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槍
我說過,我們喜馬拉雅的哨兵都是小王子,包括那些被深雪覆蓋的哨兵。
直到現(xiàn)在,每當面對那些因受挫折而像得了失語癥的戰(zhàn)士,我還能想起他的樣子——他曾經在喜馬拉雅丟失一支槍,引起一支部隊劇烈地震。
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他首先是一個人找呀找,幾乎找遍了他白天黑夜所到過的世界,后來,一個連隊的人都跟著他找呀找,他們猶如星星點燈,找遍了喜馬拉雅——
他們在廢舊的倉庫里發(fā)現(xiàn)了一枚斷路的手榴彈。
他們在界碑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女人的一根頭發(fā)。
他們在連長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幾個能吹氣球的套。
他們在指導員的床頭柜里發(fā)現(xiàn)了他女兒的病危書。
他們大范圍的搜索把喜馬拉雅吵得狂風大作,雪花飄飄,但就是沒有那支槍的下落。從此,他被孤立了。等待他的是禁閉。然后,處分,回家……
所幸那個冬天,我看到了那支槍。
它被插在喜馬拉雅高高聳起的雪堆上,閃閃發(fā)光。不過,此時,他正在被遣送回鄉(xiāng)的路上,因為一支被他丟失的槍,從此他要像一顆被擊發(fā)出去的子彈,沒有星光的路上,他又能找到怎樣的目標?何處才是他的目標?我不知道,我該如何來敘述這支槍背后的故事。其實,這根本不算“故事”,在我看來,他算一個無心的大善者。喜馬拉雅的哨兵都是大善者,大善者從不會與人斤斤計較,所以我寫他的事情,也沒考慮要經過他的允許。但槍是從他手上丟失的,他一定知道槍的下落,可他寧愿為另一個人背黑鍋,哪怕犧牲掉自己的前程。
那個人是他的什么人?他用得著為他如此賣命嗎?說來,他也不是黑幫派的老大,也不是走私槍支彈藥的通緝犯,更不是人們想象的那種多么傳奇的厲害人物——他是喜馬拉雅的小王子,他比他更熱愛槍。
“哇,你的槍真漂亮,能讓我親手摸一摸嗎?”起初,他和小王子并不認識。每次都是他站崗的時候,小王子從雪地里跑出來和他說話。他不理小王子,不理就是拒絕小王子,理由很簡單:槍不離手,有命在手。這是每個哨兵都知道的崗哨規(guī)則。小王子只好失望地離去,同時對他也產生了很大的成見。一次又一次。小王子太不甘心了,因為小王子從沒遇到過對自己那么無禮的哨兵。
于是,小王子想方設法拿玩具跟他交換槍,但他依然拒絕。
最后的最后,小王子只得使出殺手锏,把所有自己知道的喜馬拉雅精彩的故事都講給他聽,講著,聽著,他就跟著小王子去了。他們在一起喝酒,在一起擦拭槍支,在一起臥姿裝子彈,在一起瞄準目標擊發(fā),在一起星月相伴,嬉笑打鬧,同床共枕??墒钱斞╋L吹過,他一眨眼,小王子就不見了……后來,他又開始了走,狂風卷起他綠色的軍衣,他的槍很冷,眼神也很冷,不知走了多遠,他聽見雪地里傳出一個更冷的聲音,他儼然覺得這是自己心底里曾經對人祈求過的聲音,“給我一槍,求求你,給我一槍,我從沒摸過槍?!庇谑牵炊紱]看那個聲音一眼,就把槍像丟一支煙那樣甩給了那個聲音,那動作比一位臨風而立的劍客還要灑脫。他走在曠野,感覺心也很冷,走著,走著,他發(fā)現(xiàn)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在走,他忽然停了下來。還是同一個聲音:“我的槍,我的槍,這本身就是我的槍呀!”他沒敢回頭,然后,一聲嘆息,繼續(xù)走,走著,走著,天就亮了,他發(fā)現(xiàn)槍沒有了。腦海里依稀只留下了一句,“給我一槍?!笨蛇@一切,當部隊相關人員對他審來察去的時候,他都一言不發(fā)。
他對小王子究竟有多少了解?
