到頭來還是呼隆了自己。父親就這樣毅然地投入到了時代的洪流之中,他義無反顧地出現在學大寨的田野上,整修農田他一馬當先,興修水利他披星戴月。記得那年初秋,鄉里的工作組開始駐村了,這年要大力宣傳計劃生育,并提倡部分超生婦女實施結扎手術。這事可不是小問題了,得有人首先積極響應,也得有人積極帶頭才行啊,要不你就是喊破嗓子也是對牛彈琴。村里如何響應國家這個利國利民的號召,實際上群眾的眼光還是瞅著村干部,那時有幾句口號喊得很響:喊破嗓子,不如做出樣子;火車跑得快,全憑車頭帶。這些口號說明村干部必須首先帶頭。父親經過一番思索后,終于在一天的傍晚,說出了讓母親去帶這個頭的決定。剛開始母親是很不情愿的,可經過一番思量,最終還是理解了父親的這份苦衷??墒悄赣H帶頭結扎后,不久就得了子宮瘤,緊接著就是二次手術,母親做完二次手術的時候,已經是臨近年關了。就在這時,家中窘迫的確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就是我家的日子到了揭不開鍋的時候了。那夜我躺在炕上,隱隱約約聽到父親和母親在對話。父親說:年關了,鄉里工作組的人提議咱寫份救濟申請,說寫個申請能救濟咱20元錢,有這20元,我想也就能過去年;可我又想到村里還有許多困難戶也是難過年關,我又有點于心不忍了。還是把這個名額讓給別人吧。再說,咱一個村支書說啥也不能帶頭拿這個錢吶。母親說:那你說這個年該怎么過?孩他姥姥家,咱是不能再去了……這些年咱已經愧對二老了。父親長嘆一口氣,最終說,那我就給在北戴河的姐姐寫個信,我想她會幫咱這一把。父親說寫就寫,第二天就把信寄了出去。沒想到,不出半個月,一張匯款單真的就來了,果真是20元。那年春節,我父親和母親對年的到來和外人一樣喜悅,可我看到父母在微笑之中卻有一種難以掩飾的尷尬。
來年臨近割麥的時候,村子里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卻又非常讓人棘手的民事糾紛。一個綽號叫三瞪眼的和一個五保戶為了宅基打起來了,而且幾乎是隔兩天就開一次戰。三瞪眼是誰呀,他是村里的烈屬后代,光憑這一條你就得讓他三分,再就是他一發脾氣的時候,很容易犯病。他的病特殊,一瞪眼那是前兆。二瞪眼那就是要跟你急了,急了的時候他就要和人下架子耍無賴,大活人變成土驢在地上亂打滾。這時,你要不把他送醫院,他就再來個綿羊大憋氣,抽起風來了。那是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死相。誰愿意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大活人去死?因此村里就沒人敢惹。誰承想老天偏偏就給他安排了個不吃他這一套的死對手,那就是五保戶老镢頭。老镢頭和三瞪眼是鄰居,一墻之隔。三瞪眼家的滴水檐流下的水沒處淌,他要在老镢頭家挖一條順水溝。老镢頭上了牛脾氣,就是不讓。三瞪眼于是便仗著自己家人多勢眾,一次次地和老镢頭干仗。村里多次調解,都無濟于事。這次終于鬧大了。老镢頭被三瞪眼打得頭破血流,吃中午飯的時候,來我家訴冤來了。我父親看著老镢頭的傷勢,不高興了,他趕緊打發人去叫三瞪眼。剛開始三瞪眼不來,父親這回也上了拗勁,非要把三瞪眼叫到我家來。