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2003年去世的,屈指算來,離開我們快10年了。至今在我的腦海里還清楚地記著單位為父親寫的悼辭:“他為人正直,一身正氣;他艱苦樸素,兩袖清風;他從不計較個人得失……”悼辭固然好,但是,最能讓我淚涌筆尖的卻是與我朝夕相處50余載父親的腳步聲,父親的音容笑貌,父親的背影以及父親的日常瑣事啊。回想起這些生活細節,足以令我覺得父親沒有死,他依舊在我們的身邊,父親只是出差去了。悼辭上不是說“他先后率藝術團赴美國、英國、法國、前蘇聯等二十多個國家,數十個城市進行訪問演出傳播中國文化”嗎?這一次,父親又走了,只是去了更加遙遠的地方,他不久還是要回來的。
但是,父親畢竟沒有回來,他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春節晚會,奧運圣火,國慶閱兵,普天同慶,滿天煙火,在這些老百姓樂翻天的日子里,母親總是要頗有感嘆地說上一句:“你爸活著該多好啊!”是啊,父親活著該有多好啊,您為黨的文藝事業奮斗了幾十年,不就是為了看到今天嘛。可是,父親不在了。我們能見到的只是衣柜上擺放著的父親的遺像。那張照片是幾十年前父親出國訪問時照的,穿西服扎領帶的父親看上去目光炯炯,神采奕奕,倘若沒有纏在照片鏡框四周的黑紗,我真的會跑到門口,側起耳朵,靜靜地聽,聽父親腳步聲的出現。
說句實話,父親的腳步聲是很有特色的。父親身材高大,有點兒胖,挺著人們常說的“將軍肚”。他喜歡穿千層底兒的布鞋,走路很快,擲地有聲,咚咚如擂悶鼓。這聲音即便夾雜在眾多下班人群的腳步聲中,我們也能分辨得出來。話又說回到幾十年前。那會兒,父親工作繁忙,在家的時間很少,總是來去匆匆。父親白天上班,晚上還要去劇場參加各種節目的審查,只是在晚飯時回趟家。晚飯也吃不踏實。看演出是父親的工作,絕不能誤了開場。父親急急忙忙地吃過飯,然后,站起身打兩個響嗝(父親的胃不好,最終死于胃癌),看一眼戴在腕子上的手表說:“該走了。”說完,抱起我狠狠地親上一口。父親的胡子真硬,扎得我直喊疼。當我還在揉被父親嘬疼的臉蛋兒時,父親卻早已踏出家門。我們家禮數多,晚飯必須等父親回來才能開飯。所以,不管我們多餓,我們都要等,這是母親定下的規矩。我們坐在桌前,看著擺好的飯菜,心里盤算著父親何時歸來,這種兒女盼父歸的感情,深深地植入我幼小的心田。我們常常比賽看誰能最先聽出父親的腳步聲,比賽的結果總是姐姐贏,當我和哥哥還在傻等時,姐姐會突然尖著嗓子大喊一聲:“爸回來了!”我和哥哥便馬上屏住呼吸仔細聽,果然,過道內出現了父親的腳步聲,聲音由遠及近逐漸地清晰。這時候,我們會互相遞眼神兒,同時挺直腰板兒好像等著父親檢閱似的。當然,姐姐有時也會騙我們,她見我們太淘氣滿屋子亂跑,便也會大喊一聲:“爸回來了!”這時候,我們會慌張地跑回桌邊,規規矩矩地坐好。姐姐則說:“好好等著,爸一會兒就回來,姐替你們聽著呢!”這些兒時的記憶,現在回想起來,很讓我的心里不是滋味。感傷之余,我閉上眼睛,耳畔又響起了父親那咚咚的腳步聲。
父親是個極簡樸,視金錢為糞土的人。記得家里曾經有過一幅名畫,是著名畫家李可染先生在解放初期為父親畫的。畫很大,畫中一匹老水牛,老得透過皮毛都能感受到筋骨的存在,牧童橫笛騎在牛背上,老牛頑童,妙趣橫生。大師李可染的一位學生曾經看過這幅畫,他對我們說:“這是李老最得意的畫作之一啊!”就是這樣一幅價值不菲的畫兒,“文革”中“抄家”被中國京劇院的造反派拿走,以后就泥牛入海,下落不明。“文革”后,父親官復原職又回到劇院,我們曾勸過父親讓他查一查這幅畫的下落,父親卻說:“‘文革’是整個國家和民族的災難,我個人受點兒損失算什么?剛回劇院,百廢待興,我讓人去查這幅畫,別人會怎么看?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算了吧。”爸爸啊,您知道嗎?李可染先生的作品在拍賣會上,隨便一張畫兒如今都能拍到幾千萬人民幣。幾千萬人民幣是個什么概念,能買好幾棟別墅啊!如果您還活著,您又會作何感想?您一定會拉長面孔,瞪大眼睛說:“哦!”然后將手放在耳朵后邊,好像并沒聽清楚我說的話。我知道您耳背,但有時也背得蹊蹺,我知道您對某些問題是不愿意表態的。