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崗的劉北亮為方便妻子在隔墻的貨場上班,在墻上掏了個洞,被貨場辦公室傳訊質問并威脅罰款兩千元。劉北亮斷然拒絕,離開后他路過水塔突發奇想往上爬,眾人卻誤以為他要自殺,興師動眾前來救援。結果卻有人挨了打,為什么呢?
劉北亮的媳婦很喜歡吃酸菜土豆做的菜,劉北亮如果沒什么事就總是在家里給媳婦做飯。做這個菜要放些羊油才好吃。過八月十五的時候劉北亮買過兩個羊尾巴,現在做菜他就喜歡放些羊尾巴在菜里。剛剛進入冬天,天還不那么冷,在這個季節吃這個菜讓人覺得暖洋洋的。劉北亮一邊吃飯一邊對媳婦說,你別翻墻了,小心掉下去。劉北亮媳婦說,你看見我了?我在墻那邊摞了些磚頭,這邊我踩著那個破箱子,沒事,也不會有人看見,給樹遮著。劉北亮把油辣子遞給媳婦,要媳婦往菜里放些油潑辣椒,這么一來菜就會更香,會讓吃的人大汗淋漓。“繞路就多繞幾步路,總比跳墻好,要是摔著了怎么辦?”劉北亮又說,貨場就不該把這邊的門堵了,給人們找麻煩,天天上班繞那么遠的路,吃不胖都跑瘦了!劉北亮的媳婦說沒事,我還年輕。劉北亮說,要這樣你中午就別回來了,到時候我把飯從墻頭上給你遞過去。劉北亮問媳婦,中午在倉庫里能不能歇會兒?
劉北亮媳婦說,庫里生了一個大火爐子,“每天人們都在上邊熱熱飯,在旁邊打打撲克。”
“能不能坐著歇一會兒?”劉北亮說騾子馬都是站著睡覺。
“能坐一會兒。”劉北亮媳婦說,咱們就是人里頭的騾子和馬。
“我真沒用。”劉北亮說,自己要是有用的話,就不讓你受這個苦了,還用爬墻頭,哪天要是不小心摔了,還不讓人笑話死我?你弟弟也不會讓我。
“又不是我一個人。”劉北亮媳婦說,這幾天好多人都翻墻,又說看天色要下了,就是不知道這一次要下雨還是下雪。
劉北亮說,不會下雪吧,“天還沒那么冷,我還準備去釣魚呢。”
“該買白菜了。”劉北亮的媳婦說,買十多棵就行,再多也沒地方放,到了上凍的時候白菜又要貴了。
“要是再釣一條像上次那么大的,就把它腌了,都切這么大塊兒,能吃一冬天。”劉北亮比劃著說。
每天早上上班之前,劉北亮媳婦總是先起來收拾一下,早上的飯也總是她來做,也只是把昨天晚上剩下的粥熱一下,早上他們一般都不吃菜,就著熱好的粥吃兩塊干饅頭片就是一頓早飯。這天劉北亮對媳婦說,你再躺一會兒,再躺一會兒。劉北亮媳婦以為劉北亮又想那個了,說你晚上已經那個了,你現在是不是還想要那個?你不累?劉北亮咧開嘴笑著說,今天你不用起這么早,為什么我現在不說,我呆會兒告訴你。劉北亮媳婦把臉湊近過來,用一個手指輕輕碰碰劉北亮嘴里的一顆牙,說你這個牙也該補一補了。劉北亮說又不妨礙吃飯。
吃過早飯,劉北亮跟媳婦一塊兒出了門。一出家門,劉北亮就拉著媳婦的手貓著腰朝北邊墻根走,那邊種了不少樹。當年上邊總是有人下來檢查,廠子里為了給人們留個好印象就總是種樹,在墻根下種了不少楊樹。人們都把這種永遠長不高的楊樹叫做“老頭楊”,這種楊樹的好處是老也不死,但老也長不高,剛剛能把墻遮住。劉北亮拉著媳婦到了那個地方,樹葉子這幾天差不多都落光了,劉北亮的媳婦就看見了那個洞,墻上有一個洞,剛好能鉆過一個人。劉北亮的媳婦還沒來得及說話,劉北亮就咧著嘴笑著說:
“我悄悄給你掏了個洞,你就不用翻墻頭了。”
劉北亮媳婦說,你這個洞掏得還真有水平,離遠了還看不到。
劉北亮說,那當然,這個洞是你的,只能你一個人鉆,別告訴別人。
劉北亮貓著腰跟著老婆從洞那邊鉆了過來,一下子就看到那個水塔了。
“哪天我要再爬上去看看。”劉北亮說。
“你上去看什么?”劉北亮的媳婦說。
“聽說馬上要拆了。”劉北亮說也許要用爆破,到時候不能誤了。
“你別上。”劉北亮媳婦說,上那上邊做什么?