父親還吩咐我母親趕緊做幾個菜,平時打倆雞蛋,這回要打四個。當時母親大惑不解,原來是父親要設宴款待這兩個打架的冤家。父親的這一招還真管用,等三瞪眼紅著臉向我父親賠不是的時候,我母親的臉色卻白了。三瞪眼和老镢頭和解離去后,我父母的戰爭就開始了。父親一直都在耐心地勸說著我的母親:你想想,那三瞪眼是烈屬的后代,他如果要是再鬧出個什么人命案子,咱村里不光彩呀,你這女人咋就這么死心眼?這叫目光短淺心胸狹窄你知道不?父親的話最終還是把母親激怒了,母親一怒之下就回了娘家。我記得我的父母一旦發生戰爭,母親的首要選擇就是回娘家,娘家可以說是母親的避風港。不過,這次母親好像是真的較起勁來了,一去就是好幾天。父親有點受不了了,對我說:兒子,你去把你娘叫來,再不回來咱這家就亂套了。那是一個夏日的上午,我徒步趕到姥姥家的村子時,天已經快要正午了,那天天氣特別熱,大片大片的麥田已經開始收割,沒割的麥田泛著熱浪,割了的麥田一地白花花的麥茬,可以說這也是田野最忙的時候。就在我快要進村的時候,我忽然看到了母親的身影,她正在一塊剛剛收割完的麥田里拾撿著麥穗。我一看到這情景,眼睛就開始有點發酸,我知道我們山區的麥子年年都收成不好,有時候還要絕產。而姥姥的村子正好坐落在山區的一片大洼地,這是山區人最向往的聚寶盆吶。因而母親每年幾乎都要悄悄地來到這里,拾撿一些收割時掉在地里的麥穗,來補充我家的口糧,要不我家又要有斷糧的危險了。母親見我來,目光出現的自然是驚喜,可她還是假嗔似的說,是你爹叫你來的?我生怕說出實話會惹母親生氣,就撒了個謊,不是。這回母親果真沒有生氣,而是對我說,咱們在這趕緊拾點麥穗,趁著中午沒人。望著母親被太陽曬得通紅的臉,我有些不忍心地說,娘,費這個勁干啥,趁人不見,扛一個麥個得了。這時母親卻不高興了,說,那可不行,你撿麥穗能說得過,你扛人家的麥個,那就不地道了。咱不做那丟人現眼的事。當我和母親收拾好撿到的麥穗,準備要回姥姥家的時候,意外發生了,一個陌生人突然站在了我們的面前,原來是個護坡的。只見那年輕人看著我母親拾到的一大編織袋麥穗,臉立即就拉長了,說啥也要令我們去見隊長。當時我想,他是有意向隊長炫耀自己對工作的認真負責呢,還是誠心要給我們難堪?不就一點麥穗嘛,不讓撿就走,有啥大不了的?可他就是一根筋死腦筋,得饒人處不饒人,抓著我們就是不放,把我們像抓俘虜那樣帶到了生產隊長面前。生產隊長一看,笑呵呵地對年輕人說:小伙子,這是你姑啊,你咋就這么迷糊?怎么能把她給帶來了呀?以后做事要長點心眼。母親笑了,她的眼角上掛著汗珠,臉頰上淌著汗水,那是一副多么勉強的微笑。這一刻我不知道母親的心里是啥滋味,可我只想哭。
三
山村的麥收是匆忙的,也就是三五日的樣子吧,隊里的麥子就收割完了。山田可不像山下的洼田,一忙就是十幾天,所以山村的麥收在一年四季中,就算不上最忙碌時節,三秋那才是最忙的時候呢。因而山村的三夏生產就顯得不那么熱火朝天。余下來的日子他們該做什么呢?那就是鋤麥茬點玉米。其實不用幾日,滿坡的玉米就種完了??墒沁@年村里要抽這個農活不算忙的時間,打一打河里的魚。打魚的目的一是想和附近鋼鐵廠拉一下關系,找一個發展副業增加集體收入的機會;二是也該讓全村社員享受一下集體的優越。山村一無工廠,二無副業,那只有讓大家吃一點魚了。