小王子究竟給他說了些什么?
也許,他不知從何提起,畢竟一個人醒著的時候是很難重歸夢境的??赡瞧植幌袷且粋€夢,如果僅僅只是一個夢,就不至于把槍也弄丟了;就算是夢,那么槍也是可以找回來的。誰也不敢保證,喜馬拉雅的夜晚不會發(fā)生那樣讓人捉摸不透的事,或許,那個夜晚的經歷,更適合他一個人收藏。在喜馬拉雅,許多事情的誕生是找不到解釋的,就像我不知從何敘述這支槍一樣。這不能怪他,在喜馬拉雅,哨兵不僅丟失槍支,許多時候,哨兵也把自己丟失。
我丟失自己的時候,我只知道我在凝望喜馬拉雅??珊枚嗍虑槲乙粫r半會都想不起來了。譬如,那個晚上,他給我講的遠遠不止這些。繁星、月亮、口琴、笛子、牧羊人、草原狼、羊羔花,還有子彈殼和小王子……我承認,我嫉妒,因為我被征服。
我眼前再次出現(xiàn)了他的樣子,木訥的表情里,偶爾閃過一絲神的光芒。他說他就要上車了,有個聲音在催他。我是在得知他將被遣送的頭一天晚上同他密談的。
后來,我來到了他支吾的那片地方,當那支槍顯現(xiàn)在我眼前的時候,陽光正一塊一塊地啃著厚厚的冰雪,下面原來是一座沒有名字的墳塋。我很想取走那支槍,背在肩上,但我沒有,我想讓一支槍陪伴小王子面對永遠漫長的孤獨和寒冷。這不僅是我一個人的心愿!
我踏著厚厚的積雪走了很遠,很遠,猛然停下來,才發(fā)現(xiàn)我沒有走出小王子的眼睛——他像一個心事太多的老人在雪地里看著我。
“你知道那個連隊都有些什么特色的人物嗎?”我當然還想知道喜馬拉雅更多不為人知的事情,更想探聽到有沒有人認識他說的小王子,但我從不提那支槍。我問起曾在他們連隊呆過的老連長。他面色慌亂地說,好多人都說那個連隊發(fā)生的人和事有點新和奇,不過我倒從沒遇到過。在我任職期間,好像有一件遺憾的事情,我一直記得很清楚,新戰(zhàn)士剛到連隊都喜歡老兵的槍,他們好像都會一齊圍著老兵呼喊,老兵,把你的槍借我玩玩好嗎?最終,他們理所當然都會得到自己的槍,那高興的樣子,比我們小時候吃肥肉打牙祭還幸福,一晚上都抱著自己的槍興奮得睡不著覺呀。你等等,說到這兒,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什么人?他叫什么名字?我比老連長著急多了。
老連長點燃一支煙,吐出幾個沉悶的煙圈,慢悠悠地說,這個人有點奇怪,他從沒像別的戰(zhàn)士那么積極地讓老兵給他玩槍,他當時立在墻頭,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地看著站崗的老兵,然后“嘿嘿”一笑,好像他沒把槍放在眼里一樣。他的平靜讓人懷疑他似乎對槍很不感冒,他什么也沒說,笑瞇瞇的,扭頭就走了。
我說莫非他對大炮,對坦克,對導彈,對飛機,對原子彈這些龐然大物更感興趣?你想過嗎?這一切,你都想過沒有?我很想知道,作為帶兵人,你對一個真正的哨兵其內心世界到底了解多少?
