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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身約會

2010-12-31 00:00:00孫紅旗
啄木鳥 2010年8期

認(rèn)識薛尤明,是在我調(diào)入政治部宣傳處以后,那時,薛尤明負(fù)責(zé)的版面有一個與警察合辦的欄目,我負(fù)責(zé)給這個欄目供稿。

在我的印象中,薛尤明是個內(nèi)斂的人,平常不善言語,工作一絲不茍,交友謹(jǐn)慎小心。與薛尤明交往的一年多時間里,我們合作得很好,我覺得薛尤明這個人踏實、真誠,是個讓人放心的人,與這樣的人交往我覺得安全。

后來我調(diào)離了政治部,離開的原因是因為評選市里的“十佳青年”。領(lǐng)導(dǎo)讓我負(fù)責(zé)操作此事,我利用全市的網(wǎng)管,通過網(wǎng)吧給唯一的民警候選人點票,統(tǒng)計的結(jié)果是這名警察的得票數(shù)超過了全市總?cè)丝诘陌俜种澹@個結(jié)果嚇得組委會領(lǐng)導(dǎo)們瞠目結(jié)舌。其實,我動機純正,只是用了評優(yōu)行業(yè)里慣用的技巧,卻成了部里的一大笑話。就這樣,我被下派到市局刑警支隊當(dāng)了刑警。在支隊,領(lǐng)導(dǎo)要求我發(fā)揮現(xiàn)有的特長和社會資源,指派我干內(nèi)勤兼管支隊的宣傳,我死活不肯,只寫我感興趣的稿件。支隊長擰不過我,把我分到了大案隊當(dāng)偵查員。

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后來,我與薛尤明也有過一些接觸,通常是偵破了有意思的大案以后我為他撰寫稿子,因為是自己主辦的案子,所以稿子寫得有聲有色、精彩紛呈,并引起了廣告商的注意,薛尤明主管的版面也成了《江都日報》不錯的賣點,我也成了小有名氣的撰稿人。

直到薛尤明出事,我回想起與他交往的日子,覺得是一段有意思的時光。

調(diào)到大案隊后,我常在外面出差搞案件,生活被切割得亂七八糟,寂寞里常常想起薛尤明,不時給他打個電話。每次薛尤明一開口就“等著你的稿子呢”,這幾乎成了我們通話的開場白。但是半年以前,我們通話少了,每次通話薛尤明總是很激動,像是有很多話要說卻又不知道怎么表述,猶如一個尿急過頭的人站在尿斗前撒不出尿來一樣。薛尤明的異常狀態(tài)并沒讓我在意。薛尤明的工作壓力大我早有耳聞,工作的壓力常常來自無端的刁難,刁難他的人居然是他的上司。薛尤明平常不喝酒,但酒量不小,只有我請他的時候他才喝一二兩。酒后的薛尤明往往會顯出沮喪而流露出只言片語。那時我對他的苦楚沒多少概念,因此也沒勸過他。我知道他有一個精明強悍的妻子,妻子繼承了父親的遺產(chǎn)后突然從江都市冒出來,對他的溺愛讓他享受不盡。我常拿這個話題調(diào)侃薛尤明,后來我才察覺到薛尤明對這個話題有一種本能的抗拒,他一皺眉頭我就知道他心情不快。薛尤明和其他人一起吃飯滴酒不沾,這成了我們之間的秘密,到了場面上,通常是我?guī)退麚躐{打圓場。薛尤明常說:馬兵最能理解人。說這話時他的神情專注,流露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激。薛尤明是這么一個人,細(xì)膩、敏感,往往會忽略他給別人的卻牢記別人給他的。

最后見到薛尤明是在他出事前的兩個月,也就是我主辦江都搶劫出租車并殺害司機和兩名乘客的案件以后。這是一起流竄犯作的案,市內(nèi)的調(diào)查結(jié)束后要赴西北摸排。憑我的經(jīng)驗,知道這一去的歸期無法預(yù)測,行前我約了薛尤明。那天薛尤明氣色很不好,說自己一夜沒睡。薛尤明是不太愿意向外人袒露心聲的,哪怕是對我。薛尤明常說,像他這種只會干活不會生活的人沒有朋友,如果不是因為工作關(guān)系,將會與我這個唯一的朋友失之交臂。我不想解釋,對薛尤明而言,任何解釋都是多余的,他只相信看到的或是親身經(jīng)歷的,并對這種經(jīng)驗作出自以為是的判斷。至于其他,他總是在接近前就打上了一個結(jié)實的問號。這也許是薛尤明自我保護的方式,因此我覺得薛尤明一直生活在驚恐不安之中。分手的那天薛尤明破例多喝了幾杯,他臉上泛著一絲絲紅,說話的聲音也大了許多。這是我們認(rèn)識以來第一次見到的。我能看出,薛尤明是想借酒消愁或是發(fā)泄一通,當(dāng)我問及發(fā)生的事情時,薛尤明卻只字不露。我覺得薛尤明像個受到驚嚇后變得自我封閉的孩子,不僅生活在驚恐之中還生活在夢幻里,他時常流露出本能的質(zhì)樸,實際上妨礙了他正常的思維與判斷。

那天我是下決心要和薛尤明好好聊聊的,一是我們多日不見,二是我要出遠(yuǎn)門并且歸期不定。此前我一直在想:薛尤明生活無憂,他的收入差不多是警察的兩倍,妻子不僅是老板而且對他溺愛有加;孩子讀三年級,成績很好,雙方父母健康,都爭著溺愛這個孩子。這樣的家庭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已經(jīng)超前進入了小康,何憂何愁之有?但這次我覺得他的心態(tài)有問題。

我以為了解薛尤明——男人傷心不外有三:失戀、當(dāng)不上官、賺不到錢。其實,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讓我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大錯特錯。從根本上說,我對薛尤明一無所知,薛尤明也從未把我當(dāng)成真正的朋友,他之所以對我說那些聽上去貼心的話,是因為他沒有更多的人可以傾訴,而至少他也覺得,與我說點兒心里話同樣感覺到安全。我一直在想,薛尤明甚至也不了解他自己,他對自己的任何一種可能性都處在無知且沒有預(yù)見的狀態(tài)之中,這種心態(tài)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往往缺乏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因此對可能產(chǎn)生的結(jié)果通常是信馬由韁。

可惜,最后的一次談話被我的提前出發(fā)驟然中斷了,沒想到在省外一干就是兩個多月,直到我接手薛尤明的案件,才知道了他的很多事情……

因為與案件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許多事情都是在斷斷續(xù)續(xù)中拼湊銜接而成的,到了最后,我對薛尤明的看法有了一個基本的輪廓。

那天,薛尤明從部主任辦公室出來,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倦。編輯工作干了十多年,他早沒了原先的激情。在他的心目中,報紙本來像一片肥沃的田野,自己是辛勤的園丁,園丁耕耘著土地,一年四季望著擠擠挨挨的莊稼,聞著香飄十里的揚花,心中蕩漾著一種神圣。現(xiàn)在,他覺得報紙編輯就是一種職業(yè),一種平常的工作,一種機械的拼版,所有的勞動只是為了保持每天每張報紙版面的平衡與美觀。當(dāng)下,薛尤明覺得連編輯都不會做了,常常有一種倦怠,一種恍惚,以致每次部主任審稿時都能在他編輯的版面上找到錯誤。部主任說:“你還沒老,就有癥狀了。”

薛尤明剛過而立之年,這個年齡和老不老的挨不上邊,但部主任說他“有了癥狀”以后,讓他失眠了好幾個夜晚。薛尤明失眠是因為從妻子燕玲嘴里聽到相同的話,這讓他嚴(yán)重地感覺到自己的確是有了癥狀后才倦怠于與妻子的房事的。燕玲說:“你是突然衰退,連個過渡都不給我。”此時,薛尤明坐到電腦前,屏幕里隱隱約約映出他略帶倦意的臉孔。這篇稿子涉及家庭婚姻,主人公是男人和女人。男人富有,女人漂亮,富有的男人愛拈花惹草,漂亮的女人想得到天下所有男人的愛,夫妻的心態(tài)奠定了家庭悲劇的基礎(chǔ),于是發(fā)生了千百年來總在重復(fù)發(fā)生的慘案。

薛尤明從頭到尾把稿子讀了一遍,末了,思維進入了潛邏輯軌道……

“你的面龐像是潔白的月亮,那兩片玫瑰色的嘴唇像微微綻放的花瓣,我無法抵制自己的欲望,印了上去……”

有人在薛尤明桌子上重重地叩了兩下,薛尤明抬頭,是部主任唐西伯。唐西伯用一種古怪的眼光看著薛尤明,讓他覺得很不自在。薛尤明輕輕咳嗽了一聲,攏了攏思緒,在用手揉搓雙眼時,就聽到唐西伯捏著嗓子像鴨子一樣的聲音:“做夢吶?”

薛尤明苦笑著答:“按您的要求正趕著改稿呢。”

部主任唐西伯推開桌面上的報紙,一屁股坐到薛尤明辦公桌上說:“我要是你呀,早撂挑子了,做點兒自己想做的事,免得看別人的眼色行事。再說了,你又不缺錢。”

聽了這話薛尤明不高興了,他認(rèn)真道:“這與錢有什么關(guān)系?”

“少來。”唐西伯用手指戳了戳薛尤明腦門,從口袋里抽出一支煙點上,而后漫不經(jīng)心地拍拍薛尤明的腦袋不著邊際地說:“家有嬌妻,美艷動人;職業(yè)強人,財源滾滾。呵呵。”唐西伯俗氣地笑著跳下桌子,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薛尤明在唐西伯背后翻了他一眼,其他編輯沖著薛尤明笑。

案發(fā)以后我才知道,部主任唐西伯和薛尤明妻子燕玲是同學(xué)。據(jù)說在班里,唐西伯成熟最早,也是第一個被同學(xué)拿著“小紙條”曝光的學(xué)生。出賣唐西伯的是當(dāng)時的校花燕玲,這事讓唐西伯恨死了燕玲。直到高中畢業(yè),都沒跟燕玲講上一句話。但燕玲的小蠻腰老在唐西伯面前扭動,若即若離;唐西伯像是被逮住的老鼠,任憑貓戲弄著卻無力反抗,他又愛又恨。這些事在第一次的同學(xué)會上被起哄著抖摟了出來。那時他們都已是大學(xué)畢業(yè)并且有了自己的家室。唐西伯趁著酒興把燕玲拉到一邊問道:“在高中時,你對我有過那意思沒?”燕玲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遞過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于是唐西伯回憶起學(xué)校里的一幕幕細(xì)節(jié),燕玲閃著白皙的皮膚和細(xì)長的手指,常常亮給他的側(cè)臉或在他面前不經(jīng)意的扭動……這一切,都是為他創(chuàng)造的。于是唐西伯?dāng)喽ǎ嗔嵬瑯訍壑约骸?/p>

那以后,唐西伯從一家街道辦事處調(diào)到報社當(dāng)部主任,成了薛尤明的頂頭上司。唐西伯看著薛尤明問:“你就是燕玲的老公?”薛尤明點點頭。唐西伯臉上滑過怪怪的笑,說:“好,往后多多支持。”

薛尤明每天一個版,是日報的看點,因此領(lǐng)導(dǎo)特別重視,要求也格外高。薛尤明平常接觸的稿件多是愛情婚姻家庭方面的,所有的家庭悲劇從產(chǎn)生到發(fā)展通常是多條途徑一個模式,每個家庭的破裂似乎都在重蹈覆轍中演繹著相同的悲劇。

說薛尤明“受氣”,其實受的就是唐西伯的氣。部主任的職權(quán)不僅可以任意改動他的文字,還掌握著文章的生殺大權(quán)。這常常令薛尤明措手不及。薛尤明明白,不是唐西伯做得不對,而是唐西伯的刻意要求超出了報紙本身的需要和受眾的希望。再說,換上的稿子說不上比換下的稿子好,唐西伯強調(diào)的理由無非是擺他主任的譜,而且,當(dāng)薛尤明知道唐西伯和燕玲是同學(xué)并且暗戀過燕玲后,總覺得唐西伯的刁難有一種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味道。

領(lǐng)導(dǎo)卻說:部主任對編輯的稿件要求嚴(yán)格,天經(jīng)地義。

這天,在下班前最后的時間里,薛尤明改完了稿件,上傳到制版間便如釋重負(fù)。他有一種瞌睡的感覺,并且很希望有一張床。他頭腦里常有床的概念,床的另一頭系著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女人,這個女人清瘦白皙,溫順典雅,像嫦娥般圣潔,這個古怪的念頭常在他潛意識里涌動,有時還相當(dāng)熾熱。可每當(dāng)他刻意想捉住它時,所有的畫面旋即在無聲無息間溜了,留給他的只有沮喪與空白。

處理完手中的稿件已是下午六點,薛尤明還不想回家。后來我知道,薛尤明不想回家不是家里沒有溫暖,而是暖得讓他窒息。電腦前的生活占據(jù)了他大部分時間,他似乎習(xí)慣了面對這種冷漠而又熾熱的世界。薛尤明說過:回到家里不僅不能放松,反而持續(xù)了辦公室里的另一種緊張與別扭。他要經(jīng)受住妻子燕玲無休止的溺愛與莫名其妙的盤問,就像她盤問公司產(chǎn)品質(zhì)量與銷售狀況一樣;而后是漫無邊際的嘮叨與數(shù)落。他覺得不論在家還是在報社,都受著一種無形的擠對,這種擠對令他心力交瘁,他從來沒有感受過生活的輕松與快樂,除非他獨自坐在電腦面前。

“……知道嗎?乳房的形狀,乳頭和乳暈的大小、色澤,都在某種程度上暗示著女性性格和個人的命運。擁有茄子狀乳房的女人各方面表現(xiàn)得都很好,她們熱愛生命,充滿激情,性欲較強,幾乎所有和她們在一起生活的男人都會變成她們的御用品。”

“在說誰呀,討厭。”她漂亮的臉上微微泛紅。

“我老婆,泰盛公司副總經(jīng)理。”

“不許提她,讓我心懷羞愧。”

“嘿嘿,你信么?玫瑰色乳暈顯露的是溫柔、真誠和善良,就像你。你別笑,真的。你笑起來真好看……”

電腦前的薛尤明正沉溺于幸福之中,唐西伯再次敲打他的桌子。

“生根了?女人可要急了。哈哈。”

薛尤明如夢方醒,用怨艾的目光扎了部主任后背一眼,噓了口氣,收拾東西關(guān)掉電腦離開辦公室。

他真的需要一張床,一張能夠橫睡直躺陷進他整個身軀的大床……

后來我判斷,薛尤明辦公室的生活大致如此,他就像一部機器每天看稿改稿編稿,把全部的才華與熱情都投進了方塊體的文字里。這些都是在事后調(diào)查訪問中得到的。我能理解薛尤明的感受,平時在我和薛尤明的交往中,尤其是在酒后,他也流露過一種厭倦的情緒。事后我才知道薛尤明的這種情緒的確不是我原先想象的空穴來風(fēng),而是有著很深刻的心理因素支撐的,只是當(dāng)時無論是我還是薛尤明自己,對這種情緒判斷都不如現(xiàn)在來得清晰。但話說回來,認(rèn)識自己相對于認(rèn)識別人更加困難,而且,路總是自己選擇的,尤其對成年人而言。

那天,薛尤明的妻子燕玲回來很晚,這對薛尤明來說是常有的事。

薛尤明坐在書房電腦前約半個時辰,從鏡子里發(fā)現(xiàn)了燕玲的影子。燕玲常像幽靈一樣悄悄走進書房,讓薛尤明心懷恐懼。薛尤明在電腦旁邊放置了一面鏡子,他在鏡子里發(fā)現(xiàn)了燕玲的影子,而后更換了主頁,回頭咧嘴道:“嚇我一跳。”

“你沒辦營業(yè)執(zhí)照,就營業(yè)了吧?”

