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在很多國家,絕大部分人都有自己的宗教信仰,他們的信仰并不與社會發展以及個人發展產生沖突,很多人都是非常虔誠的宗教追隨者,但是其個人事業也發展得非常成功,他們甚至還依靠宗教信仰給自己帶來的力量,為社會作出了更大的貢獻。他們的這種宗教信仰態度很值得國內有固定宗教信仰的人學習。”
不久前,正當美國麻省理工學院以全額獎學金的方式向北京大學大四畢業生——“數學才子”柳智宇伸出橄欖枝的時候,他卻作出一個誰都沒有意料到的決定:在北京西山鳳凰嶺腳下的千年古剎龍泉寺出家了。
作為家里的獨生子,柳智宇的這一舉動對其父母而言猶如晴天霹靂,直到現在,他們依舊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更讓他們難以理解的是:2009年11月前后,是柳智宇自己在網上向麻省理工學院提交了申請,大約在今年5月份就收到了對方寄來的通知書,孰料正當他們已經幫孩子準備好出國用的東西、并為孩子似錦的前程感到無比榮耀之際,柳智宇的人生軌跡卻發生了這樣的變故。
鳳凰嶺難覓行蹤
9月11日上午,記者從北京西三環乘車向西北方向而行,經過近40公里的路程,終于抵達龍泉寺所在的西山鳳凰嶺腳下。
龍泉寺位于鳳凰嶺景區內,始建于公元951年,原寺在“文革”期間大部分被毀,1995年開始修復,2004年4月正式開放成為佛教活動場所,并迎請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學誠法師主持寺務工作,目前該寺已經成為北京市海淀區的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進入該寺廟以后,記者行走在石板路上,身旁不時有身著僧袍的僧人和前來拜佛的善男信女來來往往。廟內各祠堂、殿宇門匾上,都題寫著“煙霞清凈塵無跡,水月空靈性自明”等各種頗有禪味的楹聯。記者想打聽柳智宇的所在,接受問詢的僧人要么笑而不答,要么推說不知,而寺院的住持學誠法師也不見身影。
“前不久,寺院的僧人和居士們在寺院門口列隊歡迎來訪的領導,我還看到了柳智宇,和報紙上的樣子非常像,但是最近再沒有見到他了。”在龍泉寺門口賣東西的一位李姓女士告訴記者。
已經在這里做了半年義工的一位女士在接受采訪時表示,前幾天柳智宇還在這里,但是媒體報道以后,他承受了太大的壓力,暫時不在這里了。
其實早在2005年,還在華中師大一附中念高二的柳智宇就成了數學方面的新聞人物,當年他在第31屆國際數學奧林匹克循環賽上為中國隊奪得一枚金牌。2006年,他又入選數學奧林匹克賽的國家隊,參加國際中學生數學奧林匹克競賽,獲得金牌。隨后,他被保送到北京大學數學系。
按照原定的計劃,已經北大畢業的柳智宇將在7月9日返回武漢的家中,可是當天晚上,盼兒歸來的父母只等來了一條手機短信,柳智宇告訴父母,自己暫時不回家了,而且已經拒絕了之前收到的麻省理工的錄取通知。隨后,一頭霧水的父母立即趕赴北京,才知道柳智宇已經入龍泉寺很長時間并打算進一步剃度出家。雖然父母苦口婆心地勸他回心轉意,但還是沒有打動他的心。萬般無奈之下,柳智宇的父母只好返回了武漢,而他的母親更因此而大病了一場。
8月初,柳智宇專門回到武漢,再次向父母表明了自己堅決的態度。
禪學社的機緣
在柳智宇的一些大學同學看來,他決定出家并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據了解,剛剛進入北大不久,他就加入了北大禪學社。而北大禪學社是以中國禪文化為指導思想的北大學生學術社團,自1991年成立以來,以“探討中華禪學,弘揚優秀傳統,提高人文修養,繁榮校園文化”為宗旨,在校園開展了一系列參禮禪門祖庭、組織社內讀書、禮請明師講座等禪文化活動。
柳智宇的同學透露,柳智宇性格內向,為人平和,在大學期間也沒有什么感情方面的糾葛。剛進大學時,他就堅持吃素,并開始研究佛學,也常常撰寫一些佛學方面的文章。并且,從2007年開始,柳智宇就積極參加北大禪學社的一些活動。另外,在這一年,柳智宇還曾隨禪學社前往河北趙縣柏林禪寺拜訪高僧。
