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奠中先生是一位典型的傳統知識分子。他是當代中國少見的能將傳統學術與詩、書、畫、印集于一身而且皆臻于很高境界的學者,但這一切,對他來說不是獲利之器,而是修身之道。他繼承了傳統知識分子的完善人格,更親沐太炎先生以傳承中國文化為己任的思想熏陶,故而身上體現出了高深的國學素養,又體現出了很強的社會責任感與文化使命感。
如今,他已98歲高齡,而那種傳統知識分子“兼及”“獨善”、擔當道義的精神,仍然充乎其中,溢乎其表。他的學問,他的詩,他的字,他的印,他的畫,展現出的無不是傳統學者以道自任的精神和情懷。
記者觀察:據了解,您是章太炎先生招收的唯一一屆7名研究生之一。請問您當時是怎樣拜入章太炎先生門下的?
姚奠中:在入章門之前,我曾在無錫國專學過半年,后因仰慕章先生,經《孽海花》的作者金松岑先生介紹,轉到章太炎先生所辦的“國學講習會”。“國學講習會”是用蔣介石的錢辦起來的。蔣介石曾派人致萬金為先生作療養之費,但先生深惡蔣的為人,拒不接受。來人無法回去交差,只好求助于汪東、黃侃等章門弟子,最后折中用這筆錢創辦國學會,先生才應允。因此,我們當時上學除伙食自理外,一切學雜費皆免,連住宿都免費。這在當時來說確實是有一種優越感的。
剛開始,講習會的學生只要有名人介紹即可,年齡差異很大,有70多歲的,也有十幾歲的;有的是海外歸來的留洋學生,有的是高中生,有的是大學畢業生,還有成名的教授。先生講課時講問題,許多人不懂,有的甚至根本摸不著邊,因此開始來的人很多,后來只留下了60多人。鑒于這樣的情況,先生決定招收研究生,親自規定,凡學歷高、有著作者即可批準作研究生,如果沒有著作,則可報名考試。我就是報名考試的,最后錄取了7人,我是第四名,年紀最小。
記者觀察:您是現在少數健在的章門弟子之一,親沐章先生教澤,一定有不少深刻的體會和感受。
姚奠中:是的。在章先生門下與在無錫國專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受。國專校長唐文治先生,為人極負責任,對學生也很關心,他眼睛失明,看不見,常正襟危坐,不茍言笑。誰在他面前都不敢大聲說話。當時我去見他,用紙條寫上名字,由秘書傳入,報告姚豫泰(姚先生原名)求見,方可入內。章先生則不然,很隨便,談什么都可以,談逸事,談學問,談革命歷史,談民俗風情,有問必答,有時談得極深。可以說,章先生是將整個中國學術的主要方面貫穿在一起的,堪稱“國學大師”。
那時我們除聽課外,一般每周拜謁先生一次。有時集體去,有時單獨前往。先生是余杭人,說的方言不好懂。我們去向先生請教時都帶著筆記本,聽不清的就請先生寫下來。先生講授《尚書》之時,凡注疏已通者一概不講,單就其中存在的問題加以考辨,旁征博引,如數家珍。
據章師母講,先生做什么事都很投入,往往半夜起來查書,有時連飯也顧不上吃,有一次因專注于思考問題,把墨汁當成了辣椒醬來蘸。在上海時,也常常把回家的路走錯。講課也是這樣,往往不知道休息,一講就是好長時間。章師母擔心先生的身體,要我們一聽到打鈴就下課,這樣先生無奈,就只好休息了。在生活上,先生卻不講究,也很少考慮。如在蘇州買房子時,先生不會討價還價,而連口稱贊房子好,結果房主抓住了他的心理,把房價抬得奇高,惹得師母抱怨不已。