“我敢么?”薛尤明不快地扭回身子。

燕玲沒在意他的回答,兩只胳膊從后面摟著他,細(xì)細(xì)的手指探進他的胸口。薛尤明即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別別,我累了。”薛尤明試圖避開妻子湊過來的嘴和熱烘烘的呼吸。

“我不累么?我一整天就像在碼頭上搬物件一包接一包的。上午九點前準(zhǔn)備資料,九點后與外商談判;十一點,到碼頭監(jiān)督裝船,辦理出運手續(xù);下午一點,經(jīng)理會議,商討新產(chǎn)品的市場開發(fā);四點,接待客戶,參觀產(chǎn)品生產(chǎn)線;五點,碼頭驗貨,進入保稅倉;六點,開部門會議,布置下一步工作;七點與客戶一起用餐,這期間還審核了八份文件,報送各類報表十份。晚上幾乎是筋疲力盡地開車回家,老公告訴我說他累了,開不了船了。”燕玲一邊數(shù)落著,靈巧的手已經(jīng)撫摸到薛尤明的腹部。

薛尤明聞到燕玲噓出的熱氣有一種渾濁的酒味兒,感到了惡心。他輕輕抓住燕玲的手臂,從電腦椅上站起,望著燕玲說:“我的確沒那種心情。”燕玲的臉陡然變色,轉(zhuǎn)而冷冷地說道:“沒那種心情?當(dāng)初你怎么來著?現(xiàn)在工作環(huán)境好了,收入增加了,本該加大投資求得更大的效益,可你說沒那個心情了!是船體漏了還是動力不足?別不是想換新船了吧……”

“什么‘換新船’?胡說八道!”

燕玲一聽火了,嚷道:“好一個薛尤明,你敢說我胡說八道!即使你是經(jīng)理,我還是你的董事長呢,反了你!敢當(dāng)面羞辱我,我怎么個胡說八道了?你看你,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就蔫了似的,產(chǎn)品質(zhì)量沒問題,銷售市場也暢通,你能說出個理兒么?這金融危機還有個預(yù)兆,你蔫得連個過渡都沒有。你說,你這是怎么弄的?你當(dāng)我是白癡呀!你們男人十有八九都好這個,像客戶總想買便宜新鮮的貨物。告訴你薛尤明,我燕玲的投資是要回報的,不然我做什么生意!我可不是好欺負(fù)的,你想背地給我使壞讓我感情破產(chǎn),我就讓你把日子過到頭,停你的原料,凍你的賬戶!”

那時,薛尤明垂著雙手站在燕玲面前,妻子發(fā)火的時候他只有像小學(xué)生一樣低著頭忍受著謾罵不開口。近半年來,妻子借題發(fā)揮不止一次了,如果薛尤明頂嘴,那一夜他就別想合眼;妻子鬧騰得累了,話的尾音還沒收盡,呼嚕便跟著上來了。但燕玲并不喜歡這樣,她是希望薛尤明頂撞的,這種頂撞會引起燕玲的不快,但會讓她更加亢奮激越,這是這個精力充沛的女人所需要的效果。

燕玲數(shù)落半天,見薛尤明不回答更加氣憤,扳過他的臉道:“沒理了吧?有理你還不翻天!沒理你就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壓你榨你了?你要明白,我能造出產(chǎn)品,就能把產(chǎn)品毀掉!”說完氣呼呼地離開書房,“嗵嗵嗵”走進小客廳,猛地拉開冰箱取出一罐飲料,打開電視機,把聲音開到了五六十分貝。

巨大的噪聲讓薛尤明無法平靜,他像一只緊張的兔子,急促地想找到一個洞鉆進去。他關(guān)閉了書房門,高音的尖銳與低音的震蕩反而把整座房屋變成一個巨大的音箱,震撼人心的旋律在他胸腔里回蕩,把自己變成了一面篩子,通體的窟窿讓所有的興致在毫無保留中流失。薛尤明覺得在家里丟失了安全感,丟失了家庭固有的怡然與溫馨。他有一種疲憊于沙漠里的行人對綠色的渴望,希望出現(xiàn)山林、溪水、微風(fēng)與啼囀不息的鳥鳴。而這一切現(xiàn)在只能在夢境里尋覓。情急中,薛尤明進入了休眠狀態(tài),這是他在驚雷般的生活里尋找到的一個滋養(yǎng)空間,一座倉皇中的避難所,那里有安詳與靜謐,還有柔情與溫馨……

“還記得第一次見面么?”

“當(dāng)然記得,情始于你處,即將見面,用激動這個單詞掩飾不住我更多的情緒了,你摁響門鈴的剎那,我所有的細(xì)胞都沸騰地捧著玲瓏剔透的愛,把羞澀的我推向門前……”

“真美,那時你緊張、興奮,流動的目光和情不自禁的情態(tài)讓我感到了你的純情,我們似乎沒有企圖,但此情此景把我們推到了夢幻般的境地。我多想把那一刻永久留住,哪怕是切去一生的記憶……”

“當(dāng)你緊緊擁抱我的時候,你知道我想什么,我想融化在你的身體里……”

“你的唇香甜柔軟,第一次吻到它我似乎喪失了意識,那時我內(nèi)心出奇地平靜,我希望自己永遠(yuǎn)蕩漾在那片玫瑰色的柔情里,像輕柔縹緲的霧,慢慢在你懷里融化掉……”

“親愛的,我離不開你。”

“我同樣離不開你,親愛的……”

“親愛的,我們生死相依。”

后來我知道,薛尤明常常忘記自己醒來和睡著的時間,真實的時空通常是混淆不清的,他常把真實當(dāng)做夢幻,又把夢幻當(dāng)做真實,仿佛兩棲動物,把夢幻與真實揉搓在一起,編造出許多清醒后難以核對的細(xì)節(jié)。這也許是薛尤明的不幸,也許是他的幸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精神空間,用什么樣的元素去填補這樣的空間,不是別人能夠支配并且也能讓自己覺得滿意的事情。

薛尤明是被一個沉重的物體壓著胸口、喘不上氣后憋醒的。那一瞬間,他還覺得有一股磁力極大的黑洞在吞咽著他的下身,令他產(chǎn)生快感;他腦海里變幻著無數(shù)的畫面,最后鎖定在一張柔和的臉上,那張臉輪廓模糊,肢體豐滿,蕩漾著性的色彩,他極力地將身子靠上去,越靠越緊地直到真空;他感覺到了體內(nèi)無數(shù)細(xì)胞在呼喊在沸騰,踴躍著向著既定的方向擠壓,一股富有強烈生命質(zhì)感的熱流噴射而出。薛尤明在暢快的同時,被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愕然間他睜開眼睛,當(dāng)意識逐漸恢復(fù)的時候,他看到的是妻子憤怒的臉。

妻子像騎士一樣將薛尤明騎在身下,令薛尤明透不過氣來。

“敏是誰?”

薛尤明憤怒地掰開妻子的手道:“深更半夜發(fā)什么神經(jīng)!”

妻子沒有理會地追問道:“敏是誰?”

薛尤明推開妻子,翻身坐起:“你有完沒完!”

“這里和我親熱,那里你喊著別人的名字,我能完嗎?”妻子的嗓門更大。

“親熱”?薛尤明覺得這詞好陌生,他和妻子近半年沒有親熱了,有很多次,妻子的熱情就要融化了他內(nèi)心的冰川,可他就像一根曬干了的茄子。妻子呼吸急促,手忙腳亂地折騰著,最后憤怒地漲紅了臉。她狠狠地扇著他的耳光:“你死了算了!” 薛尤明不是沒有努力,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妻子的手法可謂是嫻熟老到,越是這樣,薛尤明越是覺得失去那種淳樸與自然,越是本質(zhì)的東西越是難以偽造。

薛尤明一次次地失敗了!

那天晚上,薛尤明沒有意識到妻子說的和她“親熱”。他隱約做過一個夢,這個夢讓自己渾身松軟,這是妻子說的“親熱”的結(jié)果嗎?妻子在他睡夢中的行為讓他極度反感,薛尤明像個被強奸的少女,有一種羞愧與絕望的感覺。他覺得妻子不但性變態(tài),甚至是卑劣了。妻子才剛剛開始,無休止的盤問和糾纏像暴風(fēng)驟雨般沒有一秒鐘的間隙,薛尤明被攪和得天昏地暗。想想這一生將沒有白天黑夜地被糾纏下去,剎那間他心里騰騰地生出一股殺氣來:沒有道德與法律的底線——我要殺死這個女人一百次!

我無法知道薛尤明的這種想法妻子燕玲是否知道了,也無法了解到燕玲得知薛尤明這種想法后的反應(yīng)。總之,事發(fā)后我從唐西伯那里了解到的情況證實了我的一些可怕的猜測。

我了解唐西伯以后,覺得他是個社會轉(zhuǎn)型期孕育出的一個不正常的嬰兒。唐西伯的行為與傳統(tǒng)的道德底線格格不入,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唐西伯的思想發(fā)育與社會轉(zhuǎn)型期道德規(guī)范的變化成正比。我想,唐西伯式的人物,在這個社會能夠生存,這僅僅是社會轉(zhuǎn)型期的副產(chǎn)品,不代表主流。

第一次看到唐西伯是在我處于極度失控中,那次差一點兒要了唐西伯的性命。

唐西伯高高的個頭頂著一顆大腦袋,頭發(fā)濃密粗黑,相貌堂堂,可謂是一表人才。沒人知道唐西伯怎么調(diào)入街道辦事處成為公務(wù)員的,直到唐西伯當(dāng)上報社編輯部主任后,別人才知道他的來頭,并且知道報社只是唐西伯的一塊跳板。唐西伯的來頭其實很簡單,他的妹妹是常務(wù)副市長的“二奶”。據(jù)說,唐西伯發(fā)跡前曾找過齊半仙算過命,其手相、面相、生辰八字的結(jié)果只有一個指向:一生只能是個鼠命。唐西伯不信,甚至公開說齊半仙徒有虛名,是個招搖撞騙的主兒。齊半仙可謂是市里的紅人,市里當(dāng)官的十有八九都向他討教過,個個被點中要害。直到唐西伯成了公務(wù)員并且當(dāng)上了街道辦事處副主任,才開著轎車找到齊半仙要說法。沒想齊半仙閉門不見,于是唐西伯在門外破口大罵,好一陣子齊半仙才叫人送出一帖符子,讓唐西伯回家后拆開。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的唐西伯哪能由得別人擺布,當(dāng)下拆了符子,看定了寫的,頓時面容蒼白,雙腳一軟,倒地便拜,把頭磕得雞啄米似的。齊半仙再也不肯見唐西伯,唐西伯也沒把齊半仙符子上寫的內(nèi)容告訴過別人。

編輯室是個大屋子,有二十多個工作位,屋子緊挨著走廊,用玻璃隔著,里外的舉動一目了然。穿過編輯室是主任室,唐西伯就在里面辦公。

這個星期六是唐西伯當(dāng)班。

唐西伯忙完了手頭的活,在椅子上呆呆地坐了一會兒,開門出來。

傍晚七點,次日的報紙程序已經(jīng)走完,大樣上機,編輯室里沒人,唐西伯走過薛尤明的電腦桌前猶豫著停了下來,然后倒退一步,打開電腦。好長時間唐西伯一直在電腦里搜索,最后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只精制的U盤,插進USB端口,下載著剛剛找到的資料。做完這一切,唐西伯關(guān)掉電腦,臉上泛著抑制不住的興奮。一起身,看到清潔工王媽臉貼在玻璃上張望,擠得變了形的鼻子和眼睛嚇了唐西伯一大跳。

唐西伯拉開編輯室的門,王媽歉意道:“是唐主任,我當(dāng)……”

“有點兒工作,加個班。”唐西伯若無其事地笑笑,往電梯走去。

事發(fā)后我找過王媽,她把當(dāng)時的情景說得清楚而又肯定。

上了車,唐西伯打了手機,響了半天,對方電話沒人接聽。唐西伯一笑,收起手機,把車子開到城南柳河邊的“召南齋”附近。泊好車,走進“召南齋”。這里是市里一個極幽雅僻靜的去處,老板是陜西鳳翔一帶人。古時鳳翔叫“召南”。據(jù)說《詩經(jīng)》“國風(fēng)”里就有“召南”篇,“維鵲有巢,維鳩居之”,意思說“喜鵲筑巢在樹上,布谷飛來就居住”。唐西伯對《詩經(jīng)》并沒有研究,他覺得那都是些“清談之風(fēng)”的作料,與他前程利益沒任何關(guān)系,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進了“召南齋”,檀香裊裊,典雅的古瑟渾厚凄婉,極富質(zhì)感,唐西伯有一種身置異地之惑。人就是這么一個奇怪的動物,就說這店老板,大字不識幾個,能把這地方收拾得人模狗樣極有地域文化特色,并且招徠顧客成群,還不是抓住了“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聲,鼻之于嗅”的人之常情啊!

