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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美玉的憂傷

2010-12-31 00:00:00
北京文學 2010年11期

奶奶嫁了七處,姑奶奶是翠云樓當紅招牌,漂亮的姐姐不清不白地自殺而亡,祁美玉不堪一個家庭的風流債,她放棄了追隨幸福的一切機會,試圖重建家族的名聲,卻發(fā)現(xiàn)女兒當了二奶。生活為何如此殘酷?命運為什么如此捉弄人?

第一章

十三歲那年,祁美玉遭遇了人生中第一個轉折點。當時,她正蹦蹦跳跳走在十字街頭,石碇子村的十字街頭向來是各種消息的中轉站。她走過來的時候,看到幾個婦女用手拍著自己的大腿笑,笑得流出了哈喇子。祁美玉覺得好玩,就停下腳步聽了聽,這一聽不要緊,到她能挪動腳步的時候,她感到整個人像散了架,眼里卻莫名其妙地冒出火來。

她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話。那些能引起哄堂大笑和曖昧表情的話能是什么好話?

吃晚飯的時候,她爹祁喜子剛好從順平煤窯挖煤回來了。他滿面風塵,一雙布鞋爛得快掛不住腳了,磨破了腳底板,結了血痂,他正齜牙咧嘴往下脫。祁美玉冷不丁問道,爹,老祁家是從哪里來的?

祁喜子吃驚地看了一眼祁美玉,又看了看他的另兩個閨女,大閨女祁美英正拿著工友送給他的一件舊衣裳,在自己瘦高的身體上比比劃劃,小閨女祁美娟正翻他的衣裳兜,里面有帶給她們的幾粒糖。

只有二閨女祁美玉緊蹙著眉頭,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煞有介事地盯著他。

祁喜子想了一下說,都說咱們這地界是從老鴰窩遷過來的。

就是咱家老榆樹上的老鴰?它們是不是很風流?

祁喜子“嗤”地笑出聲,老鴰還有什么風流不風流?他點了祁美玉的額頭一下,你個小丫頭片子,知道什么叫風流?

祁美玉的聲音即使大起來,也奶聲奶氣的,街上那些人都說咱們家風流!說咱們家天生都是風流種子下流坯!說不知道老祁家的祖宗怎么下的種,結出這么不怕人磨的X盤子來。爹,人怎么下種?

祁喜子愣了,手里拎著一只鞋,停在半空中。

祁美玉還在說,她們還說我奶奶是婊子,說我姑奶奶是破鞋!就像你手里的破鞋!祁美玉一把奪過半空中的那只爛鞋,扔到了門口,接著哇哇大哭。

祁喜子返回煤窯之后,祁美玉再不肯撿拾院子里的老鴰糞。以前,她是撿拾那種糞蛋蛋的好手。不僅不撿老鴰糞,祁美玉好像還跟老鴰有了天大的仇恨。于是,在一九七八年的夏秋之交,人們經常會見到一個梳兩條羊角辮的女孩子趴在墻上用彈弓射擊老鴰。偶有射到的,祁美玉就用火烤了,送到前排的祁黑小家,祁黑小學名祁增順,是她的遠房堂叔。

送了幾回烤老鴰,祁美玉把祁黑小大小子的字典借了回來。她趴在幽暗的煤油燈下查字典。——風流:①有功績而又有文采的;②指有才學而不拘禮法;③指跟男女間放蕩行為有關的。

十三歲小女孩祁美玉的日記上,歪歪扭扭抄著這三種解釋,第三種解釋上面還被打了一個黑黑的大斜叉。祁美玉知道村里人鄙夷的眼神代表的決不是前兩種,因為她的奶奶姑奶奶爹娘等根本沒讀過書,根本談不上才學和文采。而“男女間的放蕩行為”這樣籠統(tǒng)的解釋讓祁美玉無從理解,她不知道別人擰她娘王錦繡的屁股一下算不算“放蕩行為”,算不算“風流”?怎么人們從來不議論她娘王錦繡呢?是的,她娘是個半傻子,但半傻子就不算“風流”了嗎?

在之后漫長的童年里,祁美玉黑漆漆的眼睛總是顯得憂心忡忡,她變得不茍言笑了,每天放學后也不再在十字街頭長時間逗留,去同學家也少了。但她還是零零星星地聽到了一些有關她奶奶和姑奶奶的事情。當然,人們總是蜻蜓點水似的,比如“祁奶奶嫁了七處,生了一窩孩子”,又比如“祁家姑奶奶聽說后來又回來啦,去了翠云樓”等等。祁美玉是逃避這些信息的,但又不由自主豎起耳朵聽個一句兩句的,又仿佛街頭閑聊的人故意讓這些話吹到祁美玉耳朵里,偏偏在祁美玉經過的時候響起。

祁美玉的奶奶和姑奶奶都死了,祁美玉從她爹那里問不出什么,她娘除了打豬草喂豬,啥都不知道。但一個女人嫁七處終歸不是好事,而翠云樓又明顯是一個煙花之地,這讓后來稍諳人事的祁美玉傷心欲絕。有時候路過街頭,她還會被癟嘴的孫太婆叫住,左看右看,跟旁邊的人評論說,是二美子吧?二美子越長越俊啦!比當年她姑奶奶還受看哩!旁邊那人也附和,祁家的三個閨女都好看,要不能叫大美子、二美子、三美子?祁美玉回到家就去撕鏡框里她奶奶和姑奶奶的兩張二寸黑白照片,大姐祁美英攔住她,說,你發(fā)啥瘋?她們惹到你了?祁美玉冷笑了一聲,說,你看看這眉,你看看這眼!果然是風流啊!姐,我要是能選擇,絕不當她們的孫女。照片被“哧啦哧啦”幾聲撕碎了,碎屑在狹小的房間里飄揚,兩個女孩子互相盯著看,都看不出對方眼里有些什么內容。

那一年,祁美玉十六歲,大姐祁美英十八歲,而旁邊炕上酣睡著的小妹祁美娟才十二歲。

石碇子村老祁家每天太陽還沒有下山就緊閉了門戶,那是祁喜子每次返回煤窯前千叮嚀萬囑咐的事情。老祁家在一條胡同的盡頭,兩扇木板門,三間土坯房。原來她們家也是有一頭驢的,圈在村里一塊空地上。祁喜子要去挖煤,就賣了驢,買了一套鋪蓋,當然,少了驢也就少了王錦繡出門的機會。王錦繡倒也不喜歡出門,但只要一出門,她的屁股就免不了被擰個一把兩把的,王錦繡也不生氣,嘻嘻笑著就回來了。

后來所有外出的事務當仁不讓都成了大姐祁美英的。她幾年前就不上學了,天天在家搖紡車,買個油鹽醬醋、割把豬草啥的,就都成了她搖紡車生涯中的一個點綴。有時候三妹祁美娟纏著也要去,祁美英就帶上她。她們兩個是喜歡出門的,在出門之前還用梳子蘸水梳理過頭發(fā),撣撣身上的土。每當這時,祁美玉就冷著一張臉。

祁喜子每個月都會寄錢來,有時候還順帶請人給她們娘兒四個寫幾行字,無非是地里怎么收種、要關嚴門窗之類的,并叮囑大姐祁美英要多幫幫娘的忙,照顧好兩個妹妹。信每次都寄到石碇子村大隊部,由村長祁黑小捎回來。祁喜子家的兩扇木門關得早,但每個月總會有一兩天被“砰砰砰”的聲音敲開,祁黑小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來,嫂子,是我,給你家送信來了。

王錦繡接過信,祁黑小卻不離開,跟著進了屋,眼睛滴溜溜看東看西,一臉浮皮潦草的關切。祁美玉看完信,祁黑小在旁邊問,沒啥事吧?看祁美玉點頭,祁黑小就說,跟你爹說,有我在,咱家岔不了!信寫好后給我,我?guī)湍銈兗摹M蹂\繡在旁邊傻笑,祁美英幫腔,好咯,好咯,有勞叔。祁黑小瞇著眼看了一眼祁美玉,從炕上抄起一個笤帚,掐了一個小枝,剔起牙來,嘴里說,晌午鄉(xiāng)里來人,吃的韭菜餃子,糊牙!

好多年之后,祁美玉仍能記起祁黑小坐在她家的黑木圈椅里,在昏黃的電燈下剔牙的樣子,一邊剔還一邊抖動著二郎腿。現(xiàn)在想起來,他對她們家的覬覦很早就開始了,也許就是從剔牙開始的。他在她們家剔了一年的牙。到第二年的冬天,有一天黃昏,趕在她們家關門之前,祁美英聽到祁黑小在門口喊,美英,來我家拿你爹的信。

北方冬天的街道很安靜,除了天空中飄來的炊煙,很少有流動著的事物,人們都窩在熱炕頭上呼嚕呼嚕喝熱飯,或者卷一鍋子煙末子,“吧嗒吧嗒”抽。偶爾有遠遠的梆子聲響起來,一塊白搌布下嫩嫩的水豆腐就從街這頭響到了街那頭。不知道有沒有人在一成不變的生活中聽到一九八二年那年冬天的那句話,來我家拿你爹的信!