那天半截村的群眾都圍觀在村河的兩岸,有說有笑,好像這天是全年最喜慶的日子。有的老太太老爺爺干脆拿板凳坐在了橋頭,等候著收獲。這天我看到父親和往日也不一樣了,簡直像指揮千軍萬馬的指揮官,他一會兒在河岸的這邊,一會兒又在河岸的那邊,最后干脆脫掉衣服只穿一條大褲衩,下到河里與社員們拉起了網。誰會想到這天的漁網出了問題,來回兩次都沒有達到預期效果,不過網到的魚可真喜人,不大不小足有兩斤重。為了讓大家吃到的是活魚,大家想了一個辦法,把魚暫放在了一個方形水池里,那樣滿池的魚更迷人了,說是迷人簡直就是饞人,誰看看都想啃一口。一整天的忙碌,傍晚時分,村里終于開始分魚了。為了及時把魚送到鋼鐵廠,父親首先安排人對個頭大且均勻的魚進行了挑選。然后他親自與兩名村干部騎上自行車急急火火地直奔鋼鐵廠??闪钗译y忘的是,事情怎么就那么巧,輪到我家領魚的時候,魚卻沒有了。我的口水都快要流下來了,魚卻從我眼前飛走了,真令我哭笑不得。全村幾乎家家都在熬魚湯,那魚肉的清香,是多么誘人,可我家卻沒有嘗到。父親一邊吃著飯,一邊說,這次我們吃不到,下次一定補上,下次我首先拿兩條回家。我在想:下次得等到啥時候呢?后來我偷偷地看了父親的日記,他在日記里這樣寫道:魚,我是多么想拿兩條回家呀,就是大人吃不到,起碼也得給孩子們嘗嘗,可是我沒有做到。不過以后我一定想辦法撈兩條,其實我也想吃了,魚肉真香啊。看到這里,我的眼睛濕潤了,不用吃魚,我已感到魚的肉香已在我的舌尖上蠕動開來。
夏去秋來,人們在繁忙中送走了這兩個季節,冬天又來了。這時村里的計劃生育工作又開始緊張了,公社要求對不響應計劃生育工作的家庭實施不同形式的強硬措施,這項工作說起來實在是太不容易了。經過一輪摸底,村里真的出現了一個頑固家庭,男人叫李扯桿,女人叫辣疙瘩,已經有了五個閨女,他們發誓生不出兒子決不罷休。這天終于激怒了公社來的工作組,工作組決定要對他們實施強制手段。這時我父親說話了,要求繼續配合工作組做好思想工作,今天做不成明天再做,直到矛盾化解為止。公社工作組對我父親的觀點很不以為然,一個副主任很不耐煩地說:對這種人做思想工作是對癡人說夢,只有實行無產階級專政!你太軟弱了,軟弱是成不了大事的!我父親說,那他們是貧下中農,無產階級是什么階級?這一問,那名副主任不作聲了。不過這幾天辣疙瘩真是辣出了味,不是褪褲子赤身裸體地和公社工作組耍無賴,就是尋短見跳河自盡。那夜父親決定到辣疙瘩家再做工作,李扯桿和辣疙瘩剛開始還蠻和氣,可好話沒說上幾句,辣疙瘩的嘴就變成了噴霧器:支書你說說,我們該不該生個男孩?等將來閨女出了嫁,我們老了的時候,沒有男孩誰伺候?指望閨女那是遠水解不得近渴!可你們倒好,硬是想掐了我們的根,讓我們將來吃五保。我們就偏不吃這碗飯!如果工作組敢打保票,和我們簽協議,將來給我們發工資發口糧,我們就遂了他們;要是再這樣和俺拉些光好聽卻不中用的大道理,俺死也不從!今天支書你來了,我現在就問你,你敢打這個保票嗎?你不敢打保票不要緊,就把你家的兒子給俺一個,咱算扯平了,你說怎么樣?父親聽著辣疙瘩這些胡攪蠻纏的謬理,半天說不出話來了,最后只說了一句:這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鳥都有啊!