“召南齋”超凡脫俗,到這里的客人通常是有身份的人,除了政府官員和生意場上的商賈之外,還是情侶幽會的佳地。唐西伯要了個小間,一身秦裝的女侍隨后走了進來。選了茶與點心,點了菜肴酒水,特別囑咐女侍把酒燙了。唐西伯本想和女侍調(diào)情,目光在她胸口刮過,見她胸脯干癟,猶如沒發(fā)酵的面包,頓時沒了興致。再次拿起電話,按了重?fù)苕I,里面?zhèn)鞒鎏莆鞑煜さ牟殊彙?/p>

“我撥了兩次。” 唐西伯說。

唐西伯不待對方說什么,搶著道:“我在城南‘召南齋’,暖了酒等你……不不,除了那事我們就沒別的可談了。”唐西伯一笑,一副賣弄關(guān)子的調(diào)侃。

“這就對了,不見不散。”

關(guān)掉手機,一種得意之情油然而生。這天下的事說不太清,想當(dāng)年,那女人多傲慢呀,盡管心里也喜歡,她卻從不肯表露甚至不拿正眼看人。這也罷了,她憑什么把他用心寫的信當(dāng)眾曝光,這不僅灼傷了他真摯的感情,更重要的是傷害了一個男人的自尊。那時,他真的恨死她了,日日夜夜在他的頭腦里過濾著一百種甚至是上千種的報復(fù)方案。比如,給她施上催眠術(shù),讓她成天圍著自己轉(zhuǎn),以此抬高自己;又比如,給她喝上迷魂湯,讓她當(dāng)眾給他下跪,以此撫慰受傷的心靈;還比如,給她使上神功,讓她鬼使神差地扒光自己的衣服,以此羞辱她。他對自己所有的報復(fù)計劃都十分贊賞,并且成天沉迷于報復(fù)效果的亢奮中。有很長一段時間,唐西伯對她又愛又恨,他無法舍去那雙明亮的眸子,那白皙的皮膚和渾圓的胸脯,這一切不僅在白天而且常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只是她任何時候都不屬于他。直到高考前,他的心才轉(zhuǎn)向一日緊似一日的復(fù)習(xí)中。

秦姑輕輕地叩了一下門,恭敬地迎進燕玲。

燕玲看到唐西伯沒多少笑臉,矜持地放下包。

“燕玲呀,你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我沒時間陪你閑聊。”燕玲說。

唐西伯笑了,說:“都說女人心中有愛人就漂亮,這么多年過去了,燕玲的愛情之花還一直盛開不敗呀。”

“說事吧。”

“畢竟是女強人哪,辦事干脆利落。”

燕玲勉強地笑笑說:“有時間好好陪你聊,唾沫都能淹死你。”

“那敢情好,我把自己泡在你的唾沫里,洗個‘美女唾液浴’。”唐西伯說完哈哈一笑。

“如果沒事,我先走了。”燕玲說著站起身子。

唐西伯連忙叫道:“別別,我知道你工作忙,也是想讓你放松放松,這不,自個調(diào)節(jié)沒事找樂子嘛。”

“那好,現(xiàn)在說正事了。”燕玲依舊不肯坐下。唐西伯起身伸手要拖,燕玲甩甩手,坐到了椅子上,一雙漂亮的眼睛盯著唐西伯。

唐西伯嘖嘖有聲道:“當(dāng)年要是用這樣的眼光看著我,哪怕你把我的情書曝光一百次,我也不放過你。”

燕玲“撲哧”一聲笑了。然后嗔怪道:“貧嘴!”轉(zhuǎn)而說:“你有什么消息?”

唐西伯回望四周,從袋里掏出一個精制的U盤,在燕玲面前晃了一下說:“倒是有一點兒,不知對你有用不。”

燕玲伸手要拿,唐西伯收回了手,幾分動情地望著燕玲的眼睛說:“想你想得不行……”

燕玲伸手奪過U盤,起身就走,快到門口時對仍舊望著她背影的唐西伯回頭一笑道:“有你忙的。”

唐西伯起身跟到門口,直到燕玲上車響了一聲喇叭他才一轉(zhuǎn)身,打了個響指,不管不顧地?fù)е毓糜H了一口,興高采烈地回到了桌子上,自言自語道:“你再忙,也該看好后院不是。后院起火,怎么有心思在前方打仗?”

那時候,兇殺案的外調(diào)進入膠著狀態(tài),天空仿佛失去了亮色,街道兩旁的樹木總是靜止的,再也聽不到鳥和蟋蟀的叫聲。我們每天的工作就是跑派出所查暫住人口和旅館信息,或是到車站、機場等公共場所閑逛,回到賓館總是喝水不甜,吃飯不香。

星期六,機關(guān)部門休息,整個城市都在騷動。我們跑了一個上午,個個筋疲力盡,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我提議泡賓館不如看看“五泉山”,可以瀏覽風(fēng)景,說不定還有歪打正著的機會。說到玩兒,沒一個同伴響應(yīng),我想,枯燥的工作已經(jīng)把偵查員人性中的那一點點人文感悟洗刷得干干凈凈,個個懶于工作以外的閑事。也許,沒走進這個圈子里的人并不明白,刑警這行十有八九乏味得很,排查摸底,蹲坑守候,絕大多數(shù)的時間和精力都浪費在奔波的途中和否定的嘆息里,哪怕是案件的轉(zhuǎn)折和有計劃的緝捕,也是被藝術(shù)家濃妝重抹并且夸張了的版本。這世界在刑警看來是蒼白的,他們受到太多的刺激而漸漸變得麻木不仁,常年與罪惡打交道讓他們心里永遠(yuǎn)徘徊著一種黑暗,所有的感官似乎不再能感受到這個世界還存在著美,平常人生活中的快樂元素常被刑警們看做是矯情作態(tài),他們的自我調(diào)節(jié)系統(tǒng)在不知不覺中遭到最嚴(yán)重的侵蝕,心態(tài)無一例外地朝著更加陰暗的方向行走。很少有人明白這個道理,而明白的人也很難擺脫來自職業(yè)的無奈與磁場般的引力,更可悲的是他們的盲目自信完全排斥了所有對自身缺陷提出的疑問,他們是心理上亞健康的群體。沒人理會這些,更不會有人承認(rèn)這些。

有時,刑警的娛樂方式很簡單:打牌與喝酒。

不去“五泉山”,大家說找個清真館吃羊肉。因為隨時可能出擊,酒沒敢多喝,回到賓館大家又開始打牌。我愛吃羊肉,偏偏不愛打牌,又忍受不了房間里濃烈的煙草味,只得躲到隔壁的房間里看電視。電視中的商業(yè)廣告促使我不停地更換頻道,但除了廣告,其他幾乎全是膚淺無聊的搞笑節(jié)目。百般無聊中,我想該給家里打個電話,其實我不想妻子只想聽聽三歲女兒興奮地叫“爸爸”聲。和妻子通話我有一種自卑感,我常年在外出差,每次回去總是熱情勃發(fā),她卻是哼哼一聲都不肯,像是在忍受著我野蠻的折磨,這種冷漠讓我意識到我的粗野近乎于動物。開始我并沒有在意,對自己因為外出辦案而忽略照顧妻女感到內(nèi)疚并且加倍愛惜妻子。于是每次回家總會帶上許多吃的或是衣服什么的,如果時間不允許,回到本市也要匆忙買些妻子喜歡的果脯,然后告訴她這是出差地的特產(chǎn)。不想妻子精明得很,早就看出了我的把戲,只是一直不屑戳穿我。后來發(fā)現(xiàn),妻子對我?guī)У臇|西幾乎沒有動過,尤其是經(jīng)過幾個大男人參考都說好得不行的衣服妻子從來沒穿過;而妻子添加的另幾件新衣服和幾樣不知何種材質(zhì)的首飾既美艷又般配,這讓我和妻子在做愛時的冷漠進行了比較:這漂亮的打扮顯然不是沖著我來的。

我忍著情緒給家里打電話,沒人接,心想星期六也許在她媽家,再把電話打到岳母家,還是沒人接。我心存疑慮撥通爸媽的電話。爸媽說安安沒來過,問我什么時間回去,我知道我媽會問個沒完,說聲快了,便匆匆掛了電話。

快了,誰知道呢。

隔壁房間里的聲音很高,副支隊長不善玩牌,每次都挨罵,挨罵了他還玩,只是永遠(yuǎn)不會進步。熱熱鬧鬧的爭執(zhí)突然襯出我的孤獨,這種孤獨像是由來已久,而此時襲上心頭夾著濃烈的苦楚,傷感中我想起了薛尤明。我突然覺得薛尤明在我離開時的情緒和我現(xiàn)在的心情一模一樣,同病相憐的感覺讓我一把操起電話。我希望他在辦公室,那樣,我和他可以多聊一會兒。可是辦公室里沒人,接電話的說他今天沒版面;電話打到手機上也沒人接聽,我每隔兩分鐘重?fù)芤淮危ρτ让鞑唤与娫挼脑蛄谐隽嗽S多種可能,恍惚間竟然睡著了。

我是被急促而又凌亂的腳步聲驚醒的,驚醒時還聽到副支隊長低沉的呵斥,呵斥里夾雜著我的姓名。我一翻身坐起,本能地操起枕頭底下的手槍,副支隊長撞了進來:“快走!”

雖然副支隊長只說了兩個字,嚴(yán)峻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一行四人沖出賓館,上了已停在門后的面包車。這輛車是從支隊帶出來的,為了不暴露目標(biāo)專門更換成當(dāng)?shù)氐拿裼门普铡?/p>

車上副支隊長說,三名殺人嫌疑犯在火車站出現(xiàn),當(dāng)?shù)鼐秸沁呞s,現(xiàn)在車站派出所一名民警正盯著他們。

我們熟知三名犯罪嫌疑人的畫像,毫不夸張地說,我們五人中的任何一名偵查人員哪怕是在茫茫人海中,只要看到其中的一名犯罪嫌疑人就能一眼認(rèn)出他來,更別說他們?nèi)送瑫r出現(xiàn)。

我和副支隊長先下車,只要發(fā)現(xiàn)犯罪嫌疑人,我就悄悄聯(lián)系外頭的力量。兩個多月來我們來過很多次,站內(nèi)像往常一樣熙熙攘攘,除去攢動的人頭就是大包小包的物件。轉(zhuǎn)到第二個候車大廳,我一眼就看到了右前方那三個短發(fā)的兇殘的青年,我扯扯副支隊長的衣角,他顯然也看到了,轉(zhuǎn)身走了出去。大廳里的椅子背靠著背,擠擠挨挨坐滿了人,這種狀況動起手來必須迅雷不及掩耳,在兩三秒鐘內(nèi)解決問題,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繞了一圈,佯裝是找位置的旅客,走到三名暴徒身后的椅子邊,剛好有一名干部模樣的男人的包裹占著一個座位,我說:“對不起。”那男人看了我一眼,挪開了背包。三名暴徒顯然感覺到了什么,中間的一名扭過頭來,我沒理會,背對著他一屁股坐下。我能感覺到副支隊長他們從兩邊運動,只要五米之內(nèi)暴徒?jīng)]有行動,我們便成功了。一切都發(fā)生在瞬間,幾乎是同時,暴徒開始察覺,我們的人箭一樣從兩邊射向暴徒。也是同時,我猛一站起,順勢推開身邊的男人,左手緊緊地箍著中間那名暴徒的脖子,右手攥著那家伙伸向腰間的手。兩邊的暴徒還沒來得及站起身子,就被撲上去的我的同伴制伏,戴上了手銬。我們從三名暴徒身上搜出兩支仿“六四”式手槍和一把鋒利的刀子。

幾秒鐘時間內(nèi),所有的旅客幾乎都來不及反應(yīng)。被我推開的男子從地上爬起,愣愣地望著我,我抱歉地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一名年輕的警察匆匆跑過來說:“你們來得真快,市局的同志半個鐘頭都沒到。”

我說:“我們兩個多月前就到了。”

當(dāng)我們把人帶到車站大門口時,看到市局的副支隊長帶人趕來,看到我們抓了人,虎著臉說:“你們冒險了!”副支隊長上前和他握手并解釋著什么,然后一同上了他們的車。

對被追捕殺人犯罪嫌疑人的訊問通常比較簡單,他們所有的防線都押在不被抓獲的心理要求上,一旦被擒,所有防線隨之坍塌。訊問僅用了三個小時,三個小時內(nèi)犯罪嫌疑人并不知道我們是哪里的警察,這不合規(guī)矩,但可以讓犯罪嫌疑人摸不著頭腦,交代我們沒有掌握的案件。結(jié)果不出我們所料,三名犯罪嫌疑人不但交代了在江都市的搶劫殺人,還交代了其他兩起搶劫殺人案。現(xiàn)在最嚴(yán)重的問題是千里押解,五名警察輪著開車需要兩天兩夜,我們分分秒秒都不能松懈,而三名犯罪嫌疑人完全可以以逸待勞。說白了,五人當(dāng)中一個開車,三個人一對一地看著,每次只能有一個同志在副駕位置上休息。為了安全起見,除了手銬,我們專門購買了腳鐐,如果不能把他們固定在面包車的后座上,上了高速,任何一名犯罪嫌疑人一頭撞向駕駛員,必定車毀人亡!