“你忘了上邊了?”劉北亮說。
劉北亮媳婦還真想不起水塔上邊會有什么。
“你上去看看不就明白了嗎?”劉北亮咧開大嘴笑了起來。
劉北亮媳婦最愛看劉北亮把嘴咧那么大地笑,說你一笑連大牙我都能看到。
劉北亮說,今天我去釣魚,再給你釣條大的!
“鯉魚最不好吃了。”劉北亮媳婦說我不要吃鯉魚,吃鯉魚就好像吃了一嘴土。
“那我給你釣幾條別的。”劉北亮說。
“你先把頭發理理。”劉北亮的媳婦說,再長就成熊了!
劉北亮看著自己媳婦往倉庫那邊走,他想對自己媳婦說,要是天氣不冷,自己想再去晚上釣一回魚。晚上用手電往水里一照,都是手指頭那么大的魚,大一點兒的魚就藏在小魚的下邊。那種手指大的小魚也能吃,但必須用網,這種小魚要做魚干兒,先用鹽腌了,再放在火上烘干,以前廠里的鍋爐房就可以烘小魚兒,現在鍋爐房沒了。劉北亮小聲叫了一下自己媳婦,又朝她比劃了一下,要她下班的時候再從這個洞鉆回來。
劉北亮沒馬上回去,卻慢慢朝那個水塔走過去。水塔在早晨看上去白得有些耀眼,想了想,劉北亮還是沒往上爬,他繞著水塔看了看,決定還是去釣魚。劉北亮長這么大沒什么可以驕傲的,只有一件事簡直可以說是轟動,就是去年夏天他釣上一條一米半長的大鯉魚,那條魚是用自行車推回來的,渾身銀光閃閃!身子在自行車后座上擱著,尾巴卻拖到了地上。因為那條魚,幾乎是所有的人都一下子認識了劉北亮。劉北亮現在沒事就想去釣魚,想再釣那么大一條,想再讓自己驕傲那么一回。天可能是真冷了,魚不太好上鉤,劉北亮最近一連釣了幾天都沒什么收獲。以前釣不上魚他還會在水里洗一個澡,現在水太涼了。
下午的時候,劉北亮正在理發,有人在外邊敲敲玻璃,對劉北亮說,讓他馬上回去一趟。“回哪兒?”劉北亮說你把話說清楚點兒。說話的人馬上發現自己表述有誤,又敲敲玻璃,說不是回你自己家,是讓你回廠里一趟。其實來找劉北亮傳話的人又說錯了,現在哪能還有廠?廠早停了,人早下崗了,廠子已經變成貨場了,是貨場那邊要劉北亮去一趟。劉北亮不知道會有什么事,他讓師傅洗頭洗得快一點兒,以致他站到貨場辦公室里頭發還沒有干,濕漉漉的像剛從水里鉆出來。劉北亮進辦公室的時候就看見自己媳婦也在里邊,正和辦公室里的人大聲爭執什么,臉都爭執紅了。辦公室的墻上貼滿了卡片,那種火柴盒樣的小卡片,小卡片上都寫著什么?這時有人從外邊進來,從墻上取了一個卡片又走出去。劉北亮媳婦大聲說話的時候辦公室里的人們都看著她,劉北亮從外邊進來后辦公室里的人們又都把目光對準了他。這時又有人進來,從墻上取了個卡片又出去。
“問題是沒看到別人,就抓到了你。”辦公室的那個頭兒繼續對劉北亮媳婦說他的話。
“看到我就是我啦?”劉北亮的媳婦說,憲法有沒有這種規定?
“那當然。”辦公室的頭兒說別人沒事在墻上弄個洞干什么?