對于國學會的事務,章先生基本不過問,一切事宜都是由章師母管理。師母經常深入學生中間,對研究生都很熟悉,和大家感情很好。她也常給我們講些先生的趣事,當時有個常在先生周圍的沈延國,我們對他不甚恭敬。沈的父親沈瓞民是先生的朋友,也在學會授課。師母向我們解釋:陳其美派蔣介石刺殺了先生的革命好友陶成章,陶成章遇刺的那天正是沈延國出生,因此先生把沈延國看作是陶成章的后身,對他愛護有加。這雖是笑談,卻體現出先生對革命同志的感情。
1936年6月14日,章先生罹患鼻癌病逝。就在去世的頭幾天,先生還在堅持為我們上課。在先生彌留之際,學生們集中守在院子里,先生的好友李根源等和學生湯炳正、李恭等守護在先生病榻旁。
先生辭世后,在師母的帶領下,我們繼承先生的遺志,將學會繼續辦了下去,師母因學會學生參差不齊,所以開設了預備班,招收高中畢業生,除也有高深的學者外,還在研究生中選了3人為預備班代課。我是其中之一,教《中國文學史》,這是我一生教學之始。
記者觀察:可以看得出來,章先生是個非常有個性的人。
姚奠中:對。這從一直流傳著的先生的一些逸事可以看出來。太炎先生曾被袁世凱幽禁在北京龍泉寺,僅弟子錢玄同可以隨時進見。袁世凱每月提供給他生活費500元,雇廚子一人、聽差兩人以供侍奉。他毫不客氣,告知聽差和廚子必須每日向他請安3次,清晨9時一次、下午3時一次、晚上9時一次,請安方式為打躬,不得違誤,若有差池重責不貸。聽差廚子便每日遵時前來請安。有時已下午3時,先生猶自午睡不醒,聽差必聯袂入房,就枕畔低語:“大人醒來,打更時間到了!”當時,按例先生可每日享受兩個大洋的菜肴,極盡豐盛,他要求只做一塊錢的,剩下的一塊錢公然沒收。即便是這一個大洋的菜肴,光他一人享用也過于豐盛,他從來只吃擺在面前的兩個菜,對擺在遠處的則懶得動筷。久而久之伺侯他的兩個聽差便只把一些清淡的素菜放在他的近處,而把鮮腴的菜肴放在遠處,等他吃完后,聽差們便自己享用。后來錢玄同得知此事,便和官方取得聯系,將兩個聽差革職。先生個性鮮明至此。1915年,袁世凱野心稱帝,為制造輿論,逼迫仍被其軟禁的太炎先生寫“勸進書”——因太炎先生清望極高,影響深遠,若能撰文擁護帝制,則局面大可刷新。本想要費番周折,不想翌日上午便拿到了太炎先生的“勸進書”,袁喜出望外,打開一看,書云:“某憶元年四月八日之誓詞,言猶在耳。公今忽萌野心,妄僭天位,非惟民國之叛逆,亦且清室之罪人。某困處京師,生不如死!但冀公見我書,予以極刑,較當日死于滿清惡官僚之手,尤有榮耀!”據說,老袁氣得冒煙,又自嘲說:“彼一瘋子,我何必與之認真也!”
先生始終堅持民族、國家大義,“自任以天下之重”,對國家、民族前途有一種深切的使命感、責任感。正因如此,他才積極投身于革命事業,對于個人利害得失全不計較。他開始對于維新變法也是支持的,康有為流亡南洋,他也曾寫信安慰。但后來康有為由變法轉為保皇,先生才撰名作《駁康有為論革命書》與其決裂。正由于這種使命感、責任感,在國家民族危亡之際,先生才創辦國學講習會,欲保國脈于一線。
記者觀察:您認為章先生在文化、學術方面,最突出的特點是什么?