沒什么譜可擺,按照預(yù)定的計劃和行駛的路線,嚴(yán)格執(zhí)行五個人輪流開車、行駛速度、看守、吃飯、上廁所時間的規(guī)定。兩天兩夜到達(dá)江都市正好是星期一晚上九點四十五分,比原定時間提前了十五分鐘。

辦完看押手續(xù),精神松懈了下來,個個覺得腰板酸痛。我說開車先送你們回家。副支隊長卻說得由他把每一位同志安全送到家才放心。我說我送你們吧,我還得給女兒買點兒吃的。同事說得了吧,又哄老婆呢。我沒心情爭辯。副支隊長說:買什么我也陪你。

到了只剩下我和副支隊長兩人時他才嘆息說:“做刑警的老婆不容易,好好安慰雪琴。”

不知為什么,聽了這話,淚水直往眼眶里涌,我把頭扭向窗外,窗外燈紅酒綠,吐著醉人與愜意;情侶挽著胳膊緊挨著,臉上充斥著陽光與幸福;攜家?guī)〉姆蚱拊谏痰昀镞M進出出,調(diào)皮的兒女或挽著父母的手,或前竄后追傳著父母低聲的呵斥與銅鈴般的笑聲。多彩的轎車游龍般地滑動,讓寂靜的高樓與連綿的街道變得飽滿并且富有彈性,都市的夜生活剛剛開始……我看著看著竟然雙眼模糊,有幾粒淚水飄落在車窗的玻璃上。

“我也要買點兒什么,老夫老妻愈覺得珍貴。”副支隊長甕聲甕氣地說。

我買了果脯,同時給女兒買了和她一般高的大娃娃。副支隊長先回到車上,我問他買的什么,他用嘴努努后座的袋子,我拿出一看,竟然是透明的文胸和內(nèi)褲,那種東西只有二十多歲的姑娘才穿。副支隊長自嘲地笑了,說:“你知道,你嫂子身材很好,這么多年來我想見卻從沒見過她穿過這種性感的東西——嫁給警察可惜了。”

我喉嚨像被骨頭鯁住了,一路無話,車子一直開到我家樓下,我抱著娃娃一身風(fēng)塵走到單元下回過頭來,副支隊長朝我擠了個鬼臉,倒車走了。

后來我想,如果抓獲犯罪嫌疑人晚一天或者訊問時間拖一天,如果我第一個回家或是沒去商店買東西,一切都可能沒來得及發(fā)生。但是所有的結(jié)果都是“因”的歸宿,避開了今天,那么,明天后天呢?“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呀。

開門進去,聽到的是一聲短促驚叫,接著是凌亂的動靜。我放下東西推開臥室的房門,妻子雪琴和一個男人正赤裸著驚詫地望著我。

接下來的一切全是空白。很久以后我才想起,當(dāng)時我從腰里拔出手槍,一步跳到了那個男人面前用槍頂住了他的腦門。但是我不明白當(dāng)時為什么沒扣動扳機,否則我即刻從警察淪落為一名罪犯。是什么樣的意志中止了我的行動,顯然一切都在茫然之中。后來我相信,任何一種殺戮都包含了對社會的仇視,不管這種仇視來自意識還是潛意識,社會讓他失去了第二種選擇,殺人只是一種暴發(fā)方式。也許我內(nèi)心沒有仇恨以至于在我完全喪失理性的時候,沒有扣動扳機。

在我清醒的瞬間,我看到那個男人襠下的尿順著大腿流了下來,而后在腳板周圍的地板上淌成一圈弧線,他戰(zhàn)栗不止的雙腿正逐漸彎曲。這時候我突然聽到妻子雪琴大叫一聲:“唐西伯,你這個軟蛋!”同時妻子撲向那個叫唐西伯的男的,一把將他推倒在地。

我不知道自己怎樣離開了房間,也不知道那晚我睡在哪里。第二天一大早我出現(xiàn)在辦公室的時候,支隊長看到我的臉色嚇了一跳說:“馬兵,這次行動把你累成了這樣嗎?”

我苦笑了笑。

支隊長又問:“下面的案子要不要再接?”

我有氣無力地問:“什么案子?”

“你的老搭檔死了,懷疑他殺。”

“誰?”

“薛尤明。”

……

后來我知道,星期一薛尤明沒上班,星期二也沒來。部主任唐西伯詢問他身邊的同事,同事說沒看見。星期一的談版會雷打不動,版面編輯必須到場,但薛尤明卻沒來,電話沒人接。正遇上唐西伯心情不好,逮著副主任罵了一通,走進辦公室。

昨晚的事唐西伯始料未及,不僅驚險而且威風(fēng)掃地,讓他在雪琴的面前出了丑。在雪琴看來,他唐西伯相貌堂堂才華橫溢,于人于事游刃有余,是個戴著光環(huán)的人物。但在關(guān)鍵時刻卻弄得失魂落魄,讓人大跌眼鏡。唐西伯清楚記得,那短短的時光里真是身不由己,一驚一顫,那尿滴滴答答就流了一地。不過后來想想的確后怕,那警察是瘋了,瘋了的警察手里有槍,只要他的手指輕輕一扣,他的小命就完了。唉,玩女人畢竟為了快樂,為快樂把性命搭進去太不值得,何況天下的女人多得是。問題是那個警察會不會再追究,追究起來又該怎樣應(yīng)付,這想法攪了他一晚上。好在讓唐西伯踏實的是,他們之間的事一開始就是雪琴主動的,他有許多證據(jù)表明了這一點,尤其是雪琴的裸體照片。從照片拍攝的角度和她豐富多彩的姿態(tài)不難看出,唐西伯為雪琴拍攝這些照片時她是極其快樂的。沒錯,一個警察,但一個警察首先是男人,一個男人對妻兒和家庭是有責(zé)任的,那個叫馬兵的警察沒有盡到責(zé)任,就難怪他的妻子坐到“召南齋”尋求歡樂了。這樣說來我唐某人做的是好事:幫助那個不盡職的丈夫解決他妻子的憂患并且送之快樂,天下事就這么奇特。最后唐西伯?dāng)喽ǎ蔷飚?dāng)時沒扣動扳機,就不會在事后給他帶來太多的麻煩,他唐西伯是無辜的。想到這里,唐西伯打了個響指,剛想坐到椅子上起身又折了出來,看著還在發(fā)愣的副主任道:

“今天一定要聯(lián)系到薛尤明。”

坐回椅子上,唐西伯輕松了許多,進門時的不快被堅定的信念卷走了。他先沖了茶,茶葉是昨晚喝剩下的。唐西伯喝過夜茶,他說過夜茶不僅營養(yǎng),而且像成熟的女人,一個眼色、一個小小的舉動都能讓對方心領(lǐng)神會,堪稱味道精湛質(zhì)地絕優(yōu)。對女人的心理,唐西伯是有研究的,這種研究十分管用。唐西伯以為最易得手的不是那種貌似放蕩不羈、語言充滿挑逗的女子,而是那種舉止端莊、言語矜持、不茍言笑又有責(zé)任感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對婚外戀的感悟往往是一片空白,恰恰需要他唐西伯這種相貌堂堂、言詞高雅的男人來開發(fā)。或退、或攻、或冷、或熱,或嬉笑怒罵見機行事,或悲苦哀啼收放有致,其樂無窮。唐西伯主攻的對象通常是有美滿家庭的女子,與這樣的女子交往安全可靠沒有糾纏或是無后顧之憂,因此,唐西伯從來不碰單身女子。

一百個女人一百種味道!唐西伯常說。

沖完茶水,唐西伯呷了一口,然后自嘲地一笑,唱了句《十八摸》里的詞:“伸手摸姐脅肢彎,脅肢彎彎摟著肩。”他舉杯又喝了兩口茶水,咂咂嘴打開電腦,從一個隱秘的文件夾里找出那份文件,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我認(rèn)識一種花,我無法叫出她的名字,我只能聞到她的芬芳。我把她比作春天的蘭花,我把她比作夏天的睡蓮,我把她比作秋天的海棠,我把她比作冬天的臘梅。只是無論怎么比較,都比不上你的完美與芬芳,都無法表達(dá)我心中對你的愛意。”

“白癡,只會玩弄筆墨!”唐西伯一笑操起電話,門卻被突然撞開了,編輯部副主任一臉著急地闖了進來。

“驚慌什么!”唐西伯不悅地問。

“主任,不好了,薛尤明被殺了!”

“有這事?”唐西伯問。

“警察都到報社來了,總編叫你過去呢。”副主任道。唐西伯一聽這話,心頭一顫,臉色刷青。

說實話,發(fā)現(xiàn)薛尤明死亡的時候,我們正押著三名犯罪嫌疑人連夜往江都市趕,支隊沒人告訴我們這個消息。直到星期二我到支隊上班,支隊長才說薛尤明死了,并且不能排除他殺。驚詫之余我沒法告訴支隊長或同事們頭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我內(nèi)心依舊充滿了憤怒與沮喪,有一股惡氣窩在我的胸口,卷來陣陣疼痛,我只有拼命地想著兒童時期快樂的事,想著與薛尤明的交往的單純,想著見到薛尤明時拼命地把自己喝醉以此減緩內(nèi)心的痛苦。我知道木已成舟,妻子是早有準(zhǔn)備并且希望東窗事發(fā)的,不然不會公開穿戴唐西伯給她買的衣服和首飾,這似乎是一種挑釁;只是妻子沒想到她所器重的男人原來只是個軟蛋,這個軟蛋在關(guān)鍵時候嚇得流了尿,這樣想來妻子的憤怒是事出有因了。

我讓我媽帶好安安,讓妻子他們自個折騰去。于是當(dāng)支隊長告訴我薛尤明死了時我大吃一驚,本想與薛尤明喝個痛快,現(xiàn)在得到的消息是他死了。支隊長看我愣在那兒問我要不要接案,我沒有猶豫說接。我與薛尤明有特殊的關(guān)系,我不得不擔(dān)任這起案件的專案組長。

天下的事有時真的不可思議。

現(xiàn)場在城南柳蔭公園內(nèi),那里有一座假山,四周是遮天蔽日的古木群,地下是萋萋的芳草,古樹圍起的空間不大但有些詭異,從外頭看去是個極其隱蔽的地方。有一棵古樟粗大怪異,形狀似倒地的老人,樹的主干龜裂枝條彎曲蒼勁,一根碗口粗的樹丫橫空而出離地約有三米,薛尤明就吊在這棵樹枝上。薛尤明的死本可理解為自殺,靜謐的樹叢和綠色的草地沒有流露殺氣,空氣也清新,樹枝離地約三米余,繩索使用的是活扣,并且通過偵查實驗判定,只要能夠攀上掛繩索的樹枝,就能夠在沒有任何幫助下完成自殺。問題是古樹下那攤簡便的宴席令人費解:一塊方桌大小的塑料布,一邊一個放著兩只玻璃杯和兩雙筷子;一瓶喝干了的茅臺酒歪倒在地上,一只吃得剩下骨頭的燒雞和其他三袋熟食放在一邊。在塑料布的兩端的草皮上有兩個坐過的臀部窩印。

薛尤明身上的衣服完好,沒有搏斗過的痕跡,西裝袋里有四百多元現(xiàn)金,左手的戒指依舊戴在無名指上,褲袋里有一部手機已經(jīng)沒了電。發(fā)現(xiàn)薛尤明死亡的公園管理人員說,星期六下午路過古樟群,多次聽到手機的呼叫聲,到了傍晚最后一次路過那兒時,留心走進去檢查,發(fā)現(xiàn)吊著的薛尤明。從尸檢的結(jié)果來看,薛尤明身上有些舊的擦傷,他是進食后半小時內(nèi)死亡的,胃內(nèi)的食物成分與現(xiàn)場的相同,只是在另一只杯子上沒找到第二個人的指紋。

查明死者是報社的薛尤明是星期一的下午。三天前薛尤明死亡的時間,我正孤獨地待在外地賓館的房間里給他撥打著電話。

在我接案前,現(xiàn)場分析會還原了作案過程:薛尤明死前與另一個人對飲過酒,酒后對方或是第三者乘著薛尤明醉酒,將薛尤明勒死后吊在樹上;和薛尤明喝酒的人是薛尤明的熟人,并且體格健壯;從薛尤明被勒死并且吊在樹上的情形來看,兇手和薛尤明有仇。

我想,這種判斷更多的是現(xiàn)場的暗示。接案的第一天,我細(xì)細(xì)看了現(xiàn)場錄像和現(xiàn)場勘查筆錄,我頭腦里不斷還原著薛尤明與人喝酒的場面。說實話,自從我認(rèn)識薛尤明以后,從沒與他對飲過整瓶的白酒;而且除我之外,也沒見過甚至聽說過有誰值得薛尤明飲這么多白酒。在我的記憶里,薛尤明在古樟下鋪上塑料布與人暢飲的場面過于浪漫并且極其陌生,我不能想象有這樣一個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值得薛尤明如此。說白了,薛尤明是個嚴(yán)謹(jǐn)、沒有多少浪漫情懷的人,因此現(xiàn)場的畫面與薛尤明原先給我的印象基調(diào)格格不入。但是現(xiàn)場勘查和尸體解剖的結(jié)論是一致的,只是除了薛尤明之外,不論裝食物的塑料袋還是玻璃器具上都沒有第二個人的指紋。如此說來,他殺經(jīng)過精心策劃。

我心力交瘁。那天晚上我睡在支隊里,我的辦公室靠西,內(nèi)間有一張折疊床。有時我想,安頓一個人是那么的簡單,不論是生是死。我突然想起生機勃勃的薛尤明,心里掠過一陣陣悲傷,生與死的距離猶如紙張的兩面一樣單薄。我吐了一口氣推開窗戶,窗外是一望無際的濕地,濕地里幾乎沒有人工建筑,黝黑的林子在與天際的連接處升起一層薄霧,透著寂靜與神秘;暗藍(lán)色的天空星光點點,牙月矜持而冷清,用平和與溫柔撫慰著蒼茫大地。在大自然面前我內(nèi)心一片蒼涼,頭腦里反復(fù)出現(xiàn)各種畫面:

妻子、唐西伯、薛尤明和薛尤明對面的那個神秘人物……那些畫面重疊飛舞令我整個身體在空中旋轉(zhuǎn),我感到極度的不適。也許我想到過妻子的外遇,但腦海里從沒有過明確的表象,當(dāng)一切變得真實的時候,我內(nèi)心還是充斥著一種絕望。這種心情一直控制著我,當(dāng)我在江都日報社總編室見到推門進來的唐西伯時,我們兩人都感到吃驚。我們四目對望,在靜止的空間里忘記了時間,直到總編問“你們認(rèn)得”時,我才從驚詫中醒悟過來……

