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一個春寒料峭的夜晚,我們知青居住的倉庫外寒風凜冽。我們幾個愣頭青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正專心致志地裝收音機。大家就著木炭火盆燒燙的烙鐵,在薄薄的電木底板上,小心翼翼地焊接一個又一個嬌氣十足的無線電零件。松香木炭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穿過鼻翼,沁人心脾,緊張和興奮讓我們忘記了饑腸轆轆……
那時,我們下鄉“接受再教育”,每天除了繁重的體力勞動外,就是沒完沒了的政治學習,除了“紅寶書”,連報紙都看不到一張,業余文化生活十分貧乏。幸好我們這幾個愣頭青還有一點業余愛好,不然精神真的會空虛到極點。多年后,我們還開玩笑說,當年在鄉下沒有弄出男女緋聞來,都是因為有這么一點業余愛好。
每天吃過晚飯,簡單洗漱后,如果沒有學習“最高指示”或“最新指示”的政治活動,我們就開始擺弄自己裝的半導體收音機。盡管它土氣十足,談不上什么工藝水平,但它是我們的精神支柱,我們要靠它了解外面的世界、“關心國家大事”、聯絡貧下中農,甚至是逗山村里的父老鄉親們取樂……村里很多人一輩子都沒離開過他們生活的大山,不要說沒見過汽車、火車、飛機,就連當時已經十分普遍的半導體收音機也從未見過。他們老想不明白,為什么那么一個小盒子里,能裝下那么多小人兒?無論我們怎么解釋,他們都不能理解。尤其是那些天真的孩子,伸頭探腦地圍著半導體收音機轉來轉去,小眼睛瞪得溜圓,總想看個明白。這時是全村老少爺們兒最開心的時候。
我們對自己裝的半導體收音機,似乎從來沒有滿足的時候,總是在追求最完美的效果:既要收的臺多,又要靈敏度、清晰度高,還要音量大、音質好。因此,我們老是把收音機裝好了又拆,拆散了再裝。我們常常更換關鍵元件,即使是一個電阻、電容,也要反復調試,直到找到最佳參數,達到最穩的性能和最好的品質才肯罷休。
要獲得這樣的裝機效果,三極管是關鍵,特別是負有特殊使命的高頻三極管更是至關重要。所以,我們總是千方百計地尋找這種高品質的三極管。
當時生產技術不過關,工藝水平低下,導致產品質量很不穩定,哪怕是同一個廠家生產的同一型號的三極管,其質量也相差甚遠。在購買時,我們總是借助萬用表反復挑選,即使這樣也很難搞到好管子。我們之中除了一個人經濟條件稍好點外,其他三個都囊中羞澀,沒錢去染指那種幾塊甚至十幾塊錢一只的高檔貨。所以,我們對三極管倍加珍愛,生怕在反復拆卸中把它弄壞了。
可是,怕什么來什么。就在這天夜里,悲劇還是發生了。
也不知是沒掌握好烙鐵溫度,還是沒控制好電流,一只高頻三極管被燒壞了。這只三極管是那位經濟條件稍好的知青的最愛,他雖然擁有二十幾只三極管,但這只最貴,品質最好,他一直都沒舍得用。
這位同學是個高干子弟,但他沒有半點優越感,學習刻苦,臟活累活總是搶著干。他是我們當中裝半導體收音機技術最好的,平時不僅向我們提供一些技術上的幫助,還常送我們一些比較好的三極管。
他心情沉重地拆下燒壞的三極管,用萬用表反復檢測,最終絕望地嘆了口氣,表情悲痛。我們不知所措,呆呆地看著他。他用左手的三根指頭把三極管拈起來,凝視良久,不肯放下,面部肌肉不停抽動。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放下三極管,慘笑兩聲,突然對我們說:“我要給它開個追悼會!”
