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當代著名文化批評家、學者、小說及隨筆作家、哲學博士。崛起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曾是當時先鋒文化的重要代言人。主要從事中國文化研究與批評。現為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教授,兼北京師范大學“媒體策劃與文化傳播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其前衛的思想、對社會弊端的激烈批評、獨特的話語方式,以及守望文化現狀的理性和執著,使其在中國文化界產生廣泛影響,被認為是中國最優秀的學者和批評家之一。
2006年入選《鳳凰生活》雜志推薦的“影響世界未來50華人榜”。代表性著作:《燃燒的迷津》《聒噪的時代》《話語的閃電》《守望者的文化月歷》《21世紀中國文化地圖》等。
烏托邦反思,20世紀80年代的信仰危機
記者觀察:朱老師你好,你近來關于信仰危機、信念危機和信任危機的相關文章在社會上引起了不小的反響,觸動了社會的神經,有人稱之為“中國最犀利的反思”。想請你先談一下,中國的信仰危機究竟是什么時候出現的,是在一個什么樣的大背景下出現的?
朱大可:準確地說,信仰危機是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的。當時,“文革”的烈焰焚毀了它的敵人,也意外地制造了大批懷疑主義者。1980年,在西單民主墻運動之后,借助三洋牌卡式錄音機,臺灣歌手鄧麗君的愛情歌曲開始在整個大陸流傳。堅硬的革命信仰和斗爭話語,第一次遭到軟化,浸泡在人性的香艷眼淚之中。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美學博弈。“愛語”像火焰一樣蠶食著“恨語”。而后,鄧麗君柔腸百轉地征服了大陸。
一個與此密切呼應的事件,是署名“潘曉”的讀者來信“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它發表在1980年5月的《中國青年》上,成為最具代表性的本土聲音。作者過去對人生充滿美好幻想,其家人都是共產黨員,本人也深信共產主義,但“文革”改變了一切。作者警醒地發現,“在利害攸關的時刻,誰都是按照人的本能進行選擇,沒有一個真正虔誠地服從那平日掛在嘴頭上的崇高的道德和信念。”作者據此得出結論:“任何人,不管是生存還是創造,都是主觀為自我,客觀為別人……只要每一個人都盡量去提高自我存在的價值,那么整個人類社會的向前發展也就成為必然了。”
“潘曉”的信函,由編輯組合兩位“躍進后一代”的言論而成,是典型的“謀劃之作”,卻點燃了一場關于信仰的熱烈爭議,標志著理想主義價值觀的突變。而到了1983年,在“清除精神污染”的運動中,《中國青年》雜志因組織“潘曉”來信的討論,被迫提交“檢查報告”。但這是無法阻擋的懷疑主義思潮,它象征著神圣價值體系的解體。
這就是烏托邦反思。它是關于“全人類理想”的反思。它不僅顛覆了強大的烏托邦敘事,而且解構了集體主義和自我奉獻的倫理。盡管如此,對于國家建制和政治民主的激情,仍然是民眾的核心價值。他們并未因“潘曉”的“個人主義反思”而終止,相反,它以呼喚改革的方式繼續發育,擴展為一種宏大的廣場話語。
在“潘曉”群體之外,更為深切的信仰反思,涌動于整個知識分子階層。盡管飽受極“左”勢力的政治圍剿,1983年,關于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的理論發現,關于人的尊嚴與價值的重新認知,以及對人類普遍價值的探尋,在胡耀邦的支持下持續展開,震動朝野,形成精神解凍的潮流,為先鋒文學、新潮美術、前衛音樂、實驗戲劇、探索電影(“第五代”)等藝術風格的孵化,構筑了意義深遠的溫床,而于1985年到1986年兩年間,形成短暫而強大的“文藝復興”態勢。
在這令人珍視的反思運動中,懺悔者周揚和戴厚英等人的崛起,向中國知識界提供了罕見的范本。他們都曾是信仰和權力的擁戴者,并充當過人性戕害機器上的犀利構件,而最終以非凡的勇氣,懺悔自身的歷史罪過,轉而成為謳歌人性和自由的戰士。但這種個人抗爭并未得到來自知識界的聲援,最后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從國學到肉身經濟:20世紀90年代的信念危機
記者觀察:按你所說,上世紀80年代出現的信仰危機其實還未對整個國人的信仰構成太大的沖擊,傳統的信仰即你所說的烏托邦信仰仍然占據社會主流。但我注意到,你在說到上世紀80年代時用的是“信仰危機”,而在表述上世紀90年代時用的卻是“信念危機”?
