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輛銀灰色小車開進(jìn)村的時候,楊桃正站在曬場的槐樹下,低著頭給懷里的兒子唱歌。
楊桃沒想到,她要給六個月大的兒子斷奶,又一次要去深圳。生兒子之前,她在深圳一家足浴城整整給人洗了八年臭腳丫子,從十六歲初中畢業(yè)出家門,到二十四歲腆著大肚子回到小河口村。那時她就想,她洗臭腳丫子,是要攢足養(yǎng)孩子的錢。有了兒子,她哪里也不去,就帶兒子,好好教育他,把他培養(yǎng)成以后去足浴城洗腳的老板或者公務(wù)員。兒子落生后,她每天都聞他的腳,全是奶香。她一只手把兩只小腳握在一起,笑罵,兒子你腳要臭臭的才好,熏死人家。兒子的腳終于變得有點臭了,她卻把他一個人丟在了家。
從城里來的小車,楊桃才懶得看,她眼下對城里什么的都不感興趣,只對兒子感興趣。不管他懂不懂,她一個人在那里哼唱幼時奶奶教給她的俚曲:“張打鐵,李打鐵/打一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她才不唱流行歌呢,那個腌躦。
門前畈上一些翻耕的田塊,夾雜在油菜花叢里,就像一張巨大的毯子上縫了幾塊補(bǔ)丁。老公德才在整修得如水豆腐一樣的一畦畦秧床上撒稻種。夫妻倆都不打算出去了,已著手在美麗鎮(zhèn)上相店面,準(zhǔn)備盤下來開批發(fā)部。
楊桃想到德才那肥豬一樣的身段,在她側(cè)邊滾來滾去的,天天都饞貓一樣向她討要的樣子,便更起興地接唱:“黃豆開花綠豆芽/哥鋤草,妹送茶/妹啊妹,你莫哭,我來給你插朵牡丹花……”
一群麻雀從村中央聒噪著飛過來,落到楊桃家的屋檐上。村長領(lǐng)著從小車?yán)锵聛淼娜顺瘲钐易哌^來。那人走近了說,你叫楊桃?楊桃點了點頭。那人又說,我想請你去我家做保姆,好不好?楊桃說,做保姆?我沒空,我要帶兒子哩。那人笑著說,我給你開雙倍的工錢。楊桃鐵了心,心說我洗腳的時候,工錢也不少。我都不干了。但她沒這樣說,她說,我沒空。
村長湊過來,說,楊桃,這是在深圳當(dāng)局長的照平叔叔,這樣的機(jī)遇別人想去還去不成哩。村里人都知道你媽燒一手好菜,你媽歲數(shù)大了,就推薦你哩。
楊桃聽說過照平這個人,好多年沒回村了。她沒出生時他就考大學(xué)走了,后來一些年他把媽媽接走了,村里他就沒有什么人了,一次都沒有回來過。楊桃用欽羨的眼光對了一眼那個叫照平的人,還是說,我要帶兒子。
照平扯著淡淡的笑,對村長說了句什么。村長就說,楊桃,照平局長想請你幫忙做頓飯,菜他都帶來了,這總可以吧?楊桃在頭里引照平他們進(jìn)屋,說,不說我也該招待啊,都是一個村里的。
楊桃媽媽是村里的第一把鍋鏟,村里紅白喜事都是她掌勺,言傳身教,楊桃也燒得一手好菜。菜端上桌子的時候,照平的眼睛就放出光芒,也不客套,夾一大筷子塞進(jìn)嘴里,不斷地點頭說,好吃,好吃,這正是家鄉(xiāng)的味道。
吃飯的桌上,趕回來陪客的德才帶頭給楊桃做工作,說,照平叔叔是大孝子,銀鳳奶奶(照平媽)中風(fēng)在床了,前后請了五六個保姆。沒有一個能燒對銀鳳奶奶胃口的菜。看,照平叔叔百忙中回村里來找了。都是一個村里的人,這個忙不幫不像話哩。
楊桃心里咯吱了一下,自己的兒子將來也要像照平這樣就好了。可是望著搖籃里的兒子,楊桃心里還是沒有動彈。楊桃沒說什么,回到灶間忙去了。德才喝紅了眼,步履蹣跚跟到灶間,酒氣沖天地對著她耳朵眼說,照平叔叔答應(yīng)我過去做包工頭哩,一年我們能帶十萬回來,抵得上你洗四五年的臭腳丫子哩。