開追悼會?給一個三極管開追悼會?對他的突發奇想,我們不禁目瞪口呆。他將三極管拿在手里,細心地將它的三只腳捋直、并攏,然后輕輕放到桌上。
這是一只黑色的晶體管,外形有點像高筒禮帽,塊頭比一般的晶體管大得多。高干子弟的悲傷情緒,讓我們感覺躺在桌上的晶體管是一個戰死沙場的武士。一股悲壯氛圍頓時籠罩著大家。高干子弟拿出一個精致的餅干盒,“嘩啦”一聲將盒子里的所有三極管全部倒出來。我們不知是何用意,只見他把一只只三極管豎起來,讓它們頭足倒置,列成整齊的方陣,肅立在“武士”面前。
晶體管“追悼會”的基本場面有了。接著,他又從倉庫墻上揭下幾張陳舊的黃綠色標語,用剪刀把它們剪成紙屑。這一點我們看明白了,他是在為“武士”準備“紙錢”。
一切準備就緒,他對我們慘笑一下,說:“怪我,都怪我。我怎么就不知道它不能用火烙鐵呢?我明明是用鑷子夾好了的呀,怎么還是燙壞了呢?唉,怪我,都怪我啊,我怎么就不知道……”
我們都知道,越好的三極管越嬌氣,伺候起來要格外小心,焊接時最好使用那種內熱式小功率電烙鐵,還要用尖嘴鉗把晶體管的“腳”夾起來散熱,否則,稍有不慎,晶體管不是被電流擊穿,就是被烙鐵燙壞??墒?,山村里沒有電,不要說使用“內熱式”電烙鐵,就連一般的電烙鐵也沒法用!
聽著高干子弟像祥林嫂一樣叨念,我們一下子緊張起來,不由一齊將他團團圍住,生怕他發生什么意外。
他輕輕推開眾人,默默地走向墻角,俯身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放到桌上,然后抬起眼皮,目光在我們每個人臉上掃了一遍,說:“還差一樣……”
我們不約而同地齊聲問道:“還差什么?”
“悼詞。沒有悼詞。”他轉身問我,“你看怎么辦?”
大家一齊將目光轉向我。
我琢磨著,這不是給無產階級“同志”、革命“戰友”、階級“兄弟”寫悼詞,而是給一件沒有思想感情的東西寫“悼詞”,是不是有點荒唐,有點小資產階級思想在作怪?追究起來,會不會認為有階級感情和立場問題?會不會被認為是受了“走資派”、“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指使,甚至被扣上“帝、修、反”的帽子?要知道,這在當時可都是“大是大非”,足以要人命的問題啊!
高干子弟這么一問,倒把我問了個大激靈:這“追悼會”看來危險了!可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我能夠阻止他嗎?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突然想到全國人民都已背得滾瓜爛熟的“老三篇”,其中,《為人民服務》里正好有“今后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樣的方法,寄托我們的哀思”的“最高指示”。我想,用毛主席的《為人民服務》致“悼詞”,不就可以避免政治風險了嗎?
拿定主意后,我說:“悼詞的事好辦。毛主席的《為人民服務》就是一篇最好的悼詞,我們一起背誦《為人民服務》吧!”
我的這個主意被大家接受了。高干子弟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風蕭蕭,夜深沉,在高干子弟的操持下,一場特殊的晶體管“葬禮”,以一種童話般的形式,在那個窮鄉僻壤的小山村倉庫里悄悄進行著。我們4個年輕人,以極其低沉的聲調背誦《為人民服務》,高干子弟同時還往桌面上緩緩地拋撒“紙錢”。
雪花似的紙屑紛紛揚揚,大家都沉浸在沉痛的氛圍中。“悼詞”背完后,大家忙著收拾桌子,將那些三極管裝進餅干盒里。這時,高干子弟突然拿起先前放到桌上的石頭,狠命地朝“武士”身上砸去!眨眼間,“武士”就被砸得稀爛!
我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高干子弟早已熱淚盈眶。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叮囑我們道:“大家記住,今天夜里,除了裝收音機外,什么事也沒發生!”
大家立即明白了,這不僅是徹底消除“武士”留給他的傷痛,更重要的是把“追悼會”可能帶給大家的風險徹底消除。
后來,我們因為害怕“上綱上線”,都沒向外人提起過晶體管“葬禮”的事。進入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生產力被大大解放,科學技術突飛猛進,電子產品更是日新月異,現在,電視、電腦、手機鋪天蓋地,我們當年視為珍寶的晶體管收音機早就棄之如敝屣了。
而今,回想起當年的晶體管“葬禮”,我不禁啞然失笑。
(責編 王 容)