然而,總會有人聽到那之后在祁喜子家破舊的房子里響起的哭聲,尖利、刺耳,玻璃被劃破的那種聲音,那哭聲不是一個人的,是幾個人的。因為幾天之后,石碇子村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這個爆炸性新聞,祁喜子家的大閨女祁美英被堂叔祁黑小強奸了。

先是一家之主祁喜子搭乘兩毛錢一張票的公共汽車風馳電掣般趕回來了,這回他終于坐上車了,不用一雙鞋穿不到頭就得赤腳或者呱嗒著一雙爛得不能再爛的破鞋走回來了,也不用擔心腳上結血痂了。他黑著一張臉,聽家里人哭,王錦繡也哭得像模像樣的,他掄起大巴掌一巴掌摑在了王錦繡臉上,大巴掌又在祁美玉和祁美娟臉上停了停,最后捂住了頭蹲在了院子里。祁美玉喊,告他去!告他!爹,咱們告他去!祁喜子抬起頭,發(fā)現(xiàn)祁美玉一臉干燥,是的,自從他進門,他就沒見她哭過。

第二天,在祁美玉的堅持和陪伴下,祁喜子到了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政府辦事員驚詫于一個十七八歲女孩子的特別,她瞪著黑漆漆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是強奸的!俺姐是被強奸的!不是風流。同志,不是風流案啊。中午吃飯時,辦事員饒有興趣地跟旁人談起一個少女說“強奸”倆字的決絕、凜然,飽含重申、強調之意,完全不同于別人的羞于提及。辦事員疑惑地說,這么一個大姑娘家,說起那倆字,好像還挺驕傲似的。聽的人知道說的是前兩天石碇子村的案子,就說,知道那是誰家的閨女嗎?石碇子村祁喜子家,那可是出了名的風流家族喲。祁喜子的娘嫁了七處,他姑姑,曾經是翠云樓最紅的姑娘。咱們政府取締翠云樓的時候,他姑姑把自己吊到了房梁上。你年輕,不知道這些事。

辦事員大張著嘴巴,半天沒有合攏。

祁黑小被判入獄三年。那段時間,石碇子村為祁美英的事情,就像一鍋湯,暗暗地沸騰著。當然是暗暗地沸騰,很多時候,人們是習慣這種沸騰的。只有孫太婆勇于光明正大地提起這件事,因為孫太婆有一張石碇子村罕見的癟嘴,這張癟嘴不僅僅代表年紀,還代表見識和尊嚴。她附在祁喜子耳朵根,癟嘴很賣力地張合,說,沒懷孕就好辦,趕緊找個主嫁了!大美子這么好的閨女,可惜了的。唉唉。她耳朵聾,支棱著耳朵半天沒聽見祁喜子回答了句什么,就惋惜地搖搖頭,小聲咕噥了一句,祁家咋回事?凈出臟事!然后,她聽見了祁喜子怒沖沖地回答,啥叫臟事?俺大美子是受害人!受害人!

受害也是受“臟事”的害,這讓祁喜子的腳步在村里人面前沒有一點底氣。他為了抹掉老祁家風流的名聲,娶了一個半傻子老婆,卻還是事與愿違。當初,他家雖然成分不好,但也是有選擇的,一個是整天傻兮兮笑的王錦繡,一個是能吃能干屁股磨盤大的寡婦,那屁股一看就帶著風流的潛力,讓祁喜子望而生畏。他寧肯娶一個安分守己的半傻子。這半傻子卻一連氣給他生了三個丫頭,還個頂個長得妖妖嬈嬈的。這能怪誰呢?她們是有著源遠流長的基因的,一個是他娘,一個扛了鋪蓋卷嫁了東家嫁西家,最后才嫁到祁家來的女人。一個是他姑姑,翠云樓著名的招牌貨。她們倆都是遠近聞名的大美人。

事情弄得這么大,恐怕山里也有得到風聲的,兩個月后,才找到一戶姓封的人家。然而,祁喜子絕望地發(fā)現(xiàn)了祁美英身上的問題,就像癟嘴孫太婆所擔心的那樣。老祁家在這事上從來不含糊。他娘走一處生一處,孩子遍布全國各地;他姑姑在撇下兒女去了翠云樓后,還很負責地為一個無嗣的國民黨官員生過兒子,那個兒子后來隨官員逃往臺灣了,到他姑姑死,都沒有回來。

祁喜子叫過祁美英來,叮囑說,再過三天,你就要出門子啦,啥事都得忍忍。這幾天人來人往的,不能在人前吐。到了婆家,更得忍著點。不行你就天天下地去!祁喜子的眼神躲躲閃閃的,不是王錦繡傻了吧唧的,這些話咋會用他這個當?shù)膩碚f?祁美英安靜地聽著,忽然“哇”的一聲,“哇”到一半,倉皇地止住了吐,噎得眼淚汪汪的。

十九歲的祁美英嫁到了山里。她聽爹的話,天天下地。然而肚子還是日益鼓了起來,以超出常規(guī)的尺寸挺立著。婆婆的眼神不對勁,鉆研了兩天,終于還是把在磚窯上磕土坯的兒子叫了回來。兒子厚道,得知實情后悶頭睡了一天。第三天爬起來去出窯,跟娘說,我就請了兩天假。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倚門而立的祁美英,悶聲悶氣地說,你注意身子。祁美英身子一軟,淚就出來了。

這句讓祁美英流淚的話,雖說表明了兒子和丈夫的立場,卻并未能讓祁美英的日子好過一些。婆婆暗地里打聽到祁家的歷史,喂雞的時候把棒子粒撒得滿世界都是,罵得更是氣韻悠長,擠啥擠,搶啥搶,屁眼子朝天找操啊!都是騷X貨!喂豬的時候,她還有另一套罵詞,叫喚,就知道叫喚!不捂住你們的騷X,你們還能給老娘叫喚出一頭雜種豬來!

吃飯的時候,婆婆乜斜著眼,陰陽怪氣地對祁美英說,日子污塌塌的,飯都沒滋味。睡覺的時候,婆婆在祁美英的窗戶底下說,睡不著你就坐著,別亂走走錯了門!

想起男人的好,祁美英選擇婆婆不在家的一天上了吊,她不想連累她男人的母親。神思悠遠之際,她腦子里清清亮亮的,她男人向她憨憨地笑著。婆婆走親戚回來,一進門看到的不是祁美英吊在房梁上的慘象,而是一個男人抱著祁美英,嘴對嘴吮吸。婆婆“媽呀”一聲尖叫,跑到西院,把她小叔子叫了過來。

小叔子斥道,人家那是救人哩!啥都不懂!救人的人叫大狗,跟封家的田緊鄰著,下地的時候,偶爾會跟祁美英碰上,搭訕兩句。

然而祁美英還是沒能活過來,嘴對嘴吮吸了也沒活過來。婆婆看著那一尸兩命,哭天搶地,美英呀,老封家哪點對不住你,你要走這條路啊,你要疼煞我這個老不死的啊。又把一雙皺巴巴的淚眼轉向圍攏來的鄰居,字字鏗鏘地哭,老封家得罪了哪路神仙遭這份孽喲!我那苦命的兒啊,我可怎么向你交代啊!

給自己的兒子交代卻不像她說的那么難。兒子聞訊馬不停蹄往回趕的當兒,婆婆去小叔子家借了點農藥,正待要仰脖灌下去,顫抖的胳膊被及時趕回來的兒子一掃,一碗農藥潑在了地上。婆婆又一次哭天搶地,你別攔我,讓我去死!我不死也得讓唾沫星子淹死!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兒子一臉癡呆地看著娘。婆婆的眼淚在臉上攻城掠寨的,也顧不上擦一擦,只扯著嗓子喊,我怎么會逼死美英?兒啊,你是我的心頭肉,美英也是我的掌中寶啊,你見過我跟她說過一句硬話?我怎么會逼死她?

祁美英的死經過漫長的山路的顛簸,到了石碇子村祁喜子家,已經成了一樁遲到三天的新聞。據說是跟一個叫大狗的男人不清不楚,正嘴對嘴吮吸,被婆婆撞見了,當天就羞愧而死。祁美玉抬起哭紅了的眼睛,胸腔里一口要打將過去、討個公道的氣霎時癟了下去。她把自己的腳跺疼了,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姐姐怎么會跟一個叫大狗的男人好。

這讓十八歲的祁美玉百口莫辯。

其實,當然不需要辯,也無法辯。自古紅顏多禍水,自古風流誤前程,石碇子村老祁家不過是論證了一個最普遍的道理。當然這并不是從祁美英祁美玉祁美娟這一輩人總結出來的道理,祁家三美也無需承擔更多的指責,她們該怎么活還是要怎么活。不是已經死了一個了么?剩下的兩個當然要好好活著。十六歲的祁美娟喜歡唱歌,那段時間,她經常哼的一句歌詞是當時熱播的電視劇《籬笆、女人和狗》里的一句:再也不能這樣活,再也不能那樣過。她還仿照片中的喜鵲,把一條馬尾扎到腦袋頂上,只可惜她有一張長瘦臉,非但沒扎出喜鵲的俊朗和潑辣,反顯出一副凌厲相來。

祁美娟初中畢業(yè)就去紡織廠做工了,她每天騎一輛二六飛鴿自行車在馬路上風馳電掣,腦袋頂上的馬尾尖甩啊甩,晃啊晃。晃了兩年多,祁美娟就晃成了著名的“馬路天使”。有幾個男孩子經常吆五喝六地在馬路上等她或者追她,都騎漂亮的山地車。祁美娟也不生氣,她樂得有人陪她騎那一段長路,在暢通無阻的大道上,祁美娟不用擔心人言可畏,沒人知道她是誰。

有一天,就在那條馬路上,一個叫高小平的男孩子請她和另幾個男孩子吃冰棍。一人一根五分錢的紅小豆冰棍。祁美娟一只手拄著車把,一只手拄著冰棍,冰棍吃完之后,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橋洞子下只剩她和高小平了。高小平幫她支好自行車,手攔著她的腰,笨拙而倉促地親了她。這是祁美娟的初吻,帶著一股紅小豆味。

再在馬路上騎車,祁美娟身邊只剩下高小平了。高小平不允許他的朋友們再跟蹤他的女朋友。要不是有打麥場起火事件的發(fā)生,馬路上的愛情也許會移師到婚禮上,成為一段浪漫的歷史。然而,那晚,高小平送祁美娟回家,一時難分難舍,就掐了手上的煙頭,跟祁美娟在村外的一個打麥場上親吻。誰知煙頭“落地生火”,以極快的速度蔓延、壯大,火苗子眼看著就躥起來了。兩個人驚叫著撲火,旁邊打麥的人也趕來幫忙,火還是沒有撲滅,整整一場的麥子被燒為了灰燼。

主人聞訊趕來,把祁美娟和高小平扭到了老祁家。祁喜子又驚又怒,又罵閨女又賠不是,還答應包賠所有損失,那人才走了。

第二天,有關祁美娟和一個男孩子半夜里做好事著了火的消息就傳了出去,有好事的,調查到祁美娟和男孩子是在馬路上認識的,就都搖頭,馬路上認識的人怎么能當對象?也就是老祁家,換成誰家的姑娘也不能這么賤!有人就附和,老祁家就是有風流的傳統(tǒng),小小年紀就學會壓馬路,搞對象了!