“總不能說我從那地方鉆過墻洞就是我弄的。”劉北亮媳婦說。
劉北亮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劉北亮連想都沒想,這種事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頂多不過再把那洞給堵上。劉北亮說這事你別問我媳婦,你問我就行,是我干的,我媳婦上班繞路繞得實在是太遠了,我不掏那個洞她就跳墻,摔壞了怎么辦?醫院又不是給我們開的。劉北亮的意思是,如果不讓在墻上開洞,那個洞自己可以馬上就再用磚封起來。要是沒什么事,自己就和媳婦回去了。
“掏個洞,補起來就行?”辦公室的頭兒說,哪有這么便宜的事,這是貨場。
劉北亮就看定了辦公室的頭兒,想聽聽他說怎么辦。
辦公室的頭也正盯著他看,臉上像是沒一點點表情,既不生氣,也不高興。
“我補起來還不行?”劉北亮又說。
不知為什么辦公室的頭兒重重嘆了口氣,說補墻不能解決這種事,“要罰款。”
“你是不是以為我們挺有錢?”劉北亮說。
“這不是錢不錢的事。”辦公室外的頭兒說。
劉北亮說,既然說不是錢的事,那我把墻洞補起來還不行?
“要是人們都在墻上掏洞,你說這墻到時候還會不會是墻?”辦公室的頭兒說,也不多罰了,就罰兩千。
劉北亮猛地一拉媳婦就從辦公室里沖了出來,說別說兩千了,就是二十我也不能讓他們罰。劉北亮說我連補也不給他們補,他們又沒抓住我,憑什么要罰。劉北亮這么一說,他媳婦就推推他小聲說,壞就壞在你身上,誰讓你一進門就承認墻洞是你掏的?
“破墻洞!媽的!”劉北亮說。
“想想別的辦法。”劉北亮的媳婦說,就是別把事情鬧大了。
“你說我想什么?”劉北亮說。
劉北亮媳婦說要想回家想,回家吧!
劉北亮說我要是在別處再掏兩個洞,看他們罰誰去。
“算了!”劉北亮媳婦說,掏洞也挺費勁兒。
“沒什么了不起,只不過我現在一分錢也掙不到。”劉北亮說,人要是不走運做什么都不成,今年連釣魚都釣不上條像樣兒的。
劉北亮的媳婦說,要不你就去釣魚吧,也許今天就能釣上一條大草魚。
劉北亮沒有去堵墻洞,他又從墻洞鉆到了那邊,他提著他那個小鉛桶,鉛桶的好處在于不容易生銹,凡是釣魚的都羨慕別人有這么一個放餌料的小鉛桶。劉北亮提著小鉛桶想去挖點兒蚯蚓然后再去鉤魚,他想趁天氣好再好好兒釣幾次,要是自己真能再釣上幾條大魚,也許就能讓媳婦高興高興。已經是冬天了,雖然天氣還不那么冷,這時候要想挖到蚯蚓就必須要到水塔下邊的那小塊兒菜地去,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知道那地方原來是一小塊兒菜地,因為已經沒人在那里種菜了。當年種菜的是食堂里的人,也就是種種大蔥和香菜,那地方有很多蚯蚓,只要把地皮挖開就可以看到紫紅色的蚯蚓在下邊游動。水塔馬上就要拆了,下邊的管道早就掐了,劉北亮記得有條總是漏水的水管,一年四季總是慢慢慢慢往外漏,所以那地方總是一片泥濘,所以才會有人在那里種一小片兒菜,所以才總是有蚯蚓。但現在水管被掐了,那片菜地早變得硬邦邦的,蚯蚓不會在硬邦邦的地里游來游去。劉北亮感到失望,他左看看右看看,斷定了水塔周圍不可能再挖到蚯蚓。他忽然又不想去釣魚了,釣魚有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沒有!他把手里的鉛桶一甩,“砰”地一下扔在了地上。
劉北亮仰起臉,把頭往后背,看了看水塔,好像有什么已經召喚了他,他朝水塔走了過去,連劉北亮也沒想到自己真會去爬水塔。他先是用手摸了摸水塔上的鐵扶手,鐵扶手很涼,他已經把一條腿跨上去,他上了水塔的第一個扶手,接著就又上了一個,上到第三個扶手就可以看到食堂的房頂了,食堂房頂上放了很多打成捆的大蔥。劉北亮什么都沒想,三下兩下就爬到了水塔的頂上,水塔很高,上去才覺得下邊一切都變小了。劉北亮覺得自己身手還可以,還能這么快就爬上水塔。剛來廠里上班那年,廠里的年輕人因為比賽爬水塔還讓廠里大會批評過,那時候人們真是精力旺盛。