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錦清,華東理工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所長、社會學教授、博導,復旦大學當代中國研究中心研究員,中國著名社會學家、三農問題專家。主要著作有:《現代西方人生哲學》《平等論》《當代浙北鄉村的社會文化變遷》(合著)《中國單位現象研究》《黃河邊的中國》《中國七問》《如何研究中國》等。
在進入現代社會以前,中國的傳統社會是有一個信仰體系的,主要就是儒釋道三家相互交替,互相補充。所以這個信仰不是單一的。不同的時代,它的信仰體系也在發生轉換。
記者觀察: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出現了嚴重的信仰危機,信仰問題確實已經成為一個全社會關注的話題。我們想知道的是,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這種狀態?你能不能分析一下目前現狀,中國人到底有沒有信仰?有什么信仰?
曹錦清:關于信仰這個問題,的確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到底還有沒有信仰,可以這樣說,既不能說沒有信仰,也不能說有信仰,但是現在出現了多元的信仰。比如說傳統的佛教,我們也能夠看到各大寺廟的香火,能夠看到不斷增多的各種佛學院,各大寺廟的和尚也多,各個年齡段的教徒也都有。但信徒里面也是不一致的。核心的信仰估計是和有求必應有關系,這是佛教里面本來就存在的問題,是佛教本身的內涵的問題。佛教本來講究的就是無所求,因為有所求就是苦。佛教里面講的是“八大苦”,生老病死可以說是生物學意義上的,任何生物都會有生老病死,然后有社會屬性的苦: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聚,這些在我們現實生活中都有表現。其原因當然與欲望有直接的關系。在小型的靜態社會,人的欲望不是沒有,而是小一些,像最基本的欲望就是吃飽喝足。個體生命的存在總要有一定的物質基礎——吃飽了就要繁衍,總還得有性吧,那么性就要通過婚后家庭生活來保證,用婚姻制度來防止男性之間爭奪異性的戰爭。這就是婚姻制度的兩大功能。在這個競爭的社會里面,有一定的婚姻制度,有一定的小的生產制度,有一定的分配制度,基本上就穩定下來了。在一個不流動靜態的社會里面,各種欲望都習慣被習俗所規范的話,這個社會就比較穩定。之后才可以產生各種藝術形態和宗教信仰體系。對于一般的老百姓來講,就是傳宗接代,光宗耀祖,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年年有余,歲歲平安。
記者觀察:也就是說這樣一個社會,一般的老百姓生活就比較平安,也就心滿意足了。
曹錦清:是的。在傳統的農耕社會有一套信仰,這個信仰體系的作用,主要就是規定人們生活的意義。你活著是干嗎的,他就回答了,勤勞節儉,家和萬事興,繁衍后代,傳宗接代,光宗耀祖,這就是人生的意義。而且每一代年輕人的婚姻都這樣規定了,婚姻制度就是合兩性,合兩家之好。這個意義就是指揮棒。在意義指導下的各種規范就可以具體到任何一個角色:做父親該怎么做,母親該怎么做,孩子該怎么做,兄弟該怎么做,妻子該怎么做。把這種觀念政治化了之后,那么你當君主的該怎么做,做官的該怎么做,儒家就很概括地總結為“修齊治平”,修身治家齊國平天下。
而佛教叫你看破紅塵,叫你進一步地壓制欲望,它的最高境界就是無所求,無欲則剛,你不會求別人了,你也沒有那么多的苦惱了,所以佛教的核心是要消滅欲望。在秩序崩潰的封建社會里面,如何來消除恐懼消除苦難,最徹底的方法就是無欲。它主要是這個意義。
而道教規定生命本身,肉體的存在是最有意義的,講身體要保養得好,延年益壽,在不同的時期、不同的個體、不同的年齡階段、不同的履歷當中,形成不同的需要,所以它注重養生。對待人的肉體,道教和佛教是不一樣的。