高小平的娘限制了高小平的活動自由。她私下里跟兒子說,哪怕她過門了在家里點把火哩,也比讓人家背后戳脊梁骨強啊。祁美娟反倒不在乎了。她其實不怎么喜歡吃紅小豆冰棍。要是讓她選擇,她寧肯吃那種純冰加糖精的。祁美玉恨鐵不成鋼,不許她再到紡織廠上班,祁美娟樂得自在。她撇著嘴巴說,最好你和爹能養(yǎng)我到老。

十八歲的祁美娟穿喇叭褲、蝙蝠衫,手斜插在褲兜里,嘴里叼著白顏色的純冰冰棍,在街頭晃晃悠悠走。走了兩個星期,祁美玉沉不住氣了,跟爹商量花點錢送祁美娟去城市里學裁剪,村里有個裁縫,老了,快做不動了,祁美娟學成之后可以在村里開個裁縫店。祁美娟拿著錢去了,回來學的卻是理發(fā)的手藝,她還振振有詞,裁縫老了,理發(fā)師連有都沒有!村里確實沒有所謂的理發(fā)師,只有一個剃頭匠,天天走街串巷給一些老年腦袋剃禿頭。

祁美娟果然在村東頭開了一家“娟娟”理發(fā)店。店面不大,布置得花團錦簇,兩條長條凳上整天坐滿了人,理發(fā)的不理發(fā)的都爭著往長條凳上坐,坐在那里可以看到女理發(fā)師低頭時偶爾涌出來的奶子,當然能親自讓柔若無骨的手指在腦袋上抓一抓撓一撓更是一件令人神往的事情。人們驚訝地看到,自從娟娟理發(fā)店開張以來,石碇子村男人的頭發(fā)很整齊地長進了一大步,都蓬松地朝兩邊分著,有的還上了發(fā)油。

石碇子村有豬斤斤(買豬和賣豬之間的中人)、牛斤斤、樹斤斤,也有專門說合男女姻緣的斤斤,叫婚斤斤。多為五十歲左右的女人,能說會道,手腳利索,走到哪家吃哪家,說成親事之后,男方要用現(xiàn)金酬謝,多少不等,看個人的財富程度和做派。

一個秋天的下午,一個婚斤斤走入了祁喜子家,是來給祁美玉說婆家的。祁美玉正在灶間烙餅,婚斤斤一邊說著話一邊找到灶間來了,顯然是要先瞧瞧貨色的,祁美玉微彎著身,把剛烙好的一張大餅輕巧地一掂,放到了盤子里。那張餅滴溜圓、黃燦燦、平展展,跟盤子的大小剛好匹配。婚斤斤嘖嘖連聲,跟旁邊的祁喜子說,喲,你家的二美子不簡單,得找個條件好的小伙子才配得上哩。

兩個星期之后,婚斤斤第三次來到老祁家,這回還領來了一個當兵的。祁美玉在門里看了一眼,心里一緊,并不像先前婚斤斤說的那樣英武、白凈,而是矮胖、邋遢。整個相親過程,都是婚斤斤在說話,當兵的只說了一句話,他看祁喜子卷了煙卷,就嘴唇上下抹了抹,說,我們部隊那邊有賣紙煙的,下回我給您帶幾盒來。

那是個崇尚軍人的年代,若不是這個外村來的婚斤斤不了解石碇子村老祁家的歷史,她也不會把一個根正苗紅的現(xiàn)役軍人介紹給聲名狼藉的老祁家。然而祁美玉仍然不愿意,一想起他上下抹嘴唇的樣子就不愿意。祁喜子也忐忑,他沒來由地覺得當兵的跟他的女兒結為夫妻是一件不可靠的事情,至于怎么個不可靠法,他也說不上來。但給婚斤斤回話的時候,他卻莫名其妙地嘿嘿傻笑了起來,又吭哧了半天,才說了一句,那啥,那孩子挺懂事的,還說要給我?guī)Ъ垷煛;榻锝锔赂滦α耍闪擞H想帶幾盒帶幾盒,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那頭對咱二美子也樂意,直夸咱二美子長得好哩!我說那閨女不光長得好看,家務活兒還好哩!餅烙得那叫一個好,你這老家伙也得佩服。祁喜子很意外,紅眼珠子放出光來。

祁美玉掀開門簾,徑直走向婚斤斤,平靜地說,總覺得脾氣不對。大嬸,就算咧。祁喜子的聲音一下子就大了,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婚斤斤愕然地看著祁美玉,說,按你家的條件,能找個當兵的真是福氣。又扭頭看了一眼祁喜子,不是你爹千請萬請,我會給你牽這個線?后頭等著的大姑娘多著哩!哧!后頭那一聲“哧”想必是對祁美玉不知好歹的鄙夷和憤怒。

很多年之后,祁美玉提起她的婚姻,仍然掩飾不住迷惘和疑惑,她說,他怎么會找到村里來呢?肯定有人給他支招了。他這一找,我就只能嫁給他了。她的女兒方雪純問她,為什么找到村里來就要嫁給他?我只聽說過因為跟人家睡了覺嫁給人家的,沒聽說過找到村里來就要嫁的!

祁美玉說,你當然不明白。你怎么會明白呢?石碇子村那么大,他從東頭走到西頭,從南頭走到北頭,到處打聽一個叫祁美玉的女孩子。只一會兒的工夫,多半個村子的人就都知道了一個男人滿世界找老祁家的二美子了。二美子只有嫁給他了。她要為他的找負責任,她要證明老祁家除了嫁了七處的奶奶、除了翠云樓的姑奶奶、除了因紅杏出墻上吊的大美子、除了開一個煙霧繚繞的理發(fā)館的三美子,還有一個正正常常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嫁、正正常常生兒育女、一輩子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二美子。老祁家的聲名大計只有靠二美子來拯救了。

這些事你怎么會明白呢?祁美玉說,有時候連我都不明白。

祁美玉堅持等到方宏偉下次探親時再舉行婚禮,她是從大紅庚帖上知道他的名字的,方宏偉。是距石碇子村三里之外的歇馬村人,在新疆石河子當兵,比祁美玉大三歲。那年,祁美玉二十二歲。到冬天,他們舉行了婚禮,婚禮很熱鬧。

吃過餃子,趕在鬧洞房之前,祁美玉瞅個空兒跑了出來。村里黑黢黢的,她胡亂跑著,跑到了村外面的一片麥地里,麥地也黑黢黢的,只遠方有一片閃爍的燈光,像是什么廠礦。祁美玉悄無聲息地坐在田壟上,腦子里一片模糊。被冷風吹了一陣,她終于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想反悔,現(xiàn)在還不晚!只有三里地,她只消一抬腳就能跑回家。

可這三里地卻仿佛有幾萬里那么遠。祁美玉一步也邁不動。等到身上差不多要僵了,她才默默地往那個叫方宏偉的家走。只有方宏偉家還亮著燈,燈光又亮又遙遠,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我上高中的時候也是收到過情書的。祁美玉對方雪純說,那個男生很聰明,把情書放在我的手套里,而不是鉛筆盒和書包里。鉛筆盒和書包容易被別人誤拿,手套要保險得多。那是一副米黃色的線手套,我自己織的。那天,我剛把手伸進去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兒,是一封疊得四四方方的信。我看了之后,就當著那個男生的面把它撕碎了,扔在了垃圾桶里。

可是,坐在黑黢黢的麥地邊,我不知怎么想起了那個給我寫情書的男生。我想,他要是能來,我就跟他走。可是他沒來。他怎么會來呢?我已經把他的心傷透了。但我有什么辦法?我不能談戀愛,只能結婚。

你收到過情書嗎?祁美玉抬起頭,有點不好意思地問。方雪純“哧哧”笑,沒有。現(xiàn)在誰寫那玩意兒!

第二章

生下女兒方雪純之前,祁美玉的生活是平靜的。方家早早就分了家,分給了方宏偉和祁美玉三間磚房、幾個鍋碗、兩袋子糧食,還有一張三條腿的桌子。方宏偉一年只能回來一次,一次呆半個月,這個家里常常只有祁美玉一個人。三條腿的桌子靠墻站著,既是祁美玉的飯桌,也是招待人的茶桌。有時候,祁美玉還把鞋樣子、衣服樣子鋪平放在上面,給未來的孩子鉸鞋片子和衣服片子,然后縫制,那桌子便又成了工作臺。

除了婆婆和嫂子,很少有人來她家。

生了孩子就不同了,祁美玉成了沉下來的老媳婦,雖然不像村里那些大腹便便的婦人一樣坐在人群里撩開衣服奶孩子,但也不能老呆在自己家里,孩子總咿咿呀呀吵著往外跑。歇馬村的人就開眼界似的經常能見到方宏偉的老婆,一個眉目清秀卻整天木著臉的女人。女人的出現(xiàn)一定是要孩子伴隨著的,后來連下地干活,也用背筐背了,放在地頭上。仿佛女人對自己生活的歇馬村充滿了戒備,但她的眼光又過于凜冽,決不是需要別人給壯膽的樣子。這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呢?歇馬村的人對祁美玉充滿了好奇。

時間長了,也偶有到祁美玉家閑坐或納鞋底的婦人,祁美玉總耐心地接待她們,她并沒有多大的熱情,但寂寞久了,有個人說說話也是好的。很長時間之后,祁美玉才明白那些在她家喝茶或者納鞋底到很晚的婦人,其實關心的是她的夜生活,她們很想能巧合地碰到些什么。

果然讓她們碰到了。

一天,黑影剛下來,歇馬村的村長孫根茂就搬著一張學生用的課桌敲開了祁美玉的家門。看祁美玉一臉驚訝,孫根茂笑著說,聽說你缺張桌子,咱村委會剛淘汰下來一張,給你搬過來了。你閃一下,我?guī)湍惆岬轿堇铩F蠲烙裾吨瑢O根茂已輕輕推了她一把,搬著桌子自作主張地往屋里走了,祁美玉跟在后頭,她想不明白,從沒到過她家的孫根茂怎么知道她家沒有桌子?