第二天,不知為什么辣疙瘩不見了,這讓公社來的工作組非常不滿。經過商議,大家提出了兩個解決方案,兵分兩路,一部分人去找辣疙瘩,一部分人仍然要繼續去做李扯桿的思想工作。我父親選擇了后者,他認為要使辣疙瘩就范,就要首先從李扯桿開始。于是他又一次來到了李扯桿家,他沒有等李扯桿說話,就先下手為強。他說:這計生工作是國家的一項基本國策,是當前各項工作中的重中之重,看來國家是要下大力氣抓一抓了,要不工作組就不會這么堅定。扯桿啊,你好好想想,咱是多好的鄉親,要不是為這,我才不會三番五次地來勞這個神。你看看你們已經生了五個女兒了,國家提倡一對夫婦只要一個孩,可你們卻是接二連三地沒完沒了,這不能怨政府不看顧,其實政府已經做到了仁至義盡,原因是在于你自己沒有那個命。如果我們國家都像你說的那樣,等生出男孩再實行計劃生育,那不亂了套嗎?我勸你還是好自為之,要不吃苦頭的還是你自己。這會兒李扯桿倒有些服氣了,說:支書,說實在的我不是不愿意響應計劃生育,我實在是擔心將來老了無依無靠,那時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你以為我能管了自己的老婆呀,一人兩條腿,她上哪我哪知道?有本事你們去找她本人,只要你們找到她做通了她的思想,我就不拖這個后腿。父親將計就計:好,作為男人就得走大道,看清形勢,你有這話我就滿意了,我就以為你不是一個不識時務的人。父親這么一夸,李扯桿反而表現得更進步了:那是那是。就在這時,傳來消息,辣疙瘩找到了,正躲在妹妹家。這時父親趕緊吩咐大家趁熱打鐵,把辣疙瘩送到公社衛生院讓工作組酌情處理。
可父親怎么也沒想到,天擦黑的時候,李扯桿哭哭啼啼地來我家了,他要我父親到公社去幫他求個情,如果要真是結扎了,他可就不想活了。父親這時疑惑地問:扯桿,你不是同意計劃生育了,怎又反悔?李扯桿一把鼻涕一把淚:支書,我那是唬你,并不是我的真心話呀。父親說:不管真心假心,這計劃生育是非搞不行,誰想碰就碰個頭破血流!
四
一年后,父親果真像叔叔大爺們說的那樣,丟了官也丟了他的教師,原因是他和公社里的工作組鬧頂了,他竟然在工作組召開的支部工作會議上和工作組辯論起馬克思列寧主義,這可麻煩了。公社領導即使是有些地方說得不周,你也不能擰著來,你不給他們留面子,他們也就不給你留面子了。麻煩果真就來了,三秋大會戰的緊要關頭,全村的搶收搶種落了后,這下終于讓工作組抓住了小辮子,父親的村支書就地免職。這個打擊實在是太意外了。既然到了這一步,他就得立馬找條退路,支書可以不當,回學校繼續做他的民辦教師總可以吧?可是令父親想不到的是,就連回校做民辦教師的路他們也給堵死了。那日父親沉默半天,第一次抽起了香煙,那濃濃的煙霧在他的面前繚繞,就像他的心事。第二天他在房內的西山墻上用水泥墁了一塊小黑板。當時我還納悶,難道他要在家給學生們上課?可當我發現小黑板干了后,上面寫了白色的九個大字:決不辜負人民的期望!這是父親發自內心的箴言,也是他發自肺腑的吶喊。
可是父親最終還是辜負了人民的期望。他被生活所迫到附近化肥廠包裝車間當臨時工去了。那時他們一個班要倒運40多噸化肥,勞動強度非常大,一般青年剛開始都很難適應,更不用說他這個平日很少參加重體力勞動的人了。裝裝卸卸一個班下來,他常常是一回到家倒下就睡,等醒來時幾乎又到了上班的時間。一個村支書淪落到一個裝卸工,也許他心理上難以承受,但他漸漸還是適應了這種命運的懲罰。誰都知道,臨時工在哪個單位都是吃草擠奶,也就是說干活最多,得到的報酬卻最少,并且還不被人當人待。那是父親到化肥廠當臨時工剛過了半年的時候,仲春的一個周日,父親剛上班不多時,就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他的眼里蓄滿了淚光,不過始終也沒有流淌下來。只是他的眼神告訴我,他一定是遇到了絆腳的事。