楊桃靠在鍋臺上吁氣。楊桃心里像有小刀在那里剮一樣。這樣的事情早幾年怎么沒有來呢?德才做夢都在尋出頭的機(jī)會,整來整去,還是只能做保安。那時的德才對保安隊長都眼氣得不得了。所以,她要德才回老家開批發(fā)部,在美麗鎮(zhèn)上總也能有出頭的日子。
德才臭烘烘的嘴巴又靠過來,說,一年,我們只干一年,求求你了,楊桃。楊桃看著可憐巴巴的德才,心軟了,只好說,好吧,說好了一年,多一天也不行。那時兒子會走路會說話了,我要回來天天帶他。
說定了事,楊桃就去鎮(zhèn)上給兒子買來奶粉葡萄糖奶瓶奶嘴。從這天下午開始把兒子交給婆婆斷奶。夜里,聽到跟婆婆睡的兒子撕心裂肺的哭,楊桃的心也給撕成了一片片。她要起身,德才下死力按住她。
兒子開口喝牛奶了,喝飽了,紅著小臉,香甜地睡著了。楊桃臨走前,又一次伏在兒子的搖籃上,唱起俚曲:“牡丹花上一對蛾,一直飛到二郎河,二郎河里姊妹多。”
楊桃哼著曲。淚眼含含地鉆進(jìn)了小車。
二
照平家的房子真大,復(fù)式,樓上樓下,照平夫婦和女兒住樓上,照平媽媽住樓下。照平媽媽房里擱著兩張床,靠窗是一張鐵床,空著。
照平老婆衛(wèi)姨指著鐵床對楊桃說,你睡這。老太太日夜都要有人照應(yīng)。被褥在衣柜里,你自己鋪。接著她又說,每周我給你一個晚上的假,你可以到你老公那兒住一晚。月工資兩千,市場行情你也知道,這是雙份的錢。
銀鳳奶奶看到老家來的人,在床上掙扎著要起身。楊桃趕緊雙手去托她的背,給老太太背后墊上被褥。老太太靠穩(wěn)了,一行淚就滑下來。說,楊桃都長這么大了,來給奶奶作伴啊,難為你哦,抓住楊桃的手就不放。
楊桃好多年沒見銀鳳奶奶了。她一人領(lǐng)大照平,吃過不少苦,在村里名聲也特別好,從沒聽說她這個寡婦鬧過什么是非。這樣剛強(qiáng)的媽媽才培養(yǎng)得出照平這樣有出息的兒子。楊桃禁不住雙臂把銀鳳奶奶攬到懷里。照平看楊桃跟老人親,眉頭就格外地舒展。
楊桃與銀鳳奶奶拉呱了一會兒,就說,奶奶,我去做飯給你吃,說著就去了廚房。這餐飯,老太太吃得特別開心。楊桃喂她,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一平碗,邊吃邊說,打我中風(fēng)癱在床上不能燒飯了,就沒吃過這么合胃口的飯菜,有時想想我這個活死人還不如死了省心。一邊的照平歡喜得什么似的,連連說,楊桃來了就不走了,媽放心,你有口福了。
飯后。楊桃陪德才去找租住的房子。這里是熟門熟路,他倆很快在城區(qū)邊緣的村子里租個一居室,又到舊貨店買來日用家佩,到商場買來炊具餐具和菜。楊桃怕耽誤去照平家燒晚飯的時間,立即動手要為德才燒晚飯。德才哪里要她去燒,把她拉到新鋪的床上,火燒火燎地要剝她的衣裳。楊桃掙扎。德才可憐兮兮地說,又要過牛郎織女的日子了,你還不將就我一回是一回。說得楊桃的眼角癢癢的,就聽話地躺下了。時間滑得很快,楊桃隔一會看一下鐘點。這里離照平家坐車要用四十分鐘,照平家附近根本找不到便宜的房子,楊桃急著回去。德才有些不舍,還是由著楊桃穿衣服走了。
第二天,德才無事,就坐車去了照平家。中午吃飯的時候,只有衛(wèi)姨一個人回來。沒見照平。衛(wèi)姨看見德才,臉色很淡,好像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德才巴巴地問,我照平叔沒回來啊?衛(wèi)姨還是緊著臉說,他不到夜深回不了家的,當(dāng)局長是受罪的工作,哪里如你。德才不好意思地搓手,楊桃聽了卻是心里咯噔一下,像吃飯被飯塊梗著了。飯后衛(wèi)姨去樓上午休,隨手遞給德才一張照平的名片,說,你以后有什么事直接去他辦公室找。