孫根茂殷勤地幫祁美玉換上桌子,支好,又走到床跟前逗了逗孩子,覷著眼看了好一會兒祁美玉,把祁美玉看得渾身直發(fā)毛,才肯定地說,長得不像你,像宏偉老弟!正說著,來閑坐的婦人說笑著推開了門。

還有一天,晚飯過后,祁美娟騎車來了。她的臉色慘白慘白的,腿腳好像在打晃,進屋就上床蒙了腦袋裝睡。祁美玉問了半天,祁美娟才氣哼哼地說,剛打完胎。祁美玉又驚又氣,按捺著性子,問,誰的?祁美娟說,我要是知道是誰,還不去撕巴了他?祁美玉爆發(fā)了,瞧瞧你做的這叫啥事!還要不要臉面?不回家跑我這兒干嗎,以為我會管你?祁美娟掀起被子,跳下床就往外走。祁美玉冷眼看著,看祁美娟真的推上了自行車,才拽住車子,恨恨地說,躺著去!我去買點紅糖。祁美玉一抬頭,發(fā)現(xiàn)兩個拿著鞋底子的婦人站在她面前,正在對眼色。其中一個很快打了個哈哈,善解人意地上前攙住祁美娟,說,著涼了吧?瞧這臉色!我扶你進去。另一個婦人扭頭對祁美玉說,我燒上水,你趕緊買紅糖去,別傻站著!好像生病的是她妹妹。祁美玉只得走了。

有了這些事,祁美玉知道有關她的流言、她娘家的流言已經在歇馬村有鼻子有眼地傳開了。寡婦門前是非多,她雖然不是寡婦,可跟寡婦也差不多。這話雖然讓人備感凄涼,但卻是事實。她的丈夫在遙遠的地方為國盡忠,她縮在殼子里,還要受這些莫名其妙的騷擾。她嫁到歇馬村,是想過一種不同于石碇子村的生活的,是想安安靜靜、清清白白做人的。現(xiàn)在看來,歇馬村就是另一個石碇子村。二者沒什么區(qū)別。她能做的無非是縮得再緊些——不是必須的情況下,她不再出門,晚上插門的時間也更早了。

她很少回石碇子村,心里懷著一種莫可名狀的厭棄,對祁美娟,對王錦繡,對一切的一切。可又不無痛惜地感到揪心。那里畢竟是她的家,那個叫祁美娟的女人畢竟是她的妹妹。她去找了婚斤斤來,委婉地授以重金,請她幫祁美娟說個人家。婚斤斤給聯(lián)系了幾家,祁美娟穿得露胳膊露腿的,大大咧咧跑去嬉笑著跟人家說東道西,男人們很快就看出祁美娟不是居家過日子的女人,就都訕笑著退卻了。

是一架滑梯打開了祁美玉跟外界的聯(lián)系。這話說起來,有人會覺得好笑,好像祁美玉曾經與世隔絕過。當然沒有。但當祁美玉家里矗立起一架滑梯之后,她因為方雪純需要玩伴而不得不允許那些小孩子在她家玩的時候,她確實感到一種開放后的松弛,仿佛為自己的自閉找到了理由,那就是她也是和氣良善的,如果她有和氣良善的資本。

事情得從方雪純說起。自從兩個月前,五歲的方雪純在縣城的游樂場坐了一次滑梯后,她就整天嚷著要再坐一次。但歇馬村距離縣城很遙遠,祁美玉不可能單為方雪純坐滑梯而跑到縣城,而歇馬村乃至石碇子村根本就沒有這種東西。有一次,當祁美玉又被方雪純弄得心煩意亂的時候,院子里的一摞磚讓她的腦袋里電光石火似的閃出一個念頭,那就是她可以幫方雪純在家里壘一個滑梯。

祁美玉這一生做過許多男人做的活計。修桌椅、套牲口、拉犁、起糞、開拖拉機,壘豬圈、兔子窩以至滑梯等。當她把拖拉機開到地邊上,頭上戴個大草帽,把一捆捆的玉米秸稈抱到車上時,從背影看,誰也看不出這是一個女人。

最早還是拜孫根茂所賜。

當初,孫根茂給祁美玉送完桌子后的第二天,她就把那張學生用課桌給孫根茂搬了回去,她站在孫根茂家的門洞里,說,我家的桌子修好了。孫根茂不信,大度地一揮手,說,你還會修桌子?先用著這張吧。等秋天收了學生我再去搬。祁美玉說,真修好了。吃完晚飯,孫根茂就叼著煙卷來看祁美玉的桌子了,他沒想到那張三條腿的桌子儼然被良醫(yī)治好的病人,拄上了拐棍,穩(wěn)妥而自尊地站在屋子里。是祁美玉從娘家找了根木頭,削好了,■進桌面的。院子里還剩下半截木頭茬子。

當然,孫根茂并不單單是來看桌子的,他本來是想教祁美玉修桌子的,最好手把手教。但祁美玉凜然的態(tài)度讓他有些犯憷,就仍然堆出一副關心桌子的表情,把更關心桌子主人的心思壓了下去。走在回家的路上,這個悻悻然的村長在心里說,小婊子,看把你能的!

祁美玉的“能”還在后頭哩。幾個月后,歇馬村的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村出現(xiàn)了一架人們只在縣城見到過的龐然大物。兩邊的斜坡全用磚頭壘就,上面不知刷了什么東西,很光滑,兩邊還壘了欄桿,中間是一個三尺見方的磚臺。一段時間以來,他們經常見到祁美玉用小推車推土、推沙子,還以為她在墊院子哩。

不止方雪純玩瘋了,別的孩子也一窩蜂地來玩。就常有人來看孩子們玩滑梯,都嘖嘖稱贊,看不出一個瘦瘦弱弱的婦女這么能干,還這么有創(chuàng)造哩!祁美玉沒法子不讓他們看,還因為有他們在,看護孩子的責任就不全在她身上了。孩子們大呼小叫的笑聲傳遍了歇馬村。孫根茂也來看過了,他叼著煙卷,來回走了兩趟,然后像轟蒼蠅似的轟那些孩子們,都回家去,回家去!這玩意兒要是摔下來就要命啦。沒有孩子聽他的,他悻悻然往回走的時候,又在心里罵,這小婊子,我讓你能!我讓你能個底朝下!

有一天,歇馬村小學校長劉大樹也來了,他是被他六歲的兒子用腦袋頂著后背頂過來的。兒子一邊走一邊沖他發(fā)脾氣,你怎么當?shù)钠菩iL,連個滑梯都沒有!我就不去上育紅班!我要玩滑梯!劉大樹顯然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兩束亮晶晶的光芒從眼鏡片后頭射出來,連連說,想不到,想不到!他專門跑到祁美玉跟前,驚奇地問,你是這個滑梯的設計者?祁美玉想笑,心里說,我還是這個滑梯的制造者哩!不過,我爹得算顧問啦。劉大樹又朝四面看了看,回過頭來,說,你這樣,浪費了!真浪費了!

祁美玉不知道他所說的浪費是指啥,就沒有搭腔,只笑了笑。

那時候,祁美玉根本沒想到她的人生會因為這架滑梯而改變。當然,一個落后村莊的現(xiàn)代文明不可能因為一架滑梯的出現(xiàn)而加速它的腳步,但它卻可以在某一個方面改變一個人乃至一群人心理嬗變的過程。祁美玉的人生多像那架滑梯啊,歷盡千辛萬苦爬上去了,卻因為一個不小心,就一滑到底,沉到了最低谷。

許多年后,祁美玉對方雪純談起了那架滑梯的建造和消失,它的建造見證了一個農村婦女的輝煌和榮耀,它的消失卻映襯了頹敗和厭棄,它是被一個男人用鐵鎬錛壞的。

滑梯矗立起的第二年暑假,孫根茂和劉大樹兩個人敲開了祁美玉的家門。他們是來跟祁美玉商量一件大事的。孫根茂一如既往地叼著煙卷,一開口滿嘴黃牙。劉大樹瘦弱的身子照舊裹在一件大汗衫里,兩只眼鏡片許是黑和大的緣故,讓他的臉顯得很古板。這兩個人同時出現(xiàn),讓祁美玉感到很惶惑。孫根茂嘿嘿笑了兩聲,因為終于有正當理由跟祁美玉講話而嗓門出奇地亮,我說美玉啊,你這兒天天這么多孩子來玩,想沒想過辦個幼兒園?說完,一雙亮晶晶的小眼睛探究地看著祁美玉。

祁美玉不由得看了一眼劉大樹,也許因為那兩只眼鏡片,祁美玉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孫根茂又說,從去年開始,咱村有的孩子就不上育紅班了,跑你這兒玩滑梯了。你這是截留生源啊。不過,咱學校里老師也緊張,育紅班開不開也沒個啥。可你這里的場地啊時間啊不是白付出?我跟大樹老弟商量了商量,你就以學校的名義開個幼兒園,算咱學校的一部分,每年上繳一部分收入就得啦。我給你往上面打報告!