原來負責管理臨時工的是一個老工人,姓徐,平時對待臨時工特別苛刻,大家暗地都叫他徐黑子,意思是這人心黑。這天父親被他指使到一座氨塔內去清塔,此工作需要配戴防毒面具,可父親戴了幾個都效果欠佳,沒干多久就只好爬出了塔門。這讓徐黑子看得很不耐煩,他不問青紅皂白就大罵,大罵塔內的人消極怠工偷懶磨滑。這讓父親聽得很不入耳,就上前解釋??刹唤忉屵€好,一解釋,徐黑子更來勁了:你干就干,不干就滾回家,不過今天你們這活要扣半個工日。父親一聽這話來氣了,把家什一撂非要問個究竟。父親哪想到,在這里哪里會有個究竟?沒幾句,就讓徐黑子給打發回家了。父親做臨時工的路也到此為止。
我記得在這些日子里,父親很焦躁,也很苦悶,不過他始終還是沒有忘記抽空就看書。他曾對我多次說:做人要立志,不管命運有多坎坷,人不能被命嚇倒。學習是命運當中的鮮花和綠葉,有了她的陪伴,生命永遠都充滿陽光。雷鋒不是說“誰要是游戲人生,他就一事無成”嗎?所以我們一生都不能放松學習。
五
躺在床上的父親,仿佛是眼看著消瘦。雖然他不能動彈了,但卻變得非常健談,他似乎已經知道他的病是一種什么樣的病。他曾這樣說,我比你母親多活了10年,我也應該心足了。等我不行的那一天,你們要一切從簡,簡單地送我上路吧。如果有來世,咱還是一家人。雖然咱不是一個富裕的人家,可咱精神富有,精神是生活的支柱啊。生活是多么美好,我真不想離開你們,可這天不讓啊,這是誰都無法挽回的事;人可以征服命運,但卻不能征服壽命哪……
聽著父親的這些話,我不禁又回憶起父親這艱辛的一生,他的一生可以說都是在艱難中跋涉,而跋涉中卻包含著他堅韌的自信。
1984年,鄉政府要編纂鄉志,父親有幸成了編纂人員,這份工作使他感觸至深,使他進一步看清了許許多多人的世故。他十分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加倍地工作,采訪了許多村莊,了解了許多當地鮮為人知的逸聞趣事。每天他都夜以繼日地寫作,艱辛的努力終于換來了心儀的果實,父親多篇文章陸續載入市區志書,同時也被有關報刊采用。就在這時,他又從有關報刊了解到,國家正在對“文革”期間遺留的諸多冤假錯案進行平反昭雪,許多廠礦當年下放的職工,也得到有關政策的落實。父親在經過多次書信聯系后,決定親自去一趟鞍鋼化工廠。
記得那是1985年的10月,我剛從海南退伍回來不幾日,他就打好包裹去了鞍鋼。父親走后十來天就回來了?;貋頃r,兜里僅帶的200元錢卻不見了。原來他在列車上遇到了一個聲稱錢包被盜的陌生人,那陌生人說自己已經身無分文,僅有一塊比較值錢的手表,含金量較高,他想以手表作抵押,暫借200元作為盤纏,等他回家后再書信聯系贖回此表。父親經不住此人的花言巧語,最終還是以一顆憐憫之心,把身上僅有的200元錢給了他。父親回家后,多次寫信聯系卻杳無音信。這時他才明白原來自己上了當。父親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卻又詼諧地說:看來當今這學雷鋒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了,不過人不能昧著良心活,昧良心不可、萬萬不可吶……
父親走了,帶著對這個世界的萬分留戀去了,留下了家人無限的遺憾。父親去世的前一天,他說他夜里做了一個夢,又一次見到了雷鋒。雷鋒還是那么年輕,工作時一臉的煤灰,下班后還是那副英俊的面孔。父親說,這次見到雷鋒好像他胖了。我說,爹,你卻瘦了。父親笑了。他說他夢見他到部隊去看望雷鋒,雷鋒駕駛著解放牌汽車,他坐在雷鋒身旁,雷鋒和他說了很多話。父親的話也引得我在夜里做了一個和父親同樣的夢,夢見父親真的和雷鋒坐上了同一輛車,前面是廣闊的綠地和布滿鮮花的海洋,風很輕,鮮花的清香卻彌漫了天空。
責任編輯 吳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