之前,我對唐西伯一無所知,在喝酒的時候薛尤明曾說到過他的主任,但因為薛尤明說到主任時的口氣充滿了不屑,我也沒興趣打聽唐西伯是何方神圣。薛尤明和我一樣是個不喜歡嚼舌的人,尤其在別人背后。這世界一如百花園,萬紫千紅才是世界的本色,這一切都無可厚非。那天晚上妻子突然叫出唐西伯的姓名,我才將眼前赤裸的男人和薛尤明說的部主任聯(lián)系起來。后來我想,妻子的辱罵和對唐西伯猛的推搡救了他的命。不管妻子的行為出于什么樣的目的,我喪失的意識就是在那一瞬間回歸并且阻止了我扣動扳機。

此時,面對著唐西伯我比原先冷靜得多,當(dāng)總編問我們原先是否認(rèn)識時,片刻后我點了點頭,唐西伯也應(yīng)和著。我的態(tài)度確定了這次邂逅的基調(diào),這讓唐西伯放下心來。一個多小時里我們有過交談,交談的核心是薛尤明的工作情況和他交往的人群,還有薛尤明近日的異常表現(xiàn)。唐西伯給我的信息并沒有超過原先我所掌握的。唐西伯說:薛尤明家庭可能出現(xiàn)了問題。問起唐西伯何以知道。唐西伯解釋說從薛尤明的情緒中判斷的。我對唐西伯說話的口氣有一種厭惡,覺得這個男人輕佻乏味,我不明白妻子雪琴怎會看上這樣一個把女人當(dāng)玩物的男人,倘若妻子真要和這樣的男人過一輩子,她會后悔一生。

我突然同情起妻子來,妻子的外遇也有我的責(zé)任。副支隊長說:做刑警的老婆不容易。女人的要求是不能忽略的,那點點滴滴細(xì)如涓流一樣的感覺終會匯集成洶涌的浪濤并且淹沒一切。妻子的外遇的確摻和著我的責(zé)任。

對唐西伯的整個詢問價值不大。但也許是鬼使神差,我突然問唐西伯是不是認(rèn)識薛尤明的妻子燕玲。這個問題讓唐西伯沉默了半天,而后他點點頭解釋說因為薛尤明才認(rèn)識了燕玲,但沒有交往。

“我沒讓你解釋。”我說。

離開總編室,檢查了薛尤明的工作臺,我的搭檔小青扣押了薛尤明的電腦。我想我最關(guān)注的是薛尤明的妻子對薛尤明的死所持的態(tài)度。

薛尤明的家離柳蔭公園不遠(yuǎn),這里是江都最好的地段,不少有成就的官吏商賈都居住在這里。薛尤明買的是復(fù)合式結(jié)構(gòu),上下兩層共二百多平方米,室內(nèi)裝修考究,家具一應(yīng)俱全。薛尤明的妻子燕玲泛著淡淡的悲傷,透著職業(yè)女性的堅強,當(dāng)我出現(xiàn)在屋內(nèi)時,她還保持著基本的禮儀。

談話在薛尤明的書房里進行,這是我偵查案子的習(xí)慣。我遵循著一個定理:夫妻一方被害另一方是一號嫌疑人。這種理念除了有它心理學(xué)的依據(jù)外,最早表現(xiàn)在《哈姆雷特》里的兇殺現(xiàn)場還原。因此,第一次談話最好能貼近被害一方生前活動密切的場所,我會讓對方感覺到他或是她的每一句話都可能落在丈夫或妻子臨死前的目光里,使得交談在還原特定場景時讓對方的精神底線徹底崩潰。我用這種古怪的理念偵破了許多夫妻謀殺案,也成為我這些年來“命案必破”的法寶。

我接過燕玲遞過來的杯子,觀察著眼前這位女人,應(yīng)當(dāng)說她是個十分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周圍事多似乎是人之常情,但此時她愈是漂亮我就愈加覺得她悲哀,這樣一想就聯(lián)想到我的妻子雪琴。我強壓著酸楚與傷痛,從她的目光里得出一個結(jié)論:她很悲傷!

我們談了很多,對于薛尤明的死因燕玲似乎一無所知;對于他在外面的仇敵燕玲更說不上一二;至于談到夫妻關(guān)系燕玲只有一種回答:我很愛他!我除了詢問更多的是觀察。我的搭檔是個警院畢業(yè)不久的新警,在我觀察燕玲的時候她更多的是觀察我。我們合作時間不長,但每一次破了案她都給我寫一篇總結(jié)性的文章,我能看出她有一定的文字和思考能力,只是有了太多的輕狂與稚嫩的判斷。

“你以為薛尤明是被殺?”我問。

目光一片茫然,閃爍著一絲絲的猶豫。“我不知道。”她回答。這個回答是經(jīng)過思考的,為什么思考而不是憑第一感覺直接回答?我在心里打下了一個問號。

“你知道薛尤明死亡的現(xiàn)場狀況嗎?”我問。

“后來聽說的,還有酒。薛尤明平常不喝酒。” 燕玲說。

“你知道他對面的酒杯是誰用的,男人還是女人?”

燕玲的目光里含有一絲絲埋怨。

“是男人還是女人,你不想判斷或是不想說?”

“是男人還是女人……” 燕玲像是自問。

我看了她一眼,從她的目光里我看到了她內(nèi)心脆弱的一面,于是我沒有窮追不舍,那樣有乘人之危之嫌。我回身把目光落在電腦上:“這是薛尤明用的電腦?”

“是的。”燕玲答。

“你的呢?”我問。

“我的在辦公室里,都是公司的電腦。”

“在生意上你有競爭對手嗎?”我突然問。

“沒有。有也不會扯到薛尤明身上。”

“你說你們夫妻關(guān)系很好,有沒有發(fā)生過爭吵之類的現(xiàn)象。”

“你我都是有家小的人,知道爭吵在所難免,不然就不像個家庭了。”

“你說的有道理。對了,你認(rèn)識薛尤明的上司唐西伯嗎?”我突然問。

“見過面,但薛尤明都在場。”

“哦。”我有些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她避開了我的目光。其實我只想給她一個信號,戰(zhàn)術(shù)上叫火力偵察;另外我還想透露給她一個強烈的信息:坐在對面的警察不是傻瓜!

離開前經(jīng)過燕玲的同意我們檢查了薛尤明的書房,還看了他使用的電腦,我們提出提取薛尤明的電腦硬盤時,遭到了燕玲的反對。

我問:“你擔(dān)心什么?他的電腦會藏有你的商業(yè)秘密?”

她一時沒回答上來,甚至沒找到拒絕的理由。我說:“照你說的,你沒有任何可擔(dān)心的,但你我都明白,薛尤明死亡現(xiàn)場有過另外一個人,這人是誰?如果你知道,請你告訴我;不知道的話,我們會一點線索一點線索地摸查。總之,你我有一個共同的目的——盡快抓獲兇手。”

我知道,這個“共同目的”不論是否是我強加給她的,她都不能拒絕,否則,等于不打自招。

話說到這個份上,燕玲不好再阻攔,我和助手小青裝好硬盤一同出來,上車前竟然聽到她說:“我羨慕智慧。”我看了她一眼沒作反應(yīng),讓她開車,她蹦蹦跳跳地跑進了駕駛室。

把電腦交到技術(shù)大隊,我才和小青吃晚飯。

晚飯后,我和小青分別訪問了薛尤明辦公室里的其他同事,我想,哪怕薛尤明性格再孤僻,也會有同事知道他的喜好,知道他常與誰一塊吃飯,沒有一個同事了解薛尤明似乎不太可能,哪怕是黑暗中抓到的一點線索,我們也能順藤摸瓜地把案件引往光亮處。但是跑了一個晚上,有價值的線索什么都沒得到,唯一讓我們欣慰的是薛尤明最近時常上網(wǎng),并且對網(wǎng)上聊天十分熱衷。

這至少是一條新的線索。如果薛尤明的死與網(wǎng)絡(luò)有關(guān),那周圍的人的確不知道與薛尤明對飲的神秘人物是誰。

我們一無所獲,把希望寄托在電腦信息的處理上。

等待的夜晚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靜止的時光是我最得意的空間。我望著天邊,喜歡那里的黑暗,黑暗能給人以遐想,讓人對未知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欲望。這是生活最有魅力也是最有價值的部分,同樣是刑警全部工作的核心。

不知什么時候助手小青走了進來,小青應(yīng)當(dāng)先是叩了門的,也許我沒能聽見,當(dāng)小青推開小房間門時,著實嚇了我一跳。

“我當(dāng)你休息了。”小青說。

我關(guān)上窗,從里屋走了出來,看到小青笑著手里拿著一份材料。

“有結(jié)果了?”我問。

“也有也沒有。”小青調(diào)皮地說。

我喜歡這種性格,不論工作多勞累多緊張多煩惱都能保持一種幽默狀態(tài),這不僅可以減緩許多工作壓力,還能讓你用輕松平靜的心態(tài)面對一切。我看著小青,見她理了理情緒接著說道:“對薛尤明辦公室的電腦進行了全面的檢測,不僅沒有過聊天記錄,甚至根本沒有下載過QQ軟件。技術(shù)人員還說,薛尤明的工作電腦至今沒使用過QQ號。”

“確實沒有?”我問。

小青燦爛地一笑說:“是的,但技術(shù)檢測發(fā)現(xiàn)薛尤明電腦中有許多曖昧記錄,這些文字既不像筆記,也不像是聊天記錄的另存;讓技術(shù)人員頭痛的是,所有的記錄都放在不同的寫字板或是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Word里,有的摻雜在編寫的稿件序列中,沒有規(guī)律,尋找十分困難。”小青說。

“技術(shù)員小丁怎么說?”我問。

“小丁檢查后得出一個離奇的判斷:‘混亂’。也可能是薛尤明藏匿這些文件時故意制造的,這樣即使被別人發(fā)現(xiàn),也可以說成是稿件中的文字,因為薛尤明編寫的稿件本身包含了類似于家庭、愛情等文章中的內(nèi)容。”

“就這些?”我問,看著小青手中的材料。

“不止這些。”小青說。

“你學(xué)會了賣關(guān)子。”

小青一笑說:“我看過你寫的偵破稿件,不論偵查還是寫作都存在著懸念,因為生活本身充滿著懸念。人一生都生活在懸念之中,事有始終,物有本末,但未到‘終’或‘末’的結(jié)局,這個過程就充滿著未知,這些未知實際上就是一種懸念,只不過人因愚昧發(fā)現(xiàn)不了罷了。師傅,這是你說的。”小青道。

“夠了,說正經(jīng)的吧。”

小青止住了調(diào)皮,轉(zhuǎn)而正經(jīng)說道:“技術(shù)大隊小丁面臨的最大問題不僅是尋找那些隱藏的文件,更難的是打開那些文件。”

“什么意思?”我問。

“除去幾篇新近寫的文件以外,所有的文件都加了密,使用的加密方法多種多樣。要解開這些加密文件需要很長的時間。”小青把手里的材料放到辦公桌上,“這是薛尤明辦公室電腦里發(fā)現(xiàn)的。你先看著,我還得盯著技術(shù)大隊那些人。”小青說完,蹦蹦跳跳地走了。

我清楚地記得,當(dāng)我讀完第一段文字時,一定以為是小說里的一個細(xì)節(jié),并且與薛尤明編寫的版面毫無關(guān)聯(lián)。單從行文風(fēng)格和思想的敏銳程度而言,我太了解薛尤明了,在對我的稿件修改甚至刻意雕琢的過程中,我?guī)缀跄鼙鎰e出薛尤明慣用的任何一個單詞。我能斷定,這是薛尤明的文字,這是薛尤明心里流出來的文字,我讀著這些文字甚至能清楚地看到薛尤明愁眉苦臉地坐在我的面前,至于這些文字通過什么樣的方式表達(dá)并且會存放在薛尤明電腦的Word里,那是另一個問題。除了前面提到的幾段文字,電腦里還有如下的段落——

“每次找你你都會在,不論我用什么樣的方法,這讓我踏實地感覺到情感的芬芳。但昨天上午你失約了,我不知道你的去處,內(nèi)心充斥著彷徨,就像一只迷途在非洲草原上的小鹿,我在尋覓。也許你還在睡覺吧,你愛睡懶覺,你睡覺的姿態(tài)極像美人魚,我喜歡‘睡著了的美人魚’。秋夏之交,陽光真好呀,暖暖的但一點兒都不熱,我等了一個鐘頭沒你的信息,心里很亂。這是我們交往以來沒有過的。到了下午,我想起你頭天說過要去游泳的,而且是在大海里。不知為什么,我后背一陣緊似一陣,一種極其不祥的預(yù)感籠罩了我。回想起你告訴我游泳時我說到你是‘美人魚’,這是一種巧合?我拼命地聯(lián)系你,一直沒有你的回音。我想起了‘美人魚’一說,這是我送給你的第一個昵稱。為什么說到‘美人魚’?這是心靈的暗示嗎?如果‘美人魚’是暗示,那么,后面冒出的念頭嚇了我一跳。天哪!‘睡著了的’又意味著什么?我頭皮發(fā)麻,心神不寧。一個下午,我六神無主。我不停地聯(lián)系你,我跑到了海邊,海邊呼嘯的風(fēng)令我心慌意亂,抬頭遠(yuǎn)望,湛藍(lán)的天空像太平間里的一條巨大的被單,覆蓋著大海的軀體。我突然感覺到貌似平靜的大海暗藏著猙獰,兇險和獰笑,無聲地吞沒人間的愛。我瘋狂呼喊著你的名字,盡管竭盡全力,訇然回蕩的波濤依舊淹沒了全部的聲音,我感覺到了渺小與虛弱,陷入了焦慮的重圍。‘美人魚入睡了’——‘睡著了’暗喻著死亡!驚慌、恐懼、無助——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來的,整個身子輕飄飄像是踩在云朵里。我想如果不能再聽到你的回音,我會像折了翅膀的鳥一頭撞進大海里……”

讀完這些,我完全愣了。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央視十一頻道看到了“文革”時的樣板戲《龍江頌》。在我出生前的許多年“文化大革命”就結(jié)束了。這部戲中的唱詞與對白寫得十分精彩,就像當(dāng)時媒體傳言的一樣,字句 “擲地有聲”。但我對戲里藝術(shù)形象的好與壞、愛與恨個個涇渭分明感到大惑不解,有血有肉的生物人如何像美國大片里的機器人沒有任何情感色彩;他們的行為猶如現(xiàn)時電腦中的“指令”,輸入的信息哪怕有一點誤差都無法執(zhí)行。樣板戲的故事精彩無比,但人物過于刻板干枯且一成不變令我無法接受。薛尤明的形象好似樣板戲里正反兩個不同的角色,顯赫地聳立在我的面前,很難糅合在一起。