等于下了逐客令,德才知道在這兒不能久待了,立即告辭下樓。楊桃跟著送他下來。走在小區(qū)里,德才說,還是在家好啊。楊桃說,就是你就是你,出來找罪受。德才說,腳長在我倆身上,不興干不痛快了腳底抹油啊。楊桃忽然怔住了,說,我好像聽到兒子哭了。德才說,你又來了,兒子哭你能聽得見嗎?楊桃說,我想回家。德才說,還是等等吧,看照平叔怎么安排我,不能白來一趟,兒子的奶也斷了,不能白斷了。楊桃的淚又出來了,德才見不得她哭,飛快地一個人走遠(yuǎn)了。
楊桃奶子鼓脹得厲害,奶子一鼓脹,她就有強(qiáng)烈的奶孩子的欲望,想想兒子不在身邊,就剮心窩一樣想兒子。這會兒又來奶了,她只好在心里給兒子唱歌。兒子在肚子里的時候她就是這樣唱的,她相信兒子能夠跟她母子連心,聽到她的歌聲。回到屋,她鉆進(jìn)衛(wèi)生間擠鼓脹的奶水,邊擠邊流淚,看著白花花的奶水滋往馬桶里,她心里酸酸的憋屈。
德才這天趁照平夫婦上班的時候趕過來了,進(jìn)門就笑。楊桃問他笑什么。德才怕房里的銀鳳奶奶聽到了,壓著嗓子說,這下發(fā)了,照平叔叫我把他局辦公樓周邊的地面磚都換了,把方形磚換成菱形磚。楊桃說,好好的地面磚換什么?德才說,照平叔派活好像不動腦子似的,我找他,他想都沒想,對著窗外指指說,你把那些磚換了,有些年頭了,老舊得難看。我匡算一下,總得賺一兩萬。楊桃問,你一個人得干幾個月吧?德才得意地說,我一個堂堂的包工頭,還要親自動手?小工到勞動力市場去點,隨便一招手,想要什么樣的人都有。楊桃笑說,四條腿的也有嗎?德才就著她耳朵眼說,三條腿的倒是有,你看看,我中間這條,長著哩。楊桃說,流氓。
德才不敢久待,喝口水就要走,換鞋出門時說,周末見,要不要我來接你?楊桃隨手關(guān)門說,我又不是小孩。看德才樂開花的樣子,楊桃倒有點不高興了,這下德才打死也不想回家了,照平叔把他的心掏走了。
三
楊桃想兒子,就給家里打電話。婆婆很煩的口氣,說電話也要錢,你不放心,德才幾個我是怎么養(yǎng)大的咧?就電話也克制著打。好在兒子還是懵懂小子,不知道掛念娘,喝牛奶也喝上癮了。婆婆說,一氣喝滿滿一奶瓶。
這天晚上,楊桃一個人在客廳看電視。照平難得地早回了家,不過他們夫婦在家除了會客,都是待在樓上,樓上的書房臥室里都掛著電視。門楣邊可視電話響起來了。照平到家后,楊桃習(xí)慣了晚上不斷地去接可視電話。不過衛(wèi)姨有交代,不要什么人都放行,沒事先約好的,就說人不在家。但今天這個人她得放進(jìn)來,照平叔說了,一個姓曹的要來。來的正是自稱姓曹的,那張臉在屏幕上看起來特別的丑陋。可視電話屏幕上人臉都會變形。但這個人好像大南瓜一樣的臉杵過來,還是叫她吃了一驚,好像有些熟悉。
大南瓜進(jìn)門后也拿眼看她,左一下右一下的,不過沒有說什么,坐到沙發(fā)上等照平。照平站在樓梯上,對大南瓜說,老曹,上書房來坐吧。老曹上去的時候,又拿眼盯了楊桃一眼。這一盯,楊桃哆嗦了一下,她想起來了,老曹是她服務(wù)過多次的一個老板。經(jīng)常去洗腳,洗腳之后接著松骨。他松骨的時候就假裝睡著了,特別下流的是,他眼睛瞇著手指倒像長了眼睛似的,老在楊桃貼身服務(wù)的時候悄悄地拿兩根手指往她大腿上屁股上摳。她閃一下,他停了。隔一會,他那手指又蛇頭一樣伸過來。每次送走老曹,她都惡心地想吐,他那個大南瓜一樣的頭總是揮之不去。她得惡心好幾天。
