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爸媽
她是跟著外婆長大的。
沒什么不同,童年一樣的天真無邪、快樂無憂。只是瘋玩到忘乎所以,別的孩子都是媽媽年輕的聲音呼喚:“寶貝,回家吃飯了。”而她,是外婆遲滯蒼老的聲音:“黛兒,黛兒,你在哪呢?”
爸媽?她也有。每月一號會準時收到一張匯款單,外婆一次不落地遞到她面前:“看,你媽又寄錢來了,這么多,生怕委屈了你。”
她還小,認不得那張綠單子上彎彎曲曲的字,只在心里奇怪,怎么會委屈呢?外婆那么愛她,別人有的,她全有;別人沒有的,她也有。每天晚上外婆握著她的胖腳丫給她洗腳,躺在外婆溫暖柔軟的懷抱里入睡,她連噩夢都不曾做過一個,有什么可委屈的。
每過一年半載,就有一對男女風塵仆仆地回來,背著個跟她年紀相仿的男孩子,男孩警惕地看著她,那對男女對她一伸手,男孩就哭:“抱我!抱我!不許抱姐姐。”女人有點訕訕的,虎著臉對男孩說:“不許鬧!媽媽天天抱你,好不容易回一次家,你跟外婆去玩,讓媽媽跟姐姐玩會兒。”男孩不依,依舊哭個不停。她悄悄溜出去,沒心沒肺地玩到天黑,外婆叫她也不應,一直挨到所有的孩子都走了才無可奈何地蹭回家。
家里那個男孩還是虎視眈眈地盯著她,她在心里不屑:“誰稀罕喲!我才不需要。”
永遠不想回你們家
7歲那年,媽媽來接她回去上學,她不肯走。媽媽求,外婆也勸:“跟你媽回省城吧,那條件好。我家黛兒這么漂亮,應該學學跳舞唱歌什么的,跟外婆窩在小鎮上,啥也學不著,可惜了這招人稀罕的小模樣。”
她才不管,只要能跟外婆在一起,學什么不學什么一點兒都不重要,何況小鎮也有學校,也能上學,為什么非要去省城?
一家人拗不過,只好隨了她的意。
但在學校里,有幾個孩子總說一些奇怪的話,拿她的名字開玩笑。黛原本有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美意,孩子不懂,他們笑:“什么帶兒,是褲帶還是鞋帶啊?”有個女同學說:“不是,我媽說,黛兒她媽不喜歡她,所以給她取名叫帶兒,想讓她給帶個兒子呢,把她扔給外婆,一年見不了一回,跟沒爸沒媽一樣,我媽說她媽根本就是不想要她。”
她原本燦爛的心就那么灰下來,心里恨恨的。原來是這樣,從小就不想要她,現在還有一個視她為對頭的寶貝兒子,那個家,她永遠也不想回。
但,她到底還是回了。
上初二的時候,外婆突發腦出血,一夜之間,那個精神矍鑠的老太太倒在了病床上,成了眼睛半開半閉、只會喘氣的重癥病人。
望著外婆散亂的白發和布滿老年斑的手,她小小的心第一次生疼生疼,一夜之間就長大了,端屎倒尿地伺候外婆,比大人還細心,唯一的愿望就是外婆能好起來,哪怕真如醫生說的好了也得癱在床上她也愿意。
可是,外婆還是沒挺過去,她只好跟著爸媽回到了省城那個家。
誰虧待了誰
她從來不叫爸媽,有事的時候寧可繞到他們面前再說,省卻那聲讓人左右為難的呼喚。弟弟上了音樂學院附中,雖然小她一歲,卻處處讓著她,跟小時候那個邀功爭寵的小男孩判若兩人,爸爸媽媽更是,對她好得幾近刻意。
他們越是這樣,她就越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從外婆家背回來的行李從來沒有完全拆開過,換一件取一件,洗過晾干之后再塞回去,像個暫居的客人,隨時準備離開。
高考成績發布以后,她像等到了等了多年的特赦令一樣,沒到新生入學時間就匆匆地走了。此后4年,要么勤工儉學,要么忙于學業,竟沒有一次完整的假期在家里度過,與父母之間的聯系,仍舊如同幼時一樣,是一張每月一號準時到來的匯款單。
畢業后,她通過了“國考”,在省城一家機關單位任職,盡管就在家門口,她依然申請了宿舍。爸媽做了好吃的招呼她回家打牙祭,十次有九次是不應,心里冷哼:寶貝兒子到音樂圣地留學,膝下空虛了吧,早干嗎去了?