哎,不敢說有太多了解。你一定感覺我這人很不稱職,對吧?不過,我知道,只要進入部隊的熱血青年,沒有哪個戰(zhàn)士是不熱愛槍的。那個表面對槍不太熱情的戰(zhàn)士,其實他內心對槍的渴望是無比熱烈的,他幾乎每時每刻都念著他的槍,你信嗎?當連隊正要給他發(fā)槍的時候,他住院去了。當寫著他名字的槍被一輛東風牌卡車運下喜馬拉雅,快要送到他手上時,他仍不停呼喊著“給我一槍”,然后,慢慢閉上了眼睛。
太陽,向西向晚
他在村頭坐了多久,也許只有風聲知道。但誰又愿意讓風去揭穿一個人的皮下組織呢?在尼西,陪伴他的只有一枚熟得泛黃的太陽。從未失約的光芒鉆進他破洞百出的衣裳。難道太陽就一定知道他疼痛的神經?那個坐落在尼洋河偏西的村莊,名字叫永久。它讓我在離去之后長時間懷念一個老人的同時,懷念起一輛丟失在青春路口的自行車,而在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村人們當時管那玩意兒叫洋馬兒。那時,我并未走出的村莊名叫“潮水屋基”,人丁興旺,洋馬兒的聲音成了一種表象富裕的點綴。
永久村頭有塊大經石。上面長了一個大大的腳印。傳說是某個歷史時期里的人物踏過的歷史印痕。因了傳說,經石天天散發(fā)出熱烈的思想。至少坐在它上面的那個人可以輸送一點太陽的余溫給它,讓它體味一下人通過光接收到熱能的深刻而又簡單的感受。還有一棵樹,只有一棵樹,它站在他身后,掛著幾片殘缺的滄桑與幽幽的藍天無語地對視著。他聽懂那些很近又很遠的神秘而誘人的語言了嗎?那么多像樹葉一樣斑駁的日月都被風卷走了,年華變成了無效的回憶,他吸著鼻煙,靜默的表情一如成熟的青稞。
有烏鴉在叫。不止一只,是一群。它們從低矮的林子里像是突然接收到了什么信息一涌而出,鋪天蓋地的叫聲像電影細節(jié)里的某個散場。他一口一口慢慢吸著鼻煙,一點一點細細感受這些情景??瓷先ィ@些情景十分平常,平常得就像習以為常的每一個虛設的下午,陽光照例不用刻意相許地來到他的身旁。但對一個旁觀者而言,這些情景該是油畫的一種景致,我很喜歡列賓的畫,很耐看。他在這畫一般的景致里坐了多少年?他何時可以走出這畫里的景致?或者他自認為在畫里看到的景致漂亮嗎?這一切我十分感興趣,但又不好意思去問他。
唯有問問太陽。
可太陽的態(tài)度多數(shù)時候是緘默的。
有沉重的喘息走來。他看見一頭牦牛。太陽在牦牛嶙峋的脊背上涂了一層厚重的光暈。牦牛走過的地方,青稞地在深深地震顫著,像歷史的回音。天邊有一朵紅云在重重地感嘆。他看見牦牛身上那繃緊的力量,他想起了微笑的麥芒。他伸手去搭理牦牛,無奈牦牛一閃而過。他無聲地嘆息。他想起了他與牦牛曾一起走過的日子。如今他老了。牦牛比他衰老得厲害。他還有力量伸出手去阻擋風聲,可牦牛老得瞄一眼他的眼力也沒有了,它已經到了毫無所求的地步,它還能找到自己的去處嗎?