祁美玉正為怎么掙錢發(fā)愁呢,方雪純一天天大了,各項花費都漲了起來。方宏偉轉業(yè)在即,還不知道好不好找工作哩。想到這兒,臉上就一副被雪中送炭的感激,連連說,行,行。我會做飯,也讀過高中,教孩子們還能對付。

她又看了一眼劉大樹,自始至終劉大樹還沒有說一句話。這一眼仿佛讓劉大樹找到了說話的機會,他往上推了推眼鏡,說,希望你好好干,給其他婦女做個榜樣。祁美玉忽然又想笑,她想,這個人怎么這么有意思哩,說個話都文縐縐的。

很久之后,祁美玉才明白她能開辦這個幼兒園全是劉大樹的功勞。他先把教育局等有關部門疏通好了,才去找的孫根茂。這事孫根茂還真不能缺席,因為幼兒園畢竟不是學校的合法部分,只能算村里的一個民間組織。這個人情只能由孫根茂做。劉大樹在歇馬村活了半輩子,對孫根茂的為人很清楚,所以才跟孫根茂一起去找祁美玉。

然而,不久后的一天,劉大樹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因為一個章,村委會的一個章。沒有這個章,祁美玉的幼兒園就開不成,孫根茂是這個幼兒園的發(fā)起人,應該很痛快地給她蓋這個章,但這只是祁美玉的想法,并不是孫根茂的想法。祁美玉去找了兩次,一次孫根茂在,拿章的會計不在。一次孫根茂喝多了酒,一定要請祁美玉吃西瓜,祁美玉吃了三塊了,還絕口不提蓋章的事兒。

第三次,是個不大不小的雨天,孫根茂頭上罩個草帽就來了,手里倒是攥著一個圓乎乎的東西。一進門先嚷,美玉啊,這天真要命。今天好容易給你拿上章啦。等看清楚屋里屋外只有祁美玉一個人,就換了口氣說,下雨天好哇,下雨天睡覺天。說著已經脫了被淋濕的汗衫。

祁美玉因為自己在歇馬村的幽閉而陷入了一個危險的境地。如果她知道孫根茂有個聞名全村的嗜好,也許她就會聞風而逃。但現(xiàn)在她蒙在鼓里,她看孫根茂帶來了章,就拿出合同,還給孫根茂泡了一杯茶。

孫根茂顯然對那杯茶沒興趣。他對石碇子村老祁家的歷史感興趣,他從老祁家嫁了七處的奶奶講起,一直講到上吊的祁美英。不知道他怎么會了解得那么全面,生生讓祁美玉又溫習了一遍家族的行為,溫習的結果讓祁美玉更堅信了一個主題思想,風流。老祁家在別人的嘴巴里總是風流成性,風流就像一個標簽,牢牢貼在了老祁家的額頭上。孫根茂指著那個標簽說,老祁家最懂!懂啥?人活著得風趣!美玉,你就說這個章吧,它是要蓋在白紙上的,不蓋在該蓋的地方,它就啥用沒有。人哩,要是沒找到該下嚼子的地方,他也就啥風趣沒有!怎么樣,跟我風趣風趣吧?你不跟我風趣一回你就永遠不知道那事兒有多風趣!祁美玉剛鬧明白他說的風趣的意思,孫根茂已經涎著臉湊了上來,抱住了祁美玉。

祁美玉開始掙扎,她從孫根茂的肩膀上探出頭來,喊道,我就是不辦這個幼兒園,也不會跟你風趣!

正扭打間,祁美玉的婆婆帶著方雪純進了門。婆婆經多見廣,照孫根茂后背上擂了一巴掌,說,跑我家耍酒瘋來啦?孫根茂扭過頭,臉上居然一點都不慌張,只恨恨地說,真他娘的不懂風趣!說完,罩上破草帽,拿起桌子上的章出了門。

婆婆自告奮勇幫祁美玉去蓋章。原來婆婆是不同意辦這個幼兒園的,后來看祁美玉鐵了心,又險些上了孫根茂的圈套,才顧全大局地撇著一雙八字腳去跑村委會。過了幾天,許是孫根茂自知理虧,不好再拖延,章蓋好了。幼兒園辦了起來。

每當祁美玉領著一群孩子玩滑梯,或者唱兒歌的時候,她都慶幸那天進來的是自己的婆婆,婆婆看見了總比別人看見好。雖然她并沒有做什么丟人的事兒,但“身正不怕影歪”作為一句至理格言,后頭還應該加上兩句,“人言可畏,唾沫星子淹死人”。這幾句話并駕齊驅,對人類某方面的歷史作出細節(jié)上的修訂。

很久之后,祁美玉才知道她終究沒有逃脫因為在屁股上蓋了章(這就是村長孫根茂的嗜好)才辦起幼兒園的流言。知道了卻晚了,那時候,她已經陷入生活的洪流中,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生活很會給人開冷僻的玩笑。祁美玉想不到若干年后,她和妹妹祁美娟會因為一個男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大打出手,或者真的,祁家自古以來就是風流成性,連唾沫里都是騷味,像村里人背后罵得那樣?但祁美玉認為她的行為沒有違背當初要拯救祁家聲名的誓言,要怪,只能怪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了。

那個男人就是劉大樹,他的合法身份是祁美娟的丈夫,祁美玉的妹夫兼上司。

那時候,祁美玉已經成為歇馬村小學的一名人民教師了。這中間經歷了漫長的過程,先是在自己家里辦幼兒園,后來去小學代課,又轉為民辦教師,又花很大的一筆錢到當?shù)貛煼哆M修了半年,回來后算是修成了正果。也只能說算是,因為十幾年后,教師實行競聘上崗,第一步淘汰的就是他們這一批人。當然,這是后話了。

劉大樹跟祁美娟訂婚之后,跟祁美玉說,我以后要叫你姐姐了,雖然我比你還大八歲。二姐。他一本正經地喊。祁美玉笑了一下,沒說話,眼里掠過一絲慌亂。她知道美娟結婚她應該高興,可看劉大樹的情形,她高興不起來。

三十一歲的老姑娘祁美娟終于等來了向她求婚的人。那就是死了老婆五年的小學校長劉大樹。那真是漫長的五年。作為他的下屬,祁美玉幾乎是看著他熬過了漫長的五年。經常有婚斤斤村里校里找了來,劉大樹拿國家工資,正當壯年,是一塊肥肉,但總因這樣那樣的原因不能成其好事。劉大樹并不拒絕婚斤斤的登門,甚至有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婦找到學校里,他也沒有不悅的表示,但他又不跟任何一個女人交往,仿佛對這種蜂飛蝶舞的狀態(tài)很滿意。只有祁美玉知道他大眼鏡片后頭的內容。有一次,辦公室只剩下他和她時,他說,你知道不知道,從你設計滑梯開始,我就注意你了。你跟其他婦女不一樣。

學校里有個女教師離了婚,沒地方住,劉大樹在學校里給她騰了一間屋子,安慰她說,現(xiàn)在跟舊社會不同了,婦女有婦女的權利和自由。離個婚算啥?城里人都拿離婚當時髦哩!祁美玉知道他是說給她聽的,同在一個歇馬村住著,她家的事情怎么瞞得了人?

方宏偉轉業(yè)回來分配到當?shù)匾患移髽I(yè)當保衛(wèi)科長,本來是一件苦盡甘來的好事情,后來卻因為酗酒鬧事被開除了。說起來,酗酒鬧事的起因還是他的妻子祁美玉。最起碼在他的意識里,他的霉運都是祁美玉帶來的。

祁美玉知道方宏偉嫌惡她,從他轉業(yè)回來的第一天,這種嫌惡就開始了。祁美玉后來才知道起因是孫根茂的屁股蓋章事件。這件事他娘除了跟自己的兒子說,還跟本家的嫂子說,還拿著香燭到和尚廟里跟和尚說過。方宏偉當兵的那幾年,婆婆每年都要趁他回家探親告祁美玉的狀,但也許考慮到他還要回到部隊上去,告得總不徹底,都是些能用熾熱的情欲沖淡的小事,方宏偉就沒放到心上。這回再不走了,當娘的覺得他有權利知道一些細枝末節(jié)。當娘的還篤信一件事情,那就是母狗不掉頭,公狗不上身。方宏偉身寬心窄,他覺得村里人的眼睛里充滿了對他的嘲笑。

終于有一天,方宏偉微醺之際,又聽當娘的嘀咕祁美玉回來得晚之類的,他耳根一熱,就跑到廠里叫了幾個保安,沖到了學校,孫根茂還真在學校門前的小賣部里抽煙,一條腿擱在柜臺上。而這時候祁美玉還沒有回家,方宏偉沒來由地就覺得孫根茂在等祁美玉,心里一股邪火噌噌往上冒。他一聲斷喝,幾個保安沖上去揍了孫根茂一頓。方宏偉乘著酒興,朝孫根茂臉上吐了幾口唾沫,又扒開他的褲子看了看,罵,我還以為你他娘的長了十八個家伙哩,就這么一個死家雀兒,鬧得一村子的人不安寧!

方宏偉錯就錯在命令他的手下去打了人,這成了假公家之力泄個人私憤。吃了如此奇恥大辱的孫根茂當然不肯罷休,他動用了他的關系網,最終把方宏偉開除了。

無班可上的方宏偉迷上了推牌九,沒錢了就朝祁美玉要。在他們之間,常出現(xiàn)這樣的對話:

要是沒有孫根茂,你能當老師?你跟他那丟人事,以為我不知道?要不是攤上你這賤貨,我能丟了工作?

祁美玉不明白他丟了工作怎么會賴上她,說,你怎么這么說,連你都不信我?