您就是這么一個人,您把錢財看得很輕,但是,您的節省又是讓人接受不了的。彌留之際,每天您都要吐大量的痰,照顧您的雇工需要用手紙揩凈您嘴邊的痰液。有時候人家用手紙多了,您也不高興,特意將我喚到身邊說:“告訴她,一定要節約用紙,我反對浪費!”我曾把您的故事講給孫女聽,90后的孫女對此很不理解,她說爺爺不應該節約手紙,手紙才值幾文錢!爺爺應當拼命追查那幅畫兒,那么多那么多的錢就放棄了,爺爺的腦子是否染上了計算機病毒?爸,我當時就給了您孫女一后腦勺,我說你胡說什么?你哪兒了解那個時代,你哪兒了解爺爺,爺爺可是個大好人啊!爸,您的孫女至今都不能理解您,她認為您不追查那幅畫兒是犯了個歷史性的錯誤,倘若換上她,她一定會利用電腦上的人肉搜索把偷畫者揪出來,絕不能讓他在尋寶節目上編故事騙人。爸,對于女兒的死較真,我只能報以無奈的微笑。
爸,您現在生活得如何啊?如果有天堂和地獄的話,我想您一定生活在天堂,但天堂的生活能讓您感到幸福嗎?記得您在去世的前幾日把我們召集起來,只說了一句話:“我真舍不得離開你們,舍不得離開這個社會啊!”這句如雷貫耳的話,曾經使我徹夜不眠。我想,父親既不適合生活在天堂,也絕不可能下地獄,他應當重新回到親人的身邊,回到這個現實的世界。宋朝大詩人蘇東坡曾經寫下千古絕唱:“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這幾句讓全世界的華人都感動的詞無非說明了一個真理:世界上還有什么比生活在人間更美好的事情呢?為了讓父親重返人間,我費盡心機。偶讀楚辭《招魂》,頗得感悟。始知古人有招魂一說,招魂的方法很多,或托夢或請“臨邛道士鴻都客”,或舉辦個規模巨大的典禮,從現代人的眼光看,無非都是些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事情。思忖再三,臨邛道士是唐玄宗時代的方士,我哪里就請得來;舉辦個規模巨大的典禮,穿上道袍,手執寶劍,置案焚香,又恐有搞封建迷信之嫌;剩下的便只有托夢。夢中與父親相見,吾以精誠致魂魄,興許父親能夠死而復生吧。于是,我開始托夢。
冬天,萬物銷盡繁華,日短夜長。夜晚,窗外北風呼號,窗內鐘表低鳴,屋內暖融融的。躺在溫暖的被窩里,人們最容易做夢,最容易做夢見遙遠往事的夢。某日,我夢見了父親。夢中的一切都很真實,像過電影一般把我拉回到遙遠的幾十年前。幾十年前,我家住在原西城區太平橋大街37號,拆遷之前是中國評劇院宿舍。我們院不錯,前后三層院落,進門洞經走廊入中院,中院極寬敞,曾是街道開大會的地方。我家住在中院的北房,門前有棵古老的槐樹,枝繁葉茂,像把巨大的傘。另有兩個過道,一個通前院,一個通后院。后院有兩棵棗樹,一個是長棗樹,一個是圓棗樹,深秋一到,滿樹皆是紅棗。據房管所的人講,這一帶除了大首長的獨門宅子,大概數我們院兒最好了。但,唯一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就是院子里的廁所。說起來,四合院是好,老祖宗留下的東西嘛,可院內的廁所不敢恭維。其實,不光四合院,皇宮內院又如何?有何人知曉皇帝是怎樣如廁的?實際上,皇帝上廁所也是“湊合”。據說,是在故宮的某屋檐下,有一塊活動的木板,板下鋪沙,皇上“方便”完,撤去沙子,再蓋上木板,就算解手了。皇帝老子尚且如此,你就不能怪老四合院內沒有像樣的廁所了。爸,您還記得咱院的廁所嗎?那是個何等簡陋的廁所啊。廁所里沒有上下水,便池不叫便池,叫“茅坑”。夏日蚊蠅自不必說,冬天,廁所里又不置爐火,風從敞開的天窗里刮進,呼呼作響,小便池的周圍便結出巨大的黃色冰坨,看著就讓人惡心!由于廁所里沒有上下水,大家伙解完手只好自己用水沖,于是,廁所的門前便多了一只大水桶。可總有些人不自覺,方便完抬腿就走,弄得廁所經常被堵。爸,并沒有人讓您承擔起打掃廁所的責任,可您竟默默地為大家伙兒收拾廁所經年累月啊。