我是在看完薛尤明的文字以后產(chǎn)生這種古怪的想法的。薛尤明文字里透露的信息和原先留在我頭腦里的形象判若兩人。我無法接受這么一位工作嚴(yán)謹(jǐn)、生活簡約、感情莊重的人會留下這樣浪漫不羈甚至略帶輕浮的文字。薛尤明對女性乳房形狀的研究和描寫近乎于專業(yè),文字中所展示的時空距離像是面對面傾訴與調(diào)侃。

“在說誰呀,討厭。”她漂亮的臉微微泛紅。

“我老婆,泰盛公司副總經(jīng)理。”

“不許提她,讓我心懷羞愧。”

“嘿嘿,你信么?玫瑰色乳暈顯露的是溫柔、真誠和善良,就像你……你別笑,你笑起來真好看……”

我呆呆地望著這段文字,極力用理性梳理著自己亂糟糟的腦子。這是小說里的語言,也像是情到深處的自然流露,這種交流在局外人看來是難堪的甚至有點兒矯情。我的確不了解薛尤明,這也難怪,我們的交往只是鎖定在工作層面,并沒有涉及他的隱私,更沒有涉及家庭之外的感情生活。由此看來我對薛尤明的了解是不全面不夠深入的。“每個人內(nèi)心都隱藏著魔鬼。”這是誰說的我忘記了,這也許是人的動物性本能。我和薛尤明都一樣:我用槍頂著占有我妻子的情敵,和薛尤明嚴(yán)肅之外的浪漫一樣都是魔鬼的化身。

我給自己續(xù)了茶,黑暗中的世界在悄然離去,天地只剩下眼前一方桌子。我目光盯著桌面上普通的白紙像是要穿透一般。我在尋找或是在還原那段文字的背景與環(huán)境。

薛尤明為什么會記錄這些極易被別人抓住把柄的東西,他不明白這個道德、誠信和良知都缺損的世界,身邊任何一個朋友都可能在瞬間轉(zhuǎn)換成致命的敵人?這段話的意思是薛尤明在與不知名的女人見面后回到辦公室里的記錄。從記錄創(chuàng)建的時間來看,后一段文字與前一段文字相差一天;海邊的記錄離薛尤明的死亡只有四天時間。也就是說,文字中提到的那個自稱到海里游泳的女人是否回到了薛尤明身邊不得而知,如果沒有,薛尤明的死和這個失蹤的女人有沒有關(guān)系?

薛尤明對無名女的贊美極其到位,這是薛尤明的筆調(diào),但文字的內(nèi)容對于偵破案件毫無意義。從技偵部門提供的時間來看,薛尤明寫下后一段文字是九月二十二日,這一天下午薛尤明離開了辦公室到了海邊,我無法知道薛尤明去的是江都市的哪段海岸線,但從報社到海邊最近的路程開車需要四十五分鐘,這樣可以斷定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薛尤明離開了工作場所。

海邊的描寫從邏輯和內(nèi)容來看是真實可信的,而且,記錄文字的時間是下午五點五十分,這與薛尤明從海邊返回后寫下這段文字的時間相吻合。因為找不到無名女子,薛尤明焦急萬分,在數(shù)次聯(lián)系不上以后想起了女子頭一天說的話于是趕到了海邊,在海邊看到了裹尸布一樣湛藍(lán)的天空,于是悲痛欲絕地返回寫下了這段令人驚詫的文字。

從這些內(nèi)容和文字透出的氣息不難看出,薛尤明愛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的一舉一動與薛尤明的情緒息息相關(guān)。但這個女人的出沒與生死和薛尤明的被殺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我突然感覺頭很疼,無數(shù)條線索像亂麻纏在了一起,我哆嗦著雙手欲尋出個頭來,卻是越理越亂。剪不斷,理還亂。但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剪刀。這時電話鈴響了,電話鈴聲救了我也把我的情緒打入了黑暗的地獄。我看看時間已是凌晨兩點,我想一定是技術(shù)大隊那邊有了消息,可沒想到打電話的竟然是我媽。我媽是用哭著的聲音對著話筒喊的,喊叫里夾雜我爸的吼叫。“你要不要安安了?”我媽怒道。

“安安怎么了?”我緊張地問。

“安安發(fā)高燒要看醫(yī)生,我們兩個老人怎么辦?”我聽到我媽說話的同時還聽到了我爸在搶奪我媽的電話。

“雪琴沒過去?”我著急地問。

“一個出差,一個搞案子,回來幾天不照面把女兒扔給老兩口兒就不管了!”我媽的話沒說完,我能感覺到我爸奪過了電話。爸說:“馬兵,你沒回來我知道你脫不開身。我撥了120,車子一到我送安安去醫(yī)院,人多又不管用,忙你的。”電話“啪”的一聲掛了。我握著手機不知所措,雪琴出差了?雪琴懷上安安后從營銷部調(diào)到辦公室再沒出過差,那天晚上出事后我再沒見過她,也沒和她有過聯(lián)系,這個時候雪琴把安安扔給我爸媽自己跑了,顯然是在躲避現(xiàn)實。爸爸是老警察,爸爸身板結(jié)實,但半夜三更兩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帶著不到三歲的孫女到醫(yī)院急診,我的心里真不好受。我想我無論如何得回去一趟。正想起身小青推門進來。我望著她沒流露出自己的焦慮。“師傅,電信那邊查了一天,他們剛回來。”小青說著把一大堆話單拍在桌子上,然后坐到了沙發(fā)上接二連三地打著哈欠,不時還用手拍著嘴,“咣咣”地像夏天池塘里的蛙鳴。

我強忍著坐下。

桌子上是薛尤明的手機、辦公室和家里座機三個月來的通話記錄。家里的電話使用很少,不超過一百個;手機的通話相對多一些,大約有上千次;辦公室的座機卻是滿滿的兩大本。專案組的同志在電信相關(guān)管理員的配合下篩選了兩天,才按塊塊把通話情況梳理出來。我想知道十天內(nèi)的通訊狀況,尤其在薛尤明死前的日子里有誰和薛尤明頻繁聯(lián)系,而后確定薛尤明的女人和古樟下對飲的酒客是誰。我讀著那些號碼說明,耳邊響起小青均勻的呼吸聲,回頭看到小青倚在沙發(fā)背上睡著了。

注意力回到桌面上,思緒卻在安安和號碼中跳躍,眼前多次出現(xiàn)爸媽抱著安安焦急的面孔,當(dāng)手里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變成一堆一堆螞蟻,我強壓住內(nèi)心的悲傷,一遍遍念叨:“我爸是老警察,老警察扛得住!我爸是老警察,老警察扛得住!”

妻子雪琴失蹤了,我一時不明其間的道理。妻子的性格倔強,是個不服輸?shù)呐耍鲥e了事卻一定得從對方身上找到原因。我想妻子的辛苦與寂寞是她出軌的理由,這個理由一直支撐著她一步步背叛了她的丈夫。從我發(fā)現(xiàn)妻子的過錯以后,我一直沒去想象妻子怎么會走到這一步,妻子的生活區(qū)域和工作環(huán)境與唐西伯挨不上邊,什么場合或什么事情促使他們認(rèn)識?這也許并不重要了,但對追究責(zé)任來說似乎十分重要,唐西伯畢竟是場面上的人。

過了很久,我才從唐西伯嘴里了解到,他和妻子相識在城南柳河邊的“召南齋”。“召南齋”除去包廂還有能容納幾十號人的敞式座位,人稱那片敞式區(qū)域叫“天鵝湖”,“天鵝湖”光線偏暗,色調(diào)凝重,充滿著沉悶的氣氛。不知從什么時間開始,那里成了許多白領(lǐng)、骨干、精英表現(xiàn)憂郁的場所,這些男人或女人獨自坐在沙發(fā)上,聽著古典音樂喝著進口咖啡,或神情專注或目光憂傷地望著一個角落,把自己沐浴在一片安靜期待的側(cè)影里。這些人當(dāng)中女性居多,簡稱“白骨精”(白領(lǐng)、骨干、精英),她們有身份有地位有知識有品位唯獨沒有多少愛情,她們以憂郁和高雅為武器招攬成功紳士們的同情、關(guān)注與青睞,久而久之“召南齋”似乎有了一個約定俗成:憂郁高貴的女人不為錢不為利,只為情感釋放單獨地坐在那兒等待著心儀的男人給她“一夜情”的滋潤。于是“召南齋”被社會上詮釋成“招男仔”。妻子雪琴是坐在“召南齋”的“天鵝湖”里喝著咖啡時被時常光顧的唐西伯看中的;妻子的漂亮與莊重加上憂郁的表情成了唐西伯心儀的珍品。那以后他們不僅僅是一夜情,而且在我外出追捕殺人案犯的兩個多月里一直交往密切。現(xiàn)在妻子走了,走時沒打一聲招呼,妻子的出走是羞愧絕望還是憤懣賭氣不得而知。總之妻子的出走,一如那日在我家里看到赤裸的唐西伯一樣令我無法接受。

電話記錄標(biāo)注得十分清楚,小青性格開朗,工作又十分精細(xì),這對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末期出生的姑娘來說很不簡單。家里的電話十有八九是薛尤明妻子燕玲的;薛尤明辦公室的座機的通話大多是撰稿人的,不少是唐西伯和同事的,還有的是編排室和社內(nèi)印刷廠的,剩下的也有薛尤明妻子和其他朋友的,除了燕玲唯獨沒有女人的電話;手機里一千多個通話記錄多數(shù)也是撰稿人的,通話時間一般都在上班的時候,少數(shù)是同事的。最后的電話是我的。薛尤明在公園與人喝酒時,我正在千里之外清真飯館里吃著羊肉。當(dāng)我回到房間百般無聊給薛尤明打電話時,他已吊死在那棵古樹上了,那時候我的電話還響個不停,直到我沉沉睡去。

我一睜眼醒了,薛尤明卻沒睜開眼睛。

據(jù)唐西伯和薛尤明的同事證實,薛尤明是當(dāng)天上午十二點離開報社的,我給薛尤明打的第一個電話是下午兩點零一分,那時薛尤明已經(jīng)死亡。從時間可以推斷,薛尤明編完當(dāng)天的稿件離開辦公室直接去的公園,在古樟下喝完酒后被害,一切都發(fā)生在兩個小時之內(nèi)。奇怪的是辦公室和手機里都沒有找到約薛尤明或是薛尤明約別人的電話。沒有預(yù)約怎么可能帶著食物準(zhǔn)時到達(dá)僻靜的古樟下,有預(yù)約為什么沒有找到預(yù)約電話?不論是呼叫還是被叫都會留下電話信息的。

我感到疑惑,看來預(yù)約只能是當(dāng)面講定,這個在薛尤明被害前和他對飲的人是薛尤明身邊的人。

是身邊的人殺害了薛尤明!

風(fēng)裹著涼意吹進辦公室,我打了個寒戰(zhàn),被攪動的寧靜拉開長長的黑幕逐漸蘇醒,東方已經(jīng)吐出魚肚白。恍惚間,看到小青歪過頭縮起了身子,我連忙走進內(nèi)室取出被單,還沒等我蓋在小青身上她突然驚醒,模糊的目光先是恐懼,而后疑惑,再是釋然一笑,她一翻身坐起用手揉了把眼睛,那眼睛頓時水汪汪地?fù)溟W著,鮮活得像一條魚。

“我睡著了?”她歪著腦袋問。

我收起床單扔在沙發(fā)上。

“啊,丑死了,竟然在這兒睡著了。”

“在這兒睡著怎么就丑了?”我奇怪地問,純粹把她當(dāng)成了孩子。

她的臉一紅,然后甩甩頭發(fā)沖到我面前望著我說:“就丑就丑!”說完一扭身抱起沙發(fā)上的床單往內(nèi)室走去。我坐在桌前,聽到小青在里面說:“師傅,在柳蔭公園古樟樹下與人喝酒,你有過這樣的浪漫嗎?”我回答說沒有,甚至不知道有那地方。

“如果你知道有那地方你會去嗎?”我回答說不會沒時間也沒閑心。

“如果你有時間也有閑心去的話肯定會預(yù)約對吧?”我回答說肯定會,不然誰知道那冷僻的地方。

“那預(yù)約不是使用電話就是在網(wǎng)絡(luò)上說明時間地點的,可我們查過了薛尤明的全部電話和電腦,沒發(fā)現(xiàn)案前他約了別人或是別人約了他的通話記錄。師傅,這怎么解釋?”說到這兒小青已經(jīng)走出房間。

“面對著面。”我老實說。

小青聽完笑了:“嘿嘿,面對著面,和薛尤明喝酒的人就在薛尤明身邊!”

我瞪了小青一眼,責(zé)怪她說話繞這么大的圈子。小青幾乎沒給我喘息的機會,接著問道:“薛尤明身邊的人會是誰?”

“……我不知道。”

“師傅都不知道了。”小青說著,竟然拍起了手。

“師傅不是齊半仙。”我順口說。

“師傅也知道齊半仙,我們家原先就住在齊半仙隔壁,那里可熱鬧了,占卜的人夜以繼日。”小青說。

我從桌面上抬起頭看看小青說:“小小年紀(jì)你也信?”

“我是不明白那么多領(lǐng)導(dǎo)怎么都信,并且夜訪齊半仙。”

“當(dāng)上官的想更上一層樓,并且怕被紀(jì)律檢查部門盯上。”我沒好氣地說。

“師傅深刻。聽說薛尤明的上司唐西伯也找過齊半仙,齊半仙說他是鼠命,唐西伯因此還找齊半仙大鬧一場,后來齊半仙遞出一帖符子,唐西伯看了符子跪倒便拜,從此唐西伯對齊半仙深信不疑。那是張什么符子?”