想到老曹就是那個大南瓜,等到老曹談好后下樓時,她故意裝著剛洗完頭的樣子,頂著浴巾來開門。老曹又盯著她屁股看。想來他也識得她。送完老曹,楊桃跑進(jìn)衛(wèi)生間吐,這是條件反射。她懷兒子的時候,一想到惡心的事情就吐,老曹就是最能引發(fā)她惡心的一物。一般的客人也就在客廳里談?wù)劊苓M(jìn)書房的,關(guān)系肯定不一般。原先她還挺欽佩照平叔的,想能依葫蘆畫瓢培養(yǎng)一個照平叔這樣的兒子就好了。又有本事又孝順。這下她猶豫了,兒子可不要跟大南瓜這樣的貨色混在一起。
楊桃不由想起洗腳城的日子。有一次她遇到一個戴眼鏡的客人,他說自己也是農(nóng)村來的。對她很客氣也很尊重。她就邊洗腳邊給他掏心窩子,她說,我將來要到老家縣城買一套房子,有了孩子后就帶孩子讀書。那個客人說,干嘛不在深圳定居下來?她說,你以為什么人都能在深圳待下來啊,我不做不切實際的想法。那個客人很佩服她的頭腦,說,你是個有理想的人,你的理想一定能實現(xiàn)。那一回。她感到好開心。可是遇到這樣的客人的時候太少了,多數(shù)都是大南瓜那樣的,眼睛里放著色光,把洗腳的不怎么當(dāng)人看。
四
時間說快也快,兒子會在地上跑了,長了12顆牙,會喊“爺爺奶奶”了。可憐的兒子,還不會喊“媽媽”哩。楊桃這里的日子,每天都一樣,給照平一家老小服侍吃喝漿洗,打掃屋子和買菜,每天給銀鳳奶奶做兩個小時的按摩。
按摩是楊桃的拿手活,可是楊桃不敢把全套手法亮出來,怕照平看出名堂。她用的是生人用的笨方法,可是無奈那套技法就活在心里。銀鳳奶奶就服氣她捏。周末有空的時候。照平也會給他媽捏捏。以前銀鳳奶奶沒對比不知道,有了楊桃的捏,照平再捏,銀鳳奶奶就喊痛,還是換上楊桃。捏著捏著,銀鳳奶奶那僵硬的下肢竟有了好轉(zhuǎn),搬動著腿能下地哆哆嗦嗦自己立起來,有人攙扶著胳肢窩,還能挪幾步。看著老太太日見康復(fù),照平更離不開楊桃了。
轉(zhuǎn)眼到了過年,楊桃沒能回家,照平家的春節(jié)比平時更忙,各路客人不斷。楊桃想一年期限也就在眼前了,干脆咬咬牙堅持下來,想兒子的念頭也有些麻木了。元宵節(jié)過后,回家過年的德才來照平家拜年。照平很客氣,給的回禮比德才送的禮物值錢好幾倍,還提出要放楊桃一天假,叫夫妻倆出去走動走動,散散心。一出門。德才就把新拍的兒子照片給楊桃看,看著虎頭虎腦的兒子在雪地里跑來跑去的樣子,楊桃心里又柔軟又酸澀,眼淚水滴到照片上,她趕緊翻出內(nèi)衣小心地揩拭干凈。
到了德才的租屋,楊桃嚇了一跳,坐了一屋子人,有她的弟弟姐夫,還有德才的哥哥妹婿,數(shù)一數(shù),基本把兩頭的男親戚都搬來了。還有就是前后幾村的泥瓦匠,七八個。見了家里人,楊桃當(dāng)然高興,轉(zhuǎn)身要下樓去買菜。那些兄弟七嘴八舌地說,今天不要你動手。今天德才老板請客。德才果然是財大氣粗地立在屋中央,揚(yáng)著手中鼓囊囊的錢夾說,今天不開伙,我們外出搓一頓。
楊桃坐下跟大伙拉呱。這才知道德才簽下一個大合同。楊桃責(zé)怪德才這么大的事情不跟自己通氣。德才辯解說,這是照平叔給我牽的線,叫我什么人都不要說。楊桃又問什么合同。德才說,給一個姓曹的建筑商做二包,曹老板蓋樓盤的,從他的嘴邊揀點剩渣,就能撐死我們。聽到“曹”字,楊桃就想到那個大南瓜頭,楊桃知道這是照平的策略,德才這下比他的兒子還要聽話了。
這時,憑楊桃心里的怨恨,她要跳起來去封德才的衣領(lǐng)子。可是大過年的,面對一群親親戚戚和四鄰,楊桃心里有火也不好意思發(fā)。她只好把德才喊到房間里,厲聲說,這個合同不能接。德才知道楊桃什么意思,他就是想先斬后奏才瞞得死死的,于是一言不發(fā)。楊桃說,這個合同你怎么也不要接。德才指著屋外一屋子人說,人都來了,房子都租了,上了船出了海,想回頭也難啊。楊桃一屁股坐到床上,撩起被子捂住臉,壓著聲音在那里抽泣。