不過,為了撇清與柳智宇出家的關系,日前,記者從北大未名BBS網站看到,9月7日,北大禪學社發表聲明稱:柳智宇曾于2006年加入北大禪學社,但其后除社內少數合唱活動外,很少參與社團活動。2008年起,柳智宇連續兩年任北大耕讀社社長,不再參與任何禪學社活動,已然淡出禪學社;其個人的學習方向,也轉向北京市龍泉寺,偏離禪學社主旨(龍泉寺并非禪學社“以禪文化為主旨”活動的參學對象),其后的個人行為(無論其是否選擇出家),均與北大禪學社無關。
北大禪學社也在聲明中稱:“禪學社尊重每一位社員及北大同學的選擇自由,對個人行為無權干涉或發表任何評論。”
記者了解到,北大禪學社在聲明中提到的北大耕讀社于2002年10月成立,該社注重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學習與體驗,以“心靈提升”為宗旨,經常舉辦宗教方面的一些誦讀和其他活動。然而由于該社此前曾有兩位社長及一些成員出家,因此,該社目前在北大也被很多人當作最為特別的一個社團組織。
據悉,耕讀社的首任社長——北大哲學系2002級碩士研究生鄧文慶在畢業之后就在福建莆田廣化寺剃度出家,法號“顯慶”。2006年,顯慶法師來到了龍泉寺,而他的父母由于無法成功規勸他還俗,最后也成了龍泉寺的居士,跟在他身邊,一邊干些雜活一邊學習佛法。不過寺里的一位居士告訴記者,顯慶法師現在已經不在這里,他早已離開了龍泉寺到其他的寺院去了。
龍泉寺藏龍臥虎
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北京大學的一位學生告訴記者,目前在龍泉寺出家的大學畢業生并不在少數,其中清華、北大的畢業生甚多。
在龍泉寺,記者碰巧遇上10多個正在為該寺今年中秋晚會準備佛教詩歌誦讀的學生。在交談中記者得知,他們分別來自清華大學、中國政法大學、中國傳媒大學、中央戲劇學院等北京各所高校,在今年上半年參加了學誠法師在北京市多所高校組織的“心文化之旅”活動以后,這些學生就來到了龍泉寺做義工,并學習一些佛法。
記者了解到,近幾年來,正是由于學誠法師大力弘揚佛法,并積極和各所高校尤其是北京市的一些高校舉辦“心文化之旅”等活動,從而讓很多大學生到龍泉寺做義工和修身養性,這也是現在龍泉寺成為大學畢業生聚集修行、甚至出家場所的原因所在。
“現在在大學中十分浮躁,我們在這里做做義工,跟著大師學習一些佛法,可以修身養性,也可以尋求心靈上的安寧。”清華大學醫學8年制本碩博連讀的3年級學生李娟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
中國傳媒大學的一位學生告訴記者,從今年5月開始,他就來到了龍泉寺修行。平日里,他和其他一些修行的人以及部分義工主要負責龍泉寺的伙食。
“這里每天用膳的人都有好幾百,要是遇上法會,用膳更是達到千人以上,我們繁忙的程度可想而知,一般都得工作14~18個小時左右。由于用膳的人太多,我們的人手非常緊缺,至少還需要二三十人。”這名學生還告訴記者,有時他們要上山去打柴,在早晨4點鐘就得出發。
記者在交談中了解到,該學生在中國傳媒大學上的是專升本,從9月10日起,他的本科學習階段就開始了。但是以后怎么處理好學習和修行的關系,他還沒有找到很好的辦法。
“這個事情想起來就讓人心煩,我很多時候都不愿意去想。”他表示。
記者試著向他打聽柳智宇的情況,沒有想到他在這里這么長時間也居然不認識。
“我們這里這么多人,很多人做事都不在一起,不認識他也不奇怪,雖然現在外界很多人都在關注柳智宇,但龍泉寺并不是只有他一個高才生,這里的很多人都是厲害角色,誰又會單獨去關注他呢?”他對記者表示。
記者看到,龍泉寺做義工的人眾多,打掃衛生﹑清洗佛器﹑準備膳食﹑整理捐贈物資﹑拔出已用木料上的釘子等等,幾乎寺院的各個角落都有干活的人。很難想象的是,一些平日生活嬌慣的20多歲的女孩子,也在炎炎烈日下揮汗幫著打掃石匠從條石上敲打下來的石屑。
一位義工告訴記者,目前龍泉寺排隊等候剃度的優秀人才眾多,有位北大計算機專業的畢業生,在寺里當了3年多義工,一手建起“龍泉之聲”網站,去年才正式剃度,還有一位名校高才生,離婚后把百萬家產留給了妻兒,孑然一身來到這里修行,也等了好長時間才剃度。
據了解,由于現在龍泉寺成了一個藏龍臥虎之地,一些外地新建寺院,有時也會專門來這里尋找優秀人才。
信仰的需要
但是龍泉寺也給外界留下了很多疑惑:為何有著美好前程的眾多高才生會選擇出家呢?
