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在老家讀初中,每次放學食堂開飯,掀開蒸櫥,一股爛薯、爛薯絲的氣味刺鼻而來,讓人直倒胃口。同學們都面黃肌瘦,無精打采,像瘦猴一樣。
我們學校偏遠、閉塞而落后,外地的老師都不愿來,即使有個把倒霉蛋勉強分來了,也是教個一年半載就又千方百計調走。學校老師都是半邊戶,一小半是民辦老師。老師們雖然都拼死拼活地教,但教學質量仍然不盡人意,連續三年都沒有學生考上縣重點高中。家長都議論紛紛,有些還把孩子轉走了。
那年我上了初三,一天課間休息,我去上廁所,發現旁邊一間廢棄的房子有叫聲。我去一看,原來是一只豬,有二三十斤,骨頭刺破皮,毛脫落了不少,張著大嘴嗷嗷直叫。
上午放學時,學校列隊集合。朱校長上臺講話。說:“今天學校養了一只豬崽,這只豬崽不是為老師們養的,而是為初三的畢業生養的。畢業生平時學習緊張辛苦,到了中考前夕,就把豬殺了,為畢業生補充點營養,為畢業生中考壯行!今年中考,我們一定要打個翻身仗,畢業班的同學們有沒有信心?”我聽了心里一熱,眼睛潮濕了。我與同學們一齊大聲回答:“有信心!”朱校長綻開了笑臉,趕快鼓起掌來。臺下也掌聲一片。
從此,朱校長多了一份工作,喂豬。每當學生吃好飯,朱校長就提著潲桶,拿著小鏟,向各間寢室走去。他依次端起門前的爛鐵盆,把殘飯剩湯倒進潲桶。如果倒不干凈,就用小鏟鏟,如果鏟不干凈。就用手扒拉。有些學生不講究衛生,把一些薯蒂、薯皮丟到地上,倒在爛泥溝里,朱校長也一一用手撿起。每次收撿完,剛好有一潲桶,朱校長就吃力地提給豬吃。到了雙休日,學生都放假回家了。朱校長只好挎上一只竹籃,去學校后山扯些豬草,讓豬填飽肚子。然后趕回家,幫妻子做點農活。
一天黃昏,朱校長去喂豬,發現豬躺在那里一動不動,連豬食也懶得嗅一下,病了。朱校長急了,趕快去獸醫站,不想獸醫回家了。獸醫家在二十幾里之外,還要翻一座大山。朱校長想也沒想。就在旁邊借一副手電筒,心急火燎地出發了。朱校長畢竟五十多歲的人了,走完二十里路,腿像灌了鉛。喘氣不再順暢,內衣全部汗濕。等他踉蹌著晃到半山,不料腳下石頭一絆,人一下子摔倒,腳崴了,頭也磕在石頭上,血流如注。朱校長趕快扯一把野草,揉碎,敷著傷口,止血。等他一拐一瘸摸到獸醫家,已是半夜三更,獸醫吃驚地說:“朱校長,你這是怎么了?你可知道我是醫獸不是醫人的?”朱校長趕快解釋,獸醫很是感動,忙攙扶著朱校長連夜趕回,把豬救過來了。
豬一天天長大,中考一天天臨近,朱校長的笑容也一天天多了。
一天半夜,我與一個同學起來上廁所,發現隔壁的豬一陣亂叫。并伴有人的響動。我與同學感到不妙,壯著膽子喊:“哪個?”話音剛落,一個黑影從豬欄溜出來,跑了。早自習時,我向朱校長匯報了情況。朱校長拍著我的肩膀說:“要不是你倆發現及時,這豬就給賊偷了,好險呀。”晚上,豬欄旁邊那間廢棄的柴房亮起了燈,我跑去一看,柴房不知啥時打掃干凈了,朱校長竟住了進去。當時已是夏天,柴房緊挨豬欄廁所,又熱又臟又臭。蚊子嗡嗡響,黑壓壓一片,一抓好幾只。朱校長一邊伏案備課,一邊不停地搖著大蒲扇。從此,柴房的燈夜夜亮著,像一只警覺的眼睛,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那時,我的成績在畢業班一直第一,是考上縣重點高中的最大希望。但中考前兩個月。我突然感冒發燒。由于家里窮,沒錢吃藥,只好硬撐著。那天我在課堂上昏昏欲睡,朱校長上課發現了,過來一摸我的頭,趕快把我背起,向醫院趕去。朱校長自掏藥費,讓我打了幾天針。退燒后,見我身體虛,朱校長又買盒人參蜂王漿,每晚讓我喝一支。
在中考的前一天,學校終于把那只豬殺了,還放了一掛長長的鞭炮。豬不大,除了給每個畢業生留三兩瘦肉外,其余的全部賣了當作中考的費用。中午,我們畢業生排隊去領肉吃,肉是蒸好了的,每人一洋瓷缸,熱氣騰騰,香氣四溢。對于我們這些饞鬼來說,這點肉實在太少了。我揭開缸蓋,湯匙一陣忙碌,喉嚨一陣亂響,一缸肉就見了底。看見缸壁上還糊一點肉屑。我也伸出舌頭舔干凈了。吃完后,抹抹嘴,竟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不知啥滋味。這時,朱校長過來,把我叫到一邊,塞給我一缸肉:“這還多一缸,你身體差,趕快吃了。”我趕快推開:“朱校長,我已經吃了,您自己也吃點吧。”朱校長生氣似的說:“明天是你考試還是我考試?快畢業了,就不聽我的話了?”我抖著手接過缸,背轉身,淚水奪眶而出。
不知是吃多了。還是著涼了,我當天晚上竟鬧起肚子來,經常往廁所跑。朱校長為我買了幾包止瀉藥。也沒有止住,自然影響了第二天的考試。
中考分數出來了,我以兩分之差沒有考上縣重點高中,學校再次剃了光頭。我望著朱校長,紅著眼睛說:“朱校長,對不起,我讓您失望了!”朱校長撫摸著我的頭,抖顫著說:
“孩子,其實是我對不起你。當初如果我不把家里那只豬崽牽來,中考前一天如果我不把小軍(朱校長的兒子,與我同班同學)那缸肉讓給你吃,你就不會鬧肚子,你就一定考上了。”我呆愣了一下,哽咽著說:
“朱校長,謝謝您家的豬,謝謝您讓的那缸肉!”
我緊緊依偎著朱校長,放聲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