日子流水一般過去,她戀愛、結婚、生子、離婚,撞得精疲力竭。常在夜里望著漆黑的屋頂潸然淚下,不明白生活對于她,為什么總是這么吝嗇,別人理所當然擁有的,在她這里,都成了奢望。
親情還要等多久
久不聯系的弟弟在MSN上喚她,要她的賬號,說直接把錢打到她卡上。她詫異:她幾時跟他要過錢?弟弟也詫異:你不知道嗎?媽說你要買房子,湊不齊全款,讓我有多少拿多少。我畢業時間不長,事業還沒多大起色,只有這些,不夠的你們再想辦法。
她心里一動,離婚時,媽媽邀她回家住,她一如既往地拒絕了,當時媽媽嘆氣:唉,離了婚帶著個孩子,又沒個自己的窩,該有多凄涼。難道爸媽要幫她買房子?
她心里熱乎乎的,不知不覺跟弟弟聊了有史以來最長的一次天。從弟弟嘴里,她知道了一些她從來不曾知道的事情。
她跟弟弟只差11個月,媽媽懷弟弟的時候,妊娠反應出奇嚴重,每天吐得一塌糊涂,全靠輸營養液維持,自顧尚且不暇,只好把她送回外婆家暫住。本打算妊娠反應過去就接她回來,誰知妊娠反應一直持續到分娩,接她的事只好一推再推。
等到弟弟出生,妊娠反應倒是過去了,又多了一個哭鬧不止的奶娃娃,忙得有頭沒尾,接她的事再一次擱淺。好不容易忙出點兒眉目,她已經成了外婆的貼身小棉襖,說什么也接不回去了。
弟弟說:姐,我最羨慕的人就是你,雖然不常在爸媽身邊,可是愛你愛得讓我嫉妒,談得最多的就是你,連你掉一顆牙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你上大學以后,每到假期,媽媽早早打聽放假時間,一天一天盼,你卻始終不見蹤影,媽媽不知哭了多少場,你哪天回家哪天就是咱家的節日。
我玩命考到維也納學音樂,就是想讓自己出色一些,讓爸媽像愛你一樣愛我;除此之外,還有個說不出口的愿望,想讓爸媽像思念你一樣思念我。可是沒用,通了電話,十次有八次話題還是會繞到你身上。
姐姐,對爸媽好一點兒吧,你可能不知道,全家人都有一點兒怕你,也不能說怕,就是一種自以為欠了你的 “心虛”的感覺,在你面前,許多話說不出口,只要你能給大家一個機會,你會發現自己擁有的親情一點兒也不比別人少。
她沉默了。
也是爸媽心頭肉
果然,媽把一套鑰匙交到她手上:“黛兒,爸媽幫不上別的,這套房子給你,不管怎么說,有個自己的窩,心里會舒坦一些。”
她知道,爸媽不過是普通的退休工人,這套房子掏空了他們一生的積蓄,連養老錢恐怕也沒剩下。
她想了想,反手把鑰匙扣回媽媽手里:“我最近太忙,要不你們替我裝修吧。”她其實很想叫聲媽的,可是那個字在心里滾了好幾圈就是吐不出來。
這樣已經讓爸媽受寵若驚了,他們像得了圣旨,明明找了裝修公司,還是事無巨細一板一眼地盯著,哪怕釘偏了一根釘子都要糾正過來。她偶爾去看一眼進度,總能看到花甲之年的他們灰頭土臉地守在現場,爭先恐后地湊過來指著圖紙一一說明。望著他們那一頭散亂的灰白的頭發和已經長出老年斑的手,她的心再一次生疼生疼。
買沙發的時候,爸爸一定要把沙發腿去掉兩公分,店家不管,推說商場沒有工具。爸爸就把沙發運回來,放倒在地上,10條腿比比量量鋸了半個月,鋸了又量,量了又銼,她都已經不勝其煩。
可是,等住進去真正坐進沙發的時候才發現,以她的個頭,這個高度是最舒服的;抬手拿起茶幾上的電話,高度也是恰到好處。她淚流滿面地坐了一會兒,忽然拿起電話,第一次主動打給了爸媽。
天已經晚了,幫她搬了一天家的父母估計已經睡下,爸爸很久才接電話,她說:“爸,沙發很舒服,是我坐過的最舒服的沙發。”簡單一句話,爸爸竟然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媽媽急了,搶過電話問:“黛兒,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她含著眼淚笑:“媽,沒事,我只是跟爸說一聲,他改造的沙發特別舒服。”
電話兩頭,驀然間哭成了一片。那聲擱淺了35年的“爸媽”像一只神奇的魔手,曾經咫尺天涯的距離就那么無聲無息地抹平了。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她也是爸媽的心頭肉。(責編/詩坤shikun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