首都師范大學儒教研究中心主任陳明表示,近些年中國社會急劇變革,很多人由于不適應社會的變化出現了一些心理或者信仰方面的危機,就轉而從宗教方面尋找精神的慰藉和心靈的寄托,而佛教在中國早已是本土化了的宗教,它有根深蒂固的社會基礎,因此現在很多人,包括一些高素質的人才信奉佛教,并有不少人出家修行是很自然的事情。
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研究員尹文剛博士說,人和動物不同,從普遍性來說,在心理上,人都有一種對信仰的基本需求,一些事情可能會導致內心的不安和恐懼,需要一種精神寄托,許多人信仰佛教,就像信仰道教、基督教、天主教一樣,是一種很自然的選擇。
“佛教也是傳遞善念和平和的宗教,講究悟性,在柳智宇看來,佛教的內涵可能符合他內心的價值觀,能夠從中找到一些慰藉,甚至某些科學解釋不了的東西,用佛教的理念可以自圓其說,這也可能滿足了他的心理需求。”尹文剛表示。
據了解,柳智宇曾寫過一篇《如何成為一個有思想的人》,他在文章中說:“實踐也是檢驗思想是否正確的標準,科學上的定律需要用實驗來驗證,關于社會人生的思想則需要靠我們的生命體驗來驗證,否則就只是一堆假設。大愛和敬畏為我們提供了求知的動力。對未知領域沒有敬畏、對真理不熱愛,真誠的好奇心從何而生呢?對人類的苦難沒有悲憫、對生命沒有敬畏,又何以研究政治、經濟、社會以奉獻人類呢?沒有對生命真諦、世界美好的追尋,又何以鉆研文學、歷史和哲學呢?”
