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連漏油諜中諜

大連輸油管爆炸

7月16日晚18時50分許，大連市大連新港附近輸油管道發(fā)生爆炸，數(shù)萬噸原油泄漏造成周邊數(shù)百平方公里海域被污染。至今，官方的環(huán)境評估報告未公布，事故方之一的中石油甚至沒有公開道歉。

大連新港保稅區(qū)油庫，6個10萬立方米的油罐矗立在大孤山半島，幾個月前倒塌燒毀的圍墻已修葺一新。如果不是油罐上殘余的黑灰的提醒，不會有人記得，7月16日的那場石油泄漏爆炸事故，引致15個小時的大火，以及萬噸原油入海。

養(yǎng)殖村莊的蕭條

在投入數(shù)千條漁船打撈石油，并使用了大量消油劑后，大連市政府在7月26日宣布海上清污戰(zhàn)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但5個月過去了，在距離漏油發(fā)生地35公里的金石灘的村民，每逢南風天還能聞到刺鼻的石油味，看見油珠子隨著海浪翻滾。

度假勝地金石灘的十里黃金海岸邊的沙子重新更換了一批，看起來潔白如新，但扎根的巖石無法替換，在海水沖刷了5個月后，仍有不少染上石油的巖石，像巨大的木炭，靜靜地躺在岸邊。石油不再泛著五顏六色的光芒，儼然干涸的瀝青，附在巖石的每一個縫隙里，無法退去。

和這些黑色的石頭做伴的是海邊零星幾只小漁船，小木船的船身上還留有斑駁的黑色污跡，更多的漁船都停靠在遠處的避風港里休息。不只是漁船閑著，岸上的人也幾乎無事可做。

金石灘河嘴子村有70%以上的勞動力都在海上工作，每年10月初至12月底本是海參等海產品的收獲季，這是靠海吃海的村民們最繁忙的季節(jié)，男人們忙著下海干活，女人們留在岸上加工海產品。楊德民是河嘴子村的潛水員，收獲季節(jié)來臨時，除了海上刮大風的天氣，楊德民都會潛入大海，幫東家打撈海底養(yǎng)殖的海產品，大概能干七八十天活。但今年，他只有20來天下海干活，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歪在看海房的炕上抽煙，“海里的東西都死得七七八八了，沒活可干了。”

楊德民偶爾潛入海底撈上來的，大多是死了的鮑魚和夏貽貝，楊德民告訴《南都周刊》記者，海底偶爾還能看見稍大的石油塊，更多的是礁石上的石油印跡。在使用消油劑之后，漂浮在海面的大塊油膜已經不見，變成顆粒大小的油粒，沉入海底，或滴在礁石上，或被海底生物吞食。

不只是海里養(yǎng)殖的海產品，淺灘上的野蠻生長的藻類都生機不再，石油侵襲后，不少藻類爛死，活下來的也不再生長。“往年冬季，淺灘的鼠尾藻、馬尾藻、毛菜、綠菜都長到二三十厘米高，厚厚一層，現(xiàn)在幾乎看不見了，”李輝（化名）說。

李輝是楊德民的東家，也是當?shù)氐酿B(yǎng)殖大戶，海參成熟的秋冬季，他的電話總是響個不停，都是來預訂海產品的，不僅如此，大連市民還開著車，排著隊來金石灘買海參和鮑魚送人。一場油污過后，已經少有人問津。

整個金石灘海域的生意都暗淡了下來。往日里忙碌的工人和慕名前來的顧客不見蹤影，李輝家原來雇用了四五個看海人，看守著淺灘和淺海的海產品，這是小偷經常光顧的地方。如今只剩了一個看海人——沒有東西可偷。

雖然大連漏油的環(huán)境評估報告尚未出爐，無人得知大連附近海域的生態(tài)受損程度，但常年在海邊生活的村民們都能切身感覺到周遭環(huán)境的改變。“今年的海特別容易混濁，”李輝說。 每逢刮風季節(jié)，海水變得渾濁，無法下海干活，村民們就會休息兩天，但兩三天后，海水又重新變得清澈，可以下海干活，“但今年風一來，海水十多天都清不了，”李輝說。

實際上，就算海水清澈，也沒什么活可干，“鮑魚沒有了，海參沒有了，海底養(yǎng)的夏貽貝也不見了，籠養(yǎng)的貝類活的也不多了，海參剩不了幾個，”李輝說，“以前每天我能撈50桶海參，今年每天也就撈上來10桶。”

中石油該怎么賠村民

根據(jù)河嘴子村委會主任邵德善的說法，自2005年年初，李輝等4家養(yǎng)殖大戶開始承包河嘴子村的海域，每年要上交村委會469萬元的包海費，除此之外，這4家養(yǎng)殖大戶平均每年花費2000萬元向海底投放海參苗。雖然投入巨大，養(yǎng)殖戶們還是信心十足，對靠海吃海的金石灘養(yǎng)殖戶而言，海洋就是他們的銀行，金石灘的海底環(huán)境又很適合海參鮑魚等海珍品的養(yǎng)殖，到了苗種成熟的時候，就可以向“銀行”提款了。