我老實說:“不知道。”

小青不再吭聲。天全亮了,小青推開了窗,深深地吸了口氣,爽朗地笑了,然后仰起頭感嘆地說:“空氣真好!”說完轉(zhuǎn)過身子說:“師傅,你幾天沒回去了,嫂子該惦記你了。”

我厭煩地?fù)]揮手說:“你先回去休息,我一會兒去技術(shù)大隊。”

小青看我不快,知趣地走了出去,走到門口還回頭看看我,見我抬頭,伸出舌頭做了個鬼臉跑下樓去。

說實話,到這時候我對案件的偵破沒一點兒把握,對作案人數(shù)、年齡大小和性別沒一點兒概念。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即使男人作案也不可能單獨完成。不知為什么,在我大腦的前方有一個凸顯的畫面,薛尤明和另一個人坐在古樟的草地上,薛尤明話不多,神色憂郁一杯一杯地喝著酒,只是薛尤明對面的人形象模糊,令人捕捉不定。我明白,從薛尤明的電話里再也找不到新的線索,薛尤明離開辦公室,徑直前往柳蔭公園的謎底,在抓獲犯罪嫌疑人以前無法解開。

我有一種蒼涼之感,這種感覺伴隨著孤獨尤其來得強烈。我跑到洗手間洗了一把臉,濯去了不少倦意,我突然想起了爸媽和安安,心里一緊便撥打我爸的手機。手機“嘟嘟”地叫,每一聲鳴叫都讓我感到揪心。沒人接電話,我趕緊撥打家里的座機,同樣沒人接,我想一定得去一趟醫(yī)院,兩老一小煎熬了一夜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禍不單行呀!家破了人不能……我不敢往下想。正當(dāng)我起身時卻愣住了,我竟然沒問我爸媽去的哪家醫(yī)院。我急了,急了只有打我爸的手機,手機不緊不慢地回應(yīng)著鳴叫,讓我心都懸了起來。偵破了久偵未破的案件本是大快人心的事,可一轉(zhuǎn)身朋友死了老婆跑了孩子病了,一串串地接著,把我擠壓得透不過氣來。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電話是我爸打的,我爸說出門匆忙忘了帶手機一定讓你著急了,我爸還說安安呼吸道感染,打了點滴后退燒了,正“呼呼”地睡呢。我說:爸,謝謝您。爸說貧嘴,就把電話掛了。

我爸的口吻讓我放下了心,精神也輕松了許多,轉(zhuǎn)身看到桌子上的通訊記錄想起了小青的話,小青提到唐西伯和齊半仙的事有多少是真實的不得而知;我不是因為那張符改變了唐西伯對齊半仙的態(tài)度感到疑惑,而是由此想起了在我詢問唐西伯是否認(rèn)識燕玲時他的回答:

“認(rèn)識燕玲。”

這個問題讓唐西伯沉默半天,而后點點頭解釋說因為薛尤明才認(rèn)識了燕玲,但“沒有交往”。奇怪的是這樣的問題我也問過燕玲,燕玲道:“見過面,但薛尤明都在場。”一個“沒有交往”,一個是“薛尤明都在場”,這種解釋的語氣如出一轍。燕玲是個漂亮的女人,我妻子也是一個漂亮的女人,這種聯(lián)系有些荒唐,但唐西伯是薛尤明的上司,唐西伯見到部下漂亮妻子的目光我能想象。只可惜當(dāng)時我不知道唐西伯和燕玲是同學(xué),也不知道“召南齋”天鵝湖的功能,否則,我會把工作重點放在他們身上。畢竟,丈夫被殺,妻子是一號嫌疑人。

走到三樓,那是技術(shù)大隊的辦公室,還沒上班小丁就開始忙碌起來了,應(yīng)當(dāng)說他還沒下班。記得去年人大執(zhí)法評議提到了一個尖銳的問題:警察不按時上班。一名人大代表數(shù)次在小攤上看到著制服的警察用早餐,時間都在上午九時半左右。這位代表特別細(xì)心,把時間、地點和警號一一記下來,其中就有小丁。這事讓局長很不高興,指令紀(jì)委調(diào)查,結(jié)果確有其事,只是刑警和小丁干了通宵還沒下班呢。

小青看我走進來說:“師傅你沒回家?”我說剛和家里聯(lián)系過,一切都好。小青做了個鬼臉說:“還是沒有進展。”

我湊到電腦旁問小丁:“很難?”

小丁答:“是很難。死者很懂電腦加密方法,有的加密手段十分新潮。”

“薛尤明雖是新聞系畢業(yè),卻把電腦的編程修到了本科。”

“難怪!”小丁感嘆說。

“難在哪兒?怪在哪兒?”我問。

“不好說。”小丁站起來,活動著身子說,“首先要弄清存在的加密文件,而后弄清加密方法,再是要破譯加密的密碼。這只是一種形式,比如,視網(wǎng)膜加密或是眼距加密,除了加密者自己解密,沒別的辦法。”小丁重新坐下,手指在鍵盤上跳躍,接著說,“加密方法很多,比如‘徹底隱藏加密文件’,在Windows 2000/XP中可以操作;利用‘WinRAR’給文件加密,給文件設(shè)置上七八位數(shù)的密碼,再厲害的破解高手,也得費上不少時間;‘通過第三方軟件加密’,那是一種‘超級特工’的秘密文件方式;‘在D盤創(chuàng)建一個文件夾’,別人既不能進入又不能刪除。”

“你說得太專業(yè),我不懂,相信小青也聽著迷糊。你就說,有沒有理論上不能破譯的加密方法。”

“當(dāng)然有,視網(wǎng)膜加密法,理論上除了本人就不能破譯;除此之外美國發(fā)明了一種PGP加密軟件,這種軟件目前沒人能破譯。”

“它的難點在哪兒?”我問。

小丁停下手中的活道:“這種軟件的核心思想是利用邏輯分區(qū)保護文件,比如,邏輯分區(qū)E,是受PGP保護的硬盤分區(qū),那么,每次打開這個分區(qū)都需要輸入密碼,在這個分區(qū)內(nèi)的文件是絕對安全的。不需要這個分區(qū)時,可以把這個分區(qū)關(guān)閉并使其從桌面上消失,當(dāng)再次打開時,同樣需要輸入密碼,否則軟件開發(fā)者本人也無法解密。說實話,PGP經(jīng)受住了成千上萬頂尖黑客的挑戰(zhàn),事實證明,PGP是目前世界上最安全的加密軟件。”

“照你說的,薛尤明使用了這個加密軟件,別人永遠(yuǎn)也無法打開?”小青饒有興趣地問。

“理論上是這樣。而且薛尤明的加密水平完全可能使用PGP。”

我用手指頂了一下小丁的腦袋說:“你把我眼前弄得一片黑暗!給點兒光明行不行。”

“行呀,我有兩個疑點,是剛才小青提醒我的。一個是薛尤明對所有的文件都加了密,但辦公室電腦的三份文件和家里電腦的一份文件沒有加密,薛尤明想掩蓋什么就顯得顧此失彼了,因為這四份文件已經(jīng)把薛尤明的婚外情暴露無遺了。”小丁說完用嘴努努小青手里的文件。小青遞給我,我看了一遍。這是薛尤明描述和那女子第一次見面的感受。

的確,薛尤明把什么都說明了。如果薛尤明想掩飾自己的感情,為什么不能像隱藏其他文件一樣把這四個文件也加密隱藏?我當(dāng)時完全糊涂了……“還有什么?”我問。

“還有就是,薛尤明辦公室里的三個文件曾經(jīng)被訪問過。三個文件創(chuàng)建時間分別是二十五、二十七、二十九日下午五時到六時,訪問的時間卻是二十九日下午七時。據(jù)小青說,這個時間薛尤明已經(jīng)下班,訪問薛尤明文件的另有其人。”小丁道。

小青接了小丁的話說:“我們不能排除,訪問人下載過這三個文件。殺害薛尤明的可能是他身邊的人,這和訪問薛尤明文件的人有關(guān)。薛尤明私情暴露對誰傷害最大?妻子。妻子不可能到報社查看薛尤明的電腦,剛剛打印出的那份材料是出自薛尤明家里的手提電腦,創(chuàng)建時間也是二十九日,并沒有訪問記錄,妻子沒必要舍近求遠(yuǎn)。”

我覺得有些開竅了,仿佛看到了黑暗中有一盞明燈越來越亮。后來我想起,我的好運氣就是從那天早晨開始的。

“你是說報社的人在傍晚七點訪問了薛尤明的電腦,并且可能下載了文件。這個人或許認(rèn)識薛尤明的妻子,或是幫助薛尤明妻子了解薛尤明的移情別戀?”

小丁看看小青然后點頭道:“我和小青都有這樣的想法。”

把目標(biāo)鎖定在唐西伯身上,是在秘密檢查了《江都日報》大門監(jiān)控錄像以后。二十九日下年七點后離開報社的共有四個人:換班的保安、值班的副總編、搞衛(wèi)生的王媽、部主任唐西伯。對王媽的排除是因為她幾乎不識字;保安沒上過四樓;副總編年齡五十六歲,因為煙癮很重,常年咳嗽不止,那天在辦公室里吐了血,是王媽發(fā)現(xiàn)后送他下樓交給保安的。可疑的是七點十分離開了的唐西伯。經(jīng)向王媽了解,在她送副總編下樓返回時,看到唐西伯站在薛尤明的電腦旁邊,因為關(guān)著燈還嚇了她一跳。

此后,我們從通話記錄里看到,二十九日傍晚七時十一分,唐西伯曾呼叫過燕玲,半個小時后再次呼叫,后一次通話時間是兩分鐘。于是我們覺得不論是薛尤明妻子燕玲還是他的領(lǐng)導(dǎo)唐西伯,兩人在彼此的關(guān)系上都說了假話,他們似乎在共同回避一個相同的問題:私下里有過交往。

這是讓我十分疑惑的事。

在我追捕歸來的當(dāng)晚,親眼目睹了唐西伯和我妻子雪琴的事;在對唐西伯和燕玲的進一步調(diào)查中,又發(fā)現(xiàn)他們聯(lián)系非常密切,直到薛尤明死后,唐西伯和燕玲從沒間斷過互通電話。這就是說,唐西伯在與雪琴好的同時,與燕玲也有同樣的關(guān)系。那天,我和小青對作案動機進行了粗線條的畫像:如果訪問薛尤明電腦資料的是唐西伯,唐西伯拿到薛尤明婚外情的資料以后,出于某種目的把資料交給了燕玲,燕玲對背叛她的薛尤明起了殺心。

在對唐西伯采取行動的當(dāng)晚,我一直考慮著回避,并把想法告訴了支隊長。支隊長問我回避的原因,我無言以對。我不能給支隊丟臉,更不能給警察丟臉,一旦我說出原因,唐西伯和雪琴的事就大白于天下。堂堂的刑警連自己老婆都看丟了,這叫什么!另外,我也有一種別樣的心理,盡管這種想法極其自私甚至是卑鄙的,但確實是我當(dāng)時內(nèi)心的最強烈的聲音。我只要借助法律之手,哪怕薛尤明的死與唐西伯沒關(guān)系,單憑現(xiàn)在的線索也能把唐西伯搞臭,這是大快人心的事。但是我堅信能夠理性地把握住自己,如果說明真實的原因并且把主辦權(quán)交給其他同志,說不定真的會節(jié)外生枝。因此,在支隊長追問我原因時,我并沒有再堅持回避。

當(dāng)天晚上我們把唐西伯秘密帶到支隊訊問室里,看到唐西伯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心里很痛快,鄙視感油然而生。

訊問室的白墻上八個大字異常醒目:“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訊問使用的桌子是深色的,有一種凝重一種堅實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犯罪嫌疑人的凳子笨重而又結(jié)實地固定在水泥地上,近乎于玄黑的色彩讓人喘不過氣來,落座后身子像落入套子里無法亂動。

小青道:“你緊張了,你早想到了今天的結(jié)果?”

唐西伯點點頭。

我瞪著唐西伯,看得他直發(fā)虛。我想起不久前他光著身子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一個男人的尊嚴(yán)早在他身上蕩然無存。

“你想讓我回避嗎?”我冷冷問道。

小青不明白地看了我一眼。唐西伯搖頭,像是極力在表達(dá)他對我的信任。我想唐西伯知道我沒有聲張他和雪琴的事,而主動提出讓我回避并講明回避的理由,否則,接手的同事更不會放過他。

對唐西伯的訊問十分順利。唐西伯承認(rèn)自己和燕玲是同學(xué),而且一直愛著燕玲。當(dāng)他得知猥瑣、偏執(zhí)的薛尤明是燕玲的丈夫時,很是為燕玲可惜。他說燕玲也愛他,只是燕玲好強的性格與過多的矜持阻礙了她的表達(dá)。他覺得自己有責(zé)任幫助燕玲,讓她圓一個與真正男人交歡的美夢。唐西伯還說:當(dāng)他從燕玲那兒知道薛尤明可能有外遇的時候讓他心花怒放,他提出幫助燕玲了解薛尤明的女人是誰,并且答應(yīng)燕玲找到薛尤明外遇的證據(jù)。唐西伯說他想用自己的主動博得燕玲的歡心,他多次相約燕玲到“召南齋”,在特殊的環(huán)境里向燕玲表達(dá)自己的愛。

后來我才知道,唐西伯也是在“召南齋”認(rèn)識孤獨而坐的雪琴的。

唐西伯承認(rèn)檢查過薛尤明的電腦,還承認(rèn)下載了薛尤明與女人交談的記錄,他把這幾份資料交給了燕玲,因為燕玲對電腦一竅不通。但是,當(dāng)唐西伯談到薛尤明的死亡時卻一口否認(rèn),他說他也沒想到薛尤明會被殺。他說薛尤明死亡的時間是他把資料交給燕玲以后,從那日起,他再沒見薛尤明到報社上過班。

唐西伯雖然沒有指明是誰殺害了薛尤明,但含意不言而喻。

當(dāng)我們要離開訊問室的時候,唐西伯在我們身后大叫說:“燕玲看了薛尤明寫的文字,說要殺死那個該死的東西!而且,那天我和女朋友在一起……”

對燕玲的審查是在唐西伯交代以后。燕玲的態(tài)度與唐西伯恰恰相反,她否認(rèn)唐西伯交代的全部事實,并且堅持與唐西伯只是相識,并沒有單獨見過面。

與雪琴相比,燕玲更是個要強的女人,不同的是,雪琴性格內(nèi)向從不肯表現(xiàn)什么,只在內(nèi)心堅守著;燕玲性格外向,她在的場合永遠(yuǎn)容不得別人。燕玲真的不懂電腦,充其量只會看看數(shù)字批批文件,這就解開了不是自己查看家中薛尤明的電腦而要通過唐西伯獲取薛尤明外遇證據(jù)之謎了。何況打開薛尤明家里的電腦,專業(yè)的小丁也費了好一番心思。另一個讓我吃驚的是,燕玲除了生意上,其他常識幾乎是空白。她不看電視不聽音樂不讀閑書,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公司的業(yè)務(wù)和公司的發(fā)展上,對其他一概不感興趣。我望著燕玲,覺得眼前這個外表華麗的女人內(nèi)心發(fā)育是畸形的,她沒有繼承人類文化的精髓,缺少基本的經(jīng)驗與常識,她的人格有著嚴(yán)重的缺陷,因此作為社會人她是不完整的。這就難怪她對現(xiàn)代警察偵破技術(shù)感到陌生了。當(dāng)我告訴她,她撥打或接聽的每一個電話都可以找到記錄時,她完全驚呆了!