姚奠中:在文化和學術方面,先生最大的特點是緊跟時代,不斷前進。對于傳統學術的研究,先生力主和現實聯系,有利于社會進步。比如對于小學的研究,他的學生黃侃研究古韻有創見,被先生肯定,但沒有進一步開拓,較窄;而章先生則向語言學發展,他以統一全國語言為目標,首創了拼音字母,后來叫做注音字母。這對漢語言學的發展貢獻很大。
先生有一種積極進取的精神,絕非后來人想象的老夫子。前幾年有個笑話,有人寫文章說,先生結婚是長袍馬褂的舊式婚禮。我曾撰文反駁,并附上照片,他穿的是西裝,孫中山、黃興都參加了,主婚人是蔡元培。有人想當然地認為研究國學者必然守舊,但實際上先生對于傳統文化是要“恢弘而光大之”。
記者觀察:章門弟子,以聲韻、訓詁出名的不少,您似乎對于這方面不太重視,而偏重諸子。
姚奠中:不是不重視,而是不鉆研。談國學而不懂聲韻、訓詁,是不行的。我重在用,即用專家的成果為研讀古書服務。對諸子,從初中時起,我就買了《十子全書》,泛讀后,最喜老、莊、墨三家,特別是莊,到章門后,發現章先生就是重視諸子,這堅定了我的信心。章先生曾說:“學問以語言為本質,故音韻訓詁,其管龠也;以真理為歸宿,故周秦諸子,其堂奧也。”所以我的研究方向就定為諸子,而以莊子為重點。章先生也很贊成我作諸子。我的研究生論文是《魏晉玄學與老莊》。我研究莊子,主要是看重莊子對人生的作用,特別對精神修養的作用,使人思想開闊,毫不偏執,而意志堅定。有些人認為莊子是相對論,其實這種看法是膚淺的。莊子認識事物、事理都是相對的,但又提出“道通于一”“莫若以明”,這就是說,從一般層次上看,事物是相對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但從更高的層次來看,就可以看透事物,就“明”。莊子站得高,看得遠,看得深。采取這樣的態度來待人接物就不會偏執。我在思想上就頗受其影響。
記者觀察:我們都知道,先生在書法上是國內大家,2009年曾獲中國書法蘭亭獎終身成就獎,而且您的詩、書、畫、印并稱四絕,但先生并不特以書法家、詩人、畫家、篆刻家自居,似乎是將詩、書、畫、印作為“國學”的一部分來對待的,融通文史,不拘一隅,因此,著名學者周汝昌,稱您為“通儒”“鴻儒”。
姚奠中:詩、書、畫、印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既能體現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也能表現中國文化以“中和”為美的基本思想,從中可以陶冶情操,使人格得到升華,豐富內在的精神世界。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后漢書·桓榮傳論》中說:“為人者,憑譽以顯物;為己者,因心以會道。”“為人”的意思是,向人賣弄、炫耀,以求取悅于世;“為己”則是,閱讀典籍,研究學問,目的是為了自身的人格修養。這種東西西方沒有,可以說是中國的“國粹”,是人類非常寶貴的一份精神財富,無論如何都應該重視。
我高中畢業時,有兩位老師對我的前途發生了爭論。一位說:“你應該走美術道路,一定能成為大家。”一位卻說:“不,你讀古書多,文字好,做學問才是正路。”我沒有管這些,只是不由自主地二者并進,以學問為主,但并不妨礙在藝術方面的追求。在伯父的嚴格要求下,大小楷10年不間斷。上中學起,每學期回去都要交作業;從小愛畫,見甚畫甚,常從舊小說插圖中描人物。初中時期有兩位李老師、一位張老師,對我在書畫上幫助很大。他們有不少從上海購置的名家復制品,開闊了我的眼界。同學中有幾位愛好書法的,大家常互相評論、批評。那時給人寫字、畫畫不少,還應一個賣畫老頭的要求,作了些冒充名家的偽作。后來從北方到南方,見得多了,隨時吸收各名家的優點。對壞作品,我也會揣摩它壞在哪里,如何去改。進章門后,得到了太炎先生的指點。章先生提出“漢碑頭”《天發神讖碑》《三體石經》《石門頌》《鄭文公碑》《張遷碑》《曹全碑》等碑刻,說要放得開,收得住。我從練習實踐中體會其中的道理,結合我用過力的顏楷,覺得大有益處。畫喜歡米芾、石濤,不喜王石谷,印喜“漢銅”,不喜纖巧一派。等到從教后,書、畫、印都作的少了,只是遇到有同好的朋友,才相互切磋創作。詩,在初中時寫七言歌行,訂成一本。到高中,專寫五古,發表過幾篇,抗戰初才寫五、七律、絕和詞,功夫不深,不過都屬于感時撫事,很少風花雪月。喜歡舊小說中常說的“怎見得,有詩為證”,就是作詩證事的。只偶爾作一兩首,自己刻有一圖章,文曰“未能高詠”,不敢以詩人自居。
姚奠中先生是如此謙遜和仁厚。在當前很多學者追求“著作等身”的大環境下,姚先生基本上是屬于“述而少作”的學者,他的《講習文集》五卷也只有170萬字左右。他無意為文而文,為文也多是為了清除在理解經典文本與經典作家中存在的障礙。他不為空論,不為大論,不為高深之論,而是應時而發,要言不繁。他旨在把握中國文化的要義,豐富自己的內在精神,鑄就君子人格,并以之影響后學,使中國文化精神得以傳承。從他的身上,我們看到了一位博學鴻儒的君子風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