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些違背社會正義的“非法之法”,它們本身就不具備、或者最終必將喪失其合法性;這也就是嚴復在向國人介紹憲政法理時強調的:法律和制度合法性最終的依憑并非統治者一時之權柄,而是“世界之公理,人性所大同”。
多年來,明末大文學家張溥撰寫的《五人墓碑記》一直入選“全國中學語文教材”,成為億萬學生習誦的名篇,此文所述歷史事件大家耳熟能詳。可惜即便如此,仍然一直未見對其法律學意義的探究,這或許說明,我們依舊不太習慣以法律為坐標來審視中國歷史和文化的紛繁萬象。
“非法之法”肆虐下的民怨沸騰
《五人墓碑記》所述事件的大致情況是:明末最高權力集團的橫征暴斂、空前腐敗,使一些有正義感的在朝或被排擠在野的士大夫忍無可忍,于是群起彈劾天啟皇帝的走狗、當時最大的太監和特務頭子魏忠賢。魏忠賢對他們恨之入骨,指使黨羽以貪污等罪名,陸續將楊漣、左光斗、周起元、周順昌、黃尊素等幾十名著名士人捕人特務監獄,最后統統折磨致死。
這場迫害激起全國上下的義憤,其中,周起元曾任巡撫的蘇州(也是周順昌的家鄉和他罷官后的居處),那里官員的不滿和百姓的反抗最激烈:民眾聽到東廠特務來蘇州抓捕周順昌的消息后,聚集起數萬人,開始是哀辭請愿,但下跪乞求換來的卻是辱罵毒打,于是群情激憤,打死打傷幾個東廠特務,魏忠賢的親信巡撫毛一鷺逃到廁所藏身才僥幸活命。
這民怨沸騰的形勢反而促使魏忠賢集團用更慘毒的酷刑和殺戮對付周順昌等人,并將民變中為首的顏佩韋等五位民間義士殺害。五人臨刑時慷慨不屈,大罵魏黨而死。僅11個月后,魏忠賢的靠山熹宗朱由校死而崇禎皇帝朱由檢即位,魏忠賢被“賜死’后又被下令磔尸。于是蘇州眾名士報請官府,將當初毛一鷺為魏忠賢修建的“生祠”拆毀,在其原址為五義士建墳冢。“復社”領袖、著名文學家張溥感動于“圣人(崇禎皇帝)”浩蕩天恩之下五義士終得昭雪,于是寫了這篇《墓碑記》記述事件原委;時值崇禎元年,即公元1628年。
“非法之法”的典型特征
這場事件中究竟有哪些今人不應遺忘的法律問題?或者說通過這個事件,“非法之法”顯示出哪些典型特征呢?
首先,最高權力集團為清除異己而對眾多朝野人士如此大規模監視偵訊、逮捕囚禁、酷刑拷問,羅織罪名、遍加株連、直至大肆殺戮,完全由特務衙門(東廠、錦衣衛和鎮撫司獄)一手遮天、任意實施,而國家常規法律機構,即從地方衙門到中央“三法司”(刑部、大理寺、督察院)都沒有任何過問干預的資格;《大明律》等國家成文法典在司法程序和權限方面的詳盡規定,對上述暴行也無絲毫約束。這說明:無法無天已是當時國家司法的常態。
其次,魏忠賢等最高權力集團成員自己就是最大貪污犯(《明史·食貨志》:“南京內庫頗藏有金銀珍寶,魏忠賢矯旨取進,盜竊一空,內外匱竭”),但他們反倒可以用“肅貪”等名目,對眾多異己者任意栽贓拘捕、酷刑濫刑,直至拷掠致死;而被誣陷者們對自己頭上的莫須有罪名,卻沒有任何質證辯駁的“法庭權利”。
比如《明史·楊漣傳》記載:魏忠賢指使其死黨許顯純拷打汪文言,逼他誣陷楊漣、左光斗曾接受熊廷弼賄賂。汪文言受刑不過又不愿為惡,只好仰天悲呼:“世豈有貪贓楊大洪哉!”——“大洪”是楊漣的別號,汪文言如此境遇下仍對楊漣稱號不稱名,表明至死不敢泯滅對其人格的尊敬。類似情況廣見于《明史·左光斗傳》、《周朝瑞傳》、《袁化中傳》、《顧大章傳》、《王之案傳》、《周起元傳》、《周順昌傳》、《周宗建傳》、《黃尊素傳》等的記載。由此可見,整個司法過程是如何徹底凌辱踐踏著法律的程序正義和國家政治倫理的公信力。
再次,“非法之法”的顛倒黑白即使到了天怒人怨之程度,但其遮天勢焰卻并無絲毫收斂。楊漣遭逮捕時,“士民數萬人擁道攀號,(囚車)所歷村市,悉焚香建醮,祈佑(楊)漣生還”;東廠到蘇州逮捕周順昌時遭遇的場面更令天地下淚,比如五義士中的楊念如、沈揚、馬杰、周文元四人偕蘇州眾多生員長跪至午時不起,哀求毛一鷺等將萬民為周順昌的請命奏明皇帝:
眾成憤怒,號冤者塞道。至開讀日,不期而集者數萬人,成執香為周吏部乞命。諸生文震亨、楊廷樞、王節、劉羽翰等前謁(毛)一鷺及巡按御史徐吉,請以民情上聞。旗尉厲聲罵曰:“東廠逮人,鼠輩敢爾!”……眾益憤,曰:“始吾以為天子命,乃東廠耶!”蜂擁大呼,勢如山崩。(《明史·周順昌傳》)
民意如此“震動天地”,但小民百姓越是哀泣跪求,權勢者就越視其為“鼠輩”,他們對稍有正義感的讀書人和民間義士的剿除株連,其狠毒也就越加令舉世膽戰心驚:
巡撫毛一鷺為捕顏佩韋等五人,悉誅死。刑部尚書徐兆魁治獄,視忠賢所怒,即坐大辟。……御史徐復陽請毀講學書院,以絕黨根。……海內皆屏息喪氣。(《明史·魏忠賢傳》)
