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要怎么走下去

1

得知媛媛患了乳腺癌，并且是晚期，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按照醫生的建議，必須切除右邊乳房。動手術的前一天晚上，媛媛上身赤裸，雙手捧乳站在我面前，老公，明天它就沒了，變成碗口大的疤，我也將不再是完整的女人。我把頭緊緊靠近她的胸間，親了又親，強忍悲傷安慰她，只要你健康平安就好，其它的都不重要。

簽術前同意書，我手抖得厲害，筆掉了一次又一次。才發現，自己有多么害怕，怕媛媛在手術臺上萬一有什么閃失。夫妻這么些年，我們過著過著就成了連體嬰兒，拆開了都會痛。

所幸手術極為成功。

那時天極熱，醫生反復交待一定要多清洗傷口，以免化膿發炎。可是媛媛竟然不讓我查看、觸碰她的傷口。她非常固執地認為我要是看到傷口如此猙獰恐怖，一定會心生厭惡。她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浴室里嚶嚶哭泣，我又著急又難過，幾次告訴她，我不介意，真的不介意。她卻說不想讓我看到她丑陋的傷口，是為了留住她在我心里最后的美好，作為一個殘缺不全的女人，這是她的尊嚴。

失去了乳房的右邊胸脯，成了媛媛的禁區，除了醫生，誰都碰不得。

2

術后緊接著化療。

雖然預先就知道化療會掉頭發，但是當看到大把大把的頭發脫落到枕巾上時，媛媛還是很激動。滿頭秀發全掉光時，她把鏡子摔了。

我給她買了頂蕾絲花邊的公主帽，她戴上后問我，好看嗎?你見過戴帽子的豬八戒嗎?

起先，知道有同事或朋友要來看她，她還會擦點唇彩抹點腮紅，笑嘻嘻地說，就是在病中，我也要做個病美人。這點令我很欣慰，因為醫生也說，平和、積極的心態本身就是一貼良藥。

但是漸漸地，她消沉了。她不再追著我問，老公，我是不是變丑了?去醫院的小花園散步，也不再和一些熟識的病人交談，自己一個人坐在石凳上默默發呆。幾天后，她把我給她買的帽子壓在了枕頭底下。

都說人在病中，性情會大變。我的媛媛也變了。她變得異常沉默，偶爾說話也是怒氣沖沖。半夜我聽到她痛苦的呻吟，心疼地問她，傷口又痛了吧?要不要喝口水?

她總是冷冰冰地回答，不用。放心，我還死不了。

她總是把死掛在嘴邊。我想，她心里是害怕的，只是想不明白，為什么現在我在她心里眼里都成了外人?我想讓她依靠，讓我替她分擔一些，哪怕是在她痛得受不了時，狠咬我一口也是好的。可是她卻把自己禁錮在想象中的灰色世界里，那里誰都不友好，只有疼痛，沮喪，絕望，悲傷，然后她就成了只刺猬。

3

媛媛出院后，我重租了個兩室一廳的房子，把鄉下的老母親接過來照顧她。

搬家那天，媛媛淚流滿面。就在她病前不久，我們剛看好一處樓盤。媛媛和我手拉手在那小區花園里走啊轉啊，她興奮地對我說，老公，我們也終于可以在這個城市安家了。

我明白媛媛心里的難過，拍著肩頭寬慰她，老婆，有你就有家，錢咱們可以再賺，只要你好就一切都好，別想太多了。

飯后和老母親在廚房嘮家常，她問我，兒子，媛媛從生病到現在到底花了多少錢?

我一愣，事太多了，還沒來得及算呢。

母親就嘆了口氣，吃不窮穿不窮，不會劃不會算，一輩子受窮。現在家里不比平日了，你一個人養三張嘴，還多了個藥罐子，錢不經花，要省著用……母親還在嘮叨，我聽到背后有響聲，轉頭一看，媛媛蒼白著臉站在那。

晚上，我剛從包里拿出厚厚的藥費單，媛媛就變了臉色。她從剛才聽到我和母親談話時起，心里就不舒服了。自她生病后，我已對她的小心眼和莫名的陰晴不定習以為常，我舍不得和她吵，把她當孩子一樣寵著。

但是當她扯到我媽時，我忍不住了。

她說，怎么，你媽嫌我生病花錢了?我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你明明知道我媽不是那個意思，你又什么時候聽到她嫌你了?

她忽然就“哇啦”一下哭了起來，就剛才，在廚房，我明明聽到了，你還抵賴。我就知道這個家容不下我了。

我看過媛媛許多溫碗可人的模樣，如此歇斯底里宛如潑婦還是第一次。我心疼地把她攬入懷中，媛媛，咱們能不能不要這么多心?這個家永遠是你的家，我永遠是你的靠山……哄好她睡下后，我看看那疊藥費單，看看神情憔悴的媛媛，想著老母親說的話，忽然覺得生活，真的好累……。

4

因為持續化療，加上服用了大量含激素的藥物，媛媛整個人變了副模樣，肌膚蠟黃，庸腫不堪，再不復以前的嬌美。這讓她很是自卑，自卑又催生疑心。她幾乎每天都要問我，老公，我現在變成這副鬼樣子，你不會不要我吧?不會在外面找女人吧?