因為爬慣了,后來劉北亮簡直是迷上了晚上爬水塔,當然那是夏天的晚上,在水塔上邊看星星,星星是又大又亮。在下邊看上去很小的水塔其實并不小,水塔上邊有一間房那么大,當年有人在上邊吹口琴,還有膽大的人敢在上邊跳新疆牙克西。為了安全,水塔上邊還有一圈扶手。那一次劉北亮拉上自己媳婦往水塔上爬,有一只大鳥剛好才開始在水塔扶梯上筑巢,在最靠上邊的扶手上粗粗拉拉剛橫七豎八搭了些樹枝。劉北亮記得清清楚楚自己還在水塔上邊用粉筆畫了一個心形的圖案,要是在現在,自己肯定不會畫那種圖案,但那時候自己確實畫了,而且還在心上畫了一支箭。劉北亮爬上水塔第一個念頭就是想看看當時畫的那個圖案還會不會在。水塔上邊的風明顯很大也很涼,上邊什么也沒有,只有在水泥裂縫里長著一些草,那些草早已經黃了,只有根部還有一點點綠。劉北亮在水塔上站起來,扶著欄桿把身子慢慢轉過來,長吁了一口氣。連他自己也說不出為什么忽然有說不出的傷感,那傷感簡直就像是一股涼氣,從心里一下子就冒了上來。劉北亮又慢慢蹲了下來,一只手還抓著有些冰手的鐵欄桿,一只手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眼睛被捂住,劉北亮覺得自己的鼻子卻又酸了起來,劉北亮覺得自己心里真是很難受。
也就是這時候有人發現了水塔上邊有人,發現水塔上有人的是貨場的廚子。貨場的小食堂幾乎對所有的人開放,所以一天到晚總是忙,來這里吃飯的有司機,有客戶,有裝卸工,也有從外邊過來談生意的客人。廚子正準備蒸饅頭,他把發好的面揪了一個小面團在火上烤了烤,想看看堿兌得怎么樣?他這幾天有點感冒,鼻子不大好使。他把那個烤過的小面球兒掰開讓旁邊的小伙子聞聞是不是堿太大。
“好家伙!又有人想不開了,上水塔了!”廚子看見水塔上站了個人,大聲說。
聞面球的年輕人沒動窩,甚至都沒往那邊看,說那都是假的,沒一個真敢往下跳。
“那也說不定。”廚子說現在的人什么都敢。
“真想死還會在大白天。”聞面球的年輕人說晚上多省事。
“問題有人就是想要死給別人看!”廚師說,不見得所有想死的人都愿意悄悄去死。
廚師說,死人總是件晦氣事,他可不愿這種晦氣事發生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人從那上邊掉下來還不是個肉餅子!廚師張著兩手的面慌慌張張跑著去了貨場辦公室。
從下邊往上看,只能看到水塔上劉北亮的上半身。
人們聚到水塔下的時候,劉北亮臉正朝著北邊,北邊的那個湖早已經干涸了,只能看到干涸的湖底。湖中心原來還有一個島,島上長著些紅色的小灌木。因為劉北亮臉朝著北邊,他沒看到有人已經聚到了水塔下邊,貨場辦公室的頭兒說先看看是不是搞爆破的,別弄錯了。眼力好的人馬上就認出了站在水塔上邊的是劉北亮,說劉北亮這人是不是心眼太小了,總不能為罰兩千就去跳水塔吧?辦公室的頭兒說不可能吧?要這樣這人就不正常了。旁邊的人說就怕遇見不正常的,要是正常就好了。辦公室頭兒說這種事得報案,報110,要真從上邊大頭朝下一下子栽下來就不好交代了。110很快就撥通了,110那邊說七八個氣墊都拿出去出現場了,備用的也拿出去了,想不到今天事真多!我們人可以馬上過去,但你們也得做些準備工作。辦公室的頭兒說怎么準備?總不能現在就和火葬廠聯系?110那邊說看看有什么可以在下邊墊一下的東西,人掉下來不至于一下子就摔成個肉餅子。
“趕快趕快,有多少拿多少,先墊上。”辦公室的頭兒對下邊人說。
聚集到水塔下的人們這時正手忙腳亂把苫蔬菜用的那種臟里吧嘰的棉被往開鋪。水塔上的劉北亮已經看到下邊的人了,他不知道下邊怎么會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他往下看的時候下邊有一個說話了,因為仰著臉又用了很大的勁兒,嗓子一下子就變得又尖又細很不真實起來。說話的是個菜販子,貨場把所有在這里做買賣的都叫菜販子,其實這個菜販子是個賣魚的,臉上手上身上總是沾著魚鱗,洗澡的時候經常會把銀光閃閃的魚鱗帶到澡塘子里。他認識劉北亮,還知道劉北亮曾經釣過那么老大一條魚。他招著手對上邊大聲說:“兄弟——有什么事好好兒說說,兄弟——你先下來,有什么事你先和我說說。”賣魚的菜販子把手招了又招,這時候下邊的人又回去弄來了一些苫蔬菜的棉被,他們要把下邊鋪得厚厚的,能怎么厚就怎么厚,但他們也明白,這種棉被就是鋪上十層,人從上邊掉下來也不會好看。在下邊鋪棉被的人都有些擔心,擔心上邊的人弄不好會掉在自己身上,到時候自己也許就是個肉餅子,所以一邊鋪一邊緊張地往上邊看。其實他們什么也看不見,水塔那個很大的帽子遮得他們什么也看不見。這時候又有人拿來一些草袋子,他們把草袋子又紛紛鋪在棉被上。人們把下邊鋪好,都一下子散開,圍成圈兒朝上邊喊。