你哪一點讓人信?一副騷X樣!

要不我不去教書了。咱們出去打工吧,怎么也能養(yǎng)活孩子。

去外面還不更瘋了你?

祁美玉只能在方宏偉的辱罵中當著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因為她一家三口還有婆婆都需要錢。她自信自己沒有做過對不起方宏偉的事情,她的冤屈終有一天會大白于天下。直到有一天,方宏偉跟幾個人在家里喝酒,祁美玉給他們端茶倒水。等客人走了之后,不知道方宏偉哪根筋不對勁兒了,他乜斜著眼看了半天祁美玉,忽然說,我看你一定是狐貍轉的。祁美玉還以為他開玩笑,回頭笑了一下,沒有搭腔。方宏偉說,你老這么對男人笑?祁美玉狐疑地看了一眼方宏偉,還是沒說話。方宏偉的聲音一下子大起來,我今天就叫了幾個男的,你瞧你那個騷樣!笑,笑啥笑?祁美玉還是沒說話,心里卻尖利地叫,該想個辦法了,日子不能這么過了。方宏偉哼地冷笑了一聲,腳步趔趄地跑到院子里,拿起一把鐵鎬,錛起院子里的滑梯來,錛一下,罵一句,我操你媽的!我操你老媽的!

祁美玉知道方宏偉的心病還是從孫根茂而來。她也顧不得臉面了,沖到廚房里,拿了一把菜刀,對方宏偉說,你不是認為我跟姓孫的不清不楚嗎?今天咱們就去說個明白!祁美玉跌跌撞撞地沖出去,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提把菜刀,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心里疼,她只想照自己的身上來一刀。然而,也許是下意識,她糊里糊涂真的跑到了孫根茂家。

孫家正在吃晚飯,一家人驚恐地看著提著菜刀的祁美玉。祁美玉凄涼地笑了一下,看了看身后,沒有方宏偉。她坐在孫家的門檻上,說,你們吃飯。眼淚就流了出來。孫家哪里還吃得下去飯,正對眼色,方宏偉趔趄著闖了進來,他怔了一下,嘿嘿傻笑了兩聲,就拽祁美玉起來。祁美玉躲過,猛地舉起菜刀,說,村長,我們家日子不能過了。我清清白白一個人,不能一輩子被誤會!說完,寒光一閃,已然手起刀落,雪白的胳膊上頓時血流如注。隨著鮮血奔流的還有她滿臉的淚水。

尖叫、嘶喊,咒罵、沖撞,亂成了一團糟。

祁美玉在大家的目光中,捂著自己的胳膊走向歇馬村的衛(wèi)生院,簡單包扎后回了家。

家里已經狼藉滿地。她徑直上了床,昏睡了兩天兩夜。在混沌的夢里,她見到了她娘王錦繡。她一向討厭她娘瘋瘋傻傻的樣子,在夢里竟鉆進娘的懷里哭了個酣暢淋漓。等她醒來,月亮在窗外淡淡地照射著,院子里的桃樹影影綽綽的,她的心竟出奇地平靜了下來。她想,她已經兩天沒上課了,就爬起來,頂著有千斤重的頭,慢慢地向學校走去。只有工作和學校尚能容納她的悲傷。

她不知道已經是夜里十一點鐘了,人們大都已經熟睡,歇馬村一片靜悄悄。深秋的露水很快打濕了她的衣衫,她也不覺得冷。說起來也真是巧,一切就好像是老天爺?shù)目桃獍才牛翘鞂W校的看門老頭生了病,劉大樹代替老頭在值班。祁美玉走到校門口,第一眼就看到了窗戶里的劉大樹。劉大樹也看見了她,驚奇地打開門,祁美玉身子一軟,就撲到了他懷里。

很多年之后,祁美玉總想起劉大樹的懷抱來。但她想不起來他懷抱的與眾不同,他的懷抱也許跟其他人的懷抱一樣,不值得信任,但也許有些不同。這使得她像懷念一塊她喜歡吃的梅花糕一樣懷念那個懷抱。方雪純聽到這兒,眼眉挑了挑,嘻嘻笑著問,那晚,你們做了些什么?

也許這個問題太敏感,不該由一個小輩提出來,祁美玉的眉頭皺了起來,說,啥都沒做。我們啥都沒做。不過,那一刻,真安靜。像死了那般安靜。

方雪純撇了一下嘴巴,像你這樣的老古董,就是想做也做不出來。但你是不是很愛劉大樹?

祁美玉苦笑了,臉上的皺紋仿佛在嘲笑方雪純言語里的輕佻,你接著聽啊。愛,愛是那么簡單的么?其實,我恨他。是他讓我的日子尤其難過。

祁美玉沉吟了一會兒,眼睛里忽然掠過一絲憂傷,幽幽地說,后來,他送給我一樣東西,你知道是啥嗎?是一本婚姻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我就像撕碎我在少女時代收到的情書一樣把這個四十歲男人的心撕碎了,當著他的面。我想,從今以后,我要習慣一種生活,沒有方宏偉的生活,我只當他死了。

然而,幾天后,劉大樹就托婚斤斤到祁喜子家提了親,要娶祁美娟。

祁美玉知道,他要爭取更多的機會靠近她。

祁美玉跟方宏偉分居了。一直到方宏偉死,他們都各睡各的。

不過,方宏偉不缺女人。二十一世紀初的中國農村已經放松了對男女之事的監(jiān)視,或者說已經有越來越多的新思想新觀念像風一樣刮到了這片原來封閉貧瘠的土地上。因為突然開采出鋅鐵礦,歇馬村一度很繁榮,方宏偉靠著在部隊上練就的一身腱子肉到鋅鐵礦里當了保安。從那時候開始,圍在他身邊的女人就絡繹不絕。方宏偉還經常把她們帶回家鬼混,跟他分房而居的祁美玉為了不讓鄉(xiāng)親們笑話,只得給他們一些錢,央求他們去外面吃,外面住。自己掏錢給男人玩女人,簡直前所未聞,可祁美玉不得不這么做。

有時候,方宏偉一身疲倦地回到家,端起飯桌上的碗就吃,祁美玉仿佛還能看到以前平淡生活的影子。但當方宏偉重重地一■碗,抹一把嘴就走,眼里絲毫看不見她和方雪純的時候,她眼里的光亮就在瞬間熄滅了。祁美玉覺得這樣也挺好,他們沒有沖突,沒有恩怨,方雪純在名義上還有一個爸爸。

有一天,方宏偉和幾個人押車送貨,在途中遭遇了泥石流,大卡車跌入了深不見底的大峽谷里,方宏偉等幾個人連個囫圇尸首都沒有撈到。

得知消息的祁美玉半天才從喉嚨里透出一口氣來。人總是這樣,就當死了的人真要死了,整個人還是被抽了筋般的空虛。方雪純再也沒有爸爸了。祁美玉呆呆地跪著,看吊喪的人來來往往,那些整天圍在方宏偉身邊的女人沒一個肯來看看他。

祁美娟和劉大樹也來幫她張羅,他們已經結婚兩年多了。他們奔忙的身影珠聯(lián)璧合,就像出入在自己家里,給祁美玉帶來一種錯覺。之前,他們也常來,劉大樹還和方宏偉對酌過幾次。有一回,劉大樹喝多了,大著舌頭勸方宏偉收收心。更多的時候,他保持沉默,他知道在方宏偉和祁美玉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深溝,就像她胳膊上的傷痕一樣永不會褪去。

方宏偉死了之后,祁美娟和劉大樹出現(xiàn)在她家的次數(shù)更多了。家里地里有什么活計,劉大樹不用招呼就幫著干了。中午,祁美玉做好飯,劉大樹和方雪純已經洗好手坐在飯桌跟前等著了,就像一家人。不過,每次上桌之前,祁美玉都會先安排方雪純去叫祁美娟。常常是三個人剛開始吃,祁美娟就風風火火闖了進來,一進門先嚷嚷,又做啥好吃的了?等等我!

祁美玉很滿足,生活慢慢平靜了下來。她天真地以為這種平靜會天長地久維持下去。

二零零四年的夏天,劉大樹的老父親一下子病了,病得還不輕。祁美玉拎了雞蛋去探望,才從一個鄉(xiāng)親嘴里得知祁美娟已經離家一個星期了,還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錢,老父親就是被她氣病的。現(xiàn)在看病的錢,還是劉大樹朝別人借的。祁美玉問劉大樹,祁美娟到底哪根筋不對了,劉大樹支吾著不肯說。

半個多月后,祁美娟出現(xiàn)在歇馬村街頭,渾身珠光寶氣,穿吊帶背心露臍裝,臉上五顏六色像涂了油彩。祁美玉剛從學校下班,看到祁美娟這個樣子,心里又高興又生氣,就催促她趕快回去,大樹一家子都快急死了。祁美娟一笑,從屁股后頭的挎包里掏出一張紙,朝祁美玉一揚,我回來就是跟他離婚的。祁美玉一驚,你拿走家里所有的錢去外面瘋了一趟,把老太爺氣得到現(xiàn)在還起不了炕,你還有理了?要離婚?祁美娟不再理她,扭著屁股往前走。祁美玉沖上前去,姐妹倆互相看了一瞬,妹妹眼里的輕蔑讓姐姐渾身的血直往上涌,她不知道自己何時抬起了巴掌,祁美娟說,你打啊,你打啊。你要不打,你就不姓祁!

正是黃昏時分,街頭閑坐的人很多,都齊刷刷跑了過來,有拉架的,有背著手看的。

靜謐中,“啪”一聲脆響震驚了歇馬村的黃昏。祁美玉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只聽祁美娟撕裂嗓子般喊,好啊,你真敢打我!你,你,你……你不是想知道我為啥拿錢跑了嗎?我告訴你,劉大樹跟我睡覺的時候喊的是你的名兒!我男人跟我睡覺的時候喊的是你的名兒!你一輩子要臉面,還不一樣是個騷X貨!