尹文剛認為,柳智宇的文章透露出他其實是一個有追求的青年,渴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改善社會,雖然他選擇皈依的方式有待商榷,但我們應該尊重他的選擇。而且,一旦他作出選擇,一般人想把他拽回塵世,也不現實。
“現在媒體之所以關注高才生出家的現象,在于我們都有一種群體意識,認為這樣的高才生,就應該好好工作,為社會作出實質貢獻。事實上,我們要回歸到人性上面來,人與人之間都是平等的,我們無權要求他人作出什么樣的選擇,大學里的高才生和馬路邊撿破爛的老太太都是一個層面上的普通人,都是平等的。”尹文剛表示,現在一方面我們應該寬容“柳智宇們”信仰需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態度,即便是有些人不能理解,但也要尊重他人的選擇,因為他們也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另一方面,我們也要注意到社會上還有很多生活都難以為繼的人們,社會和媒體的關注點應該更多地放在這些人身上,幫助他們過上好的日子。
“在國外,每個人只要是信仰正常的宗教都不會引起關注,因為那是個人的選擇。在我看來,只要在法律允許范圍內,而且不違背社會公序良德,選擇信仰宗教是個人的自由。”尹文剛說。
成功不只有一種解讀
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陸益龍表示,柳智宇的事例讓不少媒體和老百姓困惑,這種困惑的深層次原因在于,人們總是喜歡拿自己的價值標準去衡量其他人,所謂的“成功”也只是主流社會傳導給人們的價值觀,表現在有房有車有地位,事實上,我們的社會同時還是一個多元的社會,遁入空門也是一種價值取向,人們不能因為自己的“成功取向”而否認別人的價值觀,遁入空門的做法對于柳智宇來說,可能就是一種豐富精彩的人生。
“現在有學生信仰佛教,并且還有學生出家當和尚或者尼姑,這也正說明了我們的社會在不斷進步,逐步變得越來越開放與自由。”陸益龍說。
華夏心理網資深心理咨詢師荀炎告訴記者,她也接觸過一些年輕的出家人,他們的背景和個人素養都很不錯,“柳智宇”現象并非個例,而且只是滄海一粟,只能說是人各有志。
“有人說,父母、學校培養了他這么久,他的所作所為對不起其他人的努力。但在我看來,這更多是反映了評論者的內心,用自己的眼光和認識去猜測別人的行為,其實都投射了自己的價值觀和心態,這倒跟被評價者的關系不大,看似在評論別人,實際上是剖析自己的內心。”荀炎表示,如果一些人是因為自身情緒的影響,出現“賭氣入空門”的現象,那才是值得反省的,因為這不是一個逃避的辦法。但柳智宇的行為很明顯不是因為情緒,而是有他個人的思考和理想在里面。
陸益龍對記者表示,如果高校有10%~15%以上的人都出家去了,這肯定不正常。但是現實情況并非如此,畢竟出家的學生只是個別現象,因此社會公眾和媒體沒有必要對此上綱上線和過分解讀,而是要理性地看待,并保持一種寬容的態度。
對于高智商的人才出家是社會資源的一種浪費的說法,陸益龍也并不認同。他表示,佛教對中國社會的發展也有一定的作用,另外,現在眾多的寺院還承擔著文物保護、旅游等一些社會性的功能,因此佛教的發展也需要一些高素質的人才參與。
據了解,現任河北省佛教協會副會長、河北柏林禪寺方丈明海法師,是北大哲學系87級學生,他于畢業的次年——1992年在柏林禪寺從凈慧老法師剃度出家,現在已是佛教界有名的高僧。
“像這樣已經有成就的高僧,誰能說他當初的出家就是一種錯誤的選擇呢?”陸益龍表示。
不過,在國內知名哲學家黎鳴看來,柳智宇等人的選擇是一種退步,他對記者表示,“目前社會非常多元化,許多年輕人很迷茫,有時候會讓他們感到壓抑,因此逐步走上了皈依宗教的道路。盡管這是他們的人生自由,但這種選擇卻非常遺憾,這些‘柳智宇們’如果真的想改善社會,為社會作出貢獻,就不該偏離了社會發展的軌道,走向宗教。”
“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這樣的孩子多了之后,會讓更多彷徨的年輕人作出同樣的選擇。”黎鳴認為,從國家的層面來看,關注眾多年輕人的心理以及信仰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
對于眾多的佛教信仰者而言,陸益龍認為如何處理好信仰和個人事業之間的關系則是一個需要仔細考慮的問題。
“現在很多國家,絕大部分人都有自己的宗教信仰,但是他們的信仰并不與社會發展以及個人發展產生沖突,很多人都是非常虔誠的宗教追隨者,其個人事業也發展得非常成功,他們甚至還依靠宗教信仰給自己帶來的力量,為社會作出了更大的貢獻。他們的這種宗教信仰態度很值得國內有固定宗教信仰的人學習。對中國的佛教信仰者而言,信仰佛教并不等于一定要出家,在家修行或者邊發展自己的事業邊修行也是很好的方式。”陸益龍說,國內眾多佛教信仰者尤其是一些高知人才在進行皈依方式抉擇時需要根據自身具體情況以及親人的意見或者態度仔細權衡,如果僅僅因一時的沖動就遁入空門則是很不理性的,對家庭也是不負責任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