劉北亮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知道下邊的人是誤會了,誤會自己是想找死,想從上邊往下跳。劉北亮用雙手扶著鐵欄桿站起來,他往外探探身子,想對下邊說自己沒那個意思,自己只不過是想上來看看。他把身子剛往外一探,下邊馬上又亂了起來,好多胳膊一下子都舉了起來,好像隨時準備著把他接住,這突然讓劉北亮有些感動,鼻子禁不住又有些發酸。劉北亮想看看下邊都站著哪些人。除了那個賣魚的菜販子,還有沒有自己別的熟人?劉北亮往另一邊挪挪,再一次朝下邊探出身子去,因為此刻下邊是站了整整一圈兒人,估計過一會兒人還要多。他想看看那邊,他這么一挪動一探身子,下邊就又一陣子騷動,下邊的手就又舉起來,好像他一旦跳下去他們就真能把他接住。劉北亮往那邊挪了挪,卻不再動,他看到了水塔頂上不知誰寫的一大片粉筆字,好像才寫不久,前不久,搞爆破的上來過,也許就是他們寫的:
士兵賺錢,炮火連天。
農民賺錢,脊背朝天。
漁民賺錢,惡浪滔天。
工人賺錢,黑地昏天。
教師賺錢,長吁問天。
干部賺錢,鑼鼓喧天。
小姐賺錢,四腳朝天。
劉北亮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很不是滋味兒,他又回過身,把身子慢慢靠住欄桿。下邊的人當然聽不到他笑,但人們可以看到他臉上的表情,下邊就有人馬上說話了,“有什么都好說,上邊冷,你先慢慢下來。”這一回說話的是辦公室的頭兒。劉北亮一看這個人就來氣,劉北亮不再笑,看著下邊,他想把下邊的人一個一個都看過來,看看有沒有過去老南廠的人。他看清楚了,下邊的人里邊不但有原來的老南廠人,還有幾個和劉北亮很熟,但此刻他們什么都不說,他們都仰著臉,他們心里都很緊,他們的身子也都很緊,他們的下巴那里更緊,他們都不知該說什么。他們剛剛知道劉北亮出了那件事,要說那事也不大,要說兩千塊也不是那么太多,他們都很難過,他們的心里比別人復雜一些,是難過加上擔心。南廠停了后還沒出過這種事,現在劉北亮是第一個上去了,他們當然希望他不要往下跳,但好像又在心里希望他作出點兒什么舉動。是該作出點兒什么舉動了!這時他們又看到劉北亮在水塔頂上朝外探了探身子,下邊又一陣騷動。貨場辦公室的那個頭兒馬上又說話了,是這句話激怒了劉北亮,劉北亮把一條腿朝外跨了一下。
“你只要好好兒下來,那兩千塊錢我們就不罰了。”貨場辦公室頭兒說,“那墻洞的事我們也不問了,我們會自己找人堵上。”因為他仰著臉,又用了很大的勁兒說話,所以他的嗓子也十分尖,聽起來像是另外一個人。
劉北亮覺得貨場辦公室頭兒的話讓自己丟臉了,這件事他不愿讓任何人知道。其實人們都已經知道了這件事,這種事總是傳得很快,但人們都覺著罰兩千是太多了。因為人們都認為兩千太多,所以人們幾乎一下子都站在了劉北亮這邊,都認為不該罰,挖個墻洞有什么大不了,堵上不就行了嗎?人們還都認為貨場應該再把原來東邊那個門打開,要不這樣,人們上班就太麻煩了,要繞那么個大圈子,吃不胖倒跑瘦了!下邊忽然有人說,“劉北亮這么做也不光是為了他個人,是為了大伙兒!”這人把話說了出來,但那些站在旁邊的“大伙兒”卻沒什么反應,他們都不知道該怎么作出反應。
“他女人呢?”這時辦公室頭兒又說了話,快把他女人找來。
馬上有人在一旁說:“他女人讓貨給堵在庫里了,把貨挪開才能出來。”
“那就趕快挪貨。”辦公室的頭說兒。
“已經挪了,那些卸貨的簡直就是混蛋,把倉庫門堵得死死的!”