所以說從長遠的角度來看一個有信仰的社會是沒有錯的。傳統社會的主體有兩類人物,一個是納糧當差的農民,再一個就是為國家服務的士大夫。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個傳統的社會它有一個信仰體系是沒有錯的。這個信仰也不是單一的,不同的時代,它的信仰體系也在發生轉換。
進入近代社會,中國知識分子盡管憂患意識很濃,但基本上沒有喪失信仰,還沒有到了那種無信仰狀態。這個信仰很具體,就是國家、民主,其目標就是復興。
曹錦清:但是進入近代社會以后,中國被列強瓜分,處處挨打,中國的知識分子已經不可能在傳統信仰、傳統知識體系里面,尋找到應對工業化之后的那種武器,所以轉而向西方學習。他們以救國救民為目標,從西方輸入不同知識,主要就是兩大派,一個是自由主義派,另一個是馬列主義派,當然還有無政府主義派。各種派別都進來了,主要的就是自由主義和馬列主義派,他們都成為近代知識分子救國救民的理論。如何改變積貧積弱的現狀,尋找中國改革之路,以達到富國強兵的目標,這就是中國知識分子所追求的。這樣一種知識體系,也可以叫做信仰體系,近代以來知識分子總的來講就是在這個主旋律下面活動的。他們信仰國家民主,目標是為了振興這個積貧積弱的國家,然后尋找用什么樣的方法來拯救它,老辦法不行就用新辦法。新辦法哪里來,就是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所以近代史總的來講,盡管憂患意識很濃,但基本上沒有喪失信仰,還沒有到了那種無信仰狀態。這個信仰很具體,就是國家、民主,其目標就是復興。各種西方公認的主義,在中國只是作為一個復興的工具而已。自由主義觀念認為,一個人要獨立,就需要發達,在發達的基礎之上,組成一個民主的國家,這就是國家強大的基礎。自由主義和進步主義結合起來,就是進化制。進化論認為中國需要經過若干階段才能夠達到目標。這時候馬列主義進來了。馬列主義中包含了歷史發展論。經過了共產黨和毛澤東的改造,變成了中國歷史發展的一個主趨勢,尤其它的歷史觀,它告訴你中國人民現在處于何地——半殖民半封建;告訴你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從封建社會轉化而來的,到了鴉片戰爭被西方國家打了以后,原來的封建社會變成了半殖民半封建社會;它告訴你中國的歷史是什么——鴉片戰爭之前也經過奴隸制,再以前就是原始社會;然后再告訴你我們將到哪里去——現在是半殖民半封建社會,那么第一步任務就是要推翻帝國主義在華的統治,先是反帝然后就是反封建,然后建立起一個新民主主義社會,再通過新民主主義過渡到社會主義,最后就是大同社會也就是共產主義社會。這就成為那個時代救國救民的年輕的知識分子共同的信仰。其實國民黨也不能說沒信仰,三民主義就是信仰。但這個信仰沒有完成,最后腐敗了。尤其抗戰勝利以后,它的整個信仰體系土崩瓦解,所以它的失敗是必然的。
記者觀察:這個我們都很熟悉,記憶猶新。
曹錦清:當時在相互競爭的集團里面共產黨最有信仰,所以它沒人有人沒錢有錢,沒有群眾有群眾,因為它贏得了民心,最起碼滿足了農民的要求——對土地的渴望,也滿足了大部分知識分子統一國家的要求。這就解釋了為什么那么多知識分子支持共產黨,選擇留在大陸,因為他們認同這個國家、這個民族,所以在內戰期間許多知識分子脫離國民黨,投向共產黨——80%都留在大陸了。
新中國建立以后首先要解決挨餓和挨打問題,所以中國共產黨把所有的人都組織起來,首先就是奉獻。奉獻對象是人民、國家,目標是實現共產主義。這個時候,奉獻、犧牲作為一個主題影響了整整一代中國人。這個信念把當時中國人的積極性都調動起來了,甚至到了狂熱的程度,而且持續時間很長。但10年文革把這個信仰破壞了。
曹錦清:在完成了國家的統一之后,中國政府努力解決長期以來的兩大問題,就是挨餓和挨打問題,共產黨優先解決挨打問題——一般人都贊同,知識分子也贊同——主要就是民族的復興、國家的富強,這就是信仰的一個內容。所以新中國建立以后把所有的人都組織起來,首先就是奉獻。奉獻對象是人民、國家,目標是實現共產主義。這個時候,奉獻、犧牲作為一個主題影響了整整一代中國人。這個信念把當時中國人的積極性都調動起來了,甚至到了狂熱的程度,而且持續時間很長。