屋外人也看出不對頭,大概德才也對他們說出了來龍去脈,他們選派了楊桃的弟弟進(jìn)來勸說姐姐。楊桃最疼愛這個弟弟了,雖比她小不到四歲,可在她心里,一路來也像對自己兒子那樣呵護(hù)著。弟弟說,姐夫這樣做,也是為我們親戚找出路,我去年在浙江一家輪窯廠干死干活,結(jié)果到年底被老板壓了三個月工資才得回來。跟姐夫干,我們總不至于上當(dāng)受騙吧。
聽了這話,楊桃感到了肩上的責(zé)任,想自己也不能那么任性自私,畢竟一群的人都把希望押到德才身上。她揩了揩淚水,坐起來,把弟弟縮在里面的內(nèi)衣領(lǐng)子牽出來捋捋平,說,楊樹,跟姐夫一道去吃飯吧。楊樹說,姐姐也去。楊桃說,姐姐不想吃。楊樹說,姐姐不去。我們就在家里吃,我去買菜。楊桃只好說。我們都去,把這個死德才吃趴下。客廳里人一直張著耳,懸著心,聽了這話,都夸張地大笑起來。楊桃也換出一個笑臉龐,重新走進(jìn)客廳里。
五
節(jié)后,楊桃請假回老家待了一個禮拜,教會了兒子叫“媽媽”,也教會了兒子流著口水唱“打鐵——打鐵——”。兒子只會講不超過兩個字的詞組,多了,到了他嘴里也只剩了兩個字。楊桃覺得特別好玩。兒子知道打鐵了。她回到深圳時,每每想起兒子說“打鐵”的樣子,就止不住撲哧笑出來。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兒子的語言能力在飛速進(jìn)步,可在楊桃心里,還是“打鐵——打鐵——”那個可笑的水平。
兒子像小樹那樣騰騰地往大里長的時候,就忽然來了一場病。
婆婆講電話的聲音發(fā)著抖,可問她兒子到底怎么樣,她只說不要緊,就是要楊桃和德才至少回來一個人。楊桃聽到這個話,就感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小孩哪有不生病的?可來深圳的這么長時間里,從未聽說過兒子生病。楊桃的身子發(fā)瘧疾一樣顫抖,她越想越怕。婆婆仗著養(yǎng)大過兩兒一女,對帶孩子很自負(fù),不喜歡兒媳婦指手畫腳。楊桃想,小問題,她能捂得住的,不會打這個電話。
真是不巧,銀鳳奶奶也因患急性腸炎住了院,楊桃全天候待在醫(yī)院陪護(hù),實在脫不開身,急忙打電話給德才。德才帶著哭腔說,曹老板這里工期催得緊,我這會兒走,他要殺了我。楊桃腿一下子軟了,沒有多想,給照平打了電話。照平立即給曹老板打了電話,準(zhǔn)了德才的假。德才要等晚上的火車,楊桃心急如焚,又給照平打了電話。照平二話沒說,派了一部車到工地接走德才,送往老家。
德才上路了,楊桃的心也跟著噗噗地飛著,恨不能分一個魂兒跟著回家。可老太太這邊也剛剛脫離危險期,她開不了這個口。照平叔一直是那樣有恩于自己一家,他為了孝心可以說怎么對待楊桃一家都在所不惜,只要楊桃留下。照平就曾對楊桃說,我物色過那么多保姆,就是你稱老太太心。你現(xiàn)在就是老太太的手杖,一刻也離不開哦。想想這時候“手杖”離開的后果。
楊桃在病房一刻不停地忙,收拾床頭柜,到水房打熱水,把痰盂送到衛(wèi)生間倒掉,給老太太翻身按摩。她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老太太身上,一下子也不允許自己走神。一走神,她就想到兒子,就會五內(nèi)俱焚般難受。可她太想兒子了,給老太太洗腳的時候忘了兌冷水。把老太太的腳燙得像入鍋的蝦子。楊桃驚叫著,忙請來護(hù)士,給老太太上藥。