但一場大油過后，化為烏有，除灘涂養(yǎng)殖的香波螺還有少量剩余，其他海產品所剩無幾。潛水員楊德民偶爾下海去撈海參和鮑魚，鮑魚沒有撈上來，鮑魚殼倒是撈上來一把。“海參遇油就化，鮑魚死了之后，肉質被海里的清道夫海星所吃，只剩下一堆殼，海底養(yǎng)殖的夏貽貝、海膽碰到海底環(huán)境的改變，也會集體搬家，”河嘴子村村委會主任邵德善說，“整個村子的養(yǎng)殖戶今年一年的損失就有幾千萬，我們集體的損失也在幾百萬。”

金石灘的海產品曾經是天然、綠色的象征，供不應求。如今卻少有人問津。大連的海鮮市場上，賣海產品的攤主都避之不及，一有人問是不是金石灘的海產品，小販們全都矢口否認，說是長海縣的。

35公里之外的漏油事件甚至影響了金石灘海產品海外的銷路，大連經濟開發(fā)區(qū)安宏水產養(yǎng)殖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蔣維安坦言，裙帶菜的損失不大，但已經沒有了銷路，往年12月份，來自日本、韓國的訂單絡繹不絕，裙帶菜等藻類都被訂完了，今年到現(xiàn)在一張訂單都沒接到，“他們外商很在乎這個（污染），”蔣維安說。

據(jù)悉，事故發(fā)生后1個月，多名養(yǎng)殖戶都曾去找過大連市開發(fā)區(qū)管委會和事故方之一的中石油大連分公司，希望討得到關于賠償?shù)恼f法，但均無功而返。今年9月，邵德善和村里的20多個養(yǎng)殖大戶不得不踏上了上訪路。

在大連市駐京辦的協(xié)調下，也在多家媒體報道之后，河嘴子村養(yǎng)殖戶的索賠開始有了一線生機，“中石油告訴我們，只要政府拿出合理的賠償方案，他們就出錢，說是賠償方案在11月份出，”邵德善告訴《南都周刊》的記者。得到這個消息之后，邵德善在10月還特地去了趟北京，去把仍在北京堅持上訪的村民們拉了回來。

直到12月9日，邵德善和李輝們才看到賠償方案的征求意見稿，也正是這個征求意見稿，讓他們大失所望，“賠償標準太低，和實際損失的相差太遠，我們不能接受，”養(yǎng)殖戶李輝說。金石灘河嘴子村的村民認為，賠償數(shù)字是閉門造車的產物，“政府沒有找過我們了解情況，也沒有來我們這里調查，他們的數(shù)字從哪里來？”

中國海洋大學政法學院院長徐祥民也認為，政府出賠償方案這個程序是不公正的，在國外的案例中，是受害者和肇事者通過法院溝通賠償問題，“受損害的是老百姓這一方，為什么是政府出方案，這個不是想解決問題的態(tài)度，也許是拿政府當擋箭牌。”

據(jù)看過征求意見稿的養(yǎng)殖戶說，賠償金額只相當于他們一年損失的40%。海參的成長期一般是4年，頭三四年投進去的海參苗剛長成，還沒來得及收獲就死了，如果重新育苗，要再等上4年的生長期。“現(xiàn)在只賠償一年的損失，太不合理了。”

更重要的是，如今的海水是否依然適合養(yǎng)殖是個問號，接受記者采訪的多數(shù)養(yǎng)殖戶都表示很迷茫，不知道來年要不要繼續(xù)投苗養(yǎng)殖，當?shù)卣矝]有告訴他們能不能再養(yǎng)殖海產品。

李輝曾經咨詢過大連市海洋漁業(yè)局，工作人員的答復是，污染不太大。“污染不太大是個什么概念？要是污染不太大，海參鮑魚怎么都死了呢？”李輝表示懷疑。

阿拉斯加大學教授理查德·斯坦納曾經是埃克森石油泄漏事故的緊急響應顧問，他在今年8月考察過大連漏油現(xiàn)場，他告訴記者，如此多的原油泄漏到了海產養(yǎng)殖場，已經對近海的海產養(yǎng)殖戶造成了十分巨大的影響。除了這些可見的原油外，含有更為有毒的、可溶于水的原油成分也擴散到了這一區(qū)域。某些油污染仍然存在于這些地區(qū)的沉積物中，它們將持續(xù)地污染著當?shù)氐暮．a品。

如果海水不再適合養(yǎng)殖，靠海吃海的金石灘人該何去何從？他們甚至來不及想這個問題，眼下更緊迫的是，下一次的上訪。12月15日，邵德善和40多名養(yǎng)殖戶又一次踏上了去北京的列車，開始了他們第二次上訪的旅途。“打官司這條路走不通的，只能去北京上訪，這是解決事情的唯一途徑，”邵德善說。