所有的青稞地都空了,大地上的金黃不復存在。
村莊遺棄了青稞。烏鴉們開始囂張。稍稍年輕一點的人都進了小鎮(zhèn)。一河之隔的小鎮(zhèn)。他們換了一種口味,開始吃大米。他們賣一個熊掌可以維持一個秋天的正常秩序。掘一根蟲草可以頂幾十個糌粑的能量。采一枝靈芝可以換回一袋大米或青稞。他們把穿了幾輩子的清灰氆氌徹底換成了亮堂堂的西服。
他只顧吸煙。在太陽的照耀下,他的臉怒放成了一朵燦然的格桑,頭上掛著已經被他溫暖得冒熱氣的雪霜,手上蹦突著堅韌頑強如巖石上長了一千年的根脈,裸露著頸下的是消褪了光澤并已侵蝕了銹跡的古青銅。多少代人的村莊了,新人舊人換了一茬又一茬,誰也沒料到,這人會換得不知不覺就沒了幾個影兒,最后只剩下了一個老人和一頭牦牛。他懶得去一回小鎮(zhèn),盡管小鎮(zhèn)就在河的彼岸。他不愿去想象那里會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他只知道那里的天地很小,只有兩條主要街道。站在十字街心,向四個方向望去,便可看到鎮(zhèn)外在陽光的火焰中滿山幻動的流沙。他偶爾抬頭,嗅到了太陽催香的一座雪山。那飄香的金黃與靜寂的銀白,曾注入過他許多年少的歡樂。他曾在山上打過柴禾,套過灰狼,射過野豬,摘過花果,逗過紅狐,擒捕兔子……他曾把那雪山高高地踩在腳下,也曾把那雪山緊緊摟在懷里。他曾枕著那雪山夢他心上的格桑,也夢他的白馬,然后坐在馬背上從山口的這頭遙望山口的那頭。但幾十年過去,他怎么也沒有走出那一步遙望的距離。如今,什么也沒有了,只有太陽沒有背棄他。他只能憑借回憶在溫熱的太陽下觸及他眼中蒼老的雪山,他的心里從沒有過的冰涼。
所有的往事都像云煙一樣飄走了,又自然地回到那個刻有輪回圖的鼻煙壺里。一個人的事兒和一座村莊的事兒相差不多,一個鼻煙壺就足夠濃縮了。那些往事的味道和燃燒的煙絲相似,很容易回味,但不適合與陌生人分享。
烏鴉們多次合謀偷襲他,都被風中的飛雪一陣嘲笑,宣告失敗。
此時的太陽就那樣不依不舍地凝望著他。像一根繩索牢牢地牽住他的思緒。他面對太陽,皺紋里凝固了太多依戀與深情。太陽啊太陽,你總會落下山去,就像每天他總會自覺地回家一樣。他覺得太陽和他的生活并無區(qū)別。但他不知道太陽會不會像自己的心境一樣常常莫名地復雜。難道太陽也會像人一樣生病嗎?有時他感覺像是聽到了太陽在呼喊他的名字。他在一塊經石上坐久了,就得站起來,挪動一回身子,然后起身向村莊的那頭徑直走去。他不愿跟隨太陽而去。他畢竟有他自己安排的井然生活。明天按時出門,那時的心情像是經過夜晚的月光漂洗過的一樣,很新鮮,很有頭緒,不會像此刻歸去時的心境如地上跳躍的鳥兒般零亂不堪。
太陽往臉上施了一層朦朧的化妝品,成了夕光。像紅得發(fā)紫的血。亦如他的臉??蛇@樣的色彩雖然相同,卻無法合理流動。分離只在一瞬間。只是夕光總是一點一點地擴散,從他的瞳孔里呈現(xiàn)出不斷模糊的一團絳紅,光陰似箭,一支一支地從他的頭頂加速地射出去。
河流如血片。山坡上的那頭牦牛望著不死的天空,發(fā)呆。
他看著帶血的夕光,就想起了那些尖銳得像一根根針刺的麥芒。他的心很疼。他用一只手捂住胸口。然后,徹底轉身,用他淡淡的哀愁與濃濃的夕光告別。風輕輕地卷走了地上的落葉,他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轉身,望著我。
前十五年,他問我。
中十五年,我問他。
后十五年,是我問他?是他問我?還是他不問我?
我停在他的背影里,猶如停在異鄉(xiāng),看見霜降似大雪。村莊在隱沒。我抱也抱不起,我抱也抱不動,他的村莊比我重。我心上的故鄉(xiāng),我的潮水,我斷裂的世界……不知他明天是否會在太陽升起以前遠望小鎮(zhèn)過尼洋?有時真想追上去問問他,你坐在太陽里究竟看到了什么?可每次欲言又止的時候,一個老僧侶的話就會降臨在我來時的路口——
你的未來像不像他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太陽成熟了就要墜落。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