即便是在夢中,我也能很清楚地憶起那段往事。隔三岔五,您便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一個人跑到前院去收拾廁所。水龍頭離廁所挺遠,您得先跑去接滿一桶水,然后走上幾十步將水桶拎到廁所里去沖。盛滿水的水桶很沉很沉,您運足氣力,一只手拎起水桶,肩膀微微傾斜著朝廁所走。“文革”期間,您被關過“牛棚”,幾年的“勞動改造”讓您有了不亞于勞動者的體質和肌肉,看您干活,哪像曾經的文化局長,倒像是現在的清潔隊長。我夢見月光,月光穿過樹葉照下來,樹影斑駁參差,大多數人家業已入睡,沒有人知道一位10級高干還在默默地為他們打掃廁所啊。月光照在父親的身上,父親肩膀傾斜的身影在地面上很是夸張。父親沖完廁所,便將周圍東一塊,西一塊的手紙掃在一起,歸攏成堆兒,然后從兜里掏出火柴,呼地一下,廁所內濃煙四起,火光照亮墻壁,濃煙甚至從屋頂的瓦隙中飄出。可父親您卻并不離去,您要看著火燃燒完,直到每一張手紙都化成灰。還不算完,您還要用笤帚將化作灰的手紙掃進便池里,再打來一桶水,最后把它沖干凈,整個清掃工作才告結束。當時,我對您的舉動很不理解,甚至還勸過您老人家:“爸,您這是干嗎?院里幾十戶人家,就顯您積極,還當咱們是黑幫呢?‘文革’結束了,您都官復原職了,沒人敢再強迫您掃廁所,大冬天的,別去了。”聽罷,您皺皺眉頭,停住腳步,很不愉快地瞪了我一眼。當時,我真的是很緊張,我知道我剛跟您談過那幅畫兒的事兒,已經招您生了一肚子的氣,現在又阻止您去打掃廁所,您的憤怒已經寫在臉上了。我知道您脾氣好很少發火,可一旦發火跺起腳來,幾乎沒有人不害怕。但是,那天,您卻沒再說什么,而是一言不發地披上棉襖,啪地打開屋門,迎著凌厲的寒風走了出去。我記得那天夜里的風特別大,呼呼的,刮得窗戶都有點兒微微地顫抖,您沉重的腳步聲很快就被風聲淹沒……
夢還沒有做完,夢在繼續。那是改革開放初期的事情,您剛帶團從香港演出歸來,正值西單某商場開業,您帶著我去逛商場。走進商場,我的眼前一亮,哇!新商場那么大,環境那么好,貨物那么充實,特別是商場的中央有一部自動扶手式電梯,電梯蜿蜒著直通頂樓,要知道,這樣的電梯當年只有北京站里才有啊。說句實話,此時此刻我的心情真是萬分激動。我們登上電梯,您在前,我在后。當電梯上行的時候,我問了一句:“爸,香港的大商場比這好嗎?”我想您一定會說那樣的話,可萬萬沒想到,您回過頭,神情極其尷尬地說:“比這強多了。”聽罷您的話,我的心在顫抖,您的背影在我的眼前頓時變得高大起來,高得像一座山,非仰視而不能望其脊背。說句實話,從出生到現在,您從來也沒有在我們的面前說過一句內地不如境外好的話,有時候,我們發牢騷說國內如何、國外如何、港澳如何,您總是在旁邊聽,從來也不發表意見。我們把話講過了頭,您便會臉色十分難看地訓斥道:“行了,適可而止吧。”所以,我們說牢騷話總是要背著您,我們覺得您挺“左”的。可這一回,您無意間的口無遮攔,反而讓我對您又多了一分敬重。這時候,我突然夢見您的掃廁所,夢見您拎著水桶傾斜著肩膀低頭疾走的形象,不知不覺中,我流出了眼淚。其實,對于國外的了解,您是遠遠超過普通人的。“文革”前,您就經常帶著藝術團周游列國,中國與世界的差距,您比誰都心知肚明。只是,您不說。在我的眼中,您是共產黨員,更是一位傳統的中國文化人,您經常教導我們要“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要“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我知道這些思想是您在農村讀私塾時就已經深深地植入骨髓了。不說,不等于您的心里就不著急。不是有句歌詞叫“什么也不說,心中有團火”嗎?您的心里就是有團火,要是沒有這團火,您就不可能從國外回來感慨萬千地說我們有個別演員太不像話,拼命巴結資本家,連人格都不顧;要是沒有這團火,您就不可能口無遮攔地說香港的大商場比西單的強;要是沒有這團火,您就不可能獨自一個人跑去打掃廁所啊。說句實話,您不可能把群眾召集起來,說國外的廁所如何先進,我們的廁所如何落后,我們應當如何如何。這不太現實,因為廁所的改建是和拆遷工程密切相關,也就是說是與國家經濟的發展密切相關,不是您說改變就能改變的。在當時的情況下,您只能默不吭聲地做,盡您的努力盡量將廁所收拾得干凈些衛生些。您肯定在想,我們的廁所雖然無法與發達國家的相比,但至少還比較干凈衛生吧。興許只有如此,您的心里才好受!爸,我怎么就不理解您的良苦用心呢?當時,我不但不幫助您去打掃廁所,反而在一邊說風涼話,我真是不孝子孫啊!
