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有一個說法,大致是,詩是舞蹈,散文是散步,會跳舞的人走起路來,姿態自然要妙于常人。
周融榮的《所謂天涯》讓人一看就屬于舞蹈家的散步,姿態要遠遠好于一般作品。不由得使人想起那句“雛鳳清于老鳳聲”的詩來。
雖不相識,但我斷定周融榮是個詩人。不是說小說寫得像詩就一定好,但是,小說是語言藝術,詩藝對于語言來說絕對是補品。一個詩人很容易轉為小說家,但一個小說家恐怕很難成為詩人。
雖是處女作,但給人的感覺仿佛已經寫了幾十年。你會驚嘆于作者語言的凝練和意境。沒有十年八年的錘煉,斷然達不到這樣的水準。隨手舉幾個例子?!拔覠o言,決定載她回家。也許是累,她在長長的回途中倒沒有一點聲息?!薄端疂G傳》中“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里有一個文學史上煉字的經典,“那雪下得正緊”,一個“緊”字傳達出無盡含義,讓后人擊節贊嘆。周融榮雖是新手,但只這“回途”兩個字便向我們透露出作者的抱負:文學一定要講究煉字煉句,絕不注水。老實說,文中另一處“失怙”兩個字,讓我頗費了一番心思。起初以為這是新手上路的失誤,不想,翻查字典方才得知是用得極為貼切的雅詞。感謝作者給我上了一課。我不怕貽笑大方,“高末兒”的說法也是從這部新人新作中學得的。
更令人著迷的是作者的老到。不了解作者生平的人,都會認為此作出自老手。洞察世事的透徹直逼張愛玲。小說寫了“我”和分居多年的妻子的感情糾葛,妻子是一個患有“選擇性遺忘”的精神病患者,她將戀父情結轉移到“我”身上。按理說,寫心靈深處有相當的難度。然而,小說舉重若輕,信手拈來,總是在不經意處突現鋒芒,直達心靈的尖端。說妻子的病與其母親之間的關聯只輕描淡寫了一句:“朱琰的母親在第一個胎兒不幸流產后,夜夜抱牢一只布娃娃整整一年半,直到有了朱琰的消息?!边@樣的敘事不知要比尋常寫手簡潔多少倍!說妻子認錯,下不了臺,“可憐巴巴地撓我手背”,“這曾是我們之間無須多言的小動作。難道手背上已經開始變松的老皮老肉比眼睛耳朵還要敏感?”還有,“她喜歡逞強也喜歡示弱,都不過是為了獲得關注”,“我們兩個向來沒有安慰對方的習慣,解剖傷口比包扎更令痛者快意”,“良辰美景不長,一有風來人便是飛蓬”,這些句子哪里是句子?分明是高僧看破紅塵的點化,讓人想到《紅樓夢》,想到張愛玲。小小年紀能將世道人心把握至此,實在造化不淺。稍稍令人不安的是,作者的成熟似乎來得早了些,蒼涼似乎多了些,而陽光的揮灑則有些吝嗇。
我最喜愛小說的標題。所謂的畫龍點睛亦不過如此。一開始看,東一句西一句,和標題聯系起來,總擔心收不了場。收場是小說的一道難關。然而,結尾來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我興致勃勃地下樓,在勻凈的雪地上踱了幾步,等待片刻再轉身,腳印果然已經被新雪填平?!庇质窃诓唤浺庵?,來了這么一句:“無怪乎有人說,所謂天涯,即是踏雪而無足印的地方?!边@一筆可謂出乎意料,高人一籌。有與無,濃與淡,激烈與平靜,中國畫,中國哲學,一切都有了,一切又都那么輕盈。道至高處皆平淡,《所謂天涯》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