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瞪得很大,對著他那雙大大的眼睛。我坐著,他好像是靠著桌子站著。所以我自然是仰視他。事實上我心里也在仰視他。那是1979年,那天《北京文藝》(即后來的《北京文學》)的編輯部好像很暗,不知是不是已經下班了,屋子里只剩下幾張陳舊的桌子和一個河南口音的編輯,他叫陳世崇。當時他是管報告文學的,當時我是寫報告文學的,不不,這么說不對,當時是《北京文藝》想培養我寫報告文學。
報告文學怎么寫?就是,一個場景,又一個場景。陳世崇對我說。
我本來不知報告文學為何物,嚴格地講,是不知文學為何物。記得大約80年代初,《北京文藝》開一個幾天的創作學習班。好像女生就4人:張潔、張辛欣、章德寧和我。印象里,張潔和張辛欣已是道中人,我和章德寧還有點像不諳此道的局外人,常常結伴在院子里玩,講些非文學的悄悄話。我和小章的緣分,就是在那個院子里種下的。那時她秀麗窈窕,太像現在的徐靜蕾,不過我說的只是外形,我決沒看出她長大后會很能干,能干到把《北京文學》辦得風風火火。從渾不知事的小編輯到極富開創能力的社長,我想,《北京文學》培養的,不僅僅是作品目錄上的那些作家。
在那個會上,道中人講的話,常常叫我有點發蒙。有一次我聽他們很神秘地講王蒙。好像說王蒙在《北京文學》上發表東西了。我不知道王蒙是誰,誰是王蒙,或者用王蒙式的語言說:Who’s是王蒙?(很多年后,雪村的《東北人都是活雷鋒》剛打響時,王蒙考我:Who’s是雪村?)我是從道中人神秘兮兮的樣子,感到王蒙是個不一般的人物。現在想來,一個連王蒙都不知道的人,還好意思參加創作學習班?
我是在上海戲劇學院上學的,當時只熟悉話劇,畢業后過了兩年便遭遇文化的浩劫。那時我住朝陽區文化館院子后邊的單身宿舍。有一天紅衛兵通知明天要查房,有書燒書。我的床板底下堆滿了莎士比亞、易卜生等等,我一直記得,這天晚上,一位好友和我站在文化館前的小橋上,站了一個半小時。他是上海人,苦苦勸我當晚自己燒書,萬一明天給人發現,被批挨打可不得了。回到文化館后院,看有間屋前熊熊大火,在燒書。我沒有燒。不是我不怕,是我只有一個想法:我要書。
或許,當時我還小,不是批斗對象,紅衛兵只是在我書架上亂翻一氣,扔掉一些帶英文的書,就走了。我的莎士比亞我的易卜生,從此就安居在我的床底下。
我們進入了一個沒有莎士比亞當然也沒有王蒙的時代。“四人幫”粉碎,我激動得不行,也天真得不行,以為一切都解決了,一切都好了。興奮之情難以言表,只好寫詩,梯形的,一百幾十行的,譬如發在《北京文藝》的詩:《飛吧,飛向二十一世紀》。
現在想來真是十分的幼稚。1977、1978梯形了兩年,才發現并不是“四人幫”粉碎了就全部問題都解決了。我便無心梯形了。當此之時,一個適當的人出現在適當的時候。就是陳世崇。
他讓我去工廠采訪寫報告文學。關于文學,我連王蒙都不知道。關于報告文學,我只在很早很早以前讀過一篇黃宗英的《小丫扛大旗》。陳世崇帶我去北京清河毛紡廠采訪,然后對我進行“一個場景,又一個場景”的輔導。
其實陳世崇對我一定講了不少話,只是我現在記得的,就這么一句了。事實上,也就是這一句,我一下就知道怎么寫了。或許說來沒人相信,可事實就是這樣。我只讀過古典文學和翻譯小說,對現當代文學幾乎一片空白,更從沒想過會投入其中。不過,一張白紙或許吸收能力強,陳世崇的一句話,于我是一點就通。寫了清河毛紡廠、北京電子管廠,接下來就派我采訪自衛反擊戰。記得去采訪的還有劉賓雁,他是《人民文學》派去的。接著《人民文學》和北京出版社就分別派我去采訪國家體操隊運動員和協和醫院院長。待到1980年10月,我的第6篇報告文學《祖國高于一切》發于《人民日報》,我自己完全沒有想到會發生那樣的影響,以至于北京人藝和中國兒藝兩家劇院來要我,以至于北京市有關領導說陳祖芬是人才,哪兒也不去,就到北京作協。當時希望成為駐會作家的人很多,而我就這么入了作協。雖然只寫了6 篇短報告文學。
我到現在還記得第一次到一個什么地方去參加北京作協的會。和我一起走向會議所在地的是建功。我有一種新學年開學的新奇感和雀躍感。這次批下來的是我倆。建功當時在文壇已很有影響,而我,是糊里糊涂地就進了作協。
近十幾年,文學的位置趨于正常,刊物的發行量也趨于正常。我的文章就幾乎都發在各種報紙上,不在刊物上發了。也不在《北京文學》上發了。但我知道,我的起跑線畫在1979年那間暗暗的編輯部里,那天有個河南口音說:“一個場景,又一個場景。”于是我就為清河毛紡廠寫了一篇文章,題目叫《起跑》。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