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石上的時間

三清山的陰雨天，有點清寂、荒曠的氣息，濕悶、濃郁，帶著南方時令特有的味道，讓人聞到生命蠢動的狂放，萬物擁抱季節(jié)，醉生夢死。

滿眼綠色，新嫩如無知稚子，沉默里藏著隱秘的喧嘩。這是夏季里生命的權力。而巖石的世界，一旦顯露，瘋狂的植被就開始稀落，夏日的濕熱也在退潮，清涼之氣僭越了季節(jié)。這是高海拔的三清山，另一個絕塵世界。

一路登高，就想著絕塵，想著清涼。抵達一線天，海拔升到了一千，路牌有個“連升三級”的指引，上面是龍鳳臺、太清臺和上清臺，一級級石階轉折疊累。巨大的花崗巖石左右高聳，錯落而沒有規(guī)律，那秩序造化天設，只有靜觀，才悟得一絲半點天地秘密所在。它們形狀有的像紅薯、牛背、板斧、筍，也有像松鼠、道人、鞋、猴、狐貍、企鵝……來自人日常所見的事物，離開人的視野，又在一個遠離人間煙火的巖石的世界投射，生活中的形象印跡是如此頑強，早已充斥眼與心。

石頭裸露了，被綠色覆蓋的只是溝谷和底層，也有一些倔強的植物。孤立于石頂和崖壁，這是數(shù)百年、上千年也難長大的松樹，其虬曲伸展，像是生命的某種精神，譬如頑強、堅毅、不屈等等，它們在這巨石之上扎根，靠的就是這種決然之氣。靠近它們，發(fā)現(xiàn)每一根松針，每一片樹皮都鉚足了一股勁，那勁是生之意志，都在這黛綠中汪洋，有一種幽光閃亮。這樣一種絕處求生的力量煥發(fā)出了一種美。當風雨刮來，冰雪襲來，其傲然之態(tài)，有一種生命的大美!我默默注視著這一切，內心與之有著某種契合，像是我人生處于某個階段曾有過的一種心境，蒼涼，但決不頹廢!

雨開始下了。這是太平洋臺風帶給內陸的雨水，奔襲千里而不止息。山坡之上，雨可以分辨出周圍每個地方不同的響聲。我很不情愿地披上了雨衣，心里渴望著的是與松石一起，在雨里當濕則濕，當干則干。與大自然億萬年才起的一點點變化，人的肉身變化太快了，太容易腐朽了，與草的一歲一枯榮相差無幾。人生不過百年，時有疾病侵身，在巨石間，沉默的一刻感悟它恒久的氣息，這恒久之氣頃刻間把我淹沒。

與石相比，人卻擁有思想，這思想就像一道光，可以走得很遠，可洞悉自然的秘密，可以看到這山之前的古華南多島洋，三清山不過是華南洋中的一個島弧，兩大板塊的碰撞，在九億年前悄悄擠走了浩瀚的海水，眼前這巨大堅硬花崗巖裂紋上，可以看到那些流逝過的雨水與風，可以看到地層深處擠壓與切割的力量，可以看到它們身上承受的巨大重力。它們都參與了這天地間的造化。三清山有今日之地貌，正是巖石與它們較量的結果。

在這漫長的歲月里，以短暫的人之一生的眼光來觀察。這實在是時間的杰作!人類感受到了超過自身無限之長的時間，幾乎不可想象的時間，不能不哀嘆，不能不對時間敏感、膜拜。甚至，我的眼里只有時間是真實的。石頭在堅硬的時間面前也是柔軟、虛弱的。石頭不過成為時間的記錄者。是時間的一種語言，它是一個地質博物館，中新元古代蛇綠混雜巖、大洋斜長花崗巖、藍閃石片巖……中生代以來花崗巖地質地貌的演化。都記錄在這片群山之中。

仰頭看那空蒙處落下的雨線，我看到的是時間深處的蒼茫，一滴雨水都與這亙古蒼茫相連。它就來自于那里，在這天地造化中綿綿不絕，與天空中行走的云朵相隨相伴。

我仰頭的這個瞬間，云霧中露出了一座山，它像天空中的山，離開了地面，在高空飄飛。像得道升天的道士，脫離了人間的煙火之氣，仙氣飄渺，虛像重重。巨大的巖石一條條矗立，緊挨著，擁擠著，相疊著，若一只巨掌，難以相信還有這么高的山，在這江西丘陵之地，一山拔起，竟如此的巍峨崔嵬，不同凡俗!這是三清山最高的三座山峰玉京、玉虛、玉華，它們被尊稱為玉清、上清和太清三位道教教祖之名。

三清山雖非道教發(fā)源地，但這一刻我感覺到了一種進入圣地的情感，這是一個天地混沌之所，我領悟了原初之氣。當人類文明從這原初之氣破解而出，而人的精神最高之境卻要回到這原初之氣中來，進人混沌。

這是一幅活的山水，不斷的變化，表達著時間的流動。我的一位山水畫家朋友用他創(chuàng)造的積彩法創(chuàng)作的山水畫竟與此神似。中國人追求師法自然，鐘情于虛像，好表現(xiàn)云霧氣象，就是要追尋那混沌之源，進人大化的境界。天人合一的志趣，包含了東方人敬畏山水，并最終歸于大化的體悟與感情。這是生命的最深的意境。

道家愛把自己置于名山大川，以止觀變，以靜觀動，以天地之合觀萬象流轉，從這混沌之中，領悟生命的真諦。三清山上的三清官。道士們在這里一代又一代隱居了一千六百余年之久，直到石頭的牌坊棱角盡去，苔痕深深，巖石已在歲月中改變了顏色。葛洪的煉丹處，井水清澈鑒人。道家們對天地與生命的參悟卻沒有超越前賢。

中國畫筆墨追尋的也與道一樣。他們借道士高隱的情懷，把山水畫作漁隱圖、高士圖、棋弈圖、獨釣圖……以黑與白的水墨。進入道家陰陽二極相生相克的境界。生變出干與濕、濃與淡、輕與重、虛與實……追尋莊周脫離塵俗而與天地共生的精神天地。

這樣的境界正在風雨中呈現(xiàn)，云飄霧繞，山于這變幻之中超越了世俗與庸常，超越了物質和精神，只是呈現(xiàn)，讓人震驚、醒悟，讓人進入沒有時間與歷史。沒有煩擾與思想，沒有生與死的大化之中。有梵音飄緲?有真人展顏?那一支支歷經(jīng)千年的筆墨，一代代文人窮一生之所求的山水之境，正呈現(xiàn)于一種永恒的叩問，一種精神的澡雪，疑幻疑真中，永難企及，就像道家尋覓的長生不老丹藥。

在南方花草妖媚中，三清山向著天空升去，在植物的葳蕤中，向著寂滅的花崗巖的世界轉身，龍鳳臺已經(jīng)到了腳下。太清臺在大雨中也爬過去了，上清臺上，雨已細弱，云霧正濃，幾縷清風，清涼浸骨。那主峰已隱到了云海深處了。這夏季里的清涼。讓人久坐不起。直望到云團變化出心中奇幻的影像。讓風驚醒了薄暮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