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老店的燈籠亮著,風雖然不大,但燈籠還是搖搖晃晃。這會兒的街道比白天顯得安靜了一些,負責出合的老藥工招呼徒弟收拾制造膏滋藥用的小紫銅鍋、水勺、木鏟、榨床、濾器、爐灶等家什,明早跟他到丁家加工膏滋藥。丁家是大戶,老爺和太太身體金貴,每次制作膏滋藥,藥店的醫師都是根據他們的體質把脈后配置,每料用藥多達三四十味,有冬蟲夏草、高麗參、鹿茸。這些名貴的藥材,還要當著東家的面復秤,驗收后才能投料,這是周家老店的規矩。
每年冬至開始,立春前的一個半月,周家藥店的生意就特別的紅火,因為這是制造大補藥、也就是“膏滋藥”的最佳時間。國人有冬令進補的習慣,一般大戶人家,這個時候都要請經驗豐富的藥工,到家里去制作膏滋藥。
去年老藥工到丁家制作膏滋藥,剛把藥汁熬好,榨取過濾后,沒等收老膏,丁家太太聞到藥香,就打紅包。當然,等膏滋藥完工,老藥工就會收到4塊現大洋的賞錢。這樣的派頭,整個西泠鎮也是少見的。在制作膏滋藥的這段時間,從頭至尾,老藥工收到的賞錢,沒有哪家能超過丁家的。
周家老店掌柜的每年都派老藥工去丁家,已經五六年了,對于丁家,從大人到小孩,老藥工都已經熟悉。
定好去的日子,丁家就會派人把場地收拾出來,便于老藥工扎攤兒。徒弟生火提水,準備煎藥。
丁家有一位年輕的奶奶,每次老藥工制作膏滋藥,她一準站在傍邊,一邊監工,一邊和他拉家常。對這樣的事情,老藥工心里有數,也不見怪,其他人家也是這樣。
在老藥工的眼里,女人漂亮不漂亮基本沒有什么差別,但在徒弟眼里,好看的和不好看的差別就大了。丁家這位被稱為奶奶的女人,徒弟認為是最漂亮的,他跟著師傅走東家串西家,也算見過一些世面,沒有哪家的女人,惹他這樣心慌的。每次看到年輕的奶奶站在那里,含嬌含笑,舉止娉婷,他都管不住自己的心思,看年輕的奶奶,要比看師傅做膏滋藥有意思多了。
年輕的奶奶人好看,說話聲音也好聽,笑起來更是逗人。老藥工知道這位珍珠瑪瑙一樣的奶奶,有一身的故事。
這位奶奶也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原本是許配給了東泠鎮的張家,準備出嫁的那天,迎親的新郎還沒有接到新娘,走到半道,被馬扔到了崖下,連個尸首都沒找著。后來聽說那馬驚得厲害,誰也攔它不住。也有人說新郎壓根不同意這門親事,是他在迎親的當天,拿東西戳了馬屁股,馬就驚跑了。
新郎就這樣沒有了音信,穿好嫁衣準備出嫁的奶奶,被晾在了那里,父親說娶親娶親,沒有人來娶,如何算親。
一春一冬,一秋一夏,日子流水一樣過去了,父母眼看她25歲就要轉彎了,急得不行,托人又尋下一門親事,也該她命單,日子差兩天就到眼前了,有人報信說新郎病情重了,頭都抬不起,結果又贏得一場愁。
這新郎就是丁家二兒子,已經病了兩三年了,怎么醫治就不見好,有人出主意,不如給他娶個媳婦沖沖喜,好門好戶的姑娘當然不愿意嫁給一個病秧子,左牽右連,就扯到了她這里。總算等到了大喜那天,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不早不晚,偏在拜著天地,新郎就歸陰了。丁家的喜事,成了悲事,年輕的奶奶,就這樣被擱置在幸福的門檻上,聽說丁家的太太對她也很心疼,有出去游玩的事情,總招呼她過去。
丁家家大,不過在老藥工眼里,丁家的太太絕對是厚道人,就拿這監工的事情來說吧,要是沒有太太的話,年輕的奶奶是不敢站到這里看他制膏的。丁家太太人雖說厚道,但丁家的規矩也是很大的,這一點,老藥工心里有數。
年輕的奶奶和老藥工說話時,眼睛總是盯著徒弟看,因為老藥工在忙著制膏,一會兒招呼用武火,一會兒招呼用文火,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些。
這位奶奶有一手好針線,繡花根本不用樣兒,繡魚魚會游,繡鳥鳥會飛。偶爾老藥工會和年輕的奶奶說上一句話,徒弟是半句話不和她講的。
熬好一鍋藥湯,過濾后藥渣再融水熬,反復熬到三次,將藥中有效的成分都熬出了,再將熬出的藥湯重新入鍋,猛煎濃縮,這就算收膏了。等藥湯收到一定濃度,放入冰糖,收老膏是制作膏滋藥的最后一個環節。在這個環節中,最見藥工的水平,因藥湯中已經含有糖分,容易在鍋底結成煳塊,萬一結成煳塊,膏滋藥味道就不一樣了,整個過程就前功盡棄。所以,老藥工在這個時候,半點馬虎都要不得。相比之下,徒弟倒可以偷閑。
膏滋藥制作好了,老藥工把盛膏滋藥的瓶子洗凈用沸水煮上一會兒,又放到炭火邊烤干,用木鏟蘸膏汁提起,拉成很長的絲,這表明膏滋藥非常地道,然后入瓶完工,等太太驗收后打賞。年輕的奶奶何時回屋的,老藥工沒有注意,因為他的心思在太太身上,太太高興了,一切都皆大歡喜。
今天,老藥工又拿了一個大紅包,這年頭像丁家這么大方的人家真是不多見。老藥工喜滋滋地回到周家老店,并在心里盤算著明年這個時候再到丁家制作膏滋藥的事情。
從丁家回來的第四天,老藥工聽說丁家出事了,事就出在那位年輕的奶奶身上。聽掌柜的說,年輕的奶奶拿了自己多年的積蓄和丁家給的一些值錢物件,給了相好的,約好乘船過江,偏巧拿了她東西的相好的卻沒有赴約,等到綠盡紅亂,依然不見人來,這才知道自己遇上負心的了,由于懼怕丁太太,就跳江了。
老藥工心里很是可惜,多好的閨女,咋就攤上那么孬的命呢?掌柜的還說,跟他出合的徒弟,自打從丁家回來,就不見人影了。
責任編輯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