其實沒用多長時間,劉北亮的媳婦就跌跌撞撞出現了,她還圍著裝貨時的那個塑料圍裙,天冷了,一走一“嘩啦”,一走一“嘩啦”。人們沒對她說有什么事,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快走到水塔跟前的時候她還沒弄清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她看見那邊圍了那么多人,還以為有什么東西又要裝卸。她走到人堆兒里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有一個人用手朝水塔上指了指要她看,她看了一下,卻沒看到上邊的劉北亮,她走得離水塔太近了。那個賣魚的菜販子要她往外走走,她往外退了退,這回她看到了,嘴一下子張開了,她看到了上邊的劉北亮。這時候110的人也來了,看了看水塔下邊鋪的那些東西,馬上說不行,說最好再找些筐子來,越多越好,把筐子放在下邊,上邊再鋪棉被,這樣人要是跳下來也不會出大事。人們就又都回去找筐子。
“你喊給他聽,就說那事沒了。”辦公室頭兒對劉北亮的媳婦說。
“不可能吧?”劉北亮的媳婦說,意思說劉北亮不會往下跳。
“人都上去了!”辦公室的頭兒說,你馬上喊給他聽,那墻洞也不要他補了。
劉北亮媳婦沒喊,卻徑直朝水塔走過去,人們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開始朝上邊爬了,有人想把她拉下來,是110的人。110的手勁很大,一下兩下就把劉北亮的媳婦給拉了下來。110的人要是不拉,劉北亮的媳婦還會覺得不會有什么事,110那邊的人一拉,她忽然覺得也許真要出事了。她大聲對水塔頂上的劉北亮說:“劉北亮,你干什么——”她一邊大聲喊一邊又朝水塔那邊沖,結果是給旁邊的兩個人死死拉住
“劉北亮——”劉北亮的媳婦把頭仰起來,把頭往后背,大聲地喊,喊得聲音都變了調,聽起來也像是別人在那里喊,一點點都不真實。這時候有一個110開始往水塔上爬,這個110一邊爬一邊看上邊的反應,要是上邊的反應太激烈他就會停下來,但水塔上沒什么反應,他很順利地就爬了上去。下邊的人看著他爬上去,但看不著他在上邊和劉北亮怎么交談。這時候下邊圍的人比剛才又多了好幾倍。過了只有一會兒,那個110又出現了,朝下邊揮了一下手又開始慢慢慢慢往下爬,人們都想知道,劉北亮在上邊都說了些什么?提出了什么條件?人們都想往過擠,但又都給110趕到更遠的地方去。那個110從水塔上下來后,先和他們的頭兒把要說的話說了。然后他們的頭兒才跟貨場辦公室的頭兒到一邊去說話。人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劉北亮的媳婦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后來人們就看到不知是誰把一張紙片遞到貨場辦公室的頭兒的手里,辦公室的頭兒開始往紙片上寫字,他寫得很快,寫完就把紙又遞給了那個110。但這次再往水塔上爬的110卻是另外一個人,這個110爬得也很快,很快就上去了,又很快下來,他從水塔最后一個鐵扶手上跳下來的時候蹲了一下,然后再猛地把身子一挺,這個動作很好看。他對周圍的人說:“把紙條兒遞給他了。”又對走過來的貨場辦公室的頭兒說:
“他答應天黑以后再下,現在人多他不下。”
“他現在不下?”貨場辦公室的頭兒說,抬頭看看上邊。
“他現在不下,他說天黑以后再下。”這個110又把話重復一次。
許多人都抬頭看著上邊,這會兒離天黑還早著呢。
有些人不準備等著看劉北亮往下爬了,反身往回走了。
有人還在那里等著,說要是再有人往上爬怎么辦?還不如把上邊的鐵扶手給取了。