照平晚上過來探視,看到老太太的腳,對楊桃動了動嘴,不過什么話也沒說。只說,今晚我來陪護(hù)。你回家歇息一個晚上。楊桃又內(nèi)疚又著急,不過照平叔讓她回家,她也沒有推辭。沒有兒子確切的情況,她定不了心做事。回到家,她就不斷給德才電話,德才都說在路上,叫她不要再打了,手機(jī)都快沒電了,說只要到家,立即給她電話。家里聯(lián)系不上,兒子這時候在縣醫(yī)院,婆婆是用公用電話打給她的。
接下來的時間里,楊桃六神無主,盤腿坐在床頭,一宿都沒有合眼皮。她把兒子從小到大的照片都攤放在胸前,就那樣癡癡呆呆地一張張地拿起看,周而復(fù)始,不知厭倦地看。想兒子,卻覺得六個月大以后的兒子,在她的腦海里幾乎是一片空白,她沒有多少具體可感的回憶,一閃間,兒子就成了最近拍的這張照片上的樣子:滿嘴的牙齒,粗壯的能奔跑的腿,會說很長句子的嘴巴,在鄉(xiāng)間風(fēng)吹日曬下變得黧黑的皮膚。右耳垂上多了一顆肉色的痣,這顆痣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長的,反正六個月大的時候還沒有。這顆痣隨他舅舅,楊樹那個位置也有一顆痣。不過楊樹的顏色要濃一點。是黑色的。
再次接到德才的電話時,她剛剛進(jìn)到醫(yī)院病房,來換照平回去。德才哭著說,兒子耳朵聾了,高燒。在家里耽誤了兩天,送到村診所,要求轉(zhuǎn)縣醫(yī)院。到縣醫(yī)院就發(fā)現(xiàn)兒子聽力有問題。
楊桃懷抱著的煲給老太太喝的湯,吧嗒掉在地上。照平皺起眉頭,不過只是平靜地望著楊桃,沒吱聲。楊桃厲聲叫,我兒子耳朵聾了!說著號啕大哭。病房的病人和家屬們都驚愕地望著她。楊桃邊抽泣邊急急地說,我要回家,我兒子耳朵聾了!也不跟照平解釋,通通通就往病房外跑。照平想拉她問問情況,哪里還來得及,她旋風(fēng)一樣下了電梯,招來出租車,徑直去了車站。
六
楊桃和德才帶著兒子,到過省城,也到過深圳,但兒子耳朵的聽力再也無法恢復(fù),只好給他裝上耳麥。
是秋天。美麗鎮(zhèn)鎮(zhèn)街的太陽溫和綿軟,幾處嫻靜的桂花在無聲地飄落,看了似乎給人帶來內(nèi)斂收藏的氣氛,可鬧市街頭不因節(jié)氣涼而有所收斂,市聲熱鬧紛雜依舊。在靠近街道東頭尾巴的地方。原先一個賣水餃的店鋪不知何故關(guān)了張,大概是離熱鬧地遠(yuǎn)了點。關(guān)了張的店鋪又開張了,是一家窗簾店,門口掛著巨幅的油彩店招,五顏六色的窗簾布一層又一層地飄拂在店內(nèi)店外。
這家窗簾店是楊桃和德才開的。他們原打算開百貨批發(fā)部的,可是給兒子看耳朵,幾乎花光了積蓄,只得開了本小利微的窗簾店。
楊桃又懷孕了,她腆著大肚子,安詳?shù)刈谝话烟僖紊稀5虏琶χ皖櫩驼劥昂熆钍絻r格的時候,她像一點也沒有聽到。她一手撫著肚子里一廂情愿的女兒,一手?jǐn)堉按鞫湹膬鹤樱匦χf兒子,我給你和妹妹唱歌哦。接著她就唱了:“張打鐵,李打鐵/打一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
戴耳麥的兒子盯著媽媽的嘴巴跟著唱,但他唱的老是一個詞:打鐵——打鐵——
楊桃看著兒子的傻樣子感到特別的開心,哈哈地笑著,兩顆晶瑩的淚珠隨著笑聲溢出了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