朱大可:是的,是信念危機。信仰指涉了宗教層面,而信念則僅僅指涉一些人本主義的基本價值觀念,像民主、平等、自由和博愛之類普遍價值,以及與此相關的一些民族、國家信念。
1989年前后,整個知識界全面轉型。國家、民族、人民的三位一體的信念迅速凋敝。而另一個具有戲劇性的時間節點,在于周揚之后另兩位知識分子的謝世:1990年8月30日,錢穆在臺北去世;3個月后,馮友蘭病逝于北京友誼醫院。陸臺兩地最后的國學名師的離去,似乎暗示了傳統文化凋敝的必然命運;但基于政治信念的危機,這兩場死亡竟然沒有妨礙“國學”,反而意外地激發了它的“興盛”。
就在1990年這年,出版業率先掀起國學著作的出版熱潮。而古籍的大量涌現,為那個年代的“國學復興”鋪平了道路。而后,“國學熱”分化成兩種截然不同的向度:《周易》熱、南懷瑾熱和國學雜志熱,小心規避對重大歷史事件的討論,昭示出顯著的“去政治化”態勢。1991年《學人》創刊,成為“新國學”的重要據點,并開啟了“國學”類雜志的先河。隨后,《東方》《原道》《原學》《中國文化》《國學研究》《學術集林》等蜂擁而至,加上原有的《讀書》,宛如一場聲勢浩大的學術合唱。
幾十年來,中國知識界首次用“國學”一詞來命名它所投身的知識體系,也就是用“國家主義”來界定傳統文化的屬性,這不是一個偶然現象,而是學術精英轉型的關鍵性標志。這場“思想淡出,學術凸顯”的自救運動,并未把知識界引向獨立的批判立場,而是引向集體皈依(談心、妥協、共識、合作、契約、項目、資金、權力)的主流。學院知識分子大步行進在余秋雨倡導的“和解”之路上,完成了跟國家主義的親密結盟。
正是這種“與時俱進”的轉型,獲得了來自官方的熱烈稱贊。1993年8月16日,《人民日報》以整版篇幅刊登了題為《國學,在燕園悄然興起》的文章,編者按稱:“國學的再次興起,是新時期文化繁榮的一個標志,并呼喚著新一代國學大師的產生。”次日,頭版再次發表《久違了,“國學”》的署名文章。1994年,又有高層進一步表揚說:“弘揚中國優秀傳統文化,是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一項急迫任務,北大在這方面做了大量工作,應該肯定。”這些接踵而至的褒揚,意味著“高校國學”已經獲取知識界的主導地位。
另一方面,混雜在“國學熱”中的“陳寅恪熱”,則是自由知識分子對獨立學術傳統的緬懷。這是一場與“國學”內在錯位的隱形思潮,顯示出知識分子捍衛自我人格的企圖。而這種對陳寅恪氣節的追思,還可以視為一次文化血統的認歸。陳氏所堅守的,不僅是文人的學術道統,更是知識分子的風骨。在“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訓誡里,寄存著少數批判知識分子的孤寂信念。
但無論哪一種精英敘事,都只能是廣場敘事向書齋敘事的退縮,成為象牙塔里的絮語。在知識分子的背后,出現了大面積的話語權力真空。1993年開始呈現的“第二次改革開放”,為消費主義奠定了政治基調。就在這一年,上海各大餐館開始出現殖民地時代的月份牌。在美食消費的現場,身著旗袍的美女粉墨登場,被典雅的歐式壁燈所照亮,重演女性身體的殖民地神話,藉此表達對于西方現代性的間接想象。
“月牌女”的復活,意味著身體對靈魂的超越。以“文革后一代”為主體的小資階層出現了,開始精細地消費和時尚地生活。在第二產業大規模解體的同時,歌廳、按摩院和洗腳房大規模涌現,成為中國服務業的主流,藉此表達對身體的極度關懷。這是最奇特的中國式經濟,在經歷了20年的打壓之后,它解放了人的肉身,賦予它放縱的權能。享樂主義一舉填補了信念喪失的空白。這是20世紀90年代最重大的事變,它徹底顛覆了精英主義的統治。在數碼電子和互聯網技術的聲援下,大眾消費文化接管了中國民眾的日常事務。
毒食與弊政:零年代的誠信危機
記者觀察:那么進入到新世紀,整個社會又發生了哪些變化?為什么要用“誠信危機”來形容呢?