可見權力的窮兇極惡、肆無忌憚到了何等程度。
另一個關于“拘捕和抗議”的故事
如果希望更深入一些理解上述事件的意義,不妨將其與世界上另外一段關于拘捕和抗議的故事相比較。非常重要的是:東西方這兩起事件幾乎是同時發生的。后者即1628年英國議會以法律文件抗議國王的“非法之法”,以及隨后的一系列較量和偉大變革:
在國王查理一世加倍搜刮國民的情況下,英國下院聯合上院在1628年提出了憲政史上的經典文獻《權利請愿書》,針對國王權力欲望的不受制約而強調《大憲章》以來憲政法治的一系列基本原則,比如:未經議會同意國王不得強行征稅,非經正當法律程序不得拘捕任何人,等等。
查理一世不甘放棄凌駕于國民及其代議機構(議會)頭上的專制權力,于次年解散國會。而議會以法律為根據的反抗則更加激烈:1641年,“長期議會”通過《大譴責書》,宣布查理一世及其寵臣長期以來剝奪國民權利的種種倒行逆施皆為“非法”,同時提出保障工商業經濟自由,建立對議會負責的政府等明確的政改要求。議會還下達司法判令,逮捕國王的兩名寵臣、并對斯特拉福德伯爵判處死刑(中國的情況與此形成鮮明對照:魏忠賢等寵臣不論如何十惡不赦、人神共憤,都只有在失寵于皇帝個人之后才可能受到追究)。
這種形勢下,對權力的迷信使得統治者孤注一擲:1642年1月4日,查理一世帶領數百名武裝衛兵沖人國會,要以“叛國”罪名逮捕五名下院議員。當國王氣勢洶洶質問五人去向時,下院議長威廉·倫索爾奉上了一段流傳后世的答詞:“尊敬的陛下,因為在此地我僅僅是議會這民權機構的仆從,所以我的眼睛既無余力顧及您的意圖,我的舌頭也無余力來回答您的問題!”
如此溫文爾雅的回敬背后,是成千上萬倫敦市民在警號中拿起武器向威斯敏斯特宮匯集,以捍衛議會的法律權威和抗議國王對國民權利的踐踏,并由此揭開國王與議會兵戎相見的帷幕。數年后,兩次挑起內戰的查理一世被徹底打敗;1649年1月,議會在重申“人民是一切公正權力的源泉”之后成立最高法庭,指控查理一世“建立無限制的專制權力”,并以叛國罪判處他死刑,斷頭臺就設在議會白廳的宴會廳前。
“光榮革命”后,為防止專制卷土重來,議會又向威廉三世遞交《權利法案》,以接受此法案作為允許他成為英國國王的條件。威廉三世在1689年簽署《權利法案》,從此《權利法案》不僅成為世界憲政傳統中最重要的法典之一,而且成為了《美國憲法》的前身。這部《法案》全部13款中最重要的幾條是:
1,凡未經國會同意,以國王權威停止法律或停止法律實施之僭趨權力,為非法權力。2,近來以國王權威擅自廢除法律或法律實施之僭越權力,為非法權力。4,凡未經國會準許,借口國王特權,為國王而征收,或供國王使用而征收金錢,超出國會準許之時限或方式者,皆為非法。5,向國王請愿,乃臣民之權利,一切對此項請愿之判罪或控告,皆為非法。9,國會內之演說自由、辯論或議事之自由,不應在國會以外之任何法院或任何地方,受到彈劾或訊問……
這一連串的“皆為非法”如此斬釘截鐵,將其與《五人墓碑記》記述的歷史悲劇及其背后兇焰萬丈的“王法”體系相互比對,對于究竟什么是憲政法治的基本準則、什么樣的法律和權力才具備合法性等等問題,我們不難有最切膚的感受。
順便提一句,以尊崇傳統著稱的英國風俗,其中有關威斯敏斯特大廈的一條是:自1642年查理一世率兵闖入,圖謀拘捕議員而遭失敗以后,英王再也不能進入下院大廳成為沿襲至今的國家慣例——這似乎是以最為形象和率真的方式昭示世人:曾經竭力濫用“非法之法”以擴張私欲,因而與東方“秦制”之“肆意極欲”(秦二世對“秦制”要義的概括)靈犀相通的那一脈統治權力,后來終于習慣了在法治的剛性界限面前俯首止步。
違背社會正義的法律必然喪失其合法性
上述歷史向人們提出—個重大問題:那些完全悖逆于社會正義、恣意踐踏全體國民意愿的法律,盡管眼前它們似乎還有著無限威勢,但還可能具有“合法性”嗎?
因為制度結構和法律傳統等差異,對于“法律的合法性”問題,中西曾有相當不同的思路和結論。梳理這些,非常有助于我們明了“憲政法治”與中國傳統“權勢法制”之間的本質區別。
亞里士多德有言:“相應于城邦政體的好壞,法律也有好壞,或者是合乎正義或者是不合于正義。……符合于變態或乖戾的政體所制訂的法律就不合乎正義”——從這個經典論述之中,也從上文所述1628年前后的中外歷史之中,后人足以得出結論:那些違背社會正義的“非法之法”,它們本身就不具備、或者最終必將喪失其合法性。
這也就是嚴復在向國人介紹憲政法理時強調的:法律和制度合法性最終的依憑并非統治者一時之權柄,而是“世界之公理,人性所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