祁美玉只覺得腦袋里轟的一聲響,眼前金星直冒,她直挺挺朝后躺下去。

祁美娟和劉大樹離了婚。那次大庭廣眾之下的一巴掌,也讓祁美玉元氣大傷,她病了很長時間。病好后,人整個瘦了一圈。

夕陽映照著祁美玉已經蒼老的臉,她因為說了太多的話,嘴唇略顯蒼白。方雪純說,這下沒啥妨礙了,媽,你可以嫁給劉大樹啊。

祁美玉說,你懂什么!媽這輩子只有你爸爸一個男人,決不會再嫁人。

方雪純說,你知道你很荒唐么?為了別人的流言?

祁美玉說,我始終忘不了我十三歲的時候,街頭的人大笑著罵祁家的情景,就像在罵一群畜生。你太姥姥嫁了七處,你太姑姥姥是翠云樓著名的招牌貨。你大姨媽被強奸了,又紅杏出墻,自己吊死了自己。你三姨媽三十一歲才嫁人,嫁人不到五年就離了婚,整天打扮得妖精似的,一看就是跟她姑奶奶學去了。如果我再嫁了自己的妹夫……

祁美玉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第三章

祁美玉四十二歲的時候去了一趟上海。那是她第一次出遠門,一個人。絲毫沒有旅行的悠閑和快樂,她是找她的女兒方雪純的。方雪純和一個男孩子在高考前夕雙雙去了上海,把祁美玉氣得半死。不參加高考,近二十年的心血付之東流,無異于臨陣脫逃。與人私奔,置自己的名譽于不顧,無異于離經叛道,這都是祁美玉不能接受的。但不能接受也得接受,祁美玉躺了一天一夜后,還是掙扎著爬了起來,她必須把方雪純找回來,不能讓她在泥潭里越陷越深。正苦于無處尋找的時候,祁美玉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上面寫:請速到上海XXX賓館1203房間接方雪純。祁美玉在第一時間把電話打過去,已經關機。祁美玉第二天就坐上了去上海的火車。

作為一個母親,祁美玉覺得自己在對待方雪純情竇初開的問題上,做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方雪純早熟,上初中就和一個男生傳紙條。祁美玉是從方雪純的日記里知道的,當時她就控制不住自己,大發(fā)雷霆。方雪純擰著脖子不承認錯誤,還把自己倒鎖在屋里,一晚上沒出來。她不知道她母親有更多的招式。第二天早晨,送走方雪純,祁美玉就敲開了那個男生的家門,祁美玉也是做老師的,她不會像村婦一樣撒潑使刁,她是想有理有據地說服男孩的父母跟她一起防微杜漸。早戀這種事,一定要雙方都采取措施才行的。然而男孩的母親因為自己家牽涉進來的是個男孩的緣故,很是傲慢,對祁美玉提供的證據——從方雪純日記本上撕下來的一張紙不以為然。說,也不是什么大事。孩子回來,我說說他。

祁美玉對男孩母親的態(tài)度很不滿意,就說,這事兒還算小?都傳開紙條了!男孩的母親有些氣不過,爭辯說,傳紙條也不等于談情說愛啊。祁美玉把那張紙扔到男孩的母親臉上,說,別以為是個小子就能沾人家閨女的光!咱們走著瞧!

祁美玉加強了對方雪純的管教,方雪純帶鎖的日記本再也不放在家里了。但祁美玉自有祁美玉的辦法,她去找了劉大樹,劉大樹有個同學在初中教書,祁美玉請劉大樹給他的同學打個招呼,多注意方雪純的一舉一動。劉大樹不太積極,說,你管孩子那么嚴干嗎?祁美玉說,就是這么管,還出事哩!現(xiàn)在的女孩子跟以前可不同了,一點也不知道自尊自愛,她們哪里知道名聲對于一個女孩子是多么重要!劉大樹嘆了一口氣,說,你呀,讓我怎么說你好呢!

有一天,方雪純從學校里跑回來,臉上帶著淚痕,一進門就沖祁美玉喊,你能不能不發(fā)瘋?還讓不讓我讀書了?祁美玉正坐在沙發(fā)上剝毛豆,聽到這話,忽然把剝好的毛豆朝地下一扔,轉身進了屋。她不想跟女兒吵。她祁美玉的女兒就是恨她,恨毒了她,也不能不規(guī)規(guī)矩矩、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人!

方雪純上高中之后,祁美玉更加坐臥不寧,恨不得跟著方雪純到宿舍里住。好在宿舍里有電話。有一天下晚自習,方雪純接到電話,氣呼呼地喊,我死不了!你一天打八百個電話,煩不煩?電話“哐當”一聲掛了。祁美玉聽到那頭傳來“嘟嘟”的忙音,悵悵地掛了電話。

但還是出事了。千防萬防,還是防不勝防,方雪純居然在高考前夕跟一個男生私奔了。

祁美玉按手機上的地點一路找去,十幾個小時后她摁響了1203的門。應聲而出的方雪純一臉的大驚失色,媽,你怎么來了?祁美玉不理她,徑直往屋里走,她的樣子很明顯,就是要再揪出一個別的什么人。然而沒有。方雪純倒鎮(zhèn)靜了下來,冷冷一笑,說,他出去買東西了。祁美玉瞪著眼睛,半天才明白那個男生已經丟下方雪純逃走了,怕方雪純有個三長兩短,才發(fā)短信讓祁美玉來的。至于他怎么想盡辦法不露痕跡地套出祁美玉的手機號碼,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個事實是水一樣清晰的,那就是那個男生玩夠了方雪純,像玩夠了一個玩具,隨手一扔,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五個小時后,祁美玉和方雪純已經坐在返回河北的火車上了。方雪純一言不發(fā),雙目空洞。火車剛開始往前走,方雪純就捂著嘴跑出去了,祁美玉跟上去,發(fā)現(xiàn)她在衛(wèi)生間里吐。如此吐了兩三次,祁美玉沉不住氣了,凌厲的眼神刀子一般甩了過來。方雪純說,看什么看?我沒懷孕!還能不知道采取措施!這是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說出來的話嗎?祁美玉渾身打起了哆嗦,你怎么這么不知道廉恥?方雪純冷笑了一聲,我就是后悔沒一刀宰了那個王八蛋!祁美玉說,現(xiàn)在明白了吧,不自尊自愛就落這么一個下場!方雪純說,我怎么不自尊自愛了?我談戀愛怎么了?說著,眼光放過來,從上往下打量了一番祁美玉,冷笑道,誰都像你呀?冷血動物!我看該給你立一塊貞節(jié)牌坊!說完,挑釁地笑起來。

祁美玉忽然從方雪純的眼睛里看出她奶奶的影子來,那斜睨的神情活脫脫就是十六歲那年被她撕掉的她奶奶的照片,眼睛飛花,臉龐的肌肉上挑,嘴巴微抿,三分秀色,七分妖媚。祁美玉整個人就傻了。

暑假開學,方雪純被祁美玉逼著進了一所全封閉的補習班。一年后倒是規(guī)規(guī)矩矩參加了高考,卻沒考上一個像樣點的大學。自此,方雪純再不肯邁進學校大門一步,就在家里當待業(yè)青年。祁美玉沒事就給方雪純講她太姥姥和太姑姥姥的事情。起初,方雪純很愛聽,不斷地提出一些問題,比如,太姥姥怎么會嫁七處?都嫁了些什么人?太姑姥姥又怎么會進翠云樓?這些事都是當年祁美玉曾經問過她爹祁喜子的,有些事也許祁喜子根本就不知道,也許知道了卻不說,祁美玉也就無從知曉。不過,這些問題幾十年一直像蠶一樣啃嚙著她的心。后來,方雪純明白了祁美玉是為了借機教育她之后,就不愛聽了,她覺得祁美玉是舊思想舊觀念的衛(wèi)道士,不屑于跟她談話。

第二年春天,方雪純不顧祁美玉的反對,跟同村的一個女孩子一起去進修鐵路服務員,畢業(yè)后,順利分配到石家莊到太原這條鐵路線上,負責安監(jiān)工作。祁美玉的一顆心終于落了下來。

兩年后,正當祁美玉為方雪純的婚姻大事傷腦筋的時候,她接到了方雪純的電話,讓她第二天務必趕到太原XXX路XX號去。問別的,只說到了就知道了,電話里怎么也不肯說。祁美玉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一晚上沒睡著,第二天就乘車趕到了太原。等她摁響門鈴,眼前的景象讓她差點暈過去:方雪純快生了。她腆著比鍋還大的肚子,顫顫悠悠站在門口,還一臉的不耐煩,說,行了,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快生了,沒人照顧。媽,你幫幫我。祁美玉說,你幾個月沒回家,原來躲到這里養(yǎng)了個孩子出來。你是不是要氣死我?方雪純說,這有什么,你不希望有人叫你姥姥嗎?祁美玉眼里噴出火來,孩子是誰的?他怎么不來照顧你?方雪純說,實話實說吧,你看到我住的這幢樓了吧,這幢樓叫“二奶”樓,里頭住的百分之八十都是像我這樣的“二奶”。方雪純淡淡地看了一眼祁美玉,媽,像你這樣正統(tǒng)的人,是不是連“二奶”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小妾!我是一個老板的小妾!