朱大可:我們可以對此做一個簡單梳理。2008年5月,為回顧“改革開放30年”歷史,《新京報》發表“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作者之一黃曉菊的談話。她說:“這場討論對于青年自我意識的覺醒,是有很大作用的。”該報同時刊載評論稱,多元價值觀30年來已基本建立,而在新一代青年投奔更為功利的價值觀時,曾引起“潘曉”們迷惘的理想主義,卻早已杳無蹤跡,取而代之的,正是戀物癖和拜物教的狂潮。
以三鹿奶粉為核心的食品信任危機,以肖志軍事件為代表的醫療制度信任危機,以及華南虎事件為代表的行政信任危機,作為三大代表性事件,譜寫了零年代中國社會的典型病歷。
三鹿在奶粉中投放三聚氰胺,僅僅是“毒食中國”的冰山一角,它加劇了消費者對食品、器物乃至所有商品的懷疑。“中國制造”正在成為“問題消費”的代名詞,它指向了制造、檢驗和管理的整個鏈索。
農民工肖志軍拒絕在臨產妻子的手術單上簽字,導致母嬰雙雙死亡,作為一個極端個案,不僅表達了底層民眾對中國醫療信用體系的不信任,更表達了對整個社會體制的深刻質疑。
陜西農民周正龍拍攝的野生華南虎照片,被地方林業主管部門高調確認,卻被網民揭出其造偽真相。這場看似無法訟斷的奇案,最終以周正龍入獄告終。而當地政府在此案中的形象,變得卡通可笑起來。
2006年上海高校芯片造假案所代表的科技腐敗、2009年羅彩霞事件和武大官員貪污案所代表的教育腐敗、2010年清華抄襲門所代表的學術腐敗,以及遍布全國的師生論文抄襲潮流,已經讓中國學界臭名遠揚。但這種由體制支撐的腐敗,卻受到世人的廣泛同情。抄襲成了師生的常規策略和時髦手藝。
各地政府的誠信缺失,才是構成信任危機的主因。作為社會信用體系的軸心,政府信用在零年代后期開始迅速褪色。2007年陜西華南虎事件、2008年貴州甕安“俯臥撐”事件、2009年湖北巴東鄧玉嬌案、2009年的上海“釣魚”事件、2010年福州“誹謗”案等等,當地政府的誠信,皆因弊政和謊言而趨于解體。在上述案例中,笨拙地說謊——拒絕道歉——異地抓捕——剿滅真言,成為處理公共危機的基本邏輯。所有那些濫用公權的違憲手法,捍衛了某些官員的烏紗帽,卻讓當地政府為此付出昂貴的代價。它不僅加劇與民眾的疏隔,而且碾碎了信用的基石。
所以,我把這一時期稱之為“零年代的誠信危機”。
現在,一場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機在中國涌現。它分布于人與物、人與人之間,囊括了食品和物品、司法與執法、銀行與股市、足球及其體育、教育和醫療、學術與專家等幾乎所有領域,深刻搖撼四種基本信用結構:政府信用、人格信用、貨幣信用和專家信用,并最終完成由信仰危機、信念危機到信任危機的歷史演化,把中國送入“信用資源匱乏型國家”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