訊問進行得十分艱難,燕玲精力充沛得出乎我的想象。直到后來,我才了解到,燕玲除去工作之外最想得到的是薛尤明的愛撫,不管她多忙多累,在性欲上她有著超乎尋常的要求,并且從不覺得這種要求超越了常規(guī)而令薛尤明無法承受。因此,她對薛尤明的性冷漠感到無法理解,她懷疑薛尤明有了外遇,愈加想折磨薛尤明,并在薛尤明的痛苦中找到了另外一種快感。

天放亮了,訊問室刺眼的燈光失去強勁光芒,街面上的嘈雜透過窗戶傳到了預(yù)審室,燕玲顯出了不安。

我輕輕地讀起了這段文字:

“我認(rèn)識一種花,我無法叫出她的名字,我只能聞到她的芬芳。我把她比作春天的蘭花,我把她比作夏天的睡蓮,我把她比作秋天的海棠,我把她比作冬天的臘梅。只是無論怎么比較,都比不上你的完美與芬芳,都無法表達(dá)我心中對你的愛意。”

“別說了!”燕玲痛苦地吼道。

“這是剛剛從你辦公室電腦里看到的。”我強調(diào)說。

“別說了!”燕玲顯出了極度的悲傷。

“是唐西伯把這段充滿著情感的文字交給了你!”我提高聲音道。

“別說了……”燕玲淚流滿面。

燕玲在哭泣,聲音不大讓我想起接案后第一次看到燕玲時的判斷:她的悲痛是真實的。燕玲終于承認(rèn)了唐西伯承認(rèn)的。燕玲說她知道唐西伯愛著她,她對唐西伯一直也有好感。她對薛尤明的冷漠感到很傷心,她懷疑薛尤明有外遇,而唐西伯是薛尤明的領(lǐng)導(dǎo),又是他工作、生活中最易接近的人,她希望通過唐西伯找到薛尤明有外遇的憑證。唐西伯很樂意做這樣的事,他想討好她并且想得到她的愛。但燕玲說她永遠(yuǎn)不會和唐西伯上床。

我望著燕玲問為什么。燕玲看了一眼坐在我身邊的小青沒有吭聲。

“你盡管說,這是我們的工作。”我說。

“你們知道唐西伯為什么篤信齊半仙嗎?”燕玲問。

我說不知道。

燕玲說:“齊半仙說唐西伯是‘鼠命’,唐西伯卻從下崗工人到社區(qū)到報社,甚至傳說要到市委宣傳部當(dāng)處長,唐西伯找齊半仙要說法是想砸他的牌子,沒想唐西伯讀到齊半仙送出的符子后連連磕頭。知道那符子上寫的什么嗎?”

我還說不知道。

燕玲又看了一眼小青說:“上頭寫了六個字:‘除非獨卵方肛’。”

小青“撲哧”一聲笑了,我也忍俊不禁。燕玲忙說:“這是真的,一次唐西伯大醉,硬要薛尤明送他回家,路上吹噓自己性功能如何如何,還說幸虧父母少送給他一個卵……齊半仙說他是鼠命,是他的‘獨卵方肛’逆轉(zhuǎn)了他的命運。齊半仙說出了唐西伯絕對的隱私,他能不信服嗎?”

“你利用了唐西伯。”我打斷了燕玲的話,“你從他那里拿到了薛尤明外遇的證據(jù),而后你下定殺心。”

燕玲臉色通紅:“這是唐西伯說的?”

我望著燕玲沒有回答。

“薛尤明死后,我一直想著是唐西伯做的,他為了得到我而不擇手段。”

“在你看了薛尤明的文字以后,你的第一個想法是什么?”

“殺死薛尤明。但我沒做。薛尤明死后我到過出事現(xiàn)場,那不是一個女人能夠做到的。”

“你確定你的想法?”小青問。

“我確定,是唐西伯殺死了薛尤明。他是薛尤明的領(lǐng)導(dǎo),指派薛尤明到任何地方都有正當(dāng)理由,薛尤明無法拒絕。”

十一

回辦公室的樓道上我一直沒吭聲,在我辦理諸多奸情轉(zhuǎn)化為兇殺的案件中,大多是偷情者雙方共同作案的,至少是知情的。但對唐西伯和燕玲的訊問結(jié)束后,我的直覺排除了這種作案方式的可能性。對這樣的結(jié)論我沒有更多理性的依據(jù),但我毫不懷疑。小青一直不語,我知道她有話想說,只是等我開口。電梯里我望著小青道:“說吧。”

小青笑笑,然后問道:“師傅,唐西伯和燕玲你信誰?”

“兩個都信兩個都不信。”我答。

“你繞彎子呀,什么叫兩個都信兩個都不信?”

我想了一下問:“如果他們兩個都不是兇手,那會是誰?”

小青呆呆地望著我不知如何回答,半天才照著自己的想法說下去。

“我的意思是兩個人我寧可相信燕玲而不相信唐西伯,問題是現(xiàn)場沒有給我們提供任何有價值的證據(jù)。薛尤明被害前與之飲酒的人是誰至今不明,而兩名嫌疑人的口供不能確定也不能排除。從作案時間來看,燕玲稱自己一直在公司;唐西伯稱自己在家睡覺,又說自己和女朋友在一起,這個女朋友是誰?我們不能單靠動機關(guān)著他們超過二十四小時。”小青一口氣說道。

我臉一熱,我知道唐西伯說的女人是誰,但我不能告訴小青。“你有想法?”我掩飾地問道。

“沒有,至少現(xiàn)在沒有。如果我們調(diào)查過唐西伯的女朋友,也許能排除他。”

“不用調(diào)查,我知道唐西伯說的是實話……我們跑到十樓了。”我轉(zhuǎn)換了話題,小青“咯咯”地笑著,有其他處的人走進電梯,小青閉了嘴我也沒往下說。返回到四樓我對小青說:“你看看小丁解密的情況,我仔細(xì)讀讀現(xiàn)有的材料。”

回到辦公室,我打開全部窗戶,風(fēng)涌了進來,傳遞著一絲絲的咸味,海風(fēng)特有的味道總能讓人提神。我深深地吸了兩口,然后給我爸打了個電話,安安已經(jīng)痊愈出院,我爸媽身體也無恙,我覺得老人孩子的安康真是我的福分。

我定下心來細(xì)細(xì)研讀著資料,我突然有一個奇怪的想法,這個想法在我詢問小青的時候并不清晰,現(xiàn)在竟然明朗了起來。我有些興奮,如果唐西伯和燕玲都不是兇手,那么,這個兇手到底是誰?我在辦公室里來回踱著步子,如果薛尤明書寫在兩個電腦里的文字能夠更多地解密并且能證實我的想法,那么,這起兇殺案必破無疑。

我再一次瀏覽桌子上的材料,那段話總在我眼前跳動。

依照原先的推測,薛尤明書寫這段文字前的兩個小時,應(yīng)當(dāng)先聯(lián)系過那個女人而后跑到了海邊。但是,不論薛尤明的電腦還是電話,都沒有查到這個時間段里他聯(lián)系過任何一個人,這種現(xiàn)象和薛尤明死亡前的狀況極為相似:薛尤明沒有任何預(yù)約跑到了柳蔭公園最隱蔽的地段與人喝酒。

小青跑了進來,手里拿著資料,臉上有些興奮。小青說多數(shù)加密都解開了。小青把一沓紙放到辦公室上,我快速地瀏覽:

“親吻你,血液涌向我的大腦,又熱情地流向全身的每一個角落,流過的地方余溫在,不停地激越著我……讓我的乳房變得脹起來。”

——所有內(nèi)容都是薛尤明寫下的雙方甜蜜的感受。我的手指在快速翻動,我想我找的不是這個。小青問:“師傅找什么?”

“時間。”我說。

“時間?”

“對,時間。我們不能確認(rèn)犯罪嫌疑人的作案時間,至少可以確定薛尤明的活動時間。”

“確定薛尤明的活動時間對調(diào)查薛尤明的被害有意義?”小青不明白地問。

“也許有也許沒有。”小青好像還沒明白,我只顧自己找著把需要的資料放到一邊。小青看我找出來的資料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拍手叫了起來,把我嚇了一跳。“我明白了!”她興奮地說。

“明白了就好。你把大家都叫來,我們從薛尤明的活動時間開展調(diào)查。”

直到案件偵破以后,我才告訴小青我的想法完全是受到了她的啟發(fā),只是她自己并沒有察覺。小青讓我告訴她她說了什么,是哪個關(guān)鍵詞。我想啟發(fā)我的并不是哪一句話或是哪一個字,也許只是一個眼神和一個微不足道的動作,這些在特殊環(huán)境、特定氛圍下的啟發(fā),在另外一個地方也許永遠(yuǎn)不可能發(fā)生。

調(diào)查的結(jié)果當(dāng)晚出來了,完全出人意料的是,每篇記錄著關(guān)于時間的文字都與調(diào)查的結(jié)果大相徑庭。也就是說:薛尤明提到在海邊或是和女人相約的時間,他卻正在工作。調(diào)查組人員核實了薛尤明的電腦:“我拼命地聯(lián)系你,一直沒有你的回音——我跑到了海邊。”這段描寫薛尤明跑到海邊的時間,薛尤明正編寫著一篇稿件。薛尤明沒有時間跑到海邊也不可能看到“湛藍(lán)的天空像太平間里的一條巨大的被單,覆蓋著大海的軀體”。

那天我一定是笑了,我笑了而且笑得很開懷,甚至是歇斯底里狂放不羈的那種。開始大家并不知道我笑什么,在我狂笑的過程中小青先加入了進來,大家從我的笑中感覺到了什么,然后是一個接著一個地加入,笑聲傳出辦公室在走廊里傳遞并且推開每一扇門。但后來誰也沒提起我笑完后大哭的事,包括小青也沒提起過。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了解了我妻子雪琴出走的事情,至少他們從我的哭泣中感覺到了我內(nèi)心的憂傷與蒼涼。

在我事后向支隊長的匯報中,我提出馬上釋放唐西伯和燕玲。我說他們沒罪,如果說有罪,也是老天爺幫了他們的忙。支隊長讓我說出理由。我說:“薛尤明是自殺。”

支隊長奇怪地望著我問:“現(xiàn)場對飲的是誰?”

我說:“沒人,對飲者是薛尤明的另一個自己。”

支隊長伸出手在我腦門上摸了一把說:“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你是男人,要挺住。”

我說:“我挺住了,請支隊長放心。”

支隊長問:“說說你的想法。”

我說:“一切要等技術(shù)大隊小丁解密。小丁發(fā)現(xiàn)了薛尤明辦公室電腦里的最后一份材料,這份材料是薛尤明前往城南柳蔭公園自殺前寫下的。”支隊長看著我沒有吱聲,然后說照你說的做,你是這個案件的主辦。

在前往訊問室的路上,小青問我為什么那么有把握。

我說:“薛尤明其實就是一個癔癥患者。這種病有時表現(xiàn)出兩種明顯不同的人格,兩種人格交替出現(xiàn)。當(dāng)某一時刻顯示其中一種人格時意識不到另一種人格的存在,這叫做雙重或交替人格。薛尤明應(yīng)當(dāng)患有‘分離性神游癥’,這種病狀有可能是精神的游離,自以為看到的世界是真實的;也可能從工作場所出走,時間可能歷時幾十分鐘甚至幾天,清醒之后對病中經(jīng)過完全不能回憶。”

“你的意思是說,薛尤明由于工作和家庭的壓力患上了癔癥,他電腦里記錄的和那個女人的交往根本不存在,只是薛尤明患病時的一種臆想。因此,你從那些臆想的記錄中發(fā)現(xiàn)時間上的矛盾。”

我點點頭。

在我們釋放了唐西伯和燕玲回來的路上,天已經(jīng)很晚,我接到小丁的電話說:“最后加密的文件打開了。”我和小青一同趕到小丁辦公室,小丁已倚在椅子上呼呼大睡了。桌面上有牛奶和面包碎片兒,一份打印出的資料放在電腦旁邊,那是薛尤明最后的筆記。

筆記里記錄的自殺過程和現(xiàn)場勘查的一模一樣,那個女人叫“梅”,那個臆想出來的“梅”與他一杯一杯地喝著酒……

我有一種極度的憂傷,薛尤明愛著的女人竟然是另一個自己,薛尤明同時承擔(dān)著完全不統(tǒng)一的兩個角色,兩個不同的角色在現(xiàn)場交換著位置,唱著最后的挽歌。

那晚我回到家里,家里的擺設(shè)沒變,客廳的桌子上放著一封簡短的信。信上寫道:“我率性而行,不以為有過錯,因此我不想道歉。我只拿走了我的衣服,一切都留給安安和你。鑰匙我?guī)ё吡耍憧蓳Q把鎖……”

我坐在沙發(fā)上,沒有妻子的家庭失去了溫暖,變得清冷而且落寞,我感到了不安甚至是良心的譴責(zé)。在發(fā)生那件事以后,我沒有打電話,沒有與她見面,將她一個人冷落在一邊,這種輕蔑與鄙視刻骨銘心……我起身跑進廚房,抓起柜子里面的一瓶白酒一飲而盡。片刻,天地旋轉(zhuǎn)起來。恍惚間我聽到了敲門聲,我不想開門,不想被人打擾。那敲門聲持久而又堅定,我卻倒在了地上……

責(zé)任編輯/李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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