天黑以后劉北亮終于從上邊下來了,下邊的人都等不及了,也不想等了,都回去了,水塔下邊那些臟里吧嘰的棉被和筐子都在那里厚厚鋪著。劉北亮從上邊下來的時候天都已經黑透了,劉北亮忽然覺得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是天黑了才從上邊下來,這種事,看的人太多了沒意思,沒人看也沒意思,好像一出戲還沒唱完臺下就沒了人。但也不能說沒有人,劉北亮的媳婦在下邊站著。她回去又套了件衣服,又給劉北亮拿了一件。她最了解劉北亮,她知道他不會從上邊往下跳,他舍得誰也舍不得自己。她給劉北亮拿了件衣服,她怕劉北亮凍著。劉北亮下得很慢,畢竟天黑了,劉北亮還沒從上邊下來,劉北亮媳婦當然還不能和劉北亮交流,但她覺得丟人是有些丟人,但往上爬了那么一下免了罰那兩千也劃算了。劉北亮從水塔最后一個扶手上跳了下來,他現在是渾身冰涼。他跳下來對媳婦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我只不過想上去看看。”
劉北亮的媳婦說什么都別說了,你人緣還不錯:“一下子來了那么多人,你看看這些棉被和筐子。”
劉北亮三下兩下把衣服套上,牙齒“得得得得”直響,套好衣服,他在那摞得老高的棉被和筐子上試著坐了坐,說:“真真真真要是,要是從上邊跳下來也許還管管管管用。”
劉北亮的媳婦說,也別在家里吃飯了,都這么晚了。劉北亮媳婦的意思是去貨場食堂吃一點算了。劉北亮有些不好意思,說讓人看見多不好意思。他這么一說,他媳婦就更要去,說這有什么不好意思?既然沒什么不好意思,他們倆就去了貨場食堂。好像是有很多年了,他們一直都沒在外邊吃過飯。
已經過了吃飯的時間,但貨場食堂還有幾個人在喝酒,喝酒的人也沒因為劉北亮和媳婦的出現而停止了喝酒,他們一邊喝一邊繼續劃他們的拳。劉北亮和媳婦坐下,看看墻上的水牌兒,然后點了菜,劉北亮的媳婦格外多點了兩道,說既然已經來了,既然今天……
廚子在里邊炒菜,菜很快就炒好了,聞面球的年輕人往外端了一盤,又端了一盤,他把菜放在了劉北亮和他媳婦的面前。人們沒聽清這個聞面球的年輕人都對劉北亮和劉北亮媳婦說了些什么。人們只聽到“噗”的一聲,然后就看見這個聞面球的年輕人身子搖搖晃晃一直往后退,一直往后退,終于一下子仰面朝天摔在了那里,人朝后倒下的時候還把身后的一個飯桌也帶翻了。人們都沒聽到他說了什么,但劉北亮和他媳婦聽到了,這個聞面球的年輕人上第一盤菜的時候說了一句:“人們現在都在裝,想死怎么不往下跳?”又往上端菜的時候他又說了一句:“現在的人就會拿死嚇唬人!其實沒一個想真死的!”打他那一拳的不是劉北亮,是劉北亮媳婦,劉北亮媳婦一下子就站起來,一下子就把拳頭打到聞面球的年輕人的臉上,劉北亮的媳婦現在手上的勁兒很大,每天裝裝卸卸讓她那兩條胳膊上的勁道不比男人差。
聞面球的那個年輕人躺在那里沒有起來,鼻子上都是血,他覺得自己有無限的委屈,那委屈是不打一處來。后來那個廚子從里邊出來,親自把最后一盤菜給劉北亮和他媳婦送上來,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不愿起來的聞面球的年輕人,只說了一個字:
“該!”
作者簡介:
王祥夫,男,遼寧省人,現居山西大同。著有長篇小說《亂世蝴蝶》《生活年代》《種子》《百姓歌謠》《屠夫》,小說集《永不回歸的姑母》《西牛界舊事》《從良》,散文集《雜七雜八》《子夜隨筆》等,短篇小說《上邊》曾獲魯迅文學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現任《小品文選刊》主編。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