爸,現在好了,一切全變了。漫說那個令人作嘔的廁所,連老宅本身都從地球上消失掉了。前幾天,我回了趟太平橋大街,本想在故宅的周圍轉轉,尋找點兒過去的蛛絲馬跡,捧回故宅的一撮土,畢竟我們生于斯長于斯啊。可是,到那一看,老宅早已化作了一座金融大廈,街面上到處鋪著大理石地磚,大風起兮,塵土難揚,哪里就尋得一撮土回啊。爸爸,小時候我一直覺得咱們這條街很長,我特別喜歡數門牌號,從咱家開始數,往南數到100,往北數到100,有那么多的四合院有那么多的門牌號,數也數不完。現在,整條街就那么幾座大廈就那么幾個門牌號,它似乎離我心中的老北京越來越遠,可是,它離世界的距離卻越來越近,這里已經成了金融街,成了中國的曼哈頓大街,這條街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在為祖國創造著巨大的財富啊!爸,我順便去了一趟西單,西單的變化也很大。如果說王府井是北京的銀座,那么,西單就是北京的新宿啊。西單現在已是京城最時尚的集散地之一,街面上走著那么多年輕人,連過街天橋都安上了扶手電梯,各色愛美的女孩兒在此大秀其個性與風采。大悅城、中友大廈、圖書城無不透出一個新字。走著西單的街面上,你能看到最時尚的發型、最流行的服裝、最愉快的笑臉。你能感受到金融街與西單在隔街相望,它們像兩顆亮麗的明珠,畫出一道北京最美麗的風景線啊。爸爸,您常說廁所是一個城市發展的標志,到一座城市,只要看一眼這座城市的公廁,基本上就知道它的發展水平了。爸爸,您知道嗎?如今的北京像原先咱們院兒那樣的廁所基本上退出歷史舞臺了。您猜怎么著,旅游景點上的公廁現如今已經達到星級飯店的標準啦。比如故宮,比如頤和園,比如天壇,現如今都有了4星級公廁,公廁里有休息室,休息室里有沙發,有電視,還擺放著鮮花和蘭草呢。這樣的公廁我在日本沒見過,其他的國家也不見得有。說句實話,我們再也不用為擁有過去那樣的廁所而感到尷尬感到臉上無光啦。爸爸,我知道您在聽,您在認認真真地聽,您將手放在耳后生怕聽漏我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您瞇縫起眼睛,邊聽邊笑,您笑得是那么愉快,那么舒心,那么自豪,連額頭上的皺紋都笑沒了。現在,我算明白了,您渴望得到的是一幅人間天堂的最美最真的圖畫,至于您個人字畫的得失,您是不會太放在心頭的。這時候,我仿佛又聽見您那熟悉的腳步聲咚咚地在我的耳畔響起,聲音由遠而近,由近而遠,最終像霧慢慢地消失。我心急如焚,我大聲呼喚道:爸爸,魂兮歸來!我還想和您談談北京的奧運會,談談鳥巢,談談水立方,談談國家大劇院,談談家里的變化,談談……
我滿頭大汗地從床頭坐起,睜開了雙眼。只見窗外下雪了,像柳絮一般的雪,像鵝毛一般的雪在窗外飛舞著,夜在雪中顯得格外謐靜,格外光亮,也格外蒼白。我看了看屋內,屋內依舊,衣柜上照舊擺放著父親的遺像,只是父親臉上的微笑似乎比平日深了許多。我側起耳朵仔仔細細地聽,我想重新聽見夢中父親的腳步聲,可是周圍什么聲音也沒有,有的只是床頭的鬧鐘嘀嘀嗒嗒地響個不停……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