祁美玉跌坐在沙發(fā)上。方雪純挺著大肚子,步履艱難地給她倒了一杯茶,開導她說,現(xiàn)在的社會,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怎么舒服怎么活。當然,你得有資本。你看這幢樓,繁華吧?能住在這樣的地方也要本事呢!我們不過是合理利用了自己的資本,我們有美麗的身體,他們有迷人的金錢,平等交換而已。祁美玉半天才從喉嚨里迸出來一句,孩子怎么辦?方雪純說,什么怎么辦?他會付撫養(yǎng)費的。祁美玉說,這孩子沒名沒分的,是私生子,以后怎么活?方雪純大笑,現(xiàn)在誰還講這個?私生的怎么了?有錢就好了嘛。現(xiàn)在有本事的二奶才能生孩子,大了好分他的家產嘛!方雪純一臉得意。

祁美玉聽得心慌氣短,一張嘴感到不對勁,臉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她中風了。趕緊叫了救護車,還是沒能及時得到控制,祁美玉的下半身失去了知覺,成了半身不遂。

第三天,七十多歲的祁喜子慌里慌張趕到了太原,祁美玉需要人照顧。那天晚上子夜時分,方雪純順利產下一個女嬰,雇了月嫂照顧。第十二天,祁美娟從深圳趕來,她披一頭金黃的卷發(fā),穿吊帶裝、超短裙,身上叮當作響的都是首飾,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手里牽了一條狗。她給祁美玉帶了一個大花籃,批評姐姐這么大的人了不會照顧自己;給小外孫女帶了一個從法國進口的洋娃娃,還給方雪純帶了一套產后保健衣。她撇著艷紅的嘴巴說她生意忙得很,明天就得飛回深圳。

晚上,在祁美玉的病房里,祁家人相聚了。上至已過古稀之年的祁喜子,下到剛剛出生十二天的小女嬰,祁家人難得這么全。要喝一點酒。既是為祁美娟第二天的遠行送行,又是慶祝小孩子順利出生,在石碇子村和歇馬村,剛出生的小孩子都是要在十二天的時候擺酒席的。然而,酒是苦酒,一輩子要強的祁美玉已經半身癱瘓,祁美娟飛來飛去的,也不知道到底在做些什么,而方雪純還沒有結婚,已經生下了孩子。祁喜子只消兩盅酒就灌醉了自己。他的意識卻分外清醒,他說,你們不是一直想知道雪純太姥姥和太姑姥姥的事情嗎,現(xiàn)在,我就講給你們聽。

祁家奶奶姓梅。嫁到石碇子村的時候已經四十一歲了。四十一歲的梅氏挽著圓溜溜的圓髻,穿著青色對襟小褂,一張略顯蒼白的小臉很清秀。看起來不過三十歲的樣子。她是嫁給祁太豐當小老婆的。祁太豐也并不是一個大財主,他沒什么錢,而且十年前已經娶了一個人高馬大的老婆,奈何老婆屁股雖大,卻不生養(yǎng)。祁太豐很不滿意,整天念叨著“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在家里摔摔打打的。后來,聽說清水縣有個女人很能生養(yǎng),剛剛死了丈夫,家里貧窮,無以為繼,就托人給討了來當小老婆。那時候,已經是民國二十六年了,三妻四妾的陋習正在廢除,但祁太豐這事實屬特殊,梅氏自己也樂意,只提了一個要求,每年年初要給清水縣她留下的兒子五十塊錢。親事的操辦很簡單,只雇了輛毛驢車,把梅氏和一個簡單的藍布包袱一并拉了來,就算完事了。

祁太豐上頭還有三個哥哥,下面有一個妹妹叫祁小云。家里人多地窄,能分給祁太豐的只有一間房子。梅氏來了之后,也只能住在那一間房子里。大家委實想不通二女一男在一間屋子里怎么睡,但三個人確實就這樣過了許多年。梅氏還給祁太豐生了一個兒子,就是祁喜子。

祁喜子十來歲的時候,祁家終于攢夠了另蓋一間房子的錢,祁太豐的兩個老婆才得以東宮西宮地分開住。

祁太豐的大老婆八十三歲那年去世了,祁喜子披麻戴孝發(fā)送了她。頭七過后,石碇子村的人們驚訝地看到祁喜子和他的兩個堂哥抬著一架披掛了紅綢子的太師椅,椅子上端端坐著一個整潔干癟的小老太太,她滿頭銀發(fā)上插著一朵鮮艷的紅絨花,口角含笑,眼角帶風,向街頭的人們頷首致意。七十歲的梅氏充滿了自信和驕傲,她向自己生存的土地無聲而威嚴地宣告,她有了合法的身份,她成了祁太豐合法的妻子,她乘著這架由太師椅裝扮而成的轎子堂堂正正做了回新娘。

從椅子上下來,梅氏老太太精神矍鑠,神采奕奕,她向人們講述了她這一生的經歷,從十歲給人當童養(yǎng)媳,十二歲被拐賣到他鄉(xiāng),十六歲生子,一直到四十二歲給祁太豐生了一個兒子為止,她這一生共生育十二個子女,嫁了七處人家。不是給老頭子當妾,就是給國民黨大兵不明不白地玩弄,只有老祁家給了她一個名分。

她撇著沒牙的嘴說,我的命苦哇。女人就不是人啊。不過,我這老不死的總算在死之前了了一個心愿,我也乘了轎啦,也當了新娘啦!她老淚縱橫,聲音嘶啞,要是小云活著,她不知該怎么高興哩!

祁小云自小就長得豐饒秀麗,討人喜歡,被祁家老太爺寶貝似的寵著,千挑萬選之后,在十九歲那年擇了一戶人家。出嫁那天,卻被幾個蒙面大漢截了轎子,祁小云被裝進一個麻袋里帶到了一座土匪山上。祁家一家人想盡了辦法,哭干了眼淚,奈何土匪山在山遙水遠的深山老林里,平日連只鳥都飛不進飛不出,隱匿一個人簡直像隱匿一只螞蟻那么簡單。這個以美貌聞名的女子的命運就此改變。

十年后,祁小云已經兒女成群,土匪頭子也對她放松了警惕。一個深秋的黃昏,祁小云終于等到了一個出逃的機會。她逃出地獄般的土匪山之后,又經歷了兩個月的討飯生涯,才找到了她的家鄉(xiāng)。她先去了十年前要嫁的那處人家,那里高門深院,門庭闊大,燈籠高掛,從院子里傳來陣陣歡聲笑語。她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剛好原來跟她相過親,又陪她一起吃過飯的未婚夫走了出來,她一眼就認出了他。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她也能一眼把他認出來。他曾經是她幸福生活的全部希望啊。可他已經認不出她來了。他像驅趕叫花子一樣,說,去去,一邊去!到別處要飯去!

祁小云含淚而走。到了石碇子村她家,她的父母都已仙逝,幾個哥哥分開另過,他們都對她的回來表示莫大的欣喜和歡迎,一家人抱頭痛哭。

時間長了,一切就都變了樣。祁小云在誰家吃飯,那家的嫂子就掛了臉,摔摔打打的。也不能怪她們,正是時局動蕩食物匱乏時期,糧食得一粒一粒算計好了才吃,憑空添這么一張吃飯的嘴,誰也不能等閑視之,嫂子們沒把她趕出去已經算不錯了。

有一天,餓得快要昏過去的祁小云被一個人領到了翠云樓。這一去,又一次改寫了她的命運。

祁小云命運坎坷,經多見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且長相嫵媚秀麗,很快成為翠云樓的紅招牌。大把大把的銀子流入她的腰包,她撿那些值錢的首飾帶給她的嫂子們,嫂子們連個笑臉都不給,把首飾從門洞里扔了出來。祁小云嗚嗚哭,她知道她們是嫌棄她做了這行了。可不做這行,難道還回去當土匪的玩物,被土匪打罵么?只有她四哥新娶的小老婆梅氏不嫌棄她,把她接到家里,給她煮面片湯吃。這是兩個怎樣的女人啊,她們常常對坐而嘆,聲音邈遠,仿佛兩棵會說話的苦楝樹。只是話很少。梅氏常說的一句是,小云,你要生個孩子才是,老了好有個依靠。祁小云就想起她留在土匪山的孩子們,神情就一下子怔怔的。

祁小云后來果然生了一個兒子,是給一個無嗣的國民黨官員生的。解放后,那孩子隨他爹去了臺灣,祁小云也因為翠云樓被取締,無處可去,吊死了自己。

祁喜子蒼老的嘴雖然闔住了,下巴頦卻止不住地抖起來。一個家族的歷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女人的歷史,女人的歷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血淚的歷史。然而,到方雪純這一代,已經失了況味。現(xiàn)在,方雪純也有了自己的女兒,到她那一代呢?

祁美玉出院后的一天清晨,一個老板模樣的人開車趕到了“二奶樓”方雪純家。他五十多歲的樣子,個頭矮小,滿臉皺紋,大腹便便,說話嗚里哇啦的,只看了看孩子,扔下一大沓錢就走了。前后呆了不到半個小時。第二天,方雪純雇了輛車把祁美玉和祁喜子送回了石碇子村。臨走前,祁美玉口齒不清然而一字一頓地說,雪純,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我管不了你。只求你別帶著孩子回石碇子村和歇馬村。讓我這張老臉還有個地方放。

祁美玉被祁喜子架著坐在車上,她的腦子里時而糊涂,時而清醒。清醒的時候,她腦子里始終盤桓著一個場面,那就是有一天,也許終會有那么一天,方雪純和一個可以當她爹的小老頭親親密密地并肩走著,方雪純懷里還抱著一個孩子,他們一臉炫耀地踏上了歇馬村和石碇子村,踏上了這片生她養(yǎng)她的土地,在人們的紛紛議論中,推開了她的家門。

她不知道自己會怎么樣。好在,她已經半身癱瘓了。如果全身癱瘓了,她就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了。

作者簡介:

梅驛,原名王梅芳,女,1976年出生,河北欒城人。作品見《小說選刊》《詩刊》《長城》《黃河文學》《短篇小說》《芳草小說月刊》《詩選刊》《綠風詩刊》等,部分作品收入小說、詩歌年選。中篇小說《藕兒》獲石家莊市第十屆文藝繁榮獎。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責任編輯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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