我肯定的答復并不能消除她心中的疑慮，相反還不厭其煩地翻我手機查我皮包。這讓我很是悲哀，難道在她眼里，我就如此不值得信賴?我對她的愛就這么靠不住?

周末，有同事到家里玩。其中一個未婚女同事，平時在公司就大大咧咧，說話喜歡拍人肩膀。那天，我拿她和一個未婚男同事開玩笑，她嘻嘻哈哈追著我跑，氣氛本來很熱鬧融洽，但媛媛突然沖了過來，陰沉著臉對那個女同事說，請你不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和我老公打情罵俏好嗎?要么等我死了，要么讓他和我離婚。

眾同事皆愕然，然后尷尬地相繼告辭。

我火大了，沖著她低吼，宋媛媛，你到底想怎么樣?

她哭得聲嘶力竭，然后拱到我懷里，老公，我害怕。

我就沒了脾氣。我無力地看著她，多少個夜晚，我從睡夢中醒過來，驚恐萬分把手放在她的鼻子底下，其實我和她一樣害怕，因為醫生說，術后兩年最容易復發，我害怕我一不留神睡著了，媛媛就悄無聲息地走了。

5

最讓我為難和痛苦的是媛媛和我母親間的矛盾，關于孩子。

在確診為乳腺癌晚期時，醫生就明確告訴我們，絕對不可以要孩子。起初，我不敢對母親明說，還騙她，要是媛媛5年內不復發就可以生寶寶。后來，她不知從哪得知，乳腺癌晚期病患者根本就不可能生孩子。她怒氣沖沖問我，這是真的嗎?

我默認了。母親驚恐萬分地瞪著我，這么說，咱們家要絕后了?

其實我清楚知道，孩子也一樣是媛媛的心病。剛結婚時，她曾懷孕過一次，當時因為種種現實問題，最后選擇了放棄。我還安慰她，沒關系，我們都還年輕，等將來條件好了再要寶寶。沒想到，媛媛卻永遠失去了當母親的機會。

在我租住的房子下面有個小操場，媛媛經常一個人呆呆看著操場上那些活蹦亂跳的孩子，看著看著，眼淚就無聲地淌下來。她總問我，老公，當時我們要是把寶寶生下來，也能奔會跑了吧?真想看看他長得什么樣，也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這個時候，我就會無比自責，覺得是因為我，媛媛才做不了母親。

可我的老母親卻不這么想，自從知道媛媛不能生育后，她對她的態度就變了。她經常在飯桌上哀聲嘆氣，又拿出一連串的同齡人和我相比，說誰誰家的孩子今年都6歲了，背小書包上學堂了;誰誰家的寶寶長得真可愛，見人就叫，讓人從心里疼得慌。我知道母親這些話都是沖著媛媛說的，她裝作并不知曉媛媛不能生育的樣子，明里暗里示意媛媛，該生個寶寶了。

終于，媛媛忍不住了。當母親再一次提起生孩子的事時，媛媛把碗一推，尖著嗓子沖我母親喊，你心里明白我不能生孩子，還逼著我問干嗎?你不就是想你兒子和我離婚再娶嗎?只要他一句話，明天我就和他離!

那個晚上，媛媛大哭大鬧，我站在她和母親之間，左右為難。讓我出乎意料和不能接受的是，母親竟然也跟我說，你看媛媛她都同意離了，你就趁勢離了吧，以你的條件，再找一個也不是什么難事呢。

媽!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把你兒子看作什么人了?

我想要和媛媛好好談談，我不能讓她誤以為我和母親是一樣的想法。可是，她卻始終冷若冰霜。我顧慮她的身體，心里就有些埋怨母親。母親看我沒好臉色，也很生氣，對我說她在這里呆不下去了，要回鄉下老家。

母親走的那天，天空飄著蒙蒙細雨，媛媛泥塑一般坐在窗臺前，那孤單無助的身影讓我鼻子直泛酸。樓下不知誰家在放張學友的《如果這都不算愛》，我記得媛媛剛做完手術，因為疼痛沖我亂發脾氣時，我就對她說過，如果你覺得我做得不夠好，就告訴我要怎么做才好;如果你覺得我不夠愛，就告訴我要怎么去愛。可媛媛，始終沒有告訴我，要怎么好好去愛她，怎樣才算最好?

還有我的母親，我理解她但無法順從她，這在她眼里便成了不孝。可天知道，我有多想好好孝敬她，讓她有個安樂晚年。

看著我生命中至親至愛的兩個女人，背道而馳，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只留無奈和悲傷。牽著母親滿是老繭和皺褶的手，和她走進飄飛細雨里，忍了多時的累和痛，終于化成淚水，汩汩而下……ma-ch-ch@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