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曾來過這個世界(組詩)

未來某時

無論如何，都將面臨這個古

老的儀式:

在未來，在夜晚，在松枝點亮

的雨天。

黑夜帝王端坐在子夜，曾經

膜拜的

大師，側臥在另一座星球。

他們會審判愛，凡俗的愛。

追問仇恨，追問此生的懺悔

與德行。

再把你流放回件件往事里

那些你經歷過的往事，歡樂

與悲傷。

生命是清澈的，松木火烘烤

著你的一生:

像聞到兒時鄉村小百貨店

你喜歡的糖果、散裝醋、燒鍋

酒的氣味，

你的靈魂在徐徐飄散。

我愛過全部植物、大牲口和

小獸。

愛過種子被埋進土壤，等待

萌發的日子。

少年時代，給更年少的啞巴

引路

他的母親改嫁，父親被歷史

疑點抓進大獄。

我贊美貧窮的故鄉，長河落日

贊美過一枚草叢里的硬幣，

一盒廢棄的水彩。

我還愛過三個女人

一個在故鄉，一個在身旁，一

個在遠方。

給災難里的人一件舊衣裳。 給孤苦的人以眷顧。

與晚星一同寂寥，

淋雨的老屋，一只剛翻過山

的老狗。

中年開始敬畏萬物，為佛上香，

替大地上的人祈禱:

祈求雨水準時落到人間，祈

求人禍降到最小。

給路人打上一桶涼水，永恒

的井從未干枯。

方言的外省充滿誘惑，就像

人生。

仿佛生來就有罪，我在罪里

傾聽天籟。

有無數的恐懼，小疼痛，憤

怒，關于物理和電流，

關于琥珀、時間和福爾馬林。

不要問我，為蒼老的祖國做

過什么。

我在一些人眼里是過客，在

另一些人眼里

是寄生蟲:我寫著有關人類

的詩篇。

我從不敢詛咒。

不要問我，為重生準備了什么，

我已把青春送上祭壇。

這一切都隱藏在光芒里，就

像松枝在雨里燃燒，

就像未來某時，靈魂隨意飄蕩。

還有什么值得我去激動

人世間還有什么值得我去激動

來來往往變幻的臉、謊言的

寶石

一寸距離的人心

盲人眼里的燈

冬天，窮人那破碎窗口刮過

的風

我來過人世，我又離去

但我無法選擇生與死

我撿到一把鑰匙，卻找不到

那扇等待的門

死去的童年、遙不可及的友情

漸漸走遠的養母的背影

人世間還有什么值得我去激動

兒子回家的呼喚、女人回眸

一笑和深夜火車上的交談

陽光一塌糊涂地照在我的臉上

小麥拔節的聲音

幽谷的鳥鳴、黃昏山岡上仰

望的紅色天空

一枚硬幣對于乞丐的憐憫

一段閃電的哭泣

醫生手術后的嘆息

電話里，傳來某位故人死亡

的消息

我再也無法找到我原來的樣子

季節之詩

總會有一天，我將在一夜之

間變小

小到誰也無法看見

像季節在農人心底的轉換

像鳥翅上的砂在飛

或者像空氣里一滴漸漸干燥

的雨

一滴敵人的淚，瞎子阿炳凝

視的鏡中的臉

詩歌練習簿上沒有寫出的詞

甚至是戀愛時光短暫的奢侈

那時我將無法感知歲月的恩德

也無法聆聽長歌與短歌之間

的呼吸

一段童年遺忘的神秘往事

巨大的琴房也容不下小小琴

鍵的跳動

我還將消耗掉犁鏵尖上的鋼鐵

掩住曾經的善、終生折磨我

的不安

在山脈隆起的地方，我看著

旁若無人的日月在東升西墜

而現在，我當然還要更好地

看清

曙光是怎樣進入我黑暗的房間

這是一個人的隱秘，像冷冷

的鷹隼在與疾風搏斗

我必須忍住，并且把所知的

秘密說出

喜悅

落花使人驚心，流水使人悵然

多么美啊，哪怕消逝，哪怕打碎

這個世界多么和諧

我在人群的邊緣，獨享神的

喜悅

多么美啊，我怎能拋開這些

妄自哭泣，妄自仇恨，妄自去死

怎忍心把一個人留給遠方

把一個孤獨的人留在世上

我編織著大大小小的花環

送給我所經過的草場、河谷、

馬群

送給每一個清晨早起的陌生人

他們抬起頭:你戀愛了

是的，我在愛

我在愛一個人

也開始愛整個世界

我未曾來過這個世界

我未曾來過這個世界:我借用

昆蟲的眼睛辨認人們的臉龐。

我用沙子的腳步丈量你們之

間的距離。

用亡靈的歌預言愛情。

用死去的胡楊樹昭示曾經有

過的喧嘩。

我未曾來過這個世界:波浪

是我哭泣的形狀。

田野里扶鋤而立的老者是我

的前世。

我用啞巴的心、秤桿上的星、

枯萎的玫瑰以及你的詛咒

安頓自己——

逆向的鐘的指針。

大家都一樣。是什么在改變?

是什么使我們恍若隔世?我

只是散落山谷里的冊頁:

荒蕪、凌亂、四處飄動。直至

在濕雨里燃燒。

——我未曾來過這個世界。

娓娓地傾訴著，不要把恨帶給世界……

娓娓地傾訴著，不要把恨帶

給世界

在這生長的七月和八月，萬

物都沐浴著母親的恩澤

泉水從最深處來到人間

它把慈愛帶給了你，也帶給

了我

我無法再目睹世界的殘破

那些孤兒，那些小獸，那些無

家可歸的流浪漢

我們從遠方來，還要到遠方

去——

在最無望的時辰，人是孤獨的

愛過，被愛過;恨過，被恨過

我們還在盲目地糾纏著三丈

紅塵

當我們死去，青山還在，流水

還在

不要嫉妒——我們必定都要

終結

多么羸弱啊，這些風中的蘆葦

娓娓地傾訴吧，不要再把恨

帶給世界……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