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已過不惑之年的駱以軍,并非自少即熱愛文學與寫作。高中時期的他就是一個小混混,交友不慎,吊兒郎當,可世間事就是講究一個緣,偶然間接觸了沈從文、張愛玲、卡夫卡、加繆等人的作品,在文學中找到了感動,自此心甘情愿地耽溺在文學創作中。念大學時,從原先就讀的森林系轉到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并認識了小說家張大春、羅智成、楊澤等一干優秀的臺灣文學創作者,并從他們的文學理念及經驗中汲取養份。尤其是具有后現代主義傾向的張大春,撇棄寫實主義的教條,對文本、文字符號產生的深刻質疑,廣搜博取而淬煉出的后設小說的手法及魔幻寫實的書寫策略,在在影響駱以軍的小說創作觀。
1993年出版處女作《紅字團》,同年即獲得臺灣《聯合報》年度十大好書之推薦,雖未出道之作,卻自有出塵氣象,就中頗可見出駱以軍個人對生命的觀照,而對人性本質的探勘、生死善惡的詰問與可驚可怖的駱氏題材,已然勾勒出他日后創作的草草大樣;同年11月,出版小說《我們自夜暗的酒館離開》,此書可視為駱以軍的進階之作,從對后設小說的章法把玩延展至對人類生命、宿命、運命的自覺省思,嘲謔的表情一轉為深沉的叩問,駱氏文學堂廡愈加深閎。1995年,自費出版了詩集《棄的故事》、1998年出版私小說《妻夢狗》,王德威先生稱其為“當代中文小說的一個重要轉折”,擺脫嘲諷勢必要轉向抒情,而駱以軍的抒情往往令人有“情何以堪”之感,他總能在人所習見的常態生活中窺見人所避懼諱言的惶恐與幽暗,自此其作品以第一人稱為敘事角度并結合自身的感性經驗,以奠定其小說書寫的最主要特征。1999年出版介于長篇小說與短篇小說間的《第三個舞者》,獲得《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推薦。
2001年,出版爭議作品《遣悲懷》,書中以自死的同志女作家邱妙津為溝通對象,結合“遺書體”與“情書體”的模式,大力書寫“死亡議題”。他有意將時間與死亡、生殖與愛戀、笑謔與暴虐等等人性之大哉問熔鑄一爐,與法國著名作家紀德悼念亡妻之作形成頗有深意的互文,而全書安章謀篇的用盡心力,恰與全書深刻的主題思想相得益彰,被評價推舉為“新世紀臺灣小說第一部佳構”,開創華文書寫另一新高度。
2003年的《遠方》以第一人稱,細述兩年前父親在游歷廬山時突然腦溢血,住進江西九江的一家醫院,作者偕母趕赴當地搶救父親的經過──在一干大陸兄長的協助下,細心照料昏迷父親,同時聯絡保險公司及飛航單位,千方百計突破醫院重重關卡,設法將父親運回臺灣照護。另一方面,描述其妻子即將生產第二個孩子,而他卻被困在大陸醫院無法親自陪伴的焦慮;及至父親回臺住進醫院療養,作者攜子探望,祖孫三代之間的互動;以及他與第一個孩子平日在臺北各處游走的情形。出入于將生未生,出入于將亡未亡,擺蕩在焦灼與等待、舍棄與眷戀、過往與未來之中的駱以軍恍如蒙田所言“無休無止,不知悲苦”,必須讓自己一一經歷、體悟、記憶并最終復述與淬煉出更深沉的生死觀照與悲喜經驗。
而耗時四年有余,逾40萬字,剛剛榮獲全球華語文學小說創作最重要獎項之一“紅樓夢獎”的皇皇大書《西夏旅館》以11世紀神秘消失的西夏王朝作為歷史托喻,以一座頹廢怪誕旅館作為空間符號,寫出一部關于創傷與救贖、離散與追尋的傳奇故事。駱以軍在這部大作中肆力拔高現代小說書寫的高度、維度與深度,我們在其中尋找探險,處處發現高度發展的心靈軌跡,而如介紹按語所言那般“我們將會看見原來原來,在猥瑣糜爛的敗壞中,原來原來一顆心是那么溫柔美麗的散射溫煦的有如熟透的葡萄酒光澤,從地平線緩緩地升起”。
駱以軍作為外省第二代的創作者,其身份、教養、氣性令其迥異于一般的臺灣文學創作者。這種差異,日后還會有更大的不同展現出來。其對文學的執拗與堅執,對小說書寫本身的深思與慎思,對題材的大膽揀擇與熟練調弄,在在讓我們窺見駱以軍的內心蘊藏是如何的寬博,筆力又是如何的擁有一種我名之為“渾厚的細膩”,語言之表達又是如何出入在日常與實驗之間而獲致的一種濃稠與有意的延宕頓挫。而不論其書寫能量如何巨大,墾拓出的小說幅員又是如何遼闊,我總覺得最叫人歆服的并非這些小說的技藝,毋寧說在他的作品中總時刻彌漫著一股子“認真的悲傷”與“認真的詰問”,毫不諱言與逃避,毫不軟弱與纖細,一任自己與讀者在作品中咀嚼這令人難堪卻又不舍的悲傷與詰問。
顧文豪
新銳青年書評人。上海人,復旦大學中文系文藝學在讀碩士,修讀中國古代美學與文論。性喜讀書,樂至沉酣,讀書之余,寫作書評。現為《書城》、《新京報》、《南方都市報》、《上海書評》、《外灘畫報》等多家主流文化媒體撰寫文學藝術類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