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天我會報仇的
10歲之前,在父親面前,他是個乖巧的孩子。父親脾氣暴躁,常常和母親吵架。每次吵架,他總是明著站在父親這一邊,暗地里再安慰母親。父親在家的時候,他干活便特別賣力,割草,喂牛,手腳不停。父親從外面回來,他跑前跑后,端茶遞水,把父親伺候得舒服熨帖。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起,不再做父親眼里的乖孩子了呢?學校讓交學雜費,他把父親給的錢拿到村里的小商店,全都換成一毛一毛的鋼蹦兒,沉甸甸地背著到學校,把書包打開,口朝下嘩啦一下倒在老師辦公桌上,讓老師一個一個去數……老師告到父親那里,父親一個嘴巴把他打到墻角,臉上的紅印好幾天才消下去。
讀初中時,他和學校里一幫頑劣的孩子拉幫結派,攔截同學,幫派火拼,戲弄老師。有一次他們為一個同伴報仇,和另一幫人打架,結果把對方一個人打得頭破血流。學校叫來父親,父親收拾好他的書包,一言不發地領著他走出學校。到家后,父親鐵青著臉坐在沙發上,開始很安靜,他聽得見父親沉重的喘氣聲。忽然,父親騰地站起身,抓起茶幾上的一把水果刀就朝他刺來,嘴里罵著:“混賬,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母親撲過來把他擋在身后,急得直哭:“你要是把他打出毛病來,我和你沒完!”又轉回頭朝他喊:“冤家,還不快跑?”他站在墻角一動不動,他想看看父親會不會真的狠心要了他的命。
父親一把推開母親,揮著刀子又沖過來,吼著:“都是你養的好兒子,我今天非打死他不可……”刀刺中了母親的手,鮮血順著她的手一滴一滴落下來。他依舊站著一動不動,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周大賓,只要你還留我一口氣,總有一天我會報仇的。
我不是他的兒子
他不喜歡讀書,初中畢業后就沒有再讀。父親那時在一家工廠做電焊工,他便跟著父親去工廠打工。說是工廠,其實全是露天工作。父親穿著黑乎乎的工作服,趴在高高的腳手架上,手里的焊槍火星四濺。是酷暑天,暴烈的陽光直射下來,汗水很快便洇濕了父親厚厚的工作服。他給父親遞鋼管,眼睛好奇地盯著那些四下飛濺的火花看。父親抬手就把手中的面罩朝他身上砸去:“你還想不想要眼睛?戴上眼鏡去。”
他終于還是被焊花刺傷了眼睛,眼睛紅腫著,不斷地流眼淚,眼前模糊一片。他跟父親商量,能不能請假休息一天,父親虎著臉不理他,照樣把他指揮得團團轉:“鉗子……扳手……焊條……”旁邊一起干活的人說:“老周,這是你兒子吧?眼睛刺成這樣了,去找點兒奶給他滴滴啊……”父親沒說話,他正好走過來,把肩上扛的鋼筋“嘩啦”一下撂在地上,甕聲甕氣地說:“我不是他兒子!”
父親握著焊槍的手,突然地抖了一下,焊槍夾著的焊條落在地上,他看見父親掩在面罩后面的臉有幾分凄然,嘴角和眼角劇烈地抖動著。
那天下班后,他去食堂打飯,路過家屬院。他忽然看到父親的身影。父親懷里抱著一個孩子,來回地轉著圈,嘴里“哦哦”哄著。父親的聲音非常的溫柔,旁邊背對著坐著一個女人,問:“半杯子夠嗎?”父親躬著腰,很謙卑地連聲說:“夠了夠了……”
他心中疑竇頓生,緊走幾步跑過去,那女人正好轉過身子,一邊整理衣襟一邊把半杯子奶遞給父親。女人說:“不夠了再來。可別再買東西了,你也是為了孩子,都怪不容易的……”
父親連聲應著,轉回身看見他,狠狠瞪他一眼,端著半杯奶走了。
那天晚上父親幾乎一夜沒睡,隔兩個小時便給他眼睛里滴幾滴奶,又用紗布蘸了奶敷在他的眼睛上。父親粗糙的手拂過他的面頰,很溫暖。
第二天起床,眼睛好了。他的心里卻有些遺憾:要是眼睛一直不好,他是不是可以多享受一點兒父親的溫柔呢?
我就是要飯,也要繞過你家走!