一直到了1968年,在一片混亂中,上山下鄉運動來了,懷疑起來了。到了1976年四五運動的時候,一部分青年知識分子就覺悟了,人民群眾對階級斗爭已經厭惡,對斗爭的意義也懷疑了,這就為鄧小平的改革開放奠定了民族的心理基礎,使得中國加快現代化發展、改善民眾生活,滿足人民更多自由,少點斗爭多點和諧成為普遍的情緒,所以20世紀80年代的歌曲都充滿著劫后余生的慶幸,以及對未來生活的憧憬,旋律是明朗的,昂揚向上的。由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以后,市場對配置生產要素的調節、推動生產力發展、增加財富總量方面確實是有效的,這一點必須肯定。但同時也確實對原有的信仰體系造成了一定的沖擊,因為原來的目標是整體的、未來的——整體是中華民族,未來是實現共產主義。這個信仰體系是以犧牲和奉獻為主題的。但這個信仰體系在“文革”的中晚期已經背離了很多人的生活經驗,所以文化大革命的許多東西被指責為假大空,而“文革”本身就成為破壞這個信仰的一個運動——對某種信仰放棄的運動。所以人民要求更多地返回個體,返回生活,返回自由,這個要求是和市場經濟開始時一致的,所以上世紀80年代整個農民還是樂觀向上的,交給國家的,留給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人民要求改善生活的愿望是急切的。高考恢復了,許多冤假錯案徹底平反了,所以20世紀80年代整體都是比較和諧和樂觀的,熱切期盼的那種情緒基本是那個年代的主題。在這個意義上說,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是順乎天應乎民的。
市場經濟把所有的人從過去整個社會是一個共體型,肢解為一個個為自己謀利益的個體,由原來的“鐵飯碗”,相對平等、安全的體制進入了一個逐步展開的自由的體制,所有家庭都被迫進入到市場經濟的漩渦中,充滿了機會也充滿了風險,所有人都必須為自己的當下和未來而努力工作。這個時候信仰就發生了變化,過去的信仰是和某個群體的共性有關、和某個群體的利益有關,是關于整體性的信仰,是指向未來的信仰。而現在,這樣的一個信仰體系不可能維系了,而且這個體系要重建的可能性不大了。
記者觀察:那么為什么后來卻出現了嚴重的信仰分裂?
曹錦清:市場經濟一旦展開以后,就產生了現實問題,20世紀80年代的“官倒”,知識分子要求自由民主,老百姓也切實感受到了官倒帶來的腐敗。這是市場帶來的一些問題。到了20世紀90年代,私人經濟發展起來了,招商引資也加快了,國有企業下崗失業了,貧富分化、區域分化、城市分化開始了,農民負擔越來越重了。因為市場經濟使所有家庭所有個體都從原來所屬的單位即對生老病死有保障的那個安全的體制中自動地跑出來,或者被動地驅逐出來了。農民首先從大集體那里被拋出來了。原來那些有病的人,被大集體拋棄之后就面臨生存問題,他們留戀那種集體生活——只要合作化和公有制體制搞得好的,就有人留戀;搞得不好,就有人要砸破這個體制。所以市場經濟就是一步一步地把這個缺乏自由,缺乏選擇職業的自由,缺乏獲得更多貨幣的自由,甚至也缺乏選擇兩性關系自由的體制打破。由原來的“鐵飯碗”,相對平等、安全的體制進入了一個逐步展開的自由的體制。但這個時候人們卻感覺到不安全了,所有家庭都被迫進入到市場經濟的漩渦中,充滿了機會也充滿了風險,所有人都必須為自己的當下和未來而努力工作。這個時候信仰就發生了變化,過去的信仰是和某個群體的共性有關、和某個群體的利益有關,是關于整體性的信仰,是指向未來的信仰。由于是指向整體所以約束個體的欲望,由于是指向未來所以約束眼前的欲望。而現在,這樣的一個信仰體系不可能維系了,而且這個體系要重建的可能性不大了。
所有的人從過去整個社會是一個共體型,肢解為一個個為自己謀利益的個體,整體的一個信仰體系已不可能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