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商鞅,有一段廣為流傳的“佳話”。據(jù)《史記·商君列傳》記載,新政前,為了避免民眾懷疑,商鞅在國都集市南門立一根三丈長木頭,宣布只要有人能將木頭搬到北門,就獎勵十金。公眾覺得奇怪,不敢有所行動,于是商鞅懸賞五十金。終于有一愣頭青將木頭搬至北門,商鞅兌現(xiàn)承諾,“以明不欺”,隨后頒布法令。
針對這段“佳話”,1912年,就讀于湖南全省高等中學校的毛澤東同學,曾寫作文《商鞅徙木立信論》,這是他現(xiàn)存的最早文稿。毛澤東開篇由“讀史至商鞅徙木立信”一事,感慨“國民之愚”和“執(zhí)政者之煞費苦心”。隨后,指出善法將會得到民眾支持,不善之法將會得到民眾抵制,“商鞅之法,良法也”,竟然民眾“憚而不信”,再次感慨“執(zhí)政者之具費苦心”和“國民之愚”。60多年后,已經(jīng)成為“偉大領袖”的毛澤東,再次盛贊法家。他的一生有很多跌宕起伏,但對法家的推崇一以貫之。毛澤東在作文里指出,商鞅是四千余年首屈一指的“利國福民偉大之政治家”,商鞅的政策是“我國從來未有之大政策”,這個觀點至死不渝。
但是,商鞅徙木這段“佳話”,有許多值得商榷之處。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商君書》云:“怯民勇,勇民死,國無敵者,必王。”重賞的根本目的,是讓民眾爭先恐后的“獻身”,這樣國家才能“說不”,才能“不高興”,達到“大國崛起”目標。重賞之下,法令本身是否合法,不再重要。法令制定是秘密進行的,民眾沒有權利參與討論,更不存在“權為民所賦”的可能。法令頒布經(jīng)過精密安排,先確立對商鞅的個人崇拜,再頒布法令。商鞅所立之信,與其說是公信,不如說是威信,甚至是迷信。
“變法之令”,在《商鞅徙木立信論》里得到高度評價,被稱為“懲奸宄以保人民之權利,務耕織以增進國民之富力,尚軍功以樹國威,孥貧怠以絕消耗”,但在《史記·商君列傳》里,“令民為什五,而相收司連坐。不告奸者腰斬,匿奸者與降敵同罰。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大小。事末利及怠而貧者,舉以為收孥。”連坐、告密、抑商,中國文化中的黑暗傳統(tǒng),從商鞅變法開始,被“發(fā)揚光大”。
商鞅的法令是否“利國福民”呢?“利國”有案可循,“福民”無從說起。《商君書》有“弱民”一章,反復強調“民弱國強;民強國弱”,將之視為基本國策。
故所有不利于“國強”的行為,都被視為“奸宄”,被嚴打。“人民之權利”等同為人民獻身國家之權利。而“務耕織”是重農的特征,常與“抑商”并列,“商”屬于“奸宄”的一部分。通過市場謀生的商人階層,往往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如果“富可敵國”,會對國家權威形成挑戰(zhàn),非但不予鼓勵,還要嚴厲打擊。“男耕女織”,使民眾溫飽得到解決,同時僅限于此,這樣比較穩(wěn)定。因此,“國民之富力”,主要是指“國富”或者“國強”。“尚軍功”是軍事帝國的風格。更重要的是,這使得民眾爭相“獻身”,以此改變出身,而貴族階層地位因此下降,無法挑戰(zhàn)國家權威。“孥貧怠以絕消耗”,對“地富反壞右”及其家屬進行勞教,不僅節(jié)省社保支出,還創(chuàng)造大量利潤。
正因如此,重賞僅是序曲,一旦法令頒布,進入實施階段,嚴打就取而代之。在《史記·商君列傳》里,法令頒布之后,有一小撮人對“變法”心懷不滿,商鞅決定嚴打。太子犯法,不便處以刑罰,就嚴打太子的老師,于是,這一小撮人,洗心革面,紛紛盛贊“變法”。商鞅把他們發(fā)配到邊疆,從此再也沒有人對“變法”指手畫腳。
按照《商君書》理論,“重刑少賞,上愛民,民死賞。”君主親民,是為了民眾為君主獻身。等到對君主的迷信確立,就無需重賞,而是重在嚴打。如果再次“徙木立信”,可以不去重賞徙木者,而是嚴打拒絕徙木者。嚴打程度越狠,效果越好。如果把拒絕徙木者斬首示眾,徙木者不僅不會要求獎賞,還會為自己有機會徙木倍感慶幸,油然而生一種幸福感。至于這是否符合法治原則,不會有人提出這個問題,因為提出這個問題,也會面臨嚴打。
可以看出,商鞅徙木立信不是佳話,而是與迷信有關的神話。商鞅的“變法”,根本目標不是“國富民強”,而是“君強國富”。在這種改革中,付出最多、獲利最少的民眾,卻為“君強國富”的盛世感到自豪。當然,也有一小部分民眾,不愿加入這個合唱,在嚴打之下“被自豪”。
作者為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