他跟著父親,在那個廠里一干就是6年。6年里他從父親那里學得一手電焊的好手藝,人也從一個懵懂少年長成一個英俊挺拔的青年。但是他和父親的關系,卻一點兒都沒有改善。只是,從前是父親看不慣他,現在反過來了。他看不慣父親總是跟人吹牛夸夸其談,埋怨父親做事沒有主心骨,嘲笑他笨得連三角形定律都不懂……
他羽翼漸豐,時刻尋找能離開父親的機會。不久他們那個工廠因為效益差,他和父親雙雙下崗。下崗之后父親很失落,動輒就對母親大發雷霆,家里到處都是火藥味。他卻如魚得水,四處托朋友找門路,天天忙得不著家。沒過多久,他的電氣焊修理部就掛牌營業了。
開業那天,父親背著手在他租來的那間門面房里轉過來轉過去,試試電源開頭,檢查工具箱里的工具,再看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他從父親身邊過來過去,他看得出父親眼里的歡喜和憂慮,卻不理。他在心里說:周大賓,現在你知道我不是窩囊廢了吧?
店里生意不錯,父親每天中午給他送飯,他總是在忙,很少和父親說話。父親在店里轉來轉去,一會兒摸摸焊槍,一會兒給面罩上換個鏡片。母親跟他說:“要不,讓你爸去幫著你干吧,他天天在家閑得無聊,都快悶出病來了?!彼鞠刖芙^,又想到父親落寞的眼神,就答應了。(責編/詩坤shikun01@163.com)
卻只做了7天,父親就再也不肯去了。那天他接了一樁外面的活,店就交給了父親。晚上回來盤賬,發現竟收了一張假幣。他火冒三丈,把那張錢撕碎了扔在地上,沖父親吼:“你怎么會那么笨!!!”
父親再沒去過他的店,自己在街口擺了個充氣補胎的攤子,打一次氣兩毛錢,補個胎兩塊錢。父親說,我就是要飯,也要繞過你家走!
你說誰是雜種
他的生意越來越紅火,擴大了店面,雇了10幾個工人,買了車,很像樣子了。
每次,他開著車回家,看到父親在街口趴在地上給人扒車胎,兩手油污頭發蓬亂,心里就有說不出的滋味。其實他每月給父母的錢,完全可以讓他們過舒舒服服的日子,可是不管他拿回家多少錢,父親都分文不動,依然每天出來補他的車胎。辛辛苦苦一天,有時掙10塊,有時掙20塊。父親說,不要你的錢,我自己能掙。
28歲那年,他愛上一個漂亮的女人。他帶她回去見父母,直截了當地說,這就是我為你們選的兒媳婦。
父親堅決表示反對,父親說這女人不是過日子的人,你們將來未必能長久……
他那時正為女人癡迷沉醉,自然聽不進父親的話,硬邦邦地和父親頂了起來。父親一時急了眼,抓起來桌上的啤酒瓶“砰”地墻上一擊,舉著剩下半截的瓶子就朝他刺來,破口大罵:“小雜種,還反了你了!”他一伸手,穩穩地接住父親的手腕,輕蔑地直逼著父親的眼睛,冷冷地反問:“你說誰是雜種?”
父親一時竟愣住了,嘴角和眼角又開始劇烈地跳動,僵持了一會兒,父親終于頹然退回沙發上,再無一言。
我其實是愛你的
他結了婚,很快又離婚。女人花錢如流水,的確不是過日子的人。離婚后他又搬回去和父母一起住,父親仍然每天去街口出攤,有時候他會坐在父親的攤上,陪著父親抽支煙;有時他回來會帶幾個小菜,陪父親一邊喝酒一邊看電視。兩個人仍然很少說話,但是他覺得自己的心,離父親很近很近。
春天的時候父親膽結石發作,疼痛難忍。他帶父親去醫院做手術,父親竟然很聽話,從體檢到手術前,都很配合。進手術室沒多久,父親又跑出來,孤零零地站在走廊中,遠遠地朝他揮手。他走過去,父親看著他,欲言又止。他明白父親是怕手術發生不測,想囑托他什么。他緊緊地握了握父親的手,想安慰父親幾句,卻終究沒有說出口。卻在父親的掌心里,發現一張已經濡濕的紙條。
父親進了手術室,他坐在外面的長椅上,展開紙條,上面是父親凌亂的筆跡:正兒,考慮了很久,還是決定把這件事情告訴你。我怕萬一我有什么不測,它會成為你永遠的遺憾……當年我和你媽結婚的時候,你媽剛離婚,已經懷上了你……所以,我不是你的親生父親……我脾氣不好,打過你罵過你,你或許也在心里怨恨過我。但是你知道,我其實是愛你的……
他的頭靠在手術室的門上,淚,一點一點模糊了雙眼。他想告訴父親,老爸,是不是親生的有什么關系呢?這些年,你愛我的心何曾停歇過?我只要你能平安出來,還能結結實實地挨上你一腳,聽你罵一聲:兔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