邵德善的考慮不無道理，據(jù)《新世紀周刊》報道，大連天正水產有限公司曾提起過索賠訴訟。但該公司一位張姓副總表示，在提起訴訟后，當?shù)卣芸煺业剿麄儯Ｍ麄兂吩V，大連海事法院也不受理他們的訴訟。

邵德善們的索賠路不會太好走，但他并不打算放棄，“如果不解決問題，我會一直上訪下去。”

海洋生態(tài)賠償無人提及

和墨西哥灣漏油后美國政府和ＢＰ的積極相比，大連漏油后的賠償程序啟動可謂緩慢。在墨西哥灣漏油發(fā)生后的不到２個月，ＢＰ就承諾成立一個２００億美元的賠償基金，４個月后，第一筆３０億美元的資金已經注入賬戶，ＢＰ董事長低頭向受害者鄭重道歉。

反觀大連漏油事件，事故發(fā)生整整５個月，環(huán)境評估報告尚未出臺，養(yǎng)殖戶的賠償一波三折，啟動緩慢，不得不進京上訪。事故方之一的中石油，迄今還未對公眾道歉，反而在８月初召開了一場火災事故搶險救援表彰大會。

更具諷刺性的是，１０月２４日，漏油事件過去１００天后，在同一個地點，同一個油罐，大火重燃，持續(xù)了整整１０個小時，所幸沒有石油流入大海造成再次污染。

本刊記者致電大連市海洋漁業(yè)局，詢問生態(tài)損失和索賠事宜，對方只回答了現(xiàn)在漏油事故的報告還沒有出來，就匆匆掛斷了電話。中石油方面同樣沒有回應，理由同樣是“調查報告還沒有出來，不方便對外披露任何信息”。

據(jù)本刊記者了解到，國務院派出了多個調查小組在大連進行調查評估，參與了其中一個調查小組工作的研究人員告訴《南都周刊》，他們的評估調查報告已經完成，上交給國務院了，但在尚未正式公布之前，他不能隨便對外透露詳情。

國內多位海洋環(huán)境方面的專家也不愿意過多地談及大連漏油事故的影響，都以各種理由婉拒了記者的采訪。

養(yǎng)殖戶李輝曾經找過青島一家研究所，檢測他所承包海域的水質，但對方拒絕了他的要求。李輝告訴記者，金石灘還有一家養(yǎng)殖戶曾經找過沈陽的一家檢測機構，同樣被拒。“他們一聽說是金石灘的，都不肯做檢測了。”

不只是環(huán)境影響評估尚未出臺，就連泄露石油的具體數(shù)量至今還是一個謎團，最早流傳的漏油量是１５００噸，官方最近一次提到漏油量是在７月３０日，大連市海洋與漁業(yè)局稱，共回收海上石油11227噸，占整個海上溢油回收總量的92%。根據(jù)這個數(shù)據(jù)，大連附近海域的漏油量約在１３０００噸左右。

但綠色和平邀請理查德·斯坦納教授在大連的實地調查后認為，海上泄露的石油遠不止這個數(shù)據(jù)。理查德·斯坦納教授根據(jù)漏油回收量和泄漏源頭的規(guī)模估算，大連漏油量應在6萬噸至9萬噸左右。

這一數(shù)據(jù)和中國環(huán)保燃油集團有限公司的測量數(shù)據(jù)相吻合，中環(huán)油大連“7·16”事故清理項目辦執(zhí)行總監(jiān)徐俊杰在接受《中國經營報》記者采訪時說，“7·16”原油管道爆炸事件最少導致5萬噸乃至10萬噸原油入海，否則不可能造成如此巨大的災難。

無論是１萬噸，還是６萬噸，抑或是１０萬噸，都算得上是建國以來最大的一起石油泄露案件。理查德·斯坦納教授認為大連原油泄漏是很大的一次泄漏事故，它已經對當?shù)氐暮Ｑ笊鷳B(tài)系統(tǒng)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一旦發(fā)生了原油泄漏，破壞便成事實，我們能做的其實很少，我們不能復原被其破壞的生態(tài)系統(tǒng)，1989年發(fā)生在阿拉斯加的埃克森原油泄漏便是在敏感的海洋生態(tài)系統(tǒng)中發(fā)生的一次典型案例，至今那里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也沒有徹底復原，”理查德·斯坦納教授說，“這些泄漏的石油會逐漸消解，但它需要極其漫長的時間才能徹底消解。盡管21年過去了，至今的阿拉斯加海岸依然殘存著1989年埃克森原油泄漏的原油。”

雖然大連附近海域生態(tài)受損嚴重，但迄今為止，有關海洋生態(tài)賠償仍無人提及，“如果肇事一方不是外國油輪，就很難有人愿意提起生態(tài)賠償?shù)脑V訟。”中國海洋大學政法學院院長徐祥民教授無奈地把手一攤。

(事件回顧詳見2010年8月9日本刊《金石灘撈油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