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蟾山 鐵騎下綻放的蓮花

四川省瀘州市瀘縣玉蟾山，鑿有佛像400余尊，就數(shù)量而言，可謂寒酸，不過，這里卻是中國為數(shù)不多的明代佛教摩崖石窟群。南宋末年，蒙古鐵騎攻入四川，大足寶頂山的工匠四散逃亡，四川石窟一度陷入沉寂，而明代的玉蟾山，卻與甘肅莊浪石窟交相輝映，堪稱蒙古人的鐵騎下綻放的蓮花，是元人百余年禁錮統(tǒng)治過后重新燃燒的石窟火種。

■ 石窟火種在玉蟾山重燃

玉蟾山距離瀘縣縣城只有1公里，距離現(xiàn)代社會卻超過了500余年，明代的風韻一直在這里揮之不去。玉蟾山金鰲峰巖壁上，開鑿有400余尊明代佛像，諸如九龍浴太子、千手觀音、十八羅漢漂海圖、養(yǎng)雞女、六道輪回圖等等。與安岳、大足石刻動輒數(shù)萬尊佛像比起來，玉蟾山石窟數(shù)目可謂寒酸，似乎是一個容易被忽視的角落，不過，這并不影響它在四川乃至中國石窟史上的地位——玉蟾山石刻大多開鑿于明代，至今仍能看到“永樂二十二年”“景泰六年”“天啟乙丑(五年)”“嘉靖乙亥(十八年)”等題記。

深秋的玉蟾山已是一派蕭瑟的景象，紛黃的落葉鋪滿了上山的石板路，踩在上面“沙沙”作響，一步一步引領著你走向朝拜之路。玉蟾山“遍山皆石，無石不蟾”，山上遍布形似蟾蜍的石頭，因而得名，尤以金鰲峰風景最佳，摩崖石刻就環(huán)刻于金鰲峰山腰上。明嘉靖十八年(1539)，詩人楊慎游玉蟾山，其時，玉蟾山上的工匠，正揮汗如雨，揮動手中的鐵錘開鑿石窟，不知道楊慎在題下“金鰲峰”三字時，時斷斷續(xù)續(xù)的鑿石聲，是否曾飄蕩在這位謫官耳中。

石窟本是古印度僧侶修行的密所，中央是僧侶集會的大廳，兩旁為住處，后來根據(jù)性質(zhì)與用途發(fā)展為兩大類型:一為“禮拜窟”，窟里雕刻佛像，供信徒頂禮膜拜;二為“僧房窟”，供僧侶修行居住。佛沿著古老的絲綢之路進入中國，那些恢宏的“禮拜窟”也在中國北方的巖壁上出現(xiàn)，并一路向東，從新疆克孜爾石窟，到敦煌莫高窟、天梯山石窟、榆林石窟、云岡石窟、龍門石窟，由星星點點逐漸連崖結(jié)片，在中國北方連成了一條石窟長廊。

早期石窟往往具有皇家血統(tǒng)，北魏文成帝、南朝梁武帝、唐代武則天都曾是狂熱的佛教信徒，著名的龍門盧舍那大像窟，傳說就是武則天所捐“脂粉錢二萬貫”鑿成的。安史之亂后，北方知名石窟相繼衰落，石窟沿著金牛道、米倉道入蜀，在廣元千佛崖，巴中南龕、北龕，邛崍花置寺留下諸多精品后，最終出現(xiàn)了安岳、大足等堪與云岡、龍門媲美的石窟中心。四川也接過中國石窟藝術的接力棒，成為中國晚期石窟的代表。南宋末年，蒙軍攻宋，四川亦難逃戰(zhàn)火，蒙古人建立元朝后，四川佛教石窟一度陷入沉寂，蒙古人的鐵騎割破了中國石窟的脈搏，大足石刻也往往被視為中國石窟藝術的終點。

時至明代，中國石窟造像陷入低谷，明人多致力于對前朝石窟加以修葺，對殘破佛像加以重塑、妝彩，卻少見大規(guī)模開鑿。就目前所知，明代中國北方、南方各出現(xiàn)了一處大規(guī)模石窟中心——甘肅的莊浪石窟與四川的玉蟾山石窟。由于地處深山，長期以來為雜草、枯藤所掩蓋，加之學術界早有“唐盛宋衰”之說，認為石窟藝術早在宋代便已衰落，明代更無石窟造像，莊浪石窟、玉蟾山石窟一直寂寂無聞，直到近年來才為世人所知。

■ 明人筆記小說中的鮮活生命

在玉蟾山眾多石窟中，第五龕釋迦說法與第十九龕千手觀音規(guī)模最大。釋迦說法長4米，高4.6米，進深1.3米，雕有佛像五十六尊，佛祖釋迦牟尼端坐蓮花臺于中央，菩薩、天神、羅漢圍在四周，靜靜聆聽佛祖教誨。數(shù)百年的日曬雨淋，佛像已層層斑駁，褚紅色的臉上布滿一道道裂紋，露出里面蒼白的巖體。

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釋迦說法雕刻的佛像，早已不是北方石窟中的異域面孔，也不是中國北方人，而是一個個柳眉、杏眼、留著小胡子、身材勻稱的南方人，你甚至覺得，在你面前的不是威嚴的佛像，而是明人筆記小說中一個個有血有肉的生命。佛從中原走到瀘縣，已徹底完成了中國化的進程。

千手觀音長3.6米，高5.6米，進深1米，雕有十一頭，三十六手，手執(zhí)寶劍手、金剛輪手、楊枝手、如意寶珠手等各式法器，身后又密布千手，手中刻有眼睛，宛若孔雀開屏一般密布整龕石窟。觀音造像在玉蟾山數(shù)目最多，除了千手觀音，尚有數(shù)珠觀音、凈瓶觀音、六臂觀音、八臂觀音、日月觀音等等，自晚唐、五代以來，社會動蕩，百姓罹經(jīng)亂世，救苦救難的觀音在四川石窟中大量出現(xiàn)，成為百姓在亂世的寄托。觀音也一躍成為佛教最受歡迎的偶像。

相反，那些古印度的佛教經(jīng)典，卻在此時淪為了配角。千手觀音下方，有一龕九龍浴太子圖，佛教典籍記載，佛祖釋迦牟尼是古印度凈飯王長子，名悉多達，降生即能行走七步，步步生蓮，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天上地下，唯我獨尊，時有九條神龍飛至悉多達頭頂，口吐香水，為他洗浴。九龍浴太子圖龕高約1米，一旁刻著悉多達在菩提伽耶樹下冥思悟道的“悟道圖”，直徑也不過1米。

中國本土的道家人物，也悄悄出現(xiàn)在金鰲峰巖壁上，與外來的佛像成了鄰居，第45龕“劉海戲蟾”本是個道家故事，第70龕玉皇大帝更是道家的眾神之王。自佛教傳入中國以來，為了爭取生存空間，一直與本土的儒家與道家進行著激烈論戰(zhàn)，三教的每一次沖突，都引起了社會劇烈動蕩，令百姓飽受動亂之苦;到了唐代，唐高祖李淵第一次對佛、儒、道三教進行調(diào)停，史稱“三教論衡”;北宋過后，儒、佛、道三教更為融洽，在大足妙高山，釋迦牟尼、李老君和孔夫子居然親密無間地住到了同一個石窟里。從玉蟾山石窟看來，“三教合一”的風氣在明代得到延續(xù)。

■ 消失在戰(zhàn)火中的石雕技法

而在千里之外的甘肅東部莊浪關山深處，此時鑿石聲也是不絕于耳。甘肅河西至隴東一帶是中國石窟最為集中的區(qū)域，敦煌莫高窟、炳靈寺石窟、麥積山石窟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明代莫高窟、炳靈寺、麥積山石窟造像早已停止，原本默默無聞的莊浪石窟，卻步入了它的黃金時代。

據(jù)敦煌研究院楊富學副研究員調(diào)查，莊浪石窟現(xiàn)存石窟99龕，其中明代石窟60余龕，境內(nèi)西寺、朝陽寺等地的石窟幾乎全部開鑿于明代。石窟造像以如來、菩薩、羅漢、天王為主，大多為方形平頂窟，較之玉蟾山，題材頗為單調(diào)，玉蟾山石窟形制頗多變幻，有帷幕形、圓形、方形之變。莊浪石窟與玉蟾山石窟，一北一南，堪稱中國明代石窟的中心，在中國石窟藝術史上具有極高的價值——它是在蒙古人的鐵騎下綻放的蓮花，是元人百余年統(tǒng)治過后重新燃燒的石窟火種。

莊浪地處隴山古道要沖，是古代關中通往隴右的必經(jīng)之地，明代先是為明宗室安王封地，永樂年間安王絕嗣，改屬韓王，巖壁上至今尚能看到“大明國陜西平?jīng)龈?靜寧州主山寺住/持僧無想/韓府內(nèi)臣李/大明嘉靖拾一年”題記，可見莊浪石窟與韓王崇佛頗有關聯(lián)。而地處西南一隅的瀘縣玉蟾山為何出現(xiàn)大規(guī)模明代石刻，也成為眾多學者爭論的焦點。

今天的瀘縣是個遠離邊境的內(nèi)陸城市，而六百多年前，這里地當云、貴、川三省要沖，是明朝遏制西南諸夷的重要據(jù)點，明人李東陽的《瀘縣修城碑記》曾有如下記載:“國初建一衛(wèi)三所，置城池，宿官兵”。明代的一衛(wèi)約有軍士四千五百人，一所大約有一千二百人，李東陽所處的明孝宗弘治年間，在瀘縣一地的駐軍就超過了八千，可見瀘縣之于明王朝的戰(zhàn)略意義，而知名的龍門、云岡石窟，正與其政治地位不無關聯(lián)。

其次，從路線上看，石窟進入四川后，循著金牛道，由廣元、巴中、綿陽，再順涪江流域經(jīng)遂寧傳入安岳、大足，一路南行，而瀘縣正位于大足南下的要沖，扼守在由蜀入滇的咽喉之地;再次，《瀘縣志》記載，瀘縣明清時期的古橋，五百余座橋墩上雕有龍的圖案，明代的瀘縣，活躍著一批石雕工匠，玉蟾山明代石刻的興起，應與石雕之風盛行不無關聯(lián)。

瀘縣鄰近大足，玉蟾山石刻風格與內(nèi)容明顯也能看到大足石刻的影子，釋迦說法圖、九龍浴太子圖、六道輪回圖、千手觀音都能在大足找到類似造像，這其中又以第11龕村婦圖最為典型。如果不告訴你是佛像，你很可能以為這是一位身著長裙、梳著高髻、打著赤腳，提著竹籃給地里的丈夫送飯的村婦，那份淳樸與自然，跟大足石刻養(yǎng)雞女、牧牛圖如出一轍。宋代城市經(jīng)濟較唐代大有發(fā)展，市民階層頗為活躍，受此影響，佛教石窟也有了幾分現(xiàn)實色彩。這種風氣也在玉蟾山得到延續(xù)。

玉蟾山石窟龕一般不大，高不過1米上下，進深也僅有0.2—0.3米，規(guī)格與四川五代石窟差不多。縱然已有風化的痕跡，佛像身上卻仍能看到一道道深深的刀痕，雕琢氣頗濃，佛像造像很是呆板，再也不復唐代石窟的圓潤與宋代石窟的精致。

明代堪稱“白銀時代”，商品經(jīng)濟雖有發(fā)展，但在戰(zhàn)火中重生的文化脈搏，卻再也無法恢復到唐風宋韻的鼎盛程度，就石窟而言，明、清佛教造像轉(zhuǎn)而以圓雕為主。至此，在中國流傳了幾個世紀的佛教石窟藝術，終于走到盡頭。蒙古人的鐵騎，中斷的不僅是四川的石窟造像，也讓傳承了數(shù)百年之久、自成一體的四川石窟雕刻技法隨著那些在戰(zhàn)火中流亡、罹難的工匠一起，永遠消失在歷史深處。

黃昏，我走下玉蟾山，最后一抹殘陽灑在玉蟾山巖壁上，斑駁的佛像頓時被注入了神采，古老的蓮花臺周邊籠罩著一層金色的光芒，藤蔓在巖壁上隨風擺動，而歷史也突然輪回到那個滿窟風動、滿山皆佛的